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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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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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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花

引子

一个春寒料峭的黄昏,上海西郊的一家养老护理院,我如约坐在两位老人的面前,听他们讲那段硝烟弥漫的故事,这是他们自己的故事。

两位老人讲得很慢,他们的故事很长。

他们是志愿军老战士,我们已熟悉了二十年。他们一年比一年老,可能觉得自己的生命长度越来越短了,又想到2025年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5周年的缘故,两位老人愿意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我听。

从那天起,我得空就到他们身边,在那个幽暗的灯光下聆听一段既遥远又亲近、既残酷又感人的故事。

他说,那时打仗,白天休息,晚上行军,直到现在还常常白天打瞌睡。她说,人老了白天都会打瞌睡,跟当年行军打仗没关系。

她的话并不多。偶尔说一会儿话,他也总会用笑容带着摇头的方式来让着她。那种让,我能明显感觉到是一种尊重,还有发自内心的爱护。在我看来,记忆经过漫长的岁月流动之后总会有些沉淀,有些误差,但那段几十年难忘的真挚情感,却永远不会褪色,不会遗忘,相反还会越来越浓,越来越厚,那是他们生命中最可珍贵的礼物。

室内只开一盏灯,那是一盏光线并不十分明亮的灯。有时,讲到某个情节时,他还迈着蹒跚的步伐从书架上拿来相册,指着某张照片对我说,你看,这就是云鹤里。她也跟着说,你看,这就是基地医院所在地。有时,两个老人还因为记忆略有偏差而引起小小的争议;有时,他们说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喝茶休息时,他又总会对我说,人老了,什么都变得慢了。

两位老人已年逾九十,他们对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感受有着自己的理解。或许,人只有经历过一段血与火的考验,经历过一段漫长的等待之后,对爱和生命才会有更透澈的感悟吧。

人生如水,水流花谢。命运如花,花开花落。

每个人都生活在各自时代的天空下。

在生命的世界里,不管是灾害、战争还是什么运动,总抵挡不住爱的萌发。爱情,宛如春天里的花儿一样,总是如期绽放在轮回的季节里,再残酷的环境也能芬芳四溢。

他们的故事,从1950年秋天开始……

(一)

素云从南京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从这天起,她将从九江医院调到苏州军分区医疗队。临行前,九江医院领导对她说,朝鲜半岛南北双方战争已经打响,美国已经派兵干涉,我军一旦跨过鸭绿江,前线阵地的官兵伤亡一定很大,到时将会有大量的重伤员要运回国内治疗,苏州军分区医疗队作为一个备用的医疗点。显然,素云是带着使命调到苏州军分区医疗队的。虽说苏州近邻上海,回家看望父母会方便些,但素云清楚,如果我军出国作战,救治重伤员定是一项非常繁重的任务,她必须要有心理上的准备。

这天正是新中国成立一周年的国庆,火车里人多吵杂,过道里挤满了旅客。素云当兵已经三年,这是第一次探亲。她天生是个不怎么爱表达心情的女孩,即使马上就能见到分别已久的父母,也并没有表现出那种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到父母面前的激动之情。虽然,她此刻的心里是那样的热烈,那样的欢喜。与生俱来的性情,宛若盛开在寒意习习中的玉兰花,芬芳而静美,幽香而寂然。

火车向上海飞驰,车窗外的景致向车后不停地闪移。

初秋的江南,远处的田野里呈现出一片片金黄,待收的秋稻像调皮的孩子,在风浪里一波一波地追逐打闹着。正是午后,又逢晴日,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暖地落在素云的脸上。望着田野里的风光,素云想到了机枪手。

在济南战役时与他相识两年来,他们只见了三次面。为到底见过几次面这件事,素云和机枪手有过争论。机枪手说是三次,素云说是五次。素云的理由是,除了那三次彼此看到对方之外,还有过两次她看到行军的队伍里有人把枪举过头顶,那一定是他。对素云说的这句话,机枪手还是承认的。不管是三次还是五次,机枪手在素云的心里已然生了根,长了叶。

就说两个人都认同的那三次吧。第一次在野战医院,他养伤,她护理,他们相处时间长一些。第二次和第三次,只是机枪手行军途中与素云相遇,当素云跑向队伍见机枪手时,她的身后突然响起了护士长“抢救伤员”的声音。声音就是命令,容不得素云去选择和考虑,她只能折回跑向野战医院。那两次遥望相遇,只是彼此挥挥手,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虽没有说话,但素云和机枪手从此有了一种默契,每当机枪手路过野战医院时,他就会把枪举过头顶,宣告着他来了。对素云来说,看到路过的队伍里有枪高高地举过头顶,就告诉她机枪手来了。那杆高高耸立的枪,就像一根旗杆,引素云注目。

从那时起,只要有队伍路过战地医院,素云不再像以前那样用眼睛努力地在队伍中一个一个地去苦寻机枪手的脸,只要看一看队伍里有没有枪过头顶就知道有没有机枪手的身影了。素云想起这件事心里就想笑,心里嘀咕,这个机枪手,看人憨厚傻样的,脑子倒并不笨呢。

素云只知道他叫机枪手,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在素云看来,机枪手就代表着他,他是战斗英雄,也是她心里的英雄,这就够了。三年来,素云一直想着机枪手,盼望有机会重逢,跟他说说心里话,听听他的战斗故事,仔仔细细地看他那憨厚傻笑的神态。素云想到这里,看着窗外风驰电掣的景色,济南战役时机枪手受伤住院的情景又展现在她的眼前了……

就在济南战役即将胜利的时候,机枪手在冲锋时他的右胳膊被一颗子弹射穿。他顾不上这些,还是抱着机枪往城门飞奔。就在他攻到济南府城门口时,直觉得双脚一软,眼睛发黑,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后,他才发现自己躺在战地医院里,“护士,这是哪里啊?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啊?”

素云对他说:“你的胳膊还能端起机枪吗?”

机枪手看着素云,下意识地抬了抬右胳膊,接着眉头紧皱,禁不住“啊”地叫了一声。素云说:“千万不要动,伤口刚缝好。”机枪手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口齿不太利索地说:“俺在梦里正向济南府冲锋咧,你看,俺这……唉……”

他为自己没能冲进济南府活捉王耀武而懊恼起来。他又看看自己受伤的胳膊,不禁叹起气来。

素云一边低头干活一边问机枪手是哪儿人。他说他是山东人,接着又说自己是江苏人。素云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奇怪,难道自己是哪里人还不能确定吗?素云听着他的回答,假装认真起来:“那你到底是哪里人啊?”

机枪手说:“弟弟说我是江苏人,俺娘说俺是山东人。”

素云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是她第一次在伤病员面前下意识地露了怯。为了打消机枪手的误解,她赶紧解释,说你怎么一会儿说我,一会儿又说俺啊?机枪手一时语塞,没回答素云的话。素云本不想与他追究这个问题,管他是山东人还是江苏人呢,可又觉得眼前的这个傻大个有点好笑,总觉得他身上有故事。于是,她转过脸去,唇齿之间吐出了一个“喂”字,接着问他:“那你叫什么名字啊?”这回他倒是干脆利索地回答说,俺叫机枪手。素云在心里不禁暗笑起来,这肯定是战友们对他的戏称,也没在意,拿着药盘转身离开了帐篷。

走出帐篷,素云心想,她平时与人是不爱多话的,怎么跟这个傻大个话就多起来了呢。素云给自己找到了合理搭话的原由,主要是这个傻大个连自己是哪里人都说不清楚,问他叫什么名字,竟说叫机枪手。如果不觉得他好笑,她才不会与他搭话呢。

快到十月了,天空已有成群的大雁向南方飞去。这样的气候,是有利于伤口愈合的。那天,素云将帐篷门敞开,给帐篷内透透气。不一会儿,她又走进帐篷来,机枪手看着她身穿的那件白大褂的下摆拖着地,沾上了泥巴,脏兮兮的样子,没忍住,竟哈哈地笑出了声。素云转脸看他,感到莫名其妙,问他笑什么?他说她的白大褂,比她个头还高呢。她瞟了他一眼,没说话,背过脸心里偷偷地吃笑。

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阵吵闹声,好像有人吵架似的。帐篷门被人挡到了一边,一个战士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大声叫着:“机枪手在不在?机枪手在不在?”机枪手一看,原来是连队通信员陈小狗。陈小狗一见机枪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机枪手身上寻找着,问伤得重不重,伤在哪里了。素云抬起头看着陈小狗,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没好气地说:“人还没枪高呢,嗓门倒不小。”

陈小狗擦了擦眼泪和鼻涕,一下子感到难为情来,接着整理了一下军容风纪,一本正经地对素云说:“你这位同志怎么说话呢,俺机枪手哥是俺全师的大英雄咧。连长着急,派俺来看看他,连长让他安心养伤,俺们部队准备转移了,接下来还有大仗要打咧。”说完,他看了看机枪手,咧开嘴笑了起来,头还向上抬了抬,哼了一声,一脸得意的样子。陈小狗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赶紧打开挎包,拿出一块糍粑,递到机枪手手里,说:“哥,来之前,有个大娘送给连长吃的,连长让俺给你拿来。”

机枪手连连摆手说:“俺在这里不行军不打仗的,吃个啥啊?”

陈小狗说:“俺得回去了,部队差不多要出发了。”他放下糍粑就跑出了帐篷。

说者无心,听都有意。陈小狗刚才对素云说机枪手是“全师的大英雄”,机枪手在素云眼里瞬间像山一样高大起来,又仿佛帐篷外的阳光,暖暖地洒进了她的心里。

那天下午,素云扶着机枪手走到帐篷外,说晒晒阳光,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素云对机枪手说,你能跟我说说你的战斗故事吗?机枪手说,自他参军以来,打过的仗太多了。素云说,你想到哪个就说哪个呗。机枪手看了看远处,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于是,他跟素云说起了母亲送他的那双布鞋救了自己一命的故事:

“那是1947年初春的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驻守县城里的大批敌军,来到城北一些村庄抢粮。部队接到任务后,立即出发,决心消灭这股不顾老百姓死活的敌人。部队刚组建不久,枪支弹药不足,少数战士手里还没有枪,只拿着几个手榴弹,有枪的战士也只配发几颗子弹,大部分战士连枪都没有刺刀。新入伍的战士没有战斗经验,更没和敌人拼过刺刀。”

素云紧张地问道:“没有枪和子弹,怎么能打赢敌人呢?”

机枪手把脸一仰,神气地说:“俺们凭的是一股杀敌的精神和勇气,凭的是把老百姓视为自己的父母!”

素云看着机枪手神气的样子,下意识地握紧了小拳头。素云又问:“那战况如何呢?”

机枪手说:“俺们本想以一阵猛烈的呐喊声和手榴弹的攻势把敌人给吓跑,没想到,当俺们与敌人接近时,却遭受敌人的猛烈回击。敌人有好几百号人咧,而俺们只有一百多人,况且敌人的武器都是美式装备,弹药充足,又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正规军,显然他们占了上风。”

素云紧张地问:“那你们怎么办啊?”

机枪手说:“就在这时,俺听到了撤退的命令。俺们三连二排是连里的冲锋排,先前战斗时是前锋,撤退时就变成了队伍的尾巴,距离敌人最近。”

素云不觉着急起来:“那你不是最危险了吗?你害怕吗?”

机枪手自豪地说:“当时俺只有17岁,但也打了近一年的仗,本来俺的胆子就大,见到敌人像见了仇人似的。所以,俺一边掉头向敌人开枪,一边跟着队伍跑。就在俺打完一枪掉头跑时,不想被一股强大的冲击力给冲倒在地上了。”

素云睁大眼睛地问道:“你受伤了?”

机枪手说:“撤退时俺在最后面,所以俺倒下后战友们都不知道。说来也奇怪,俺倒下时,并没觉得哪里痛。俺迅速地伸伸腿,动动膀子,感觉哪里都没有疼痛,俺赶紧爬起来,猫着腰一阵猛跑。撤出战斗休整时,俺还一直纳闷,到底是哪里来的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把俺冲倒在地上的呢?”

素云忙问:“对啊,到底是什么力量把你冲倒在地上的呢?”

机枪手感到自豪地说:“俺打开背包仔细查看起来,原来有颗子弹穿透两层军被,挡在了军被里俺娘送给俺的那双布底鞋上。原来是娘纳的千层底布鞋救了俺一命呢。”

素云静静地听着机枪手的故事,想到他那么小就参加了战斗,还那么勇敢,心里油然生起一种敬佩来。素云自己也说不清楚,从她想听机枪手故事的那一刻起,他在她的心里已经不完全是一般的受伤战士和护理员之间的关系了。

面对眼前的这个山东壮汉,这个全师的大英雄,这个17岁就扛枪打仗的优秀青年,素云的心里仿佛照进了春日的阳光,一阵莫名的暖流正激烈地在她的身体里涌动起来。素云想听机枪手所有的故事,想让他一个不拉地讲给她听,她还想知道他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位母亲。素云望着蓝蓝的天空对机枪手说:“等全国解放了,真希望能去看望你的那位英雄的母亲。”

第一次听到一位女同志想去看望他的母亲,机枪手感到心里有些发烫,呼吸似乎也有些加快了。他低头偷偷地看了一眼素云,素云正带着一丝羞涩的神情等着他的回话。机枪手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憋得通红起来。素云轻声地问他:“你不愿意吗?”

机枪手连忙摆手,竟忘记了受伤的胳膊,不觉又“啊”地一声叫了起来。素云只是羞羞地笑,心想这傻大个,怎么就忘记自己受伤的胳膊呢。

机枪手不觉有点羞愧起来。他平静了一会儿,用左手挠了挠耳根,傻傻地对素云说:“等解放了全中国,俺一定带你去看望俺娘……”素云听机枪手说话像变了个人似的样子,一时没忍住,用手捂着嘴巴,转过脸,扑哧扑哧地笑出声来。

机枪手的脸一阵红,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支支吾吾,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在素云看来,正因为机枪手这样的笨拙,反而让她觉得机枪手的可爱。他朴实真诚,英雄简单。素云也觉得奇怪,自己从参军以来,还是第一次在一位陌生的男同志面前这么爽朗过,有那么多的笑,她发现自己也像变了个人似的。

机枪手归队的那个上午,素云送他到路口,将一个日记薄和一支钢笔送到他的手上,微笑着说:“记下你的战斗故事。”

火车一阵鸣笛,把素云从回忆中拉回,火车已进入上海郊区。美好的回忆,总能让人暂时忘却当下的环境,就像沉浸在幸福海洋里的素云,她全然不顾火车上的吵杂声。对此刻的她来说,机枪手就像那个让她三年没有跨进的家一样,在不远处等待,在盼望中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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