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岳父登上天安门

2007年2月28日，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老蒋的岳父陈志华，在黑龙江省友谊县红兴隆镇离开人世。他带走了满身的战争传奇，把79岁人生，定格在奋斗五十年的北大荒黑土地。

我没有最后送岳父一程，事后想想不管啥原因，心里感觉有点儿亏欠老人。而这些年，我却时不时想起岳父在世时的些许往事。随着自己也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渐渐想到当年看起来一件件不经意的小事儿，回忆起来却有些懊悔，时而感到有些揪心。当然，后悔是一种良心发现后的心病，这种折磨人的滋味儿挺难受！

俗话说常将己心比人心，有些看起来不显眼儿的小事儿，却能时常搅扰得自己心绪不宁。例如上了年纪后，脚趾甲常常长进肉里，若不及时修剪，走起路硌一下，碰一下或被别人踩一脚，再或不小心被啥东西绊一下，脚趾便钻心地疼。这个毛病我处理起来很简单，用热水长时间把趾甲泡软后，再用剪指刀细心把趾甲尖处剪个斜口，用大拇指和二拇指使劲儿捏住一拽，就把张进肉里的趾甲拽出来了，这样可保几个月脚趾不疼，一旦趾甲再长进肉里，就再如法泡脚剪拽趾甲，这个办法既简单又管用。每逢这时，我就想起岳父费劲巴拉用铁锉锉脚趾甲的情景。他的大脚趾甲长得很厚很硬像铁甲，一般的剪刀或趾甲刀对付不了。不知有多少回，我见岳父竟用钳工大锉想把脚趾甲锉薄，或用玻璃片子慢慢刮，但却锉不着也刮不到长进肉里的尖尖部分，几次眼见老人疼得咧着嘴眉宇紧锁。我悔得是，那时为何想不到帮助老人把脚趾甲泡软，再帮他抠一抠，剜一剜，剪一剪，拽一拽？当然，这种事后诸葛亮谁都能做，究其因，还是没把关心老人真正付诸行动上。

记得是在1995年的夏末秋初，我因为和黑龙江建三江几个农场有业务往来，自山东到达佳木斯后，开着朋友的车，去三江路经红兴隆，顺便看看岳父。岳父自己住在大儿子家的偏厦子里，突然见我进屋，意外欣喜地打起精神。陪岳父吃顿午饭后，我便急着赶往三江。临开车前岳父说：“延斌，你拉我往前走一段！”我知道岳父退休后，养成边听收音机边围着红兴隆街道转圈儿走路的习惯，便把车开出两公里后停下。下车告别的一瞬间，我忽然发现岳父的眼圈儿红了。他有仨儿一女，或许女儿很贴心却远离几千里的缘故，也可能嫌我停留的时间太短，一时有点儿舍不得我走。其实我很愿意听岳父和我唠那些打仗的嗑，怎奈三江那边有人等我，不能长时间停留，便安慰他说：“爸，你安排安排，以后回山东养老吧，让我们好好照顾照顾你！”岳父含着泪点点头。

那次一到三江我就后悔了：因为到哪个农场，都有人陪我逛逛风景，心想为何不带上寂寞孤独的岳父，一同到三江大平原兜兜风呢？那些年曾想为岳父办许多事儿，但老是指望以后。这个该死的“以后”啊，让老人今年等明年，一直等到没有了明年和以后。我知道，有关对老人的亏欠，人人都能说出一大车掩盖自己不作为的理由。但对于老人生前默默忍受过的不经意慢待，所有理由都显得那么苍白，而且，咋辩解也辩解不出道理来！

那年岳父已经六十七岁。他不是个善于交谈的人，可是那次见面，却比以往爱说话，且说的是他退休前从不愿意提及的打仗话题。我们爷儿俩喝着小酒，唠起他十四岁开始拉起同村五个同龄少年成立少年游击队，打鬼子，除汉奸的传奇，唠起参加过的莱芜战役，济南战役，消灭国民党第七十四师的蒙阴战役，决定新中国命运的三大战役，唠起新中国的几次大阅兵，想起他的二野部队老营长，侦察突击排的战友，一个个倒在淮海战役的冲锋中，他眼含热泪掰着手指，一个个说出战友们的名字。尤其说到他的副排长在徐州战场临冲锋前交给他写在烟盒上“为新中国而战”的字条，并痛惜那张珍藏多年的字条，被1981年5月1日发生在友谊农场一分场的那场大火烧掉了时，岳父感慨地说：“你不是想写小说吗，我满脑子都是故事，不用胡编，写出来就有人看。我们打走了小日本，打败了老蒋，就是为打出一个新中国。我这辈子，识不了几个字，要是有文化，我自己写一辈子也写不完。可惜是个睁眼瞎，哪儿也没去过。唉，想起那些不到二十岁就倒在战场上的战友，我能活下来就是幸运！想想他们，这些年受的累吃的苦都值了!

岳父随意说出的这些话，我却很走心。我忽然感觉他不仅仅是我的岳父，而是为创立新中国而流血牺牲的一代功臣。想想也是，一个为新中国出生入死荣立过功勋的人，却没游览过打出的江山，的确是一种遗憾。那次回到山东后，我便谋划，一定要陪陪岳父多走些地方，起码要走几个他打过仗的战场。

我本打算先陪岳父逛逛沈阳，天津，徐州这几个三大战役发生地，而后莱芜济南京沪苏杭，再而后到他当年打游击的主战场河南兰考和山东曹县老家走走。

1995年秋天，岳父来到山东德州。那时我那个忙啊，白天忙在生意场，晚上忙在酒场。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忙，大多忙的是对生命的耗费，忙的是酒肉场上的虚荣面子，一切多是消磨时光的过眼云烟。唉，现在虽然醒悟了，却也是无济于事的事后诸葛亮！

那年10月1日前夕，我决定先陪岳父逛逛北京。为了方便，我们住进前门附近一个宾馆，一间房费360元。作为常出门的人一看设施条件，就认为北京的宾馆宰人真狠。岳父问我住一晚上多少钱，我糊弄他说160元。岳父一听就很生气地说：“在这睡一晚上觉就这么贵？”我心想：要说出实价，还不把你老头气疯喽？要吃饭时岳父说：“这儿啥都贵，买几个面包吃就行啊！”我哄着岳父说：“北京烤鸭店就在附近，咱来北京一趟，咋也得在全聚德偿偿烤鸭味道啊！不吃烤鸭，不在天安门广场好好逛逛，等于没来北京！”为了不让岳父知道烤鸭价格，我故意坐在远离吧台的座位，要了半只烤鸭，一个主菜配两个小菜，四瓶五星啤酒，两碗米饭。我一看服务员递过来的账单380元，便快步去吧台交钱。岳父边吃边问：“多少钱？”我又糊弄他说150元。岳父急了：“延斌，咱看看天安门，再看看毛主席遗容就回家，以后哪儿也不去了！啥都这么贵，在外一天花销，够一家人吃半个月，一天才挣几个钱？”

为了看升国旗，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就等候在旗杆附近。当国歌奏响时，岳父以军人姿态肃立。国旗开始上升时，岳父激动得两眼淌下泪，抬起手向国旗敬军礼。那一瞬间，他的思绪一定是回到拼杀的战场，眼前一定是晃动着一个个战友倒下去的情景。升旗结束，岳父仍难平复心绪，自语着说：“死在战场多少人，有的连名字都没留下。想想他们，值了！升国旗的国歌号声真好听！老兵怕号，新兵怕炮。要是在战场上冲锋号吹响一回，就得死很多人！”

为了能让岳父在人民大会堂吃午饭，我安排先瞻仰毛主席易容。在毛主席水晶棺前肃立的一瞬间，岳父仍以军人姿态含泪敬上军礼。中午在人民大会堂国宴大厅，吃的是五十元一份的套餐（那时的五十元套餐已是天价）。岳父显得很享受，难得一笑说：“一辈子能在这里吃顿饭，多少钱也不贵！”我见岳父这么开心，便说：“爸，我去要杯鲜奶，咱慢慢吃，在这儿多坐一坐。”我还手指国宴时领导人站立讲话的地方告诉岳父，“周总理举行国宴时，就站在那儿讲话。一会儿咱们也过去站站。”岳父慢慢喝着鲜奶，细嚼着饭菜，真想磨蹭着在国宴大厅多坐一会儿。我发现，笑容渐渐在岳父脸上消退，他眼里又噙着泪。我明白，他又想起在抗日战场上的厮杀，想到倒在战场的战友。

游览过故宫后，已是下午三点，正好赶上天安门对游人开放，我买了两张票。岳父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的位置，表情凝重，久久远眺天安门广场比肩接踵的人流。这是多么值得留影的一瞬间啊，只可惜登天安门不让照相。我不忍打搅，任岳父的情感思绪，激荡在天安门城楼上……

                                       2022年3月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