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堂哥走的时候,我一点预感也没有。早晨,老家打来电话,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对这样的噩耗,本该大放悲声的我却浑身发抖,欲哭无泪。那一刻,我感觉这个白天有点不真实。
两个小时后,我抵达了村庄。阳光白花花地照在水泥路上,异常刺眼。村口,堂哥当年盖的二层小楼在刺眼的阳光里,样子更加突兀、破败。每次看到它,我都感觉堂哥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盖了这座楼!想想当年盖楼时的堂哥,仿佛是鲜衣怒马的大英雄,那气魄是天不管地不怕的。可惜光阴易逝,世事无常,曾经那么豪气满满的一个人,这会儿却说走就走了。
堂哥的棺柩没在他自己楼房的院子,是在二婶的老院子里。他的楼已好久不见烟火,嫂子和儿媳都离婚走人,他儿子常年在外打工,小孙女在寄宿学校上学。六十二岁的堂哥就在老院子和八十二岁的老母亲相依为命。他母亲,也就是我二婶,这会儿已经哭哑了嗓子。二婶总共生养了五个儿女,仨闺女,俩儿子。二闺女三十四岁那年得绝症走了,二婶的心被剜走一大块,从那时起,她说话就显得颠三倒四。大闺女十几年前得了脑出血,留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生活勉强自理,二婶的心从此也为她揪着。堂哥承包果树园子,先是挣钱盖了楼,后来又开煤窑,结果赔得倾家荡产,家里矛盾也不断升级,过不下去的时候,嫂子离婚走人,二婶将不满十岁的孙子刚刚抚养成人,二叔就得了脑血栓,瘫在炕上,她端屎端尿地伺候,直到他去世。孙子娶媳妇后,她本该过上省心的日子。可是,小儿子做生意却赔了,欠了饥荒,被债主追得远走他乡,至今不敢回家。孙媳生了孩子没两年,嫌日子穷也走了,二婶又抚养年幼的重孙女。如今重孙女十三岁了,刚刚懂事,大儿子却又走了……听着二婶叨叨念念的哭声,我感觉二婶这辈子来到人世仿佛是专门品尝苦难的。
堂哥的黑白照片笑呵呵地立在棺材头上,阳光从前面老杏树的枝丫间照过来,闪闪烁烁地落到照片上,他的脸陷在斑驳的阳光里,笑容看上去有些牵强和生硬。
这张熟悉的脸,让我又瞧见了当年坐在老杏树底下的木凳上,聚精会神研读《苹果树栽培技术》的堂哥。那时,他正在读中学,是这个院子里最有梦想的一个人。每天放学归来,除了上山打柴就是研读那本《苹果树栽培技术》,他读书的样子就像高尔基说的,是“饥饿的人扑在了面包上”。而他也真的是把研读果树技术当成了美味佳肴,捧着书,他满脸憧憬和自信,说:“我要像吃饭一样,把书里的学问都吃进肚里去,将来成为果树技术的行家!”说这话的堂哥是十八、九岁的年纪,红扑扑的脸蛋,比苹果还水灵。
堂哥读中学的时候,国家还没有恢复高考制度。学校教授的都是跟农业有关的实用技术,堂哥学的是果木专业。一个时代的走向往往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没赶上考大学的堂哥,也许就是跟土坷垃打交道的命吧。
因为学了果木知识,堂哥中学毕业后就承包了生产队的果树园子。那年他刚满二十岁,青葱的年华,玉树临风一样站在村民大会的台前,在众人怀疑的目光里签下承包合同的那一刻,他人生中无比风光的日子,就此也拉开了序幕。
果树园子在南沟阳面的坡地上,山坡地土质薄,不存水,种庄稼连年歉收,就栽了果树。但这块薄地,却是堂哥种植梦想的一块沃土。梦想的魅力不只在于它会让一个人乐此不疲地为之求索与付出,还在于它的唯美和浪漫。
追求梦想的堂哥,说自己就是果园的司令,满坡的苹果树是他的千军万马。那些年,我们每天看见他指挥若定地摆弄这成百上千的兵马,感觉他还像坐镇赤壁的周郎,英姿勃发,仿佛只在谈笑间,这些苹果树就被他调教成了强兵猛将。这些兵将身穿碧绿的铠甲,举着枝丫的刀枪剑戟,在南沟的坡地上布阵,气势简直不可阻挡。
他的兵将在春天穿上花花绿绿的战袍,扛枪握戟地上阵。然后,经过一个夏天与干旱、虫灾或冰雹的厮杀、鏖战,终于在秋天获得了累累的战果。苹果丰收的时候就是堂哥胜利收兵的日子。苹果丰收的日子,整个南沟都被甜甜的果香充盈着,仿佛连鸟雀的叫声、拂过树梢的风声都是甜脆的。
果园子虽小,脉络气息却直通天地,堂哥要做的就是让所有的劳作在律动的节拍里适宜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天道之经。
春分过后,北方大地,已是冰消雪融。当小白蒿率先在向阳的坝墙下探出头来张望时,堂哥就已经在给果树剪枝、挖埯、施肥了。他对果树实在用情、用心,刚过门的嫂子嗔怪地说“他的心全在果树园子呢!”。果树虽然不会像嫂子一样跟堂哥说甜言蜜语,但它们的感恩之心一点不差,仿佛没几天的工夫,这些果树就从冬眠的大梦里醒来,它们舒展腰肢和筋骨,在风里唱歌、吐叶、开花,一坡的果树花团锦簇。嫂子也来助阵了,他们说说笑笑地在果园里拔草、给果树松土,山雀欢快地叫着在枝丫间飞来飞去,还有挖野菜的大人和孩子带来的欢声笑语……春天的果园就像春天的风光一样曼妙。
夏天,青涩的苹果挂满枝头,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庄稼被烤得死去大半,快一个月没下雨了,果树虽然看上去依然青枝绿叶,但它们内心的干渴,堂哥心知肚明。大井就在坡下面,尽管没有便利的灌溉设施,但堂哥不能坐视不管,他挑着水桶一棵一棵地浇,从早到晚地浇,挥汗如雨、气喘吁吁地浇,直到浇得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痛痛快快地下了一场透雨为止。站在窝棚里避雨的堂哥,望着雨里水灵灵的果树,淡淡地说他赢了。
秋天,好看的苹果挂满枝头,堂哥从早到晚笑眯眯地围着苹果树转悠,那是他用心血和汗水写下的美篇,是百看不厌的佳作。更是他的战利品,是他跟干旱作战,打了胜仗得来的战果。成熟的苹果,摘了一筐又一筐,大车拉小车运地去了市场。年景不好,这些品相不错的苹果身价倍增,卖苹果换回的一摞摞钞票,让堂哥的腰包鼓了,让嫂子的笑声更爽朗了,让日子更甜蜜了。
日子在朝前延续,果园里的佳篇杰作一直在续写着。仿佛没几年的工夫,堂哥和嫂子就成了村里的万元户。
在乡下,几乎每个男人都想盖一座自己喜爱的房子。成了万元户的堂哥豪气十足地说“我要盖座楼!”那时,我们村里还没有楼,他的话让饭桌上的二叔摔了碗,大骂:“你个败家子,挣俩臭钱,就不知天高地厚!”可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堂哥不想管,他也管不着。他只想让他的房子比别人家的都要高,都要大!二叔啥事都忌讳冒尖,他说,枪打出头鸟。可堂哥却偏偏喜欢出人头地。他没听二叔的,最终,堂哥的两层小楼在村头最显要的位置拔地而起。二叔却始终在气里,至死都没进过堂哥的楼。
这时,作为“下放户”子女的嫂子,落实了政策,到大队供销社上班挣工资,堂哥在家里经营果树园子,他们每月有工资钱进口袋,每年有卖苹果的收入存入银行。生活如一只美满的如意搁在那儿,四季都繁花似锦。那些年该是堂哥人生中最美的一段时光。
果树园子在坡地上面,坡地底下就是早年大队废弃的煤窑。山坡地本来就贫瘠不耐旱,那年正好赶上辽西大旱,果树园里的那口大井很快就干了,果树浇不上水,死了大半,剩下的果树也元气大伤,后来一直处在“小年”的状态里。作为千军万马的果树损兵折将伤了元气,但最受摧折的还是堂哥这个果园司令,他雄心和士气殆尽,一时间竟不知所向。
“果树不行了,咋办?”坐在坡下的一堆煤矸石上,堂哥愁眉不展地想着出路。煤矸石在晚秋的阳光里泛着黑,散着热。坐在上面的堂哥感受到了它的温度,像灵光一现的某种指引,堂哥突然想到了地表下面的煤层。据说,这面坡下全是煤,当初的煤窑只是因为大队经营不善,才关闭的。
“我要开煤窑!”做出这个决定时,堂哥激动得像个手舞足蹈的孩子。那时,正赶上国家鼓励自主创业,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因此,他的开窑手续办得极其顺利,手续办妥后,他很快买了水泵、支撑巷道用的坑木等,然后雇了十个工人,又让村里的风水先生给找了个良辰吉日,他的小煤窑就在一阵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破土动工了。
煤窑挖了一天又一天,当矿工背上来第一筐煤矸石时,堂哥乐了,说煤矸石就是煤层的壳,用不了几天就能见到煤了!可是日子在一天天地过去,背上来的煤矸石都快堆成一座小山了,却连一点煤的影子也没见着。但不管工人背上来的是啥,工资一分都不能少给。就这样,堂哥每个月都得拿出5千块钱给工人开工资,半年过后,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还不够,又借贷款,继续挖。当日子彻底被掏空时,嫂子不干了,可堂哥还想坚持,矛盾就此产生,吵吵闹闹地又过了半年,最终无力支撑,堂哥缴械投降,煤窑关闭,却拉了近十万元的饥荒。十万块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压得两口子喘不过气来。生活有压力,气就不顺,两个人三天一小场,五天一大场地吵架,嫂子气得走了一回又一回。后来,实在过不下去,两个人离婚了。
钱没了,家也没了,背着一身饥荒的堂哥感觉自己连个乞丐都不如。他痛苦不堪地坐在冰冷空寂的楼房里,心被巨大的挫败感重重地撞击着,是悲?是痛?是悔?是恨?他一点也说不清楚。处在迷茫和悲伤中的他,活不干,孩子不管,还整天借酒消愁。二婶看着不能自拔的儿子,伤心地叫着他的小名说:“柱子,人这一辈子摔跟头的时候多着呢!难不成,你这一个跟头摔下去,就起不来了?!”二婶的话让他猛然惊醒,是啊,他怎么能就这么破罐子破摔呢?他若倒下,这个家怎么办?那些饥荒怎么还?实际上,巨大的责任及不服输的性格更不允许他就此沉沦和颓废。那一刻,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
于是,渴望重整旗鼓的堂哥,开始学习蔬菜大棚种植技术。很快,在亲友们的帮衬下,他在果树园子西头相对肥沃的一块地方建起了一个蔬菜大棚。大棚建完的时候,堂哥苦笑着说,我这辈子都交给了这块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看看这回,它又如何待见我这个不肯服输的犟骨头吧!
堂哥打理大棚的劲头一点也不比当年他经营果树园子差,他起早贪晚地干,很用心也很精心,一年多数时候都吃住在大棚旁边的简易房里。可是因为这块地薄,不管怎么努力,他的收成总是不如别人的丰厚。但堂哥没灰心,也没放弃。除了努力和用心,他把希望都交给了锲而不舍的坚持。
堂哥兢兢业业地干活,省吃俭用地过日子,日子在一天天地过去,堂哥在大棚这个生产蔬菜,更消磨人的体力和精力的地方,一天天地消耗着自己,为了还债和养家,末了,他几乎掏空了全部的体力和精力。渐渐地,他感觉体力不支,活干不动了。干不动的他,只好放弃了大棚的种植,去外面打零工。可外面多为又脏又累的建筑活,每天一身泥土,一身汗水的,一点也不比大棚里的活轻巧。每回出去,他也坚持不了多久,便早早地回来了。近年来,加上二婶年老体弱,需要人照顾,他就干脆哪也不去了。一直呆在家里的堂哥,是郁闷的,也是焦虑的,健康每况愈下。
今年年初,他得了脑血栓,住了几天院,不太严重,生活能自理,只是说话有点大舌头。前段时间,他闲置楼房的玻璃被淘气的孩子拿石头打破了。他踩着凳子清理碎玻璃时,不慎摔倒,导致二次住院,打了十天点滴,有所好转,但他却无法行走,成了瘫痪。因为没钱又没人护理,再治疗就是维持现状,经医生和他本人同意就出院了。没成想,到家后,他突然病情加重,而且,这么快就走了,这是大家没有料到的。二婶拍着棺材大哭:“我狠心的孩子啊……你怕拖累人,硬把自己给饿死了……”知子莫如母,也许是吧,因为他自医院回到家里就像变了一个人,不打针不吃药,更不肯进食,哪怕灌进嘴里一勺米汤也会吐出来。人是铁,饭是钢,连续十来天滴水不进,谁也扛不住。不吃不喝的堂哥就这样饿着肚子走了。送别时,我看见面色如纸的堂哥,裹在肥大的寿衣里,像一片枯败的叶子,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样子,他是那么的弱小,弱小到几乎盈掌可握。这弱小让人异常无助和悲哀。想起他躺在医院,见到我时呜呜痛哭时的绝望神情,我心里的悲伤再也无法控制,追着推向火化间的灵床,我跌跌撞撞地跑着,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哥你别走……”
乡下埋坟讲究风水,一家人一块地,不犯毛病,又能发子孙才算风水宝地。派人去二叔的坟茔地给堂哥挖墓坑那天,堂哥的儿子穿着孝衣,立在人堆里,突然嗡声嗡气地说:“我爸以前说过,他一辈子都没走出果树园子那块地,将来死了哪儿也不去,就埋那里!我们就依他吧。”逝者为大,堂哥儿子的话在这个初夏的傍晚带着堂哥的意愿和定力在他出生和长大的老院子里回荡,是决定,也是“圣旨”,没人敢驳斥。于是,人们就带着阴阳先生去果树园子给堂哥选了块坟茔地。
堂哥的坟就在果树园子的坡顶上,他的煤窑也在旁边不远处。站在坟前,能看到远处绵延的群山、近处塌陷的窑坑,还有堂哥当年花钱雇人从地下背出来的一大堆煤矸石。坡下,曾经成百上千的果树,如今换作了满坡的玉米,昔日的果园司令回来了,他的兵却无处寻觅。玉米刚刚拔节,但一点也不茁壮,像一群面黄肌瘦的人。
一个人一坡地!正如堂哥自己说的,他这一辈子都没走出这块地。站在坟前,望着这一坡贫瘠的土地,我倒感觉它更像一位瘦弱、憨厚慈爱的母亲,人们在她的怀抱里出生,她用自己并不丰沛的乳汁养育着一代又一代的人长大。每个人都像堂哥一样,有梦想和成功,也有挫折和失败。但不论成败,大家都是她不离不弃的孩子,活着时他们在她的护佑下努力生活,死后则化作一粒尘埃融入泥土,回归她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