葫芦先于人类来到尘世,天生带着繁衍与仙化的气质。《诗经》里有“绵绵瓜瓞,民之初生”的说法,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们,人是由瓜衍生出来的。读那些关于葫芦的神话,不光能看见葫芦生的伏羲和女娲,看见大眼睛、小个子、却力大无比的葫芦娃,还会看见一些穿长裤短衫,赤脚走路的少数民族将葫芦作为崇拜物,高高地挂上竹楼,虔诚膜拜的身影。传说包括汉人在内,许多民族的祖先统统都来自葫芦。葫芦带着母性的光辉从古走到今,让我们在时光流逝中不敢忘记自己的来处。
从葫芦的神话里回望生活,乡下老宅的葫芦架就清晰可见,阳光明艳的夏天,葫芦秧举着洁白的花朵,提着祖孙三代,大小不一的葫芦,盛宴一样的繁华。而母亲在葫芦架下挠葫芦的身影也依稀可见:她坐在木凳上,葫芦坐在木橛上,顶上斜插着一根筷子,母亲右手拈着的葫芦挠子抵在葫芦上,左手握住筷子一圈一圈地转,葫芦条从挠子的小嘴里迅速地吐出,像长长的丝,也像葫芦脱下的绿衣裳。母亲一层一层地挠,葫芦一件一件地脱,越脱衣服颜色越浅,里面的内衣洁白如雪。越脱葫芦越苗条,直到露出孕育种子的肚腩腩。然后,葫芦条晾在阳光下暴晒。晒干的葫芦条再编成辫子储存起来,以备青黄不接时填补餐桌上的空白。这时候,葫芦就从神话里遥不可及的精灵变成了人间烟火中贴心贴意的美味。
母亲也会留下那些品相好的葫芦,等到它们至成至老时,锯开作瓢用,同时也就有了下年的种子。这样的葫芦就是古人说的匏,或多或少带着悠远的意味,看到它们,会想起孟姜女,那是母亲讲的故事:孟家和姜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孟家的葫芦秧顺着墙爬到了姜家,而且在姜家结了个十分周正的大葫芦。葫芦长成时,本来两家说好,锯开,一家一半做瓢用。可不料想,锯开后出现了令人惊呆的一幕:葫芦里面竟然还有个活脱脱的女娃。恰好两家都没闺女,于是就争抢起来,各不相让,闹到了官府,官老爷就将女娃断为两家共有,取名孟姜女。可这个葫芦生的女娃,虽然不是凡尘女子,命运却也没逃出凡人的苦和难。尤其是她千里寻夫,哭倒长城的情节在我懵懂的年纪里,曾引起多少或奇幻或悲伤的情愫啊。
葫芦架上除了这些肚大嘴小的实用葫芦,也有仙模神样的观赏葫芦。这样的葫芦玲珑、别致,像个束腰的美人,讨巧可爱。它们更是神话世界里的尤物,书上写着,画上绘着,神通大得很,有时,它是神仙别在腰间的器物,要么盛仙丹,要么装美酒。有时,它是法器,葫芦里装着乾坤,装着阴阳大法,只要一念咒语,妖魔鬼怪就全收了,既神奇又潇洒!
母亲不光种葫芦,还会扎纸葫芦。端午挂葫芦是端午节里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乡下有一种极小的鸟,每到端午节前后,就在远处的树上叫“端午挂葫芦!端午挂葫芦!”母亲叫它“葫芦籽”说那是药王爷的使者,它提醒人们将葫芦挂起来,端午节的早晨神仙好往葫芦里放药,以便驱邪免灾。说这话时,母亲就会拈一张大红纸,取一节高粱秸的箭杆儿,折折抽抽便扎了一个火红的束腰大葫芦,再用碧绿的桃枝别在屋檐下,飘飘曳曳地好看。如今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往往在端午节的时候买回一纸扎的红葫芦。因为楼房没有屋檐可挂,就用桃枝别在门楣上,一挂就是一年,每次从外面回来,看到葫芦,心里会涌起一丝温馨和感动,那一刻会想起母亲,想起老院子,想起童年。
葫芦多籽,象征着多子多福。而在乡下,庄稼和人一样重要,农人期望“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葫芦是来自神话里的繁衍母体,所以农人就用葫芦作播种器取名“点葫芦”。每到春天,一个农人身背点葫芦,跟着犁杖走在田野里的身影多么的虔诚和执着。他沿着垄沟走着,节奏均匀地敲击着点葫芦细长的竹管,那些种子就从葫芦腔里出来,顺着竹管乖乖地流入了大地。种子从葫芦里走一遭,自然就沾了些葫芦的祥瑞之气,然后,它们在温湿的土壤里做梦,梦见自己一夜之间长成了庄稼。风调雨顺的年月,种子很快就能梦想成真。点葫芦是农具中的妇人,具有母性的品格。一个农人选葫芦作播种器自然有心中的一份深爱和敬畏在里面。同样的情愫是葫芦在农家除了作播种器,还锯成瓢,盛粮食,舀水,充当的都是人间烟火里实实在在的用具。
说到点葫芦,就会想起葫芦丝,同样竹管与葫芦的结合体,在用项上却大相径庭。葫芦的神奇就在于它千变万化的用途和身份。
夕阳西下,街巷里传来《月光下的凤尾竹》深情悠扬的曲子。那个肤色黝黑的外乡人将大大小小的葫芦丝披挂一身,一只暗红、小巧的葫芦丝被他握在手上,边走边吹,声音幽远,带着古意,在城市傍晚的余晖里,一个吹着曲子推销葫芦丝的男人就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而葫芦丝的风景可谓悠远旷大,母性的葫芦作为乐器历史何其的久远。从先秦到今日,葫芦丝都在爱情的传说和浪漫中被演绎着。在古典乐器的名录里,它的名字赫然在册。这种竹管与葫芦相联的乐器,带有天然的纯朴与和谐,声音幽远,流畅,玄妙,每次听到我就心生感动,或许是因那发自母体的浑圆和深情,或许是因那来自自然的纯粹与干净,也许是因为葫芦自身的神秘和灵性。实际上,不去追踪那些关于葫芦传说的神奇,只是听到这来自葫芦的天籁之音,我就能看到葫芦游走在天地之间的母性之光,它从精神到物质,从过去到未来,一直陪伴着我们沧海桑田地走过,地老天荒,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