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逝去了,并且逝去了许多年,这期间,你不但时常想起这个人,还能在梦里多次见到他。毫无疑问,这是对自己一生有重要影响的人。他就是原德州化肥厂厂长刘秉章,一个有重大贡献的优秀企业家。
1991年8月,我从黑龙江省浩良河化肥厂调入德州化肥厂,负责编厂报和对外宣传工作。我把办《德化报》当成第一脚,干得风生水起。 有一天下午,一个头戴安全帽身着工作服,个头在170㎝左右,面相有50多岁的人走进我办公室。我急忙站起来说:“老师傅您好,请问您是找我吗?”
“我是刘秉章。听说你整天往车间跑,往工人堆里钻!不简单嘛!”刘厂长笑着主动和我握握手说。这是我们第一次打照面。
1991年10月,厂长办公室接到通知,说省里要出一本有关山东经济界领军人物的书。
要写刘秉章的报告文学,等于要我做无米之炊。我试探性找几个人谈了谈,感觉都是面笑心冷,明显对我的不友好。
我意识到写好这篇报告文学是第二脚,决定直面刘秉章。大概谈了一个小时后,刘秉章突然一转话题:“你怎么不记录呢?”他说着伸手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我急忙摆手说:“我不善于做记录。”
他眼睛一亮一本正经地问:“是听别人说什么了吧?俺说了那么多事儿,你都能记住吗?”
我拍着胸脯调侃地说,“我只要听懂您说的意思就行了,然后再用自己的话说出来嘛!重复您说的话那还叫创作吗?”
刘秉章听后哈哈大笑说:“痛快!你能这么说,就证明是一种本事。不记录好啊,我就喜欢随随便便!”谈话的气氛改变了,我不紧张他也不那么严肃了。
几次交谈,我们之间的心里距离贴近了。不敢妄言我和他成了朋友,起码刘厂长本人说:“你杨延斌一定能成为我的好朋友。你没说过一句奉承话,我喜欢你用自己的话说明白大道理的风格。你对国家改革开放的想法,俺也赞同!”
我写完文章拿给刘厂长。两天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写得挺客观,没有一句肉麻的吹捧和虚夸。老杨,你行!今晚咱俩找地方喝两杯,好好地啦啦呱吧!”他的语气是很真诚。“我给你说个小故事啊,有仨人看一个人砌墙。第一个人说这个人在砌墙,第二个人说这个人在砌一座楼房,第三个人却说这个人在砌一座城。后来第一个人当了包工头,第二个人当了经理,第三个人当了城市的管理者。眼界决定层次,层次决定格局,格局决定人生。老杨,你是个有自己思想的人!”
他称我为老杨有点受用不起。“喝酒行,但您不能叫我老杨!咱是两代人呢!”刘秉章哈哈大笑着说:“叫你老杨,跟年龄没关系。有些人八十也老不了!”从此,他不让称呼他为刘厂长、刘总、刘老板。有几次写便条,他就用秉章落签。和我通电话的开头语也是“我是秉章”。
发生在1991年秋的一件事儿,引起刘厂长对我的重视。有关德州化肥厂由小氮肥厂改扩建大化肥厂的设计图纸,是由扬子化工设计院承担的。当时的德州行署主要领导和德州化肥厂领导,都参加了在济南工商银行招待所的谈判。双方争执的焦点是,我方要求对方半年完成设计,对方坚持一年完成设计。设计院总工是中央某领导同学,有点故意端架子。
我见领导们情绪不爽,就壮着胆说:“各位领导,我有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说?”得到首肯后我说,“我想把这件事写个新闻稿,连夜送《大众日报》。我想让设计院的人看看咱山东人的工作效率!”领导表示可行,但担心我不是记者,时间又这么晚了,恐怕连报社门都进不去。我说“只有不敢想,没有做不到。凭咱们对新闻的敏感性,一定会感动值班的报社主编!”有人问我需要领导做什么,我说“一需要有车把我送到报社,二需要领导审查稿件签字。”
《大众日报》值班主编一听我是为山东人的声誉夜闯报社,便让门卫放我进去。“你这个延斌同志胆子不小嘛,竟敢夜闯大众日报。难得难得呀!稿子写得可以!”那个主编和我握握手说,“我喜欢你的胆量和对新闻的敏感。明天一早就会看到报纸。你可以放心地回去休息了!”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谢谢主编!不过我的任务还没彻底完成。我要买四百张报纸带回去!”主编不解地问:“你们德州有大众日报嘛!”
我解释说:“我想在设计院的人没起床前,把报纸塞进每个房间,让他们第一时间看到!”主编说:“我给你找个房间休息一下。报纸出来免费送你!”
第二天早八点就听招待所廊道有人嚷嚷:“设计院的人都到会议室集合.....”设计院的人果然被山东人的效率所感动,同意半年完成设计。
新闻稿见效如此显著,深得领导称赞,刘秉章也感到很光彩。从此便对我另眼相待。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社会上一片“下海”声。厂里也要办实体。我拉开要“跳海”的架势,参与了竞争。厂报工作量很大,我没时间写演说稿。轮到我演说时,便耍起小聪明,满嘴跑火车似地胡诌一套边境贸易、国际贸易。有了拔高的演讲加上刘厂长的倾向性相助,我顺利地当上德州市广合商行经理。从表面上看,我到市区办公拉开了和厂里的距离。但从个人关系上,我和刘秉章交往更方便了。我们多数是在星期天下午相约到他办公室,聊聊化肥厂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一说起化肥厂前景,他便喜笑颜开。
刘秉章生起气来没人敢劝,但唯我除外。不管他怎么气恼,我几分钟就能给他灭火。一次我接到某厂领导电话说:“刘厂长气得在骂人、摔东西,谁也不敢进他的屋。你快回厂劝劝吧!”
我推开办公室,见一只暖瓶被摔得碎落一地。刘厂长正在气头上,脸色煞白。“你来揍嘛?!”他朝我怒气冲天地吼了一声。“好事成双听个双响吧!”我拿起另一只暖瓶举到他面前说,“把这个再摔了。您要不摔我摔!”我调侃着说,“别忘记老八路的规矩,损坏公物要赔呀!摔吧!接着摔吧!”
“那俺不赔大了嘛!”刘厂长开怀大笑起来。“老杨,我说给你听听,看看他们对得起工资不!”对年近六旬的刘秉章来说,德州化肥厂就是他的命,容不得别人对工作的懈怠。
我经商后,天天和钱打交道。有些人明里暗里含沙射影,说刘秉章对我好,是我用钱把他喂饱了。一九九五年八月十五那天下午,我对刘厂长说:“说我没给您送过礼,恐怕鬼都不信。论辈份、凭关系,我也真该表示表示吧。咋样?给个进贡的机会吧!”
刘厂长同意说:“老杨,你去百货大楼给我买四块豆沙馅月饼。你别理会别人说什么,咱俩的关系,别人看不懂。说实在话,认识你这几年,我想聊什么你都能和我聊起来。你从不装懂,说话不一定都对,但每一句都是真话。你从不故意顺着我说,和你聊天我很快乐!”相交十年,我唯一给刘秉章送的礼就是四块月饼。
刘秉章是个很风趣幽默的人。一次我和某工程师同车陪他去威海,他假作严肃地说:“你俩一个文人一个工程师,我和你俩打个赌吧,赌一顿海鲜。都说水往低处流,那什么情况下往高处流呢?”这时,车外的大雨,砸得挡风玻璃像放鞭炮似的哗哗作响。一百多迈车速产生的逆风,吹得挡风玻璃的雨水向上逆流。我把眼神儿定格在挡风玻璃上。
“哈哈,工程师请客吧!”刘秉章大笑着说。
有个叫付某某的退休职工,竟然几次到我广合商行的以看朋友为名,当我面破口大骂刘秉章。说他退休前给化肥厂买过四千多元的办公品不给报销。“您找过刘秉章吗?”我试探着问。付某某怒冲冲地说:“我托人找过刘秉章,人家说就是不给报!”
“我认为你托的这个人不靠谱。如果你说的是真事儿,刘厂长绝不会不给你报!你把票据拿给我吧。”我想验证一下对刘秉章的判断。
“4000多块钱在那个年月可是大钱呀。人家给厂里办事,凭嘛不给人家报呢?不但给报,还必须给人家道歉!”没过几天,刘秉章就派人把四千多元钱交到我手里。
付某某认为能给报销是我的面子。我说:“刘厂长根本不知此事。你屈骂了刘秉章十几年。
”2000年7月25日,我接到在北京开会的刘秉章托人带的信:“老杨,原约定八月份要跟你去北大荒走一走的事,因故去不了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我现在不喝酒了。你也少喝吧!秉章。”几个月后他来电话说:“我病了,你也不来看看我。你不想俺俺想你啊!”
我当天赶到北京301医院。眼前的刘秉章已被癌症摧残得变了模样。他有些伤感地说:“我得的是癌症,没治了。厂里有些大事儿我还没办完呢!我想回德州,在家里养着!”他是想听我怎么说。
我握住他的手无奈地说:“这种病得在身上是治不了。勇敢地面对现实,随心所欲地活好不多的来日!”
刘厂长听了我的话有些感动地说:“老杨啊老杨,你就是实在!”
在刘秉章回到家养病期间,我每个星期天都去看他。他最爱听我说北大荒的故事。有一天他叹了口气说:“本打算跟你去哈尔滨尝尝大列巴,这下完了!”
我赶紧说:“这个容易嘛!”我当着他的面,给《工人日报》驻哈尔滨记者站的朋友打了电话,让他速给我空运一个大列巴。第二天中午我就把大列巴送到刘厂长手里。他把大列巴举到鼻下,吸着长气深嗅着大列巴的香味儿。他眼里含满了泪花。“老杨,你跟我是神交,淡如水的神交啊!”“别激动。我这叫花小钱办大事啊!”我把他逗笑了。
2001年春节前我去看刘厂长。他说“快过年了,我嫌吵,咱找个清静地方过年吧!”腊月二十八那天,我们三口人陪他老两口加他孙子,住进济南舜耕宾馆。七天中,我们每天聊俩小时。期间,说不尽人间感悟,道不完对生活的眷恋。刘秉章最留恋那种穿工作服戴工作帽的感觉。
我陪他渡过人生最后一个春节。他的生命已到最后关头。由于药力副作用,他浑身感觉奇痒难忍。有一次我去看他,见他腿上、身上多处挠得血糊糊一片。尽管我克制着,还是心疼地流下泪。刘秉章强做笑脸说:“老杨啊,别来看我了。这些日子,我老想起咱刚交朋友时你说的那句话,还记得吗?”我点着头说:“我是你好到最后的那个人!”
刘秉章很动情地说:“你里子面子都一样!这些年,有你常陪我啦呱,我很开心!这样吧,请你再为我做最后一件事,让你家小陈再给我烙俩韭菜饸子。还是那个一咬嘎吱嘎吱的火候,我想这口!”这是我们忘年之交的最后对话。那年夏天,他的生命休止在63岁。
2022年6月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