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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清明,再次想起娘,我还想祭奠她。娘叫白凤珍,不是亲娘,是二姐的婆婆。二姐公公排行老四,两腿不一般长,熟人都叫他四瘸子。晚辈们都尊称老太太四娘。
1968年8月12日,我在山东平原县实在抗不住饥饿,被姐夫接到北大荒有个叫稻花香的地方。从此,白凤珍成为我四娘。四娘的疼爱和姐姐姐夫的善待,渐渐消除了我对这个新家的生疏感。记不得从哪天起,我就把娘字前边的四字省略了,叫她娘。我叫得恳恳切切,她答应的热热乎乎。
自从认识娘开始,她就是个病秧子。其实娘那年50岁挂零。如果没病,正是泼辣抗折腾的年纪。娘很要强。干起活儿来舍得拼命。1958年娘响应号召,把家里的铁盆铁锅都砸了,献出去炼钢炼铁。娘贪黑起早,多次着风受凉感冒发烧,早早就招惹上了哮喘病。不到40岁开始,只要老天爷一甩冷脸子,她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哮喘。
娘只要一阵阵地咳起来,我就跪在娘身后,两只攥起的拳头,把她的后背当鼓捶。娘咳起来痛苦得把头往墙上撞,或一下下地往炕沿上磕。我会心疼地哭喊:“娘啊,我去叫大夫吧!”娘抓住我的手哀求说:“孩啊,你别离开娘。娘要是一口气上不来········”那时,我无论上学还是到什么人家去,都会到处打听民间治哮喘的偏方。还发奋,长大了一定当医生给娘治病。我还让芜湖的大哥给我买了中医书。娘知道我看医书是想为她治病,多次流着喜泪说:“孩啊,娘没白疼你。我等着孩给娘治病!”
姐姐一家老少四辈十几口人,住在四间日伪时期留下来的草屋里。四大爷的月工资32·5元,姐夫月工资41·6元。一家人日子本来就紧紧巴巴,又多了我这个没户口,没布票和供应粮,却逮着饭就往死里吃的半大小子,日子就更紧巴了。所以,从我踏进这个家门的第一天起,一家人就开始打内战,开战原因都是因我而起。
四大爷容不下我,恨不得一脚把我踢回山东。我永远记得1968年在北大荒过的那个八月十五。娘和二姐正在包着饺子,姐夫正刷锅添水准备煮饺子。四大爷不知抽的啥邪风,突然把一盆子饺馅儿端起来,连盆带馅儿使劲儿一甩。只听“哐当”一声响,竖在柜子上的镜子被砸得稀碎,香喷喷的饺子馅儿撒落在地下。两只被撑得“呜呜”叫着的猫,也不会看主人的眉眼高低。发泄得不尽兴的四大爷,抄起烧火叉子,揍得两只猫哇哇惨叫。
姐姐为保护我,和四大爷发生肢体冲突。这是我到这个家后的第一场武斗。四大爷图谋撵走我,长期以嘴斗武斗相结合,时常摔凳子掀桌子。而且老爷子的手挺黑挺狠,还常对着姐姐抡棍子。姐的身上脸上经常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姐夫也没少受夹板子气,几次被四大爷扇大嘴巴,并指着姐夫怒骂:“你都把小舅子当成爹啦!”至于我,几乎天天都生活在对四大爷的恐惧之中。毫不夸张地说,我怕四大爷,就像当年老百姓怕日本鬼子。
那年刚入秋,娘就想尽办法给我做身棉衣裳。我当时还没落下户口,供应本上没有我的份儿。四大爷掌控钱财,不给姐姐钱和布票买布。尽管有娘对四大爷好话说尽,四大爷就是连毛胡子不开面。最后逼得娘和姐姐联手和他大闹一场。娘还鼓动我改口管四大爷叫爹。娘说“你叫他声爹,把他哄乐呵,他就能给你买布做衣裳。”
有一天我心里打着哆嗦,试探着给老头儿倦了一支烟。我一只手递着烟,一只手拿着火柴说:“爹,你抽烟吧---”我吞吞吐吐好像嘴都发瓢了。
“谁他妈是你爹?我有仨儿子,不稀罕你个山东棒子叫爹!滚王八犊子!滚回山东去!”四大爷嘴里一连串儿蹦出好多个滚。本来就心惊肉跳的我,被让四大爷骂蒙圈了。
娘被惹急了,她心疼地一把揽住我:“孩啊别怕!娘想办法给你做衣裳!”娘用手剜着四大爷“你个老东西啊!这孩子没爹没娘的,咱不就是给他口饭吃嘛!等孩大了…...”
四大爷要是不给钱,别人手里一分钱没有。娘无奈,只好拆洗旧衣服,好歹给我对付上一身棉衣裳。当时12岁的我是个胖墩墩的小矬子,幸好脚丫子长得也不大。头一年冬天,我就是穿着娘的棉鞋过了大半个冬天。一个半大小子穿双老太太鞋,就连自己也感到别别扭扭,当然没少招小伙伴们讥笑。
临近过年,我终于有了一双黑色棉胶鞋。有两种感觉让我终生难忘,一是第一次穿上秋裤。因为这是我长到12岁,才知道绵软的秋裤穿在身上是个啥感觉。二是头一回穿上从商店买的新鞋。虽然到北大荒的第一个冬天,让我很难适应滴水成冰的寒冷,但是,自从把脚丫子裹上乌拉草穿进厚厚的棉胶鞋里,双脚就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热热乎乎。
熬过到北大荒后的第一个严冬,迎来1969年的春天。13岁的我,忽然感觉自己长大了。我知道当时的钱有多么重要,就决心要自己挣钱。我发现凡是有人活动的地方,就能捡到能换钱的破烂儿。那时五毛钱,能买俩苹果;能买五个大面包;能买八个鸡蛋;还能俩人在馆子里饱饱地吃一顿面条。这些都是长年哮喘的娘爱吃却吃不到嘴的。特别是娘经常感觉嘴里没味儿,就是偏爱咀嚼米姜这一口。
我发现拿捡破烂儿能到十八里外的平阳镇供销社换来钱时,高兴得直在炕上翻跟头。当知道把遍地的猪粪人粪攒多了,公家会给10块钱一车时,别提心里多么兴奋了。自从知道这些能换钱的道道,我就提起了精神头。从此,我便盼着天越冷越好。且不说我早晨天刚放亮就去捡粪,就是赶上个好月亮天,也会背着粪筐在屯子里转悠着捡粪。白白的积雪被月光一照,大地似乎尽是银白色。一滩滩粪在白雪地里黑白分明,我离老远就能发现。那年月家家日子过得都挺紧巴。或许是别人家的孩子没被逼到那个份儿,也或许是嫌捡破烂儿捡粪丢人现眼,我干的这些没人争抢。
我仍记得第一次用自行车驮着破烂儿去十八里外的平阳供销社卖的情景。当过完称的老头儿,把一张两块{当时有贰元纸币}和一张一块钱递给我时,我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天呐!三块钱能给娘买多少好吃的啊!这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1969年3月19日,星期三,农历二月初二,是龙抬头的日子。我有了三块钱,感觉好像真抬起了头。我终于能给疼我的娘买好吃的了!那天我买了一斤米姜,四个大苹果,几个莱阳冻梨和柿子饼。想到整天围着我身前身后转的小外甥,又花两毛钱买了四十块糖。剩下七毛钱,我牢牢地掖在裤腰里。
当我一头大汗地跑进屋,看到娘后巴不得蹦上炕:“娘,你看,我给你买的!娘啊,这是我捡破烂儿换来的,你可别舍不得吃啊!外边有的是破烂儿,我放学就去捡。娘吃没了,我再给娘去买!”
一时有点儿失措的娘,愣神儿看着一堆好吃的东西。我眼见娘的两眼涌出一连串的泪珠儿。“孩啊,你知道疼娘了!”我肯定,娘会把这天的幸福一直带进坟墓。
别看娘当时病怏怏的,刚建新中国那会儿,娘可是个不简单的新型妇女骨干。娘那会儿当上首任妇女主任。她勇敢地带领身边的妇女,使劲挣脱封建礼教的束缚。凡是有利于妇女解放的事儿,娘都冲在前头。没多久,人们就在广播匣子里听到白凤珍的名子。为此,娘还代表大烟筒(查哈阳农场原名)出席黑龙江省甘南县第一次妇女代表大会。在妇女大会上,娘讲述了她这个天津卫人,是怎样被老爹挑着自己和哥哥,千里跋涉来到北大荒的苦难历程。娘是当地为数不多的出头露面的女人,在大伙儿眼里,是个遇事能说出个一二三的明白人。娘长得个高脚大。就凭一双大脚,说明娘在解放前,也不是个随便就任人摆布的人。否则,她的脚从小就会被裹成三寸金莲了。我在炕上摆弄着娘的脚问过:“娘,要是你的脚被裹成小脚,四大爷要打你可就跑不动了。”娘听了高兴得像个孩子,竟然从炕上站起来,端起俩胳膊攥起两手,翘起脚尖,学着小脚老太太一扭一扭走路的样子。先不说我笑成啥样,就连天天拉拉着老脸的四大爷,也笑喷了说:“老婆子啊,我现在就把你的大脚裹上!”
娘不屑说:“老东西!你有裹我脚的心,可没裹我脚的狗胆儿。有共产党撑腰,我还有半边天呢!”娘的婆婆就坐在对面炕上。老太太见娘学她小脚走路的样子,也笑得前仰后合,两手不住地拍着大腿笑出眼泪。连娘自己也笑出了眼泪。这是我看到娘唯一 一次敞开心地放纵自己。
1969年4月1日,学生们和成人混在一起,在冰天雪地敲锣打鼓扭秧歌,庆祝党的九大召开。正逢那几天刮风下雪,不能出去捡破烂儿的我面对娘坐在炕上,听娘说着老故事,跟娘学着做些缝补或絮衣絮被的活儿。从这一年开始,我学会帮娘纳鞋底子。娘常夸奖说:“孩儿纳的底子针脚密,平整,硬实。”娘还有意教给我咋下大酱,咋激酸菜,咋晒干菜。娘说学会这些,将来过日子都用得上。娘讲的故事影响了我几十年。故事的梗概,是要饭的两口子住在一个破庙里,女人病饿交加倒下了,男人要回了一碗饭给女人吃,女人坚持让男人吃,男人骗女人说这碗饭是自己吃剩下的。等女人咽下最后一口饭,男人微笑着闭上了眼睛饿死了。娘说一定要会疼媳妇,都是良心换良心,你疼媳妇,媳妇才会疼你。成家后凡是有好吃的东西,我会首先想到老婆孩子,特别是有些尝鲜的东西,我看着老婆孩子吃到嘴里,心里感觉比自己吃到嘴里都舒坦。娘还有句话让我牢记终生:“男人要能扛事。不能在外边是狗熊,回家跟老婆孩子耍英雄。要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倒槽!”我由衷地说,她真是我的好娘!
1973年8月12日我参加工作了。我来北大荒后的五年里,姐姐又生了仨孩子。家里的困难日渐加剧。我暗下决心,要把工资全部交姐姐。但第一个月的24元工资,我要自己支配。
24元鼓起了我的心气儿。我给四大爷买了能做一身衣裳的哔叽布,四瓶北大荒60度酒,10个苹果,两盒午餐肉罐头,给娘买了米姜,又给娘和四大爷各买一双胶底布鞋。这么多东西才花22块钱。我乐颠颠往回家赶着,心里想着娘会喜欢成啥样?四大爷会是个啥怪模样?我有了工作就有了底气,对四大爷不再打怵。当时想的是,就为能填饱肚子,我可受尽你老头子的歧视辱骂,特别是每逢年节,老头儿没让我安稳痛快地过一个节日。我忍气吞声五年,没和他回过一次嘴。现在我挣钱了,对四大爷只能以花钱的方式报复一下。我恭恭敬敬地说:“四大爷,我挣工资了。这头一个月的钱我孝敬你和娘。以后的工资我一分都不要,都给这个家!”
四大爷头不抬眼不睁,既不搭言也不接东西。娘急了:“你个老东西,你还有个人味吗?”其实,我看出四大爷心里挺难受。而让他心里难受,就是我报复的目的。当初那些年,我是挺恨四大爷的,后来渐渐就不恨他了。毕竟我是在这个家填饱的肚子,这个家当初毕竟不宽裕,再多出比俩人都能吃的一张嘴,一家之主的压了山大。给四大爷买东西也有报恩心态。
娘日后絮叨多少回:“你这个孩啊,心大敞亮!”后来娘还说,四大爷有几回喝着喝着酒就呜呜地哭了。他说“这个小山东棒子是在扇我嘴巴子呢!”
1976年1月21日,我被调到黑龙江省浩良河化肥厂,远在千里。真要走了,忽然和娘难舍难分。走的头一天,我把娘爱吃的东西买了很多。娘还爱吃猪肝猪肚和大肠。当天晚上,娘慢慢嚼着我做熟的猪下货说:“挺烂乎,真香啊!”娘的笑脸上,淌着断了线似的泪珠儿。实在忍不住的娘,把头拄在炕上哭起来:“孩啊,娘舍不得你呀!”
娘呜呜地哭了好一阵子。当晚,吃着下货喝着小酒的四大爷,对于我的走,也有意弄出点儿动静说:“我再给你说说老狐的故事吧。”四大爷看似给娘听,实际是故意讲给我听。娘心领神会地给我递眼色。四大爷说他很多年以前的一天在地里铲地。有只受伤的白狐狸突然跑到他面前,惊恐地高抬着头望着远处。四大爷明白了白狐狸是在告诉他,有猎人追杀它,便忙脱下上衣,把白狐狸盖起来后,若无其事地盘腿坐在地上抽着烟。有个猎人跑过来问四大爷看没看到一只受伤的白狐狸跑过来、四大爷往相反方向一直。等猎人走没影子后,他掀开衣服对白狐狸说:“快朝东边跑,逃命去吧!”
年三十前一天,有一头大白肥猪趴在门口咋撵也撵不走。四大爷感到蹊跷。到了晚上白狐狸托梦说:“朱四瘸子你快把门口那头猪杀了。这头猪是从打我的那个猎人家赶来的。”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个家长年供着狐仙呢!
天还没亮,我就得去赶火车。说来也怪,很少下炕的娘,早早给我煮了一大盘饺子。这时正是北大荒最冷的时节,老天还刮起了大烟炮。临出门,娘把一包米姜塞进我挎包里说:“孩啊,路上多嚼几口,暖暖身子。”娘已涕不成声。
我出门前,四大爷也起炕了。他一直闷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我把四大爷排在最后告别说:“四大爷保重。我走了!”我以为老头儿还会像往常一样不搭理我。可是这回我想错了。“你小子以后准出息。走吧!等你娶上媳妇有了家,我去住几天中不?”就在这一瞬间,我在这个家七年半的光景,从脑子里一 一闪过。这七年半,四大爷骂我多少回无法统计,但四大爷却从没有和我正常说过一句话。
我还是很真诚回敬说:“四大爷,到时候你去我家,我把你当爹养!”
四大爷听后哈哈笑出声。他摇着头摆着手说:“你拉他妈倒吧。我可不配当你爹呀!小子,你尿性,你中,你中啊!”呵,四大爷竟然还夸奖我了。我感觉,真像看到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似的,新鲜啊!这回,我心里可感觉不那么堵得慌了。
1979年春天,我回到查哈阳的稻花香看娘。这年,娘已经62岁了。三年不见,我看着娘虚弱的样子,瞬间就体会到了啥叫骨瘦如柴。娘一直紧抓着我的手不放。晚上,我有意挨着娘睡觉。我伸手给娘摩挲着后背,好让娘感觉舒坦点儿。我还有意触摸到娘干瘪的乳房。娘就势一把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口。我就手捂着娘干瘪的乳头,安安静静地睡了一晚上。早晨醒来,娘流着幸福的泪说:“孩啊,你想娘,娘也真想你呀!快点儿娶媳妇吧,晚了,娘就看不着了。”
1980年元旦这天,娘就像熬尽油灭了火的一盏灯。娘走了,没人告诉我。一想起没给娘戴孝,我就觉得此生有个无法弥补的缺憾。
(发于《北大荒文化》2017,5期。此次重发有多处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