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地的人

一、吃大席

村里有人结婚，要办酒席，奶奶去帮忙，带着我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去吃酒席。

要办酒席的人家，院子里乱哄哄的。好多人在进进出出。大门上各贴了一个大大的“囍”字，地上撒了厚厚的一层碎鞭炮纸。有的人挤着要进屋子，去看新娘子，有的人大大咧咧的站在院子中间吸烟。

一进院子，我就看到了小胖。他站在墙边的一张又宽又长的桌子旁，正眼巴巴的看着桌子上的一盘盘水果，有切成大块的哈密瓜、西瓜，还有黄桃、草莓，小胖站在那里，喉咙一鼓一鼓的，我想他一定在咽口水。

现在是冬天，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弄来的这么多水果。

奶奶在帮忙切菜，洗肉。看见我们说，这都是反季节水果，看上去好看，不好吃，吃了还会拉肚子，等会儿多吃点肉。可是，我和小胖都觉得还是哈密瓜和草莓好吃，比肉都好吃。

奶奶说，在她小时候，路边、地头到处都是野生的草莓，小小的，特别甜，现在这些大草莓，都是人工培育的，不好吃，一股水气。我和小胖咽着口水，还是想吃水果，都觉得，这么大的草莓，一定很甜，很好吃。

二、看鸟

小胖的家里有一个望远镜。望远镜太神奇了。我们站在村口，奶奶在村外好远的地里干活儿，都能把她看的清清楚楚。小胖说，望远镜最好玩的是用来看鸟。

我们村有好多小鸟，有麻雀，有白头翁，有斑鸠，有鸽子，还有灰喜鹊。每天早上，它们在我们头顶，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一会儿飞到房顶上，一会儿飞到大树上。我们在院子里晒粮食的时候，它们还会飞到院子里偷吃。虽然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它们，却记不得它们具体的模样。每次，我们还没走近一点，它们就拍着翅膀，扑棱棱飞走了。

小胖说，我们可以用望远镜来看它们。我们拿着望远镜，站在树下，一点一点的往上去看，真是太清晰了，每一片树叶上的纹路，我们都能看的很清。我们很快就看到了一只鸟，他是一只白头翁，小小的身子，灰色的羽毛，好像还没长大，头顶上却有一撮白毛。它的两只小眼睛，像两粒绿豆，滴溜溜的转来转去。

我们又看了斑鸠，喜鹊，麻雀。有一次，我们还看到了一只鹦鹉。它全身五彩斑斓，飞得很低，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飞飞停停，我们一直追着它看了很远。我们想抓住它，教它说话。可是，很快便把它跟丢了，不知到底飞哪去了。爷爷说，我们这儿是没有鹦鹉的，它可能是谁家养的，没看好，偷着飞出来了，估计又飞回去了。我和小胖一直疑惑，树那么多，房子那么多，鹦鹉认识回家的路吗？

奶奶见我们整天跑着看鸟，给我们讲了几个小鸟的故事。

她说，麻雀，是一个贪吃的小孩变的。有个小孩整天啥都不干，就想着吃好吃的，见到任何吃的东西都想尝一尝。有一次在野外，他偷偷吃了一个野果子，没想到，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只小鸟，吓的哇哇哭，却再也变不成人了。从此，只能整天飞来飞去，到处找吃的，别说吃好吃的，连肚子都填不饱了。

奶奶还说，白头翁，是一个贪酒的老头变的。有个老头好喝酒，整天喝的醉醺醺的，喝醉了就睡觉，什么活都不干。有一次出门买酒，买了一坛酒，边走边喝，还没到家就喝醉了，倒头睡在路边，醒过来就变成了白头翁。以后不但不能喝酒了，还得住在树上，晚上睡觉也睡不好，一不小心就会掉地上。

我和小胖听了以后，都觉得不可思议。人怎么能变成鸟。奶奶一定在骗我们。不过，我们又都觉得，白头翁整天好喝酒，变成鸟活该，小麻雀因为好吃，变成了小鸟，有点太可怜了。

三、池塘

奶奶家的后园不远处，有一个大池塘。塘内只有浅浅的半池水，飘着一些白色的垃圾袋。水边可以捡到干死的田螺壳。池塘周围长满了野草。

有一段时间，我和小胖常去池塘边玩。池塘周围的野草丛里，被人们扔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这里是我和小胖的秘密基地，我们喜欢在这里“寻宝”。我们能寻到各种各样的惊喜。小镜子，小皮球，酒瓶子，布娃娃。一次，小胖找到了一个漂亮的小葫芦，陶瓷的，特别小巧精致，握在手心里冰凉凉的，好看又好玩。我也想要一个，可惜我们找了半天，就只找到了那一个。后来，小胖大度的把它送给了我。我一直拿着玩了好几天。

奶奶见我天天去池塘边玩，对我说，别看池塘现在脏兮兮的，二十年前，那里可漂亮了。那时，池塘周围种了一圈的柳树，满满的一池水，池水清澈，水里还养了很多鱼。春天秋天，人们在池塘里洗小孩的尿布。天旱了，人们挑着扁担，从池塘里挑水浇菜，有时，一水桶舀下去，可以舀上来两条鲫鱼。夏天，男人和小孩在池塘里洗澡，女人坐在柳树下乘凉、聊天。冬天，池塘结冰了，小孩会在冰面上打陀螺。过年的时候，胆大的小孩，还会往冰窟窿里扔炮仗炸鱼。

听奶奶这样说，我更喜欢去池塘边玩了。

奶奶又说，有一年，池塘里淹死了一个小孩。那个小孩十三四岁，从城里来我们这儿过暑假。但他不会游泳。一天下午，大人不在身边，他到池塘边玩，看到好多小孩在水里打闹、戏水，就兴奋的脱了衣服往水里跳，结果，一头扎进水里，就再也没有上来。奶奶说，因为他不熟悉池塘的情况，不知道哪里水深，哪里水浅，一头扎进水里，可能，正好掉进了深水区，等大家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气儿了。他的家人，在池塘边整整哭了三天。

三天以后，有人发现，每到半夜，池塘里就出现一只大白鹅，大白鹅一边嘎嘎的叫，一边拍着翅膀四处乱游，翅膀拍在水面上，拍的水面啪啪直响，响声传的很远很远。那年夏天，大家都不敢去池塘洗澡了。奶奶说，这只大白鹅，就是那个淹死的小孩的魂儿变的。他死的太可怜，太冤枉了，所以变成了一只大白鹅，每天发怒的拍打水面，来发泄怨气。

后来怎样了？我问奶奶。奶奶说，到冬天，大白鹅就不见了，不过，从此以后，大家都不敢在夜里下水洗澡了。

我把这个故事，给了小胖讲了一遍，小胖听后，我俩再也不去池塘边“寻宝”了。

四、看地的人

刚过完年，庄稼地里又多了一个“看地”的“人”。

奶奶说，小胖的爷爷还真有福，眼看着就吃不到“年下”的新馍了，没想到，还硬挺着活到了过年。就是活的有点短了，才活了64岁。

小胖的爷爷得了癌症，听奶奶说是肺癌。小胖的爷爷喜欢抽烟，每天烟不离手。年轻的时候，没钱买烟了，还卷树叶子、红薯叶子当烟抽，一辈子不知道到底抽了多少棵烟。

去年，他突然出现了咳血，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肺癌晚期，治疗的话能活一年，不治疗，最多能活半年。小胖的爷爷不愿意治疗，小胖的爸爸、叔叔和奶奶，都劝他住院，可他根本不听，还说，“住院太花钱，也治不好，不如把钱给我，买吃的买喝的”。

小胖说，他爷爷最喜欢吃猪头肉、喝啤酒，活了一辈子从来没吃喝过瘾过。从医院回家后，小胖奶奶几乎每天都赶集，去买新卤好的猪头肉。

每天傍晚，我去外面玩，路过小胖家，都看到小胖爷爷坐在门口，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吃肉，一边喝啤酒。太阳红通通的，又大又圆，快要落山了。阳光照在他脸上，把他布满皱纹的脸，也照的红通通的。他有时会把我喊过去，夹一块肉让我吃，我很想尝一尝，可是又不敢吃。

小胖的爷爷，从年前到年后，正好又活了半年。奶奶说，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他自己不知道，他身边的小孩会先知道。小胖爷爷刚生病的时候，小胖的妹妹才两个月。小胖爷爷，经常抱着她在门口玩。小胖爷爷临死前的一个月，再一抱她，她就哭个不停。奶奶说，小孩儿有预感，会看人，知道他活不长了，心里害怕，不愿意让他抱了。

小胖爷爷下葬的那天，全村人都去送他了。小胖的奶奶、爸爸妈妈和叔叔婶婶，哭的震天响。他被装进一个黑棺材里，用拖拉机拉到村外的庄家地里。地里麦苗绿油油的，泛着冷光。人们在麦地里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小坑，把棺材放了进去。几个人拿着铁锨，一锨一锨的铲起土，把棺材埋了。又在上面垒了一个像馒头一样的大土堆。

奶奶说，小胖的爷爷还算有福，临死前吃喝都过瘾了，还没拖累家里人，儿子儿媳妇，一辈子都得承着他的情。现在住在"馒头房"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也饿不着了。从此，庄稼地里又多了一个"看地"的“人”。

五、上天堂的人

快过年了，村里又有两个老人，去“看地”了。我跟着奶奶去吃了两次大席。

奶奶说，第一个去“看地”的人，才五十多岁，死的时候，没受一点儿罪。他正看别人打牌，突然说头疼，一头扎在地上，就再也没起来。救护车来了，医生看了看他的眼睛，听了听他的心跳，连抢救都没有，直接又走了。医生说，他得了脑出血，血管爆了，太突然了，抢救都来不及。我有点迷惑，血管又不是炮仗，怎么能爆呢？

奶奶说，他死时一点儿罪没受，活着的时候，也没享一点儿福。他是一个孤儿，要饭要到了我们村，大家看他怪可怜，就让他留下了，住在了村里的牛棚里。长大后，他老实能干，在村里做了一个倒插门女婿。结婚后，农忙时他干农活，农闲时，他去城里打工。

年底从城里打工回来，别人聚众打牌，到处闲逛，他又到村里池塘边，地头沟里，到处捡破烂。只有年前年后，他才歇几天。他有一儿一女，都被他照顾的很好。他死后，村里的老人，都为他感到可惜，说他真是个好人，能上天堂。到了天堂，从此就无灾无难了。

另一个去“看地”的“人”，是出车祸死的。她是一个老奶奶，和我奶奶的年龄差不多。奶奶说，她四十多岁时，男人在工地干活，摔断了腿，没法挣钱了，她便去了县城打工，给城里人扫大街。扫一段路，一个月挣三百块钱。她一个人包了六段路。每天夜里一点多起床，一直扫到早上七点多。然后，再拿个大袋子，去垃圾场扒垃圾，捡破烂卖钱。靠着扫大街和扒垃圾，她在县城，给两个儿子，一人买了一套房子。这一二十年下来，她夜里扫大街，白天捡垃圾，长年累月，累了一身的病。

最近几年，她腰疼腿疼，关节变了形，连走路都费劲，可还在硬撑着扫大街。奶奶说，现在扫一段路涨到六百块钱了，她舍不得不扫。原来她能扫六段，现在只能扫三段了。

一天凌晨，她骑着三轮车上街干活，对面飞驰来一辆汽车，开远光灯，灯光刺的她，突然失了明，看不见了路，一下连人带车撞向了路边的花坛，她从车上摔了下来，头磕在石头上，当场就昏迷了。被人发现，送到医院治疗了一个多月，也没醒过来。后来，家人选择了放弃治疗，把她拉了回家，回家后，很快就断气了。

奶奶说，下葬的那天，他的小儿子都没去看她一眼。因为住院花了一大笔钱，小儿媳妇非常生气，不允许小儿子去给她送葬。村里的老人，都为这个老奶奶感到可惜，说她死的太亏了，辛辛苦苦一辈子，没日没夜的干活，最后埋的时候，儿子儿媳都不去送她一程。

我问奶奶，“等我长大了，你就老了，你怕死吗？”奶奶说，“我不怕死，俺爹俺娘都在下面，等着我呢。”奶奶说完，眼睛红了。奶奶和我讲过，她十八岁的时候，她的爹就去世了。

我又问奶奶，啥样的人死了能上天堂啊？奶奶说，一辈子不做坏事儿的人，就能上天堂。我听后，对奶奶说，那“傻子”死了能上天堂，因为“傻子”一辈子都不会干坏事。奶奶听了开心的笑了。“傻子”是村里的一个人，大家都叫他“傻子”，但他并不算真正的傻。

六、傻子

傻子小时候不傻，后来才傻，他的傻，也不算真傻。但大家都叫他“傻子”。

傻子现在也有五十多岁了。他头发胡子乱蓬蓬的，脸和衣服都脏兮兮的，身材干瘦干瘦的，不论冬夏，都光身穿着一件破烂军大衣。整天在村里不停的走来走去。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大声唱戏，有时见了独行的女人，还会突然把裤子脱了，光着屁股冲过去。

奶奶说，“傻子”之所以变傻，都是被大人惯坏的。傻子在家排行老六，上面有五个姐姐。傻子小时候，大家生活都不好，吃饱饭都费劲，他却顿顿能吃上白面馍。调皮捣蛋的时候，他敢尿在自家饭锅里。

傻子十八岁的时候，家人给娶了媳妇儿。傻子对媳妇儿并不好。一次去赶集，他买了一块酱牛肉，不舍得让媳妇吃，就自己躲在屋里偷偷吃，最后没吃完，剩了一点，怕媳妇会偷吃，又锁在了柜子里。媳妇儿发现后，收拾收拾衣服，回娘家去了，再也没回来。

媳妇走后，傻子跟着爹娘生活。没过几年，爹娘先后都去世了。傻子不会做饭，不会干农活，每年收的粮食不够吃半年的，经常饥一顿饱一顿，需要几个姐姐救济。

农闲时，村里人无论年轻年老的，都想法结伴出外打工，只有傻子，一个年轻小伙子，整天在村里东游西逛，无所事事。

那几年，我们这里流行信“教”。各种各样的教，吹的天花乱坠，说信了“教”，可以发财去病消灾难，可以得道成仙上天堂。

傻子的一个姐姐，信教信的走火入魔，见人就宣扬信教的好处。据她亲口说，自从入了教，老天爷下雨都不淋她身上。一次她去赶集，晴的好好的天，突然下大雨了，别人都淋得像落汤鸡，只有她，全身干巴巴的。她说的有鼻子有眼，让人不由得不信。

她把傻子拉去入了“教”。

入“教”后，傻子学会了唱“教歌”。虽然没上过几天学，可那长篇大论的“教歌”，他却能完整的背下来。

傻子住在两间青砖垒成的小房子里，房瓦也是青灰色的。房子又低又矮，他每天进出，都得低着头。自从学了“教歌”，不论早晚，人们经过他的房子，都能听到他的唱歌声。

奶奶说，傻子信的是“哭”教，说是唱歌，其实像哭丧一样，一开口，每句都拉着长长的哭腔，唱的内容，又呜呜呀呀听不清楚。

傻子彻底迷上了唱“教歌”。以前，天凉快的时候，他还会下地锄锄草。自从他信“教”后，庄稼该锄草时，他只坐在家里，不停的念“草死苗活，草死苗活”，“草死苗活，草死苗活”，一天到晚，念的有几千遍。结果，这一年，他的二亩地，颗粒无收。

没有了粮食，傻子就没饭吃了。每天肚子饿的咕咕叫，“教歌”也不唱了。一开始，他还能每天东奔西跑，去几个姐姐家混口饭吃。后来姐姐们都出外打工了，他便吃起了百家饭。奶奶说，从这以后，傻子才开始变傻的，他地也不种了，也不开口和人说话了。

每天到了饭点儿，他就拿个脏兮兮的水瓢，蹲到别人家的门口。人家做好了饭，看到他，不管多少，都会给他盛一点。他得到吃食，叉开两腿坐在地上，不管饭热饭凉，呼噜噜，一口气吃完。吃完了饭，一句话不说，端着空瓢，又摇摇晃晃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