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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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我作为一名俄文研修生，住在莫斯科的一所留学生公寓里。从入住公寓的时刻起，我颇为稚嫩、娇小的形象，就被餐厅服务员达琪雅娜·彼得罗夫娜认定为孩子，或者，即便不是孩子，也顶多是个中学生。可实际上，那一年，我已经二十九岁，儿子都两岁半了。每次对她说这些，她都会大笑，然后十分自信地摇头，说，不可能！她坚定夸张的表情将我自身的真实，否定得荡然无存。然后，在路上碰到我时，依旧欢天喜地张开双臂，深情地呼喊着我的俄文名字“玛莎”将我爱怜地抱住，再在我的前额上重重地亲一口。她用俄罗斯人炽热、直白的方式，老祖母一样表达着她对我的喜爱。
我去餐厅吃饭，她隔着吧台，望着我笑，亲昵地喊我的俄文名字。我买煮鸡蛋，她挑最大的给我，我换了装束，她像赞美月亮一样，吹捧我漂亮、与众不同。这样的赞美，让我有点飘飘然，也容易产生错觉：仿佛自己在她热切温暖的目光中，就是一枚温润可爱的小月亮！有时候，还感觉，这不是异乡异客的一段人生，是又回到了青春年少时，作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整日被人夸奖的时光中。每天从教室到宿舍，再到餐厅，三点一线的重复往返，步履匆匆，我在她迎来送往的笑里，感受着温暖，感受着被人喜爱的幸福，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美好和愉悦。
闲暇的日子，她邀我去家里做客，我扭捏着说：“我怕见陌生的男士……”她又大笑，说家里连个男人的影子都没有！哪来的男士？于是，我不由分说地随她过去。我们不坐车，像散步一样走在路上，穿过马路，走过街心花园，再跨过一片绿地，就到了一个很大的高层住宅区。她的家在11楼，一个独居女人的家，比我想象的还要清静，安逸。丈夫已经过世，她没有儿女。两居室的房子，客厅、卧室、餐厅、厨房还有浴室、卫生间，各处都是整洁素雅的格调，没有一点老女人的邋遢或随意。养了许多花花草草，一盆海棠灿然地立在墙角的花架上，如此熟悉的花草，隔着岁月的烟尘，与我异乡重逢，稍纵即逝，就勾起了我想家的心思。一只纯种的白色波斯猫坐在沙发上，正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喵喵地叫着，再越窗而去，躲进露台的阳光中，我的到来确实搅了它的安静与详和。
她煮了茶，加方糖，用小盏的瓷杯端给我，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笑呵呵地和我聊天。说起各自的家庭，说起各自的父母、兄弟姐妹……我们像多年不见的亲戚，家长里短地聊着，笑着。也说起茶，我说，俄文的茶，发音来自中文，因为茶最早产自中国，她笑呵呵地称道。聊够了，就找出她的相册给我看，指着一张又一张的笑脸向我介绍她的家人和朋友。相册里最多的面孔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丈夫安德烈。从懵懂孩童直到去世，人生各个时期的相片有好几十张。看着他的照片，仿佛是一眨眼，一转身的功夫，那个抱着树干笑嘻嘻的小孩就长大成人了。先是英俊魁梧的青年，后又生出满脸的胡须，渐渐地发福，大腹便便，变成让人肃然起敬的模样。然后生病，消瘦，眼窝深陷，形容憔悴，直到安静地死去。我的目光就这样在一个人一生的精彩剪辑中匆匆地掠过，最后停留在他触目惊心的葬礼上。那一刻，这个连鬓胡子的修长男人，正睡在摆满鲜花的停尸床上，面目安详得像一方磐石。达琪雅娜躬着身，一手握着他僵硬的大手，一手抚着他花白的头发，整个人陷在悲哀中，不能自拔。这样的场景既豪华又凄惶，叫人悲伤难忍。抬眼望她，她亦处在丝丝缕缕的感伤里，但很快自拔出来，爽绝地说，都过去了。然后起身打开音响，放柴科夫斯基的《冬之梦》，并拉我起来，拥着我在客厅的地板上跳舞。照片里所有的美好和悲伤随着曲调在旋转、飞扬，然后在这个并不奢华的房间里慢慢回荡、飘散。她也许是快乐的，只是我望着她不再年轻的脸和孤单的人生，心里忽然生出夕阳残照，故国家园的凄凉况味，那一刻，我的多愁善感和她的洒脱释然像一张黑白相对的底片，真实得叫人心颤。
午餐，她烤牛排，加牛奶捣土豆泥，切了泡菜，还有番茄拌沙拉，煮了咖啡，做了馅饼。一桌丰盛的食物，五颜六色地呈现在我面前，且不容拒绝和客气。我不饮酒，她就取了果汁与我，自己喝香槟。我心里感动，情不自禁地说了许多谢谢的话。她说：“不必客气，这都是因为喜欢，上帝让我遇见你，也是命里的缘份。”我虽不信上帝，却十分相信缘份，那是多么神秘和不可思议的一种机缘呀！它可以让两个陌路的人一见如故，成为心心相印的朋友，或挚爱一生的爱人。
那段日子，莫斯科处在苏联解体的动荡中，人们的日常生活受到冲击和影响，我旷日持久的留学生涯也在去和留的纠结中无法确定，心里的焦虑与日俱增。一边是亟待完成的学业，一边是混乱不安的生存处境，想家的念头日日萦绕于心，而她这个整整大我二十岁，非亲非故的异国女人，像亲人一样领着我回到她的家里，给我家的温暖和亲人般的关爱，这样的情意，也是我的福缘。
阳光透过窗纱，斑斑驳驳地洒在地板上，屋子盛满了温馨和快乐，我们坐在餐桌前，真诚地举杯，为这份特殊的友情和命定的缘份干杯！无需太多的客套，所有的情谊都盛在杯子里，一饮而尽。
那一刻，音响里回旋着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曲调明快而浪漫，我陶醉着，虽未饮酒，却感觉醉意朦胧，恍惚自己就是《胡桃夹子》里的小女孩，坐在神秘的盛宴里，心里异常幸福和快乐。
白夜，芭蕾舞与爱情
圣彼得堡的七月，白夜浩渺而神秘。皇家大剧院里即将上演的经典芭蕾舞剧《天鹅湖》在我的想象里同样浩渺，神秘。晚上八点钟走在涅瓦大街上，仿佛走在飘渺绮丽的梦里。夜风吹拂，白夜的柔光，明亮迷离，像赴一场期待久已的盛宴，我有点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古老的涅瓦大街神话一样向着远处延伸，而同样古老的皇家大剧院不在夜的神话里，它就在圣彼得堡真实的街景中。剧院前面的小花园，闲适、雅致，人们坐在长椅上逗弄着脚下的鸽子或身边的狗狗，悠闲地打发着时光。时光仿佛是搁在了几百年前,走进剧院洞开的大门，皇家气派扑面而至，皇冠造型的包厢居高临下，大红的帷幔和座椅华美、热烈，包金的壁饰灿灿耀眼，乐池含而不露地隐在台前,灯光暖黄，温馨，烛台式的壁灯刻意营造着当初的氛围，坐在金发碧眼的观众当中,如诗如梦。
深蓝色幕布安静、厚重，期待的舞台就隐在后面。铃声响过，大幕在柴可夫斯基交响曲美妙的旋律中徐徐打开。舞台上现出童话般的世界：花园美景，英俊的王子齐格佛里德和一些快乐的年轻人在娱乐玩耍。美树、繁花的布景在灯光下散着奢华和迷离的美，王子翘着迷人的下巴，舒展着修长的手臂，跳跃着起舞。我的眼睛跟着他的舞姿在旋转，一直转到夜晚的湖边，看见美丽的白天鹅在湖里戏水。顽皮的王子拉弓搭箭，白天鹅忽然化作美丽的公主，令王子惊诧不已……
然后,故事回到开篇：公主奥杰塔和宫女们在湖边采花，她们舞姿轻盈，笑靥如花。可是，花一样的美人，逶迤的湖光山色引出的却是魔王。魔王施魔咒将公主和她的伙伴变成天鹅，他是这个夜晚刮过的一场阴风，他的毒和狠都藏在心里，无限膨大，恶毒的咒语让美丽善良的公主和宫女处在天鹅形态的尴尬中无法自拔，整整一个白天，她们都以鹅的姿态泊在湖中，只是到了午夜才会摆脱魔力，变回本真。这样的咒语只能遇到真爱她的人才能被打破。真爱的人在哪里？美丽的公主会找到她的真爱吗？我悬着的心被大幕遮去，灯光暗淡，音乐戛然而止。掌声响起时，我的思绪却无法从恶毒的咒语中出来。
好在王子是感性的,也是理智的，他爱上了公主奥杰塔，并许诺在他的成人典礼上选她做妃子，他邀她第二天午夜到皇宫去参加他的成人典礼。然后,王子和公主依依惜别，大幕落下，一场邂逅的爱情淹没在观众的掌声里，灯光再次暗下来。
灯光转瞬亮起，快乐的音乐飞出乐池，大幕再次打开，英俊的王子风光地出现在成人典礼的仪式上，他快乐的舞姿诠释着长大成人的骄傲和自信。她的母亲，仪态万方的皇后和众多的宫女、群臣众星捧月一样向他表达着祝福。他在祝福中要从六位母亲钦定的公主中选一位做王妃，而王子心中只有公主奥杰塔，那一刻，她却以天鹅的姿态焦急地等在湖边。他和她在时间的分分秒秒中等待着午夜的来临，等待着白天鹅变回公主，前往王宫的那一刻。
时间在一刻一刻地捱过，可王子等来的却是冒充奥杰塔的魔王的女儿——黑天鹅，他陷入骗局，在蒙蔽中向黑天鹅求婚。此时，白天鹅也匆匆赶到，隔着窗子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她伤心欲绝。这意味着她失去的不只是爱情，更有她和宫女们变回自己的希望。她悲伤离去，绝望至极。绝望的最直接表现就是放弃一切，包括生命。
当公主奥杰塔绝决地投湖而去时，也正是王子从蒙骗中醒来的时候，愤怒的王子追着黑天鹅杀到湖边，打死魔王和他的女儿。可是奥杰塔却走了，他望湖而恸，羞愧、负罪、悲伤、绝望……所有不幸的情愫一齐袭来，他无法自持。爱就是一切，爱的人没了，生不如死，于是，他也追随公主投湖而去。此时，交响曲如惊涛拍岸，卷起万丈悲情。
可是故事并没有带着悲剧的色彩划上句号，故事的魅力在于，于死而复生中演绎惊天动地的圆满，以皆大欢喜的结局告慰读者和观众，从而博取人们向善惩恶的心理平衡。就在王子投湖之后，白天已经来临，可岸上的宫女们却没有变回天鹅。惊喜中，她们看见王子和公主也从湖中复活了，是爱感动了上帝，上帝赐予他们重生的机缘。
故事跌宕起伏，舞者用肢体语言展现的美，将《天鹅湖》这浪漫的爱情故事演绎成了极致。当这场视觉的盛宴，在柴科夫斯基恢宏优美的乐章里豪华地谢幕时，我怀着愉悦的心情走出剧院，白夜依旧，看涅瓦大街上相拥相伴的情男痴女，感觉亦真亦幻，恍惚故事里虚构的爱情沿着时光隧道回到了现实，这些真实的男欢女爱，虽然少了大开大阖的悲壮和绚丽，但风情和浪漫不减，在彼得堡安静的夜色里，所有的爱情都穿着白夜的舞裙，以甜蜜、浪漫诠释爱情的幸福和美好。
而涅瓦大街永远是为情人守夜的一尊爱神，那些卿卿我我的暧昧眼神、窃窃私语的缠绵情话、打情骂俏的你恩我爱都藏在他宽大的袍袖里。街上有巧克力的甜香，有冰淇淋的奶香，还有玫瑰花的芳香。这些香气汩汩的气息，天生具有爱情的气质。姑娘们纤细的小手攥在情郎哥宽厚的大手里，走着碎步，身姿婀娜，金发碧眼的脸颊迎着夜风，笑眯眯地好看。
白夜，多美的恋爱季节，不落的太阳是爱神射向情侣们的那把利剑。白夜从六月走到八月，婚姻的盛宴豪华浪漫地等在前面的每一天，不容错过和挥霍。
眼波深情迷离的小伙子被爱神击倒在地老天荒的白桦树下，他对着白夜，对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单膝跪地，虔诚地求婚。她的羞涩难掩内心的激动和喜悦，穿起梦寐中的婚纱，走出白夜的浪漫，走进教堂的神圣。然后，在亲友们真诚的祝福中，在上帝的瞩望里，由牧师庄严地宣布他们结为夫妻！离开教堂，他挽着她，去瓦西里岛，面对着涅瓦河拍照留念，亲友们众星捧月一样围前跑后，笑语喧哗。捧婚纱的童男童女，精致乖巧地跟在身后，稚嫩的笑声里，透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美。或者去河边的绿地里种一棵树，在亲友的见证下，他们抡镐挥锹栽下的小树，青枝绿叶，楚楚可人。树里藏着相爱的誓言，也藏着天长地久的期望。然后，爱的誓言和期望跟树一起长大，新郎新娘的爱情在长大的幸福里，开花结果，像树一样成为圣彼得堡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