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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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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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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火成器


望着宝蔵收藏爱好者捧在手上的一把夏代青铜宝剑,我的眼前忽然闪过一幅画面:苍苍青山脚下,冶炼青铜的炉窑赫然伫立,十几个赤膊上阵的壮汉,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红铜和锡宛如激情四溢,和和美美的一对新人,正含情脉脉地坐拥在炉窑的洞房里。炉底,燃烧的木柴烈焰升腾。炉顶,浪漫的青烟袅袅升起……随风飘散的是铜和锡合璧交融的欢声笑语,还有冶炼者悠长的歌声。

这是夏朝的五月,铜和锡正以涅磐的仪式走向青铜的世界。人类的生活也以青铜的名义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青铜算得上是铜和锡(或铅)相亲相爱的结晶,它也像一个超级英雄的横空出世,立刻受到瞩目和拥戴。纯铜加锡或铅熔炼出的合金因为具有高强度、低熔点、好铸造等特性被当时的人们极度喜爱和迷恋,从容器、兵器、乐器、礼器、到车马器……人类的生活从此被青铜打造和装饰着。也像一场喜新厌旧的婚变,人类很快就抛弃了人老珠黄的石器时代,抱着青铜这乖巧、伶俐又无所不能的大美人过起了神仙眷侣一样的美日子。而且,在日后一千五百多年漫长的岁月里,华夏民族在和青铜的厮守中始终处在深陷和不能自拔的痴迷里。

青铜容器是夏、商、周时期最主要的器类,包括炊器、食器、酒器、盥洗器等等。而处在青铜时代的人们所拥有的青铜器又何止是青铜的容器?实际上,耕种土地、出兵征战、敬神祭祖等,青铜器处处大显身手。此刻,当我的视线进到夏(或商、周)朝某一个贵族的生活里,也就进到了一个青铜的世界中。我看见这个极具身份和地位的贵族所有的人生都被青铜装点着:从最初征战的兵器、庆功和愉悦时敲打的乐器、祭祀的器皿、祭奠或铭记的大鼎,到后来照明的灯盏、洗漱的用具、盛水盛饭的家什、蒸煮食品的锅等等,青铜器是他生活中的风景,更是依赖。他在人世上依仗青铜器潇洒地活了一辈子,离去后,青铜器又作为陪葬随他来到地下。几千年的光阴过去后,他腐朽得只剩下一堆白骨或一拈尘埃,而青铜器却依旧坚硬、铿锵。面对那些来自地下的青铜器皿,我总是禁不住想入非非:那蒸煮过鹿肉和麦饭的鼎、簋、鬲和甑或许还在回味着曾经的美味吧?那好看的蟠龙礨和提梁卣也许正在品咂着储过的酒浆?摆过供品的那些器皿是否仍在回想着神的祥和及祖先的气定神闲?而那花纹精致的盥洗盆肯定还在翻阅着曾盛满清水洗过那些纤纤玉手的岁月!至于那些大大小小的编钟,一定还在默默地忆想着演奏过的《大雅》《小雅》《商颂》等天籁般的乐章。

青铜作为一种文明,诠释的是以使用青铜器为标志的人类物质文化发展阶段的辉煌和繁盛。从夏、商、周直到汉唐约两千六百多年的光阴,青铜器像个不老的神话和人类如影相随。不管王朝怎么瓦解,江山怎样易主,青铜之花始终盛开不败,它的芳香弥漫整个华夏大地,从中原到东北、西北、巴蜀、岭南、东海渔岛甚至西藏,青铜的奇葩富丽繁华。这些青铜之花美轮美奂,以生动的造型,精湛的工艺,呈现出一个精彩纷呈的青铜艺术世界来。尤其是商周时代的青铜器,制作精良、形状瑰异、花纹唯美、富丽典雅,其精品数不胜数:司母戊大方鼎、毛公鼎、大克鼎、四方羊尊、勾践剑、双雄宝剑、长信宫灯、嵌绿松石卧鹿等都是极其罕见的国宝。

司母戊大方鼎是商王为祭祀亡母戊,用一千多公斤的青铜,动用起码二三百名的工匠铸造的巨型大鼎。这个鼎无论器形还是做工都堪称是青铜器之最,让我感动和感叹的除了宝鼎本身的与众不同,还有宝鼎最初的挖掘人护鼎藏鼎的动人故事。当年,为了不让宝鼎落入日本人的魔掌,河南安阳以吴培文为首的一些农民可谓是绞尽脑汁,历尽千辛万苦,才将大宝鼎藏好。藏好宝鼎后离开家乡的吴培文随即遭到日本人的通缉,长期过着有家不能回的流亡生活。直到抗战结束,他才回到家乡。这样的人和事可歌可泣,它像青铜一样,在坎坷、悲壮的岁月深处被撞击着,悠远的回声撼人心魄。

鼎最早是蒸煮食品的器具,后作为礼器在夏、商、周时期成了国家政权的象征,用来区别上、下、贵、贱等级。严格规定:各级贵族等级不同,使用鼎的数量也不同,所以鼎也是身份地位的重要标志。当时的周朝天子用九鼎,诸侯用七鼎,大夫用五鼎,元士用三鼎,士用一鼎;普通平民百姓,是绝对不可以使用鼎的。百姓用鼎会招至杀身之祸。这些鼎形状、花纹相似,但大小不同,它们的尺寸依次递减地排列起来,就是所谓的“列鼎”。这套制度被称作“列鼎制度”,在西周时期成熟并得到严格的执行。

而青铜兵器的制造一直受到统治阶级高度重视。生产兵器的地方都是官营手工业部门。青铜兵器的拥有量在当时则凸显着一个国家的军事实力。《左传》中有一则故事,说公元前642年,郑文公到楚国拜访楚成王。成王一高兴,就表示赐给他200多公斤的青铜。但大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他感觉人家要是拿这么多的“赐金”去做兵器的话,无疑增强了对方的军事实力。但话已说出,又不好反悔,没办法,他就与郑文公约定:这些青铜送给郑国,只能用来铸钟,不能铸兵器。于是,郑文公带着这些青铜回到郑国后,当真铸了三口大钟。

青铜器在铁器时代到来之前,始终和国家的发展、贵族的生活紧紧相连。如今那些来自前朝旧事里的青铜器在光阴里修炼成天价的古董宝藏,我总感觉它像个隐在地下却又高高在上的神。这个神在不经意间被世间有缘人撞见,其所处时代的精神、物质和文化等诸多因素就从它的体貌特征里显现出来,虽然它始终守口如瓶,但我还是依稀看到了每件青铜自身的故事和故事背后面千姿百态的人物。望着家乡出土的一件酒器上面铸有“父丁孤竹礨”的字样。孤竹国这个北方曾经盛极一时的国家立刻就在眼前复活,想起这个国家最著名的人物伯夷和叔齐。“夷齐让国”和“不食周粟”两件事让两个人作为贤良和忠贞的楷模受到人们的赞扬和歌颂,他们的品性甚至还影响到了朝鲜、日本和越南等国家。伯夷和叔齐虽然因为不食周粟,最终饿死在阳首山中,但他们的精神不朽,就像这“父丁孤竹礨”,不管何时何地,扣一扣,回声总是清新悦耳。

我的家乡朝阳虽然地处北方边远地区,但青铜器出土却多达上万件。这些出土以朝阳县魏营子和喀左县居多,而喀左作为古代孤竹国的领地,出土的青铜器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令人瞠目,其中“燕侯盂”和“蟠龙兽面纹礨”还上了1982年国家邮电部发行的以青铜器精品为内容的邮票。喀左的这些青铜器藏在地下,离现世很近,只隔了薄薄一层土的距离,最初出土的十几件青铜器,要么是农民犁地时翻出来的,要么就是他们挖石头时碰到的。也正是这无意间的相遇,人们才知道在喀左的这些地方,埋藏了大量的青铜器。和魏营子墓葬中出土的青铜器不同的是,这里的出土是窖藏的形式,所以在规模上较庞大。这庞大的青铜队伍映衬的是古代孤竹国繁荣发达的历史。

而整个华夏民族的历史有近两千年的时光为青铜所映照,该是怎样的辉煌和荣耀啊!前段时间,研读青铜文化的系列书籍,仿佛是参加了一场青铜文化的盛宴,中国古代青铜器独有的魅力和风范,在我心里掀起的是潮来潮往般的感动,中国青铜器的数量之大无人能比,在整个青铜时代,青铜器多得无法计数,它就像天上的星星,布满整个夜空,灿灿地耀人眼目。中国青铜器的分布之广,让人由衷赞叹,华夏大地,万里河山,从南到北青铜遍布,这让同样处在青铜时代的别国他帮望尘莫及。最为可贵的是中国古代的青铜器不光做工考究,还很多都有铭文,这也是文化艺术发达和繁荣的一种彰显,这些铭文在彰显历史的同时,也让中国古代的青铜器看上去更加典雅和庄重。另外,中国古代的青铜器多容器,而其他国家的青铜器则多兵器。容器来自生活,兵器出自战争,这让我看到,在古老的青铜时代,中华民族就是个崇尚和平,安居乐业的民族。

青铜之器,气象万千。它来自古代,连着生活和江山社稷,但无论是出自人间烟火的青铜容器还是来自古战场上的青铜兵器,抑或是发自祭坛的青铜礼器,它们都尽显神秘、深沉和厚重。和一件古代青铜器对视,会看见历史和人类社会诸多绚烂绮丽的缩影,那是由青铜绘制的一幅又一幅色彩斑斓的历史画卷,这个画卷从夏商周画起直到汉唐才依依不舍地收笔,它看上去精彩绝伦,气势磅礴。这巨幅的画卷铺展在华夏民族历史的长廊里,显得那么神圣和辉煌。

陶的盛宴

从古到今,陶陪着华夏儿女走过多少沧桑的岁月,可翻翻先人生活的轨迹,我们却无从找到史上第一只陶来自何处?诞生于何时?多年前,只是在湖南的一个山洞里,借助碳14的测定,隐约知晓,那里有一片陶在距今约1.8万年甚至更早的年代里存在过。1.8万年,何其遥远,但那也未必是第一只陶的遗片。人类有许多无从查询的历史,陶也一样。但不管陶诞生在哪个年代,它都是人类生活的一个奇迹。可以想象,第一个制陶的人,怎样独具匠心地将泥巴捏成钵体,又怎样别出心裁地放置火上煅烧。也许,第一次他失败了,但没有气馁,接下来的不懈努力,带来的是成功的巨大惊喜。经过日夜的煎熬,在某个云霞漫天的早晨,他终于含泪将陶捧出时,那是怎样的激动和幸福啊!

从此,陶就走进了人类的生活。豆、盆、碗、筒杯、勺、盘、缸、甑、釜、小壶、大壶、扁壶、钵、罐……这些浴火成器的造物虽然简朴,却给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也将人类文明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在我们城市的博物馆里,就有家乡出土的各种陶器。尤其是来自大唐的釉陶俑仿佛是一个陶俑大世界,从造型到数量都十分显眼,有栩栩如生的釉陶骆驼、肥硕的陶牛、温顺的绵羊、吐着舌头的家狗、镇墓的怪兽、样子生动的舞马、神态自若的骑马男女俑、面目威严的天王俑、满脸络腮胡子浓眉大眼的胡人俑、动作夸张的击鼓骑马俑、神色安详的釉陶宫女俑、婀娜多姿的彩绘陶仕女俑、威武的男仪仗俑、演奏各种乐器的彩绘陶伎乐俑等千姿百态,不胜枚举。还有辽代造型奇特的釉陶火焰纹鸡冠壶、绿釉陶环梁鸡冠壶、带有各种图案的釉陶凤首瓶、长颈瓶、各种造型的执壶、各类釉陶的托盘、钵、碗等,也是眼花缭乱的感觉。这些陶制品都显示出高超的制造水平,它精湛的制作工艺甚至可以与现代技艺相媲美。而来自5500多年前牛河梁红山文化时期的陶器更是叫人流连忘返,它们的质朴和纯粹,会让我近乎苍白、迟钝的想象力变得灵巧和鲜活许多:新石器时代,那些青烟袅袅的陶窑,或许就坐落在家门口的小河边。在悠悠漫长的岁月里,辽西的先人就那么一抔土,一把泥,一身汗地做着这些形状不同,花纹和色彩各异的陶器。从祭天的桶形器到生活中的各类器皿,再到神态逼真的陶俑,件件端庄美妙,件件叫人叹服。陶在红山先人的心目中是神圣和神奇的,桶形器作为通天的礼器于积石冢里现身,让我看到蛮荒时代先民生活的虔诚和神秘,也引发无数的猜想与好奇,那个用陶制桶形器作陪葬的男人他是谁?是作为人神沟通的使者巫师么?在纷繁的陶片里他的身份总是神秘莫测。牛河梁唯一的神,是红山女神。她在女神庙里享受着人间香火,也用母性的光辉照亮了人们的智慧。人们制陶、磨玉的技艺如此高超,是一个奇迹。看那些花纹唯美的大肚陶罐,想到女神和她福佑下的子民,会被一种力量和情怀所感动。陶罐盛下四季的光阴,盛下生活的苦辣酸甜,多像母性的胸怀,豁达、包容地凸现着。

时光流逝,陶在逝去的岁月中日渐苍凉和岑寂。生活中,那些颜色青灰,外表粗糙丑陋的盆盆罐罐,被我母亲叫做瓦盆或瓦罐。抬头看看房脊,它们和成年累月在房顶上栉风沐雨的青瓦确实如出一炉。那些年,家里的陶器是两个被称作大盆和二盆的巨型盆,且不做盛粥盛饭的器具,只是长年在西厢闲屋的大炕上放着,里面装着长满黑霉的酱引子或其它五谷杂粮。还有两个体形迥异,肚大嘴小的陶罐,是早年的物件,弃在西厢的地下,像两段陷在尘埃里的陈旧光阴,看一眼,心情会跟着深陷和复古。望着它们的斑斑锈迹,还会在深陷的岁月里想起祖先,那个携家带口从山东来辽西逃荒的中年男人,在两山夹一沟的向阳处,脱坯盖房子,开荒种地。一日三餐,靠稀粥烂菜糊口,陶作为饮食家什,奉献着贴心贴意的温暖!他一辈子的财产,除了两间茅草房,就是犁杖、镐头、锄头和大大小小的陶具。那些陶器有盛水盛饭的,喂鸡喂狗的,还有作便盆的……这些粗黑丑陋的器皿在艰涩、苍白的生活中各司其职。陶陪着他过了一辈子,末了,他带着陶走进坟墓。多年以后,在移坟深耕的机器轰鸣声中,这些陶以碎片的形式和他的尸骨一起呈现在后人的面前时,那份贫瘠岁月里生活的简洁和纯粹,依然在陶片里掷地有声。那是家族里最早的陶,它跟随先人从生到死,不离不弃。它出身泥土,浴火成器,最终又回归泥土,演绎着自然轮回之道。

实际上,当陶以流传或地下葬品的形式呈现在面前时,我们也就走进了一场陶的盛宴。从旧石器时代晚期,人们开始制陶直到今天,这火与土的艺术和华夏民族一起走过了千年万年的时光,人们的生活始终中被陶装饰着,充盈着。从人间烟火里的锅碗瓢盆到用来陪葬的陶俑再到建筑用的砖、瓦,人们花样翻新地创造着陶的世界。最初的陶器制作质朴纯粹,器型以日用为主,豆、盆、碗、钟、筒杯、勺、盘、缸、甑、釜、小壶、大壶、扁壶、钵、罐等都是生活里的家什,简单实用。但是后来随着制陶业的发展,手法越来越娴熟,技艺越来越精湛,人们制造出的陶器型庄重,文饰精美,称得上是艺术精品,这些陶器除了实用价值还有较高的欣赏价值。浏览中国陶器发展史,我们的眼前忽然一亮,各个时期的陶器制品像一朵朵亮丽的奇葩,缤纷绚烂地盛开着,芳姿卓韵尽显,旧石器时代晚期,距今约1万多年的灰陶、8000多年前的磁山文化的红陶、7000多年的仰韶文化的彩陶、6000多年的大汶口的“蛋壳黑陶”、4000多年的商代白陶、3000多年的西周硬陶、秦代的兵马俑、汉代的釉陶、唐代的唐三彩等等,从规模到数量、从外观到质地都令人惊叹。这是一场陶的盛宴!这场盛宴从1万多年前延续而来,陶的大餐可谓花样翻新,历久弥香。灰陶、红陶、彩陶、黑陶、白陶、硬陶、釉陶也像不断进化的人类历史,一路风光走来,满目繁华。

翻阅陶的历史,我感动于陶文化的博大精深和源远流长,也感动于陶在时光的流逝中,作为人类发展的一种符号刻在了历史的记忆中。是啊,时光漫漫,陶影悠悠,陶陪伴着人类,从古到今,走过一条漫长的路,历经神秘、繁华、鼎盛和如今的没落与岑寂,回望时总是令人感念和感动。(原载《延安文学》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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