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的亲情

杨延斌

“老黄”是我家养的一条狗，它的故事发生在五十多年前（1970年）北大荒一个叫稻花香的地方。那年腊月的一天早晨，我先是错怪“老黄”不守家规抢夺饺子暴揍它一顿，弄明白原委后，我又心疼而羞愧地紧紧把它揽在怀里。回想当时的那种心境，就像父亲冤枉了儿子一样。那天即便“老黄”咬我一口，我也不会再揍它。

“老黄”是一条黄毛笨狗，长得高大肥壮。它在那年的春天遭打狗队枪杀。我说的是“老黄”被枪杀前发生的故事。

“老黄”虽然已经被枪杀五十多年了，但它的影子时常会闪现在我的脑海里。

先得说说北大荒的腊月时节有多么冷。当地人最常挂在嘴上的说法是“一九二九不出走，三九四九赖炕头。”那里的冬天冷到吐口唾沫即成冰。若在外边走一会儿，嘴上眉毛就会挂上一层白白的冰霜。你若呼出一口热气，脸前能看见一股白白的气流。

我家院子坐东朝西有个仓房，仓房的北侧是猪圈，前墙垒起一排段成四间的窝，分别是鸡窝鸭圈鹅圈，最靠外的是狗窝，“老黄”算是家禽和一家人的护卫。北大荒人冬天都把猪肉用冰雪冻在墙根下，没养狗的人家有时会被贼人把肉偷走。但我家夜里有“老黄”看家护院，从未丢过东西。为让“老黄”在冬夜里睡得暖和些，我给它窝里垫上厚厚的稻草，一早一晚都喂它冒热气的食吃，算是对它的犒劳优待。

1970年那年的腊月奇特冷，我家怕冻死鸡鸭鹅，晚饭后就把它们轰进屋里，让它们聚集在灶坑旁的柴堆里，只留下老黄在院子里挨冻守夜。

因为我感觉“老黄”晚上孤零零在外受冻吃亏，每天早早都把它叫进屋里暖和暖和。它平时很守规矩，再好吃的东西只要主人不给它，它就坐在一旁看着主人吃，有时馋得哼哼唧唧着直流哈喇子，也只能用两只前蹄把地拍出啪啪响的动静，以此吸引主人关注。我和“老黄”形成了默契，每次看到它馋得可怜巴巴的样子，就给它一点儿好吃的尝尝，它便摇摇尾巴表示对我的亲昵。

那个腊月的一个早晨，我刚把“老黄”叫进屋里时，就发现它和平时的表现大不一样，不管我咋命令它坐下，它就是宁着不坐，只管哼哼叫着用两只爪子挠地，那样子就像人遇到了紧急而糟心的事儿，急得没招没落似的。我见它眼睛直勾勾盯着饭桌，好像在寻找着合适的食物，大有跃跃欲试乘机硬抢的意思。那天饭桌上除了粘豆包外，还有一小盆煎饺子。一家人围桌坐下刚要吃饭，却见“老黄”突然蹿上炕，一口叼起桌上装饺子的小盆子跳下地，猛然用两只爪子啪的一声砸开门夺路跑出去。

大惊失色的一家人认为“老黄”学坏了，便你一言他一语地说：“正好上级号召不让养狗，干脆快勒死它吃肉得了！”“扒了‘老黄’的皮，正好做两顶狗皮帽子！”抢夺饺子的“老黄”让一家人愤怒得想要它的命！

我更是被“老黄”气得不由分说，抓起灶坑旁的烧火叉子，三步两步蹿到门外的狗窝旁，照着“老黄”露在窝外的屁股狠狠砸下去，一下两下…… 愤怒的我不知道连打了“老黄”屁股多少下。

“老黄”疼得一声声惨叫，却没像平时挨打时那样撒腿就跑。“嗯？窝里边咋还有狗崽子的声音呢？”这样想的同时，我也听到“老黄”窝里有另一条大狗传出吧唧吧唧吃饺子的声音。我纳闷地扔掉烧火叉子，两手拽住“老黄”两只后腿使劲儿往外拉。我感觉到“老黄”的两只前爪在使劲儿抓地，明显是在保护里边的狗狗们。被我硬拽出来后，它又死命地钻回窝里。看样子，它好像要豁出自己的命！

这让我感到很奇怪！呵呵，这个“老黄”今儿是咋了？难道它还懂得在窝里藏娇不成？我疑惑着又一次把它从窝里拽出来。这次它不往窝里钻了，只是坐在雪地两眼惊恐地看着我，嘴里发出怪怪的叫声，急得直用两只爪子啪啪拍地。我感觉此时的“老黄”就像犯了大错的孩子，在祈求大人原谅，那副样子很是招人可怜。狗窝的进出口很低，当我从地上拾起烧火叉子，又想伸进狗窝把藏在里边的狗赶出来的时候，“老黄”沉不住气地把身子紧紧贴在我的腿上，好像怕我伸进烧火叉子打里边的狗，同时一声声可怜巴巴叫着像孩子在哭。它好像在向我乞求什么，或许它祈求我不要用烧火叉子暴揍里边的狗！

此时的我恍然大悟，“老黄”并没有吃它抢来的饺子，今天它冒犯家规，为的是喂养藏在窝里的狗。那么，在“老黄”的窝里藏着的到底是啥样的狗呢？

我担心被藏在狗窝里的狗咬到手，还是把烧火叉子慢慢伸进去。突然，一条和“老黄”长得一模一样的黄狗从窝里惊恐地钻出来，嘴里还叼着一只刚出生的狗崽子。我的天呐，这不是东邻老李家养的那条和“老黄”一窝生的母狗吗？按人的排辈说，我家“老黄”是这条黄母狗的“哥哥”。那年月因为备战，上级下死令不准养狗，成分不好的人家怕因为养狗惹是非，早早就把狗勒死了。成分好的人家像我家一样，心里很抵触打狗令，一天天往后拖，就是想找借口不愿意勒死狗。更何况我家的“老黄”是家里的好帮手，一家人更舍不得要它的命。那么身为“大叛徒”的李家这条狗不是说被勒死了吗，它咋还活着呢？它咋会来到“哥哥”家“坐月子”呢？

“老黄”见事情败露，没招没落地围着我身前身后不停地转，嘴里不停地向我发出怪怪的惨淡叫声。那条黄母狗见我没有恶意，只管叼着崽子低头垂尾地看着狗窝的门。我明白了，“老黄”的这个“妹妹”，是在有家不能回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才来到“哥哥”窝里生崽子。我把右手伸进狗窝划拉着摸一摸，果真里边还有三只狗崽子。恍然大悟的我，意识到真的冤枉了“老黄”，便猛然俯下身，一把将还在冤屈地吟叫的“老黄”揽进怀里，我那种心疼愧疚的滋味呀，全包含在流下的眼泪里。

重情重义的“老黄”，成了一家人心目中的英雄，一致说谁也不能再提勒死它的话题。自从那天发现“老黄”抢饺子是给生崽子的“妹妹”吃，它在一家人心里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人。我着实可怜那些狗狗们，同情它们，心疼它们，更加崇敬我家“老黄”的仗义之举。

为了让“老黄”的“妹妹”坐好“月子”，防备它的四个崽子被冻死，我给它们“娘儿五个”在灶坑旁的柴堆，做了个临时的窝。这个时候的老黄“兄妹”表现出足够的“亲情味儿”，它们双双依偎着我，一会儿用舌舔，一会儿用头供，尾巴不停地摇着，那样子好像咋亲也亲不够。

“老黄”对“胞妹”如此的大义凛然，深深地触痛我的心并感动着我，从此它不再是我眼里的狗，我真的把它当成“亲兄弟”，喂它叫它就像对待“亲人”一样。在我心里，好像不管咋对“老黄”好，也弥补不了冤屈它的一顿暴揍。而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每逢家里做好吃的认可自己不吃，也要偷偷省下来给“老黄”吃。

在严令打狗的形势下，老黄的“妹妹”是咋躲过来的呢？这是我的迷。我偷偷问过黄母狗的主人老李家几次，起初人家不敢说实话，确定我没有歹意，才敢实话实说。原来他们实在不忍残杀有身孕的狗，在一天的早晨，狗主人给黄母狗煮了一只野兔子，让它饱食一顿后，老两口突然拿起棍棒，照着母狗连打带吓唬，意思是让它跑得远远的逃命去。据黄母狗的主人说“狗真通人气”，它好像知道主人的难处，和主人亲昵地告别时流下了两串儿狗泪。黄母狗的女主人说，那天她眼看着挺着大肚子的狗跑向远方去逃命，感觉到被撵走的就像自己的“女儿”，之后她抱着门框哭了好长时间。但他们老两口咋也没想到母狗的命会这么大，能活过来不说，还能跑到“哥哥”家生崽子。他们说我家“老黄”比人讲情义，那些打狗队的人心不如狗心善良。

我忽然对“老黄”平时的怪癖有了答案。以前，我三天两头发现它大吃一顿后会跑出去，用不了多时又跑回来，还会像个饿死鬼一样再要吃的。那时我只是纳闷，偷偷跟了它好几次，都因为它跑得太快我撵不上，虽然没弄明白，但也没往深处想。现在明白了，“老黄”是利用能沁食的本能，一次次地饱餐一肚子后，去约定的地点，沁出肚里的食物喂饱“妹妹”。我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憨憨的“老黄”，竟能如此看重“胞妹”之情。在这方面，我感到它的狗性真比许多人的人性强。

从“老黄兄妹”对我的亲昵中，它们似乎懂得对我感恩，每次喂食，它们都对我轻声哼叫着摇头摆尾，还时不时用狗头拱我的前胸，就像人受到恩惠不知道咋表示感激说啥才好。我时常挨个抱起黄母狗的崽子，顺毛摩挲它们，有时背着家人偷偷掰着鸡蛋喂它们，这时“兄妹”俩会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稀罕抚摸它们的崽子们，它们“兄妹”会用怪怪的哼叫声，并用摆动的尾巴表示对我的感激之情。

我也看到过它们“兄妹”一起流泪的情景。身为“大叛徒”的黄母狗主人夫妇，怕白天来被人看到给我家造成麻烦，就趁天黑拎着一盆炖鸡来给他们的黄母狗“下奶”，在他们还没迈进屋时，正在奶崽子的母狗突然竖起两耳，汪汪叫几声后，猛然起身就用爪子拍门。我开门后见是李姓老两口大感意外。那条黄母狗看到久别的主人，激动兴奋得又是怪声怪气地哼叫，尾巴晃动得就像人在甩鞭子。老两口摩挲着几只狗崽子，泣不成声地说：“我们枉为人一场，都不如你们家的狗啊！”此时的它们“兄妹”相视而坐，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它们从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哼哼声，好像“兄妹”俩在说着什么。那一刻，我从它们泪汪汪的神情判断，此情此景，它们的心里或许也像人一样的五味杂尘。

从此以后，“老黄”在家里表现得更加殷勤，它的“妹妹”似乎也像人在寄人篱下，百般加小心不惹主人厌烦。每逢四个狗崽子不停地叫的时候，母狗会把它的孩子们揽进怀里。

人这一辈子，对于犯下过刻骨铭心的错是不会忘记的。我那年冤枉并屈揍了“老黄”一顿，这是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的错。之后因为要求打狗的风声很紧，我便把“老黄”撵出家门去逃命。只可惜，没过多久，逃命的“老黄”还是没逃过劫难，在野外被枪击中，在最后时刻跑回家，睁着两只愤怒的眼睛在我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 老黄”它“妹妹”在我家“满月”后，又被主人连同它的四个崽子领回家。但没过多久，就被获悉的打狗队登门灭杀了。为此遭连累的狗主人，也被打狗队用枪托子狠狠地揍了一顿。而且，我目睹了黄母狗的主人被揍得惨叫声声。打狗队的人走后，我先后搀扶起老两口，正在我不知说啥是好的时候，我叫李婶的狗主人，疼得咬牙咧嘴地说：“孩子，我们挨这顿揍值得！”后来我时常琢磨这句话的含义。我想李婶的那句“值得”是对黄母狗和它的四只狗崽子而言。她的意思是说，他们老两口为救“娘儿五个”挨的一顿揍，从良心上对得起它们。

那我的“老黄”呢，它为救自己的“妹妹”和四个“外甥”不惜违犯家规抢夺饺子而遭我暴揍，我虽然可以用不知者不为过开脱自己，可是良心这一关过不去呀！让我很痛心和过意不去的是，“老黄”给我赎过的时间太短了。

“老黄”没有来生，我也不会有来世，我和它再无机缘相逢。看来那种愧对“老黄”的心里折磨，我活一天，就得忍受一天了！

2022年3月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