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应光的头像

杨应光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11/25
分享

秃杉荫蔽的村庄

秃杉荫蔽的村庄

在苗乡,大多神圣的事物,都与树木有关。而树木,又以枫树最为典型。这与苗族的崇拜有关。

苗族是一个崇拜祖先、崇拜自然的民族。祖先,是绕不开的敬畏。万物有灵,苗族的自然崇拜,一方面亦与先祖的崇拜有关系,因为他们认为,蝴蝶是苗族的祖先,相传蝴蝶妈妈是古枫树孕育而来。由此可见,枫树与苗族先民有着特殊的亲缘关系,因而枫树成了苗族的图腾。二方面与人类的祖先有巢氏有关,说人类是从树上走下来的。在那远古的原始社会,树可以遮风蔽雨,可以钻木取火,可以观测日出日落,树叶可以用来蔽寒,果子可以充饥。从某种意义上说,一棵树就是人类的生命居所。就是《圣经》的开篇故事,也是讲了两棵树,一棵生命树,一棵善恶树。基督教文明形成的民俗是过圣诞节,大冷的冬天,在家里弄棵圣诞树,反映了万物枯萎的季节,人人家里要“种”一棵生命树,精神向上的树。苗族崇尚自然,祭祀神树,实际上是作为一种生命的源泉来崇拜和祭祀,是对大自然的一种热爱,对生命的一种感悟,一种升华。

人类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对世界的认识是模糊的,自己从何而来? 一直是探索的命题。苗族起源于蝴蝶妈妈及枫树的神话虽然牵强附会,但其中糅合了许多远古的历史和图腾文化,反映出人们图腾崇拜和生殖崇拜观念,这是一种特殊的生命法则,是苗族人崇尚自然、崇尚生命理念的体现。故而,在苗族地区,大凡有村落,皆有枫树,必有枫树,这些树被奉为“风水树”“保寨树”。但坐落在苗岭主峰雷公山深处的格头村,虽然也崇拜树木,但在树种的崇拜上,却成了另类。崇拜——秃杉。

我老家脚雄,在县城北郊,俯瞰着县城全貌。邻居两位奶奶辈分的长辈,是从格头嫁来的。因为汉语都不会说,所以对子女的教育也没有通过让子女读书改变命运的想法,与我同岁或小一些的几个孩子,早早就辍学回家劳动,我知道的,除了穷,更多与理念有关,乃至于后来的孩子一直做着最艰苦的体力劳动获取生活来源。让我对格头记忆犹深的并不止是这两位老人,更多的是,由于贫穷,格头村的人老出来讨饭。小时候的我,常常被站立在门边乞讨的他们吓得一跳,至今仍记忆深刻。所以,格头村的偏远,不只是一种距离上的遥远,在我的心灵记忆中,更多是一种生活上的距离,一种意识上的距离。

我常常想,格头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什么时候,能否有那么一天造访那里。这就一直成了我的念想。

毕竟,在还没有通公路的时候,从天蒙蒙亮就从县城出发,沿着崎岖的山路不断攀越,要走到黑灯瞎火才到的地方,对于身体羸弱的我来说,是一种考量。

我终于在县政府办工作的时候,因为单位帮扶格头村,在单位组织的一次“七一”活动里,造访了格头。

方祥村有7个行政村,到格头之前,其他村我都已经到过了,唯独没有机会到格头,格头于我,一直是谜一样的存在。

格头的苗名叫“甘丢”,在我对苗语的解读与在自己很多年来的意识里,甘丢,甘,很深很偏远。丢,山沟。甘丢,就是很偏远很深的沟壑。从苗岭主峰雷公山半山腰的27公里分路下去,一边走榕江,一边走方祥乡。到半山腰又在分路的时候,往右,一路蜿蜒而下,两旁树林茂密,古树虬枝,山花处处,鸟鸣阵阵。行至一处“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之处时,我更是坚定了“很偏远很深之沟壑”之论定。直到进村看到了“秃杉保护碑”时,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误读了它。保护碑云:秃杉苗名叫豆机欧,相传我们祖先迁来时,直接以千年秃杉下弯枝桠为梁搭屋居住,于是我们格头村(苗语甘丢,意为下弯的枝桠)由此而得名。秃杉保佑我们祖祖辈辈平安吉祥,是保佑我们格头人生存的神树。保护秃杉遣有古训,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砍伐、破坏我们村范围内的秃杉。

苗族在议榔中对树木的保护意识非常之严格,人们也非常之敬畏。所祭祀为神树,一般都经过议榔仪式祭祀过的。

议榔是苗族社会为维持地方、村寨社会治安稳定,保护人民群众生产、生活秩序,维护苗族道德等而建立的一个类似立法的组织,定期召集本地方各寨人民聚拢来制定和宣布榔规榔约、村规民约。通常是在地方寨老宣布榔规榔约后,要杀一头黄牛,每户分一块牛肉,各户带回家吃,叫“吃榔规肉,熟榔规矩”,使男女老少都能自觉遵守榔规榔约,维护安定团结、社会稳定。议榔重在其咒语上,其神秘又具威慑力。没有人愿意违背榔规咒语,因为诵领咒语,是对那些坏人和心思、道德不好的人形成的一种心理威慑,使他们心里感到恐惧,不敢做坏事。如果有人要砍村里的这些大树或做什么坏事,往往会导致其内心纠结,最后导致其心声郁结,甚至由此郁郁而终。因此在苗族地区,很多时候,非理性的“神判”往往高于理性的人判。

看到人们用一种非常敬畏的方式祭祀秃杉,我想除了视其为守寨树外,一定还有其他原因。果然一问,与格头村的发展息息相关。

又是一则关于浮漂的故事。

过去苗族人迁徙到苗岭深处来,最关注的是可否有生活之用水。格头如今已然是森林茂密,在几百年前更是遮天蔽日。现居住在格头的罗家先祖,原居住在100多公里外的榕江小丹江。400年前的一天,罗氏兄弟带着猎犬上山打猎,猎狗在山林里追逐野猪的时候,带来了一身浮漂。有浮漂即有水塘,有水塘即可生活,眼见老杉密布,水草肥美,溪流淙淙,罗氏兄弟决定搬来居住。

住在哪里,一棵直径约5米的杉树下。杉树自然垂下的茂密枝丫,罗姓兄弟将秃杉树根刨掉作地基用,在树根上立了房,期望得到杉王的庇荫,家兴人旺。怎么对外介绍自己来自何方呢,罗家兄弟看着那自然垂下的树枝,以命名之。自然垂下的茂密枝丫,苗语为“甘节丢”,后简称为“甘丢”,汉语谐音为“格头”也。

这也是苦了我这么多年的念想,认为“甘丢”,乃苗语“深深的沟壑”。

不过,第一次到达格头,我是被震撼住了。

几百年的自然发展与近几年的打造,已然一处梦幻般景色之小小村落。这大概是其在获得“2018年中国最美村镇·生态宜居奖”的原因,而且是贵州省唯一获得“生态宜居奖”殊荣的一个村寨。

停下车来,是一处已经建设的非常自然的停车场。在停车场的两面,是一些商家对格头民宿的投资。不管是停车场的建设或是商家民宿建设,在营建中, 都充分利用自然环境和自然水系脉络特点,依山就势,沿水而居,与村落融合协调,体现出一种人地和谐的整体空间观,让人赏心悦目。

进村的第一座桥,是民用生活风雨桥,是近些年政府所建的便民桥。远离了村寨。过了桥,沿着路走进村落,尚需几百米距离。而这距离里,是一条从山里流淌而下的山溪伴随着你。到第二座风雨桥处,桥搭路,把村寨一分为二。看看小溪,什么叫清澈见底,每一颗石块,每一条细小的色花、黄尾等河鱼,每丛绿油油的水草,皆清澈可见,伸手可及。即便是夏天,捧一掬水,凛冽至极。很多孩子光着身子,在小河里游泳,那也是我们的童年。游一会,返回岸上高岩处,选一水深处,跳下水去,鲜爽快乐之至。

这第二座桥,是一座很小的风雨桥,宽2米左右,长不足6米。别小看了这座青瓦翘檐的小风雨桥,其白天供路人小憩,晚上则是苗族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圣地,寄托着苗家人的爱情生活。我在自己关于县城丹江河的一首《情寄风雨桥》的词里写道:丹江河上有座桥/那是苗家风雨桥/白天它渡你过河/晚上渡你把爱找//爱之河上有座桥/那是月老的鹊桥/鹊桥上面把歌唱/唱来牵手走到老//山桥水桥渡生活/风雨桥来渡姻缘/美人靠上意绵绵/情歌悠扬把线牵//爱和情是两座山/情歌作桥把心连/心连桥来桥连心/生活幸福如蜜甜。歌词,即苗族爱情生活的写照罢。

过了风雨桥,就到了格头最神圣的所在——秃杉神树。这是一棵远远就可以看见在那里伫立的大树,被称为“秃杉王”。同来的人们经常来这里多次,似乎对这棵大树已过于熟悉,所以没有人与我一起去合抱大树。我一个人,用自己的拥抱,丈量了一下树干。我丈量的是一份敬重和景仰。因为我知道,这是一棵年逾千年,树高40余米,树干7个成人才能合抱的大树。而因格头村有秃杉3500多棵,其中直径50厘米以上1200余棵,树龄1000年以上200多棵,格头秃杉群是我国现存面积最大、保存最完整的一片秃杉林。秃杉又称水杉,为第三纪古热带植物区孑遗植物,属国家一类保护植物,有林中“活化石”之称,有极高的科研价值和观赏价值,故格头被誉为“秃杉之乡”。

离开神树往下游走,道路都铺就了鹅卵石,干净清爽。两边的木房,大都上了青苔。大凡上了青苔的房子,多是很久没有人住了。七月是农闲季节,村里却鲜有人流动,可见人们真的往外走了。外人都把这里当仙境一样存在,可是村里人已经习惯了平常生活,更多仰慕城里的灯红酒绿,大多家人都把孩子送到城里读书,大人去边打工边陪读。村寨,自然冷清了许多,一路很少遇见村人。

到了村正中,又是一座很漂亮的风雨桥,连着村两面。因为河水不大,河的跨度也就七八米,桥内的宽度就2米左右。几位老人坐在美人靠上闲聊,都“吧嗒吧嗒”抽着老旱烟,很长的烟杆。这应该是村里看景观最好的地方,往上,青青的河水潺潺,两岸的吊脚木楼在很多树木、竹林的掩映下更显得静谧。往下,田野青青,小溪岸上都攀附着青青的绞股蓝等很多叫不出名的藤蔓。几只鸭子在悠闲的找着食物。这天人合一的景致,实在让人难舍其惑而流连忘返。

“村里很少有人走动,是不是都上山劳动去了。”我问问几位老翁。一老翁说,村里是有168户600多人的,可现在大家都去了城里生活了,真正在村里生活的村里已不足300人。

又说,我们也是为了参加“七一”党的生日会议,才从城里赶回来的。

那就是说,以后会越来越多的人住在城里,回来就是来看看房子而已,是不是。我说。

一老翁说,现在都这样了,以后也就这样了。他没有一点无奈之言,而是欣喜。住了一辈子农村生活了,该在晚年,与城里人一起享受城里的生活了。

接着话题就扯开了。说,雷山县城的环境,与格头并没有多少差别,特别是民族文化大广场、木鼓文化小广场,都是大家老人平时的休闲之地,天气晴朗,大家都聚到这里来交流,县城已然成为四方百姓的聚集之地。在小广场的风雨长廊,老人们在这里聊天、吹芦笙、唱情歌,享受着晚年的时光与在村里难得的愉悦。

这哪里是一种格局呢。格头的静谧、格头的翠绿、格头水的明净、格头的雅致,非县城之造景可以比拟的。

以亲缘关系为纽带的空间聚居,是我们农村典型的社会特征,村民同姓、同宗或者具有山缘关系的村民彼此熟悉,又在同一片土地上一起耕作,因而更喜欢集中居住。邻里之间的串门、茶余饭后的床话家常,农事交流,是村民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是千百年来形成习惯,这样的交流也使得村庄的生活习俗、故事传说、地方语言等传统文化在无形中得以传承。交往空间为村庄居民提供了一个聚集、相互交济的场所,也是生活场所的延展。邻里空间在推动居民相互了解,形成和谐的邻里关系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城市,往往这种空间上的深层次需求却往往被忽略,取而代之的是雷同的居住街坊和呆板、单调、雷同、缺乏人情味的行列式的建筑格局,很多人大多是住在对面不相识。而雷山县城虽然也这样,但文化广场等的建设,把乡村的场所又搬了过来。这是县城聚集越来越多人的原因。格头,也不例外了。

离开老人们,趁着还没有开会,我四处行走,以便让把这小小的村落牢记心中。

格头与其他苗族村寨的新农村建设一样,整治得非常的漂亮,所以用美丽乡村命名之。贴着鹅卵石的芦笙场,满是青石板的步道,涂着亮漆的房屋,和着被打整得非常规范的稻田,村前屋后新种植不同种类的果树,加上原生环境的古朴、清幽、静雅,实在让人无法忽视这种美好。

当然,孤独而彷徨的灵魂,是可以在这里找到慰藉的。

可是,乡村整治在于振兴乡村,而如今人们更多的选择了在城市里生活。偏僻如格头的村寨居不例外。人们将会更多的以“游走”或“走读”的方式,农闲时在县城居住更多时间,农忙季节回来种上庄稼禾苗,秋收了收割稻谷、辣椒、玉米,之后便又返回县城居住。然而,木楼是认人的哩,你一旦离开,没有了人的气息、烟火气息,木楼就会爬满了青苔,乡村荒芜,慢慢会成为满目凄凉。那建设得非常漂亮的芦笙场,那高排芦笙舞,就是格头人过狗年节的时候才能用上了。年轮一转,就是13年啊。然而,你又如何面对呢。

其实,陶渊明老头子那“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之桃花源愿景说的就是格头这里,只是没有人早些发现罢了。可是现在,格头已“阡陌交通”,却逐渐不再“鸡犬相闻”,而其“不足为外人道也”变成了外人之“津津乐道”,有一天会成为“男女衣着,多是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者也。

后来,我不止一次来到格头。

我的心却从此有了解不开的郁结。格头,何去何从。我,何去何从。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