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老院子完全乱了章法。院子里花草丛生,而且都个性十足,这些花草像一群不服管教的熊孩子,让人操心和忙乱。一株高调冒失的蜀葵还走出院子,特立独行地长在了大门口的甬道上,样子招摇又霸道,它举着一串串硕大的红花,示威一样站在那儿,我想开车进院的路被它挡住。它站立的位置,正是母亲在时,迎送我的地方。那时候,每次我回来,母亲都站在这里,笑呵呵地望着我的车子由远及近地开过来,快到跟前时,她闪到一边,我开车进院,她也迅速地跨进院子,那一刻,白头白发的母亲身影敏捷,笑靥亦如花样灿烂。
这会儿,车子开到了花的跟前,车轮带起的风,弄得花枝乱颤,我恍惚看见母亲,纤瘦高挑地立在风中,大红的毛衣,满头的白发被风吹得纷乱张扬,“哦,母亲也是一株花!”我在心里惊呼着,有那么一刹那,竟分不清,立在车前的是母亲还是花。
但花就是花,它挡在车子前,不退不让。就像一个花枝招展的门神,不卑不亢地立在那儿。我没法跟一株挡住去路的花对峙,只好停下车子,绕过它,推门走进院子。走进院子的我,身后没了往日母亲的嘘寒问暖,而是被空荡和荒芜包围着,感觉异常悲凉和无助。转过身来再瞧那株花,蓦地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一株花站在大门口,怎么瞧,它都站错了地方!母亲一辈子喜爱花草,她在时,蜀葵、芍药、大丽花、波斯菊还有凤仙,满院子的花开得风情又绚烂。那时候的园子边上、甬道旁、院里院外的墙根下,花们看上去亦浪漫亦规矩。而这株花站在大门口的甬道上既挡路又扎眼,这样的局面必须纠正!我在心里对着花,也对着自己施号发令时,一点也没意识到,其实人的错,都错在随心所欲地想控制和改变一切。
那一刻,对一株花的不容,让我忽略了回老院子要做的一切事宜,撇开要查看一下屋子里的家什有没有丢失、墙皮有没有脱落、房顶是不是漏雨、后院的柴门是否完好等。我直奔厢房,找到锹和镐,先在园子边上挖一个大坑,为它找好一个适合的位置。再刨开花下的硬土皮,一锹一锹地挖,为了不伤及它的根须,土皮开得很大。蜀葵是宿根的,但母亲却从不说“宿根”这样的话,她叫“修根”,修根跟宿根当然不一样!母亲也不叫它蜀葵,而是叫它高粱秆子花。实际上,它跟高粱一点瓜葛都没有,但用粮食来命名一株花,是乡下人的惯性思维,不光是花的名字,就连孩子的小名也有很多来自粮食,邻家的二小子小名就叫粒儿,我小学时的同桌叫米儿,我堂姐叫谷秀,还有我最好的玩伴满仓和百穗,小名里也都有粮食的影子。粮食是生存之本,民以食为天,这个没啥大惊小怪的。
“修根”一词,想想就叫人感动。“修”有很多字面意义,而“修根”的“修”应该是“修炼”或“修为”。一株蜀葵要年复一年地在一个地方存活下去,它需要根的修炼。只有把根修炼得又长又壮时,它才能在寒冬的地下保存活力,才能在春暖时发芽,在初夏时开花。正是知道蜀葵修根的缘故,我才做好了深挖的准备。可是,挖下约半尺深,却不见它的根稍,再挖,又有半尺,还是不见。似乎它用“深不可测”在考验着我的体力,实际上,久不干体力活的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
花和人差不多,为了生存时刻都在修炼着自己的本事和能耐,但因为天资和能力等诸多因素的制约,每株花及每个人的修炼都存在着差异,而这株花无疑是修炼得较好的那一个,它的根不光扎得深,而且又粗又壮,要把它的根从这甬道下挖出来,绝不是件轻巧的事,我要有足够的体力和耐力。稍作喘息,我又抡起镐头,使劲刨下去。多少年没摸过锹和镐的我,为了改变一株花的位置,竟干得如此卖力,这让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人就是这样,为了改变某些东西,总是不知疲倦地拼命,可到头来,又有多少东西能为我们所改变呢?
这花生得根深叶茂,它不动声色地立在那儿望着我,阳光明晃晃地落在身上,汗滴从额头一直往下淌,我满脸汗水,一身燥热。汗水朦胧中,我恍惚又看见了母亲的身影。那时候,母亲是站在大门口迎我回家的一株馨香四溢的花,而且是花开四季,无论春夏秋冬她都雷打不动地站在门口迎接我的到来。我离开时,她也站在这里目送我远去。她枯瘦的体格也像这高挑纤细的花株,只是母亲这株花已到暮年。我回来了,她满面欢喜,我走了,她一脸哀伤,那样的神情是我和她见一回少一回的悲凉。
其实,不光是母亲站在大门口的样子有点像这株花,她故土难离的坚定更像这株花。这株花的根扎在大门外的甬道里,很深,而母亲的根就扎大门里的院子中,她扎在院子里的根同样深得让我无法移栽和撼动。那些年,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接她进城去养老,冬天,她嫌城里的暖气太热,夏天她又说城市没有乡下凉快,春秋时节,她又惦记着庄稼和园子,总之,不管啥时候,她都能找到呆在乡下的理由。每次进城,甭说常住,即便是十天半个月也会显得坐立不安。她在城里呆不了,除了生活环境的不适应,最主要的是她的心思全在乡下,心思是一个人根的灵魂。灵魂在哪儿,根就在哪儿。这是骨子里深藏的一份执着,也是宿命。
日上三竿,晨风及草叶上的露珠都已消退,唯一没有消退的是我想移花进院的意念。但我明显有些体力不支,又累又渴的我从车里取出一瓶水,躲进阴凉处,一口气喝了下去。稍作喘息后,再接着挖。太阳在头顶热烈地照着,蝉躲在院内的樱桃树里大呼小叫,它的叫声打着旋儿,一圈一圈地转,转得我头晕目眩,受不了了,捡起一块土坷垃朝樱桃树撇过去,蝉声哑了,四周清静许多。再挖,花叶子却打蔫了,其时,我也蔫了,四肢无力,汗流汩汩。再挖下去,我气力全无,它也会元气大损。面对两败俱伤的局面,我只好缴械投降。擦擦汗,喝口水,赶紧把挖出来的土培进去,用脚踩实,又去后院的井里,提来半桶水浇上。既然它不想离开原地,那就随它去吧。学会放下才是我的明智之举。
我改变不了一株花的位置,就只能改变我自己的习惯和想法,从此以后,只要它一直活在这里,我回来就必须把我的车子停在院子外面。看不了它站在大门口的样子,我就只能换个角度去瞧它,就把它当成是母亲的化身或者是守家的门神吧!有母亲或门神在这里守着,我该知足和高兴才是。
回过头想想,花草树木包括人,都是靠根来存活的。而且,一旦根扎在了一个地方,就很难撼动和拔出,蜀葵花和母亲如此,包括如今呆在城里的我也是如此。尽管我在城里生活三十多年了,可我的根也在乡下。乡下有这情牵思挂的老院子,院子留存着我出生和长大的种种印记;乡下有供养我们的广袤土地,土地里除了青枝绿叶的庄稼,还有先人和父母的坟茔;乡下有周姓人世代繁衍生息的村庄,在村庄里,分支庞大的本家宗亲,每个人的一笑一颦都和我有着近似的眼神和表情。村庄也是一双凝望的眼睛,它一直在看着我,不论身在何处,我都走不出它的视线。而我的灵魂深处也有一双眼睛在时刻守望着村庄。特别是我在城里码字的时候,来自灵魂的这双眼睛就格外明亮有神,因为那一刻,它看到了村庄里所有的秘密:种子发芽、玉米拔节、高粱吐穗、向日葵授粉……恁多的细节都逃不过我灵魂的这双眼睛。虽然这双眼睛看到的几乎没有村庄以外的事物,但我一点也不惭愧,因为有人说过“我们肉眼看见的,远不及灵魂所能看见的更为确凿和庞大”我确信这是对的。
花守着自己的根站在那儿,它和母亲一样,都是修得虔诚笃定的那一个。尤其是母亲不光把灵魂的根深扎在乡下,身体也决不离开。而我,虽然灵魂留在了乡下,可身体却处在城市的繁华里不肯回归,这不只是诚心和意念不够,更多是修炼的境界不到。
此刻,面对着这株坚定不移的花,我蓦地感到羞愧难当,除了想移它进院的幼稚,最主要的是,我的根和人无法合二为一。
太阳越升越高,当我办完了回老院子的所有事情后,站在太阳底下,再打量那株花,它打蔫的叶子已渐渐挺阔起来,一串串的红花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耀眼,它正挺着鲜活壮实的身姿,默默地望着我,而我心里的敬意和歉意也油然而生。
注:此文原发《岁月》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