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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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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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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村里等雨

雨还没到,风就来了。风卷着尘土在村庄里撒欢儿,天空黑着脸儿敲起闷鼓,鼓声轰隆隆地响,由远及近,很快就将山后升起的大太阳、树上歇息的小鸟、河里觅食的鹅鸭、当街玩耍嬉闹的小孩儿,还有田间劳作的男人和女人统统赶回了家。

村庄收敛起欲望,村人屏息静气,一起等待着雨的到来。

一道闪电在老屋的房顶划过,咔嚓一声巨响,村庄上头的天空就打开了一道门。雨像等在起跑线上的一群健将,一个箭步就冲了出来。

雨虽然来自天上,带着神气,派头不小。却没有架子,一点也不矜持,而且,还是个急性子,每一滴雨都争先恐后地往地上跳,像是要争着抢着去干一件无比荣耀的大事。

而等一场雨的到来,却是村庄酝酿已久的大事。“立春”过后,时令的指针慢慢指向“雨水”节气。“雨水”两个字如水灵灵的诱惑,让男女老少个个翘首而立,就是从那时候起,村人便天天在心里期盼着雨的到来。大家走在路上想雨,坐在炕上说雨,站在田间地头盼雨……雨成了挥之不去的情愫,日日念念于心。可天不随人愿,“雨水”时节村庄却没有等来一滴雨。村庄干渴,土地干裂,眼看着都快“惊蛰”了,村里冬眠的事物还等着滋润地醒来呢,可雨就是不来!村人心里焦躁,天天到村口、河边去望、去等……

日子在企盼中慢慢向着春的深处迈进,连远去的白天鹅都回来了,却还是不见雨的身影。村人等雨的时候,不知道该为雨做点啥才好?

孩子们坐在教室里用背诵古诗词的方式为雨唱赞歌:“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是赞美,更是心愿。

男人和女人在田里刨开干燥的垄埂,一边嚷嚷着“春雨贵如油哦!”一边不住地拿眼睛在天空寻找那朵积雨云,可天空瓦蓝,连一丝云朵的影子都没有。

被村人称为“老学究”的冯老爷子不顾年事已高,每天都关在家里,废寝忘食地研究辽西雨的历史和动态。末了,他惊讶地发现:从先人们在牛河梁建女神庙、祭坛的时候开始,一直到今日,光阴跨越5500多年,辽西人就一直在等雨、求雨。求雨等雨的辽西人还把雨当成了神话,他们认闪电作图腾,称它是翻云覆雨的龙,虔诚地膜拜,且世代传承,直到把自己都变成了龙的传人。

从这块土地上走出去的大作家G先生虽然离家在外多年,但心里盛的却也是故乡的雨。在村人朝思暮想等雨的日子,千里迢迢赶回来的他立刻挥毫泼墨,作鸿篇巨制《青铜雨》。他在村里精雕细刻,久久不肯回转,家人电话催来,他急了,说:“我在村里等雨呢,请勿分我心!”

而《青铜雨》的问世,更加鼓动了村人等雨的情绪和信心,大家群策群力,倾情而为。很快,就在村里最神圣的地方为雨立起一座碑、修建一个小广场。《青铜雨》广场背对佛爷山,侧向毛公岭,佛爷山是大肚弥勒佛的造型,毛公岭的山形则极像是伟人毛泽东仰卧的一张脸,毛泽东是百姓心里的神,《青铜雨》广场建在神佛共瞩的地方,显得神秘又庄严。碑刻的雕像是一端庄的方鼎和如注的豪雨,还有一双厚实、粗壮、有力的大手正在捧接晶莹剔透的雨,样子生动、极尽想象。它也像无声的诠释,把村人盼雨,爱雨的心意表达得淋漓尽致。

终于,雨在村人虔诚的祈祷和期待中来了!

   “谷雨”前后,栽花种豆。门前的杏花开时,远处的草木开始装点河山。雨知道,村里即将迎来一场春播的盛事,于是,它从遥远的天边启程,翻山越岭,日夜兼程地奔赴村庄。雨走了太多太远的路,风尘仆仆。走进村庄的雨,像离家太久的女儿,看见什么都倍感亲切和激动,她流着泪和村庄深情拥抱。雨的脚步走过田野,滚滚的热泪洒向田垄,她为种子铺了一床温润、绵软的大被子;雨的身影来到菜园,她的热泪洒向菜畦,为蔬菜的嫩芽送上一杯解渴的琼浆玉露;雨的双腿跨过墙头,攀上屋顶,她的热泪洒在墙头、房顶上,为青瓦、红瓦的房子、墙帽洗净落满尘埃的头;雨的双脚跑向河边,她的热泪洒在河滩上,为宿息的白天鹅、野鸭子梳洗凌乱的羽翅;雨爬上山岗,她的热泪洒满山坡,为满山的草木穿上新衣裳;雨来到村里雨的广场上,攀上村人为她树起的纪念碑,眼泪就成了断开线的银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一地。当雨的小手和那双高高擎起的大手紧紧相握时,雨忽然就有了绽放的渴望,她跳下碑刻,欢快地笑着,旋转着,在泽国片片的小广场上,无以数计的雨滴霎时就开成了一朵朵晶莹剔透的荷。

雨走进每户人家的小院里,东瞅瞅西看看,从村东头到村西头,雨像个好奇的孩子,忘情地在村庄里疯跑。

她跑进老学究冯老爷子的小院子,隔着玻璃往屋子里瞧,瞧见80岁的老人正戴着花镜,精神矍铄地坐在炕桌前寻找唐诗宋词里的雨。雨敲窗棂,老人抬眼看雨,雨隔窗和老人对望,老人眼里噙满激动的泪花,对着雨惊呼:“说曹操,这曹操就到了,这不就是来自唐宋的雨么!”他欢喜又自信地说“这雨带着诗仙诗圣的气息,肯定来自唐宋!”雨不说话,眨着媚眼在窗外给老人唱歌,老人听不清雨唱的是什么,但他知道雨的歌词一定是首唐诗或者宋词,因为这美妙的旋律,这知时节的好雨,只能来自唐宋,来自唐宋的雨,一定要唱唐诗宋词!

邻家的小女孩儿看到雨燕在屋檐下呢喃,却说雨是从南方来的,她是来给小燕子唱歌的!小燕子是雨的孩子,雨想念她的孩子,就追着小燕子的身影来到了村庄。小女孩儿趴在窗台上,歪着头听小燕子和雨妈妈说话时,还动情地唱起“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来,可唱着唱着,小女孩儿却流泪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在南方打工的妈妈啥时候回来?雨望着流泪的小女孩儿久久不肯离开,她在窗外徘徊着。一个孩子在雨中想妈妈,让雨变得心情沉重起来。

而追着雨脚匆匆赶回来的大作家G先生却说这雨来自大洋彼岸!因为他站在老屋里,凭窗听雨,恍惚雨里有他当年的导师詹姆斯教授的身影。他看见年过半百的老教授正在一个雨天的课堂上,说着各式各样的雨,他的讲述里有夏威夷的雨、英格兰的雨、还有福克纳笔下的南方雨、北方雨、中部和西部的雨……而且,就在这一刻,他感觉到,老教授课堂上的雨统统汇集到了一起,飘洋过海来到了辽西,所有的雨都集聚在雨的纪念碑前为辽西的《青铜雨》庆生。这些来自大洋彼岸的雨,在雨的广场上歌唱、起舞、联欢,歌声如泣如诉,舞姿美丽如莲。是啊,这样的相聚盼了一回又一回,此刻总算如愿。雨的雕像淋着湿漉漉的雨珠静默如佛,那默默擎起的双手仿佛要将所有的雨滴都接住、捧起,献给村庄和大地。

村人也在欢庆着,雨来之前,他们就踏着雷声,乘着风,匆匆赶回了家中,收起晾晒的衣服,圈好鸡鸭鹅狗,喂饱圈里的牲畜,备上足够的干柴,关上门窗。然后就欢天喜地地和面、剁馅,包饺子。饺子连着村人的节日,每当逢年过节都要吃饺子!下雨的时候就是村庄的节日,所以一定也要吃饺子!大作家G先生望着为雨的到来忙着包子的人们,落泪了,因为在这些人的身影里,他又看见母亲在雨天包饺子的目光。他说,那目光是异样的,极温柔,也极认真。他也听到了父亲宣告下雨的声音,仿佛高大的父亲就站在老屋的屋檐下满脸喜色地说“天要下雨了!”像宣告一个节日的到来,父亲的声音是激动和喜庆的。他想起父亲和村里的很多男人一样,下雨的时候,还喜欢喝点酒,倒不是因为喜欢酒,是因为好日子必需有酒助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这是村人在吃饺子喝酒时常说的话。下雨的时候,村人坐在热炕头上,吃着饺子喝着小酒,外面的雨不紧不慢地下着,而且是越下越有的样子,这在十年九旱的村庄里,真的是妙不可言的美事,谁又能说它不是节日呢?

其实,雨只是节日的一个符号,村里真正的节日该是大地上一棵庄稼从出生到成熟的漫长生长期。村人在春天湿润的土壤里埋下的种子,在雨水和阳光的呵护下,经过春、夏、秋三季的成长,才能变成粮食。而辽西地处丘陵,多山地,常年降水稀少,日照时间较长,不愁缺少阳光灿烂的日子,最愁的是雨的脚步不能按时抵达。人们等待一棵庄稼的成熟,往往都是在等待一场雨的到来中度过的。有时候,人期待什么,什么就显得至高无上,辽西人一年四季都在等雨,雨在辽西人的心中就是珍贵,珍惜的。把下雨的日子当成节日该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就像一些约定俗成的乡规乡俗一样,没啥大惊小怪的。

雨来的时候,也是村庄准备开犁播种的日子。正如诗里颂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样的雨来得恰到好处,来得贴心贴意。不急不躁的雨,哗哗啦啦地下,像一首动听的小夜曲,整整弹奏了一天一宿。村人在雨声里吃饺子,喝酒,踏踏实实地睡觉。早晨,雨走了,天空清亮如洗,一轮大太阳正慢慢地爬上山顶,翠嫩的小草顶着露珠在远处和近处窃窃私语,大红的公鸡跃上低矮的花墙,一声啼鸣,孩子大人就都醒了。人们推窗看雨,雨已乘风而去。望着雨走过的足迹,冯老爷子站在雨的碑刻前沉吟:“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他的声音低沉,警醒,被碑刻上的那双妙手轻轻地托举着,撞击每个人的耳鼓。

村人在老人的沉吟里,找出种子、点葫芦、犁杖、耙犁和石磙子等所有播种的用具,喂饱圈里的驴和马,就等地皮一晾干,便走进田野开始春播。

春播是大事儿,不容怠慢和小视。“你误地一春,地就误你一岁”这个简单的道理人人都懂,无需任何絮叨与解释。村里的壮劳力奔赴城里的心情再迫切,也一定要等种子播完再开拔。

太阳拂去地表的水汽,大地静默如许,布谷鸟站在远处的山岗上,扯开嗓子,深情地催耕。人们扛起犁杖走向田野,身影生动,步子稳健。套上驴、马,一声吆喝,一支铧犁就扎进了土里,马拉犁走,土地开花,垄沟深浅正好。那播种人背着点葫芦跟着犁杖走,点葫芦长长的竹管,被他轻轻地敲击着,种子伴着敲击的节奏均匀地撒进垄沟,就像一群饱满的精灵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里,种子是快乐的,使命是神圣的。葫芦多籽,是繁衍的象征,村人用葫芦作播种器,就是想让种子在葫芦里走一遭,沾沾瑞气,秋后实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的好梦。

梦是悠长的,从春天到秋天,整整三个季节,村人都要在等待一场又一场雨的焦躁中度日。尽管如今的大田滴灌技术已经普遍推广和使用,旱涝保收,省时省事。可村庄大部分的山地却无法受用这等美事。无法受用先进种植技术的村庄只能坐下来等雨。等雨也许是古老农耕文明中最虔诚和最执著的一种守候与等待吧。

 雨来了,又走了。“我在村里等雨……”赶着雨脚回来的大作家G先生,站在雨的纪念碑前,自言自语地陷入了沉思。而此刻,虽是雨过天晴,可小河对岸的坡地上,人们正是因为一场雨的到来,在人欢马叫地做着春播的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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