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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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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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碾转儿

小满刚过,麦子就一片一片地黄了。这时,麦香的味道便随着空气而流荡过来。如今,透过城市的脊梁,眺望几十公里以外的大地,再也看不到被风吹起的麦浪了,可我依然能感觉到那些曾经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的细节,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细节已经深深地溶在了我的血液里,以至于每年的春暮夏初,碾转儿——就会在我心中,泛出那种绿色的,晶莹和幽远的情思。

我出生在黔北僻远的农村,是穷人家的孩子,从懂事起,我就住在农家的一所空旷的四合院里。老式的四合院在杂乱无章中透出贫穷与窘迫,我的邻居们穿着补上千层巴的衣服,背着背兜、扛着锄头、唱着跑调的山歌从院门进进出出,春去秋来,花开花落……

和我家一房两头坐却是另一家人,据说解放时我们家祖辈分了他们家的房子,想来,解放前,他们家是地主,而我们家,自然就是贫农了。我的隔壁邻居住着一位整天都没有笑容和语言的大婶,我们都叫她李大婶,听说她是死了丈夫后嫁过来的,她平时从不出门干活,也好像是被家人指定让其在家专门负责煮饭和喂猪,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一份被照顾性的轻松活儿,可是在她们家,要干好这份工作也很不容易,因为他们家上有老,下有小,几代同堂,七七八八有十多个人哩!而同时,而那圈上的肥猪也饲养了不少。不过,说是肥猪,其实并不怎么肥,因为没有粮食喂养,就凭他们家的那群孩子满山遍野地去割野菜来喂养,那些猪的胃口很大,却不长肉,一头头都是瘦骨嶙峋的样子。对了,说起他们家的那群孩子,我还依稀记得,他们那时总爱给大婶添乱和添堵,他们除了埋怨她做的饭不好吃以外,还常常到他们父亲那儿告她的状,说她舍不得给他们做细粮,省下的都拿去卖了把钱饱私囊了,有好几次,他们家的那群孩子都密谋着偷了家里的鸡蛋,再嫁祸于她……在那个年代,一天三顿地瓜稀饭、玉米窝头,实在也是满足不了正在成长期的孩子们。饥饿,已经使我们忘了一天除了找点吃的,还能做点什么。

我在家里是长女,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煮饭了,用柴禾烧火煮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父母下地干活,我在家里常常望着灶台发呆,不知该从何下手,这时,李大婶就会过来教教我,比如:先把水舀在锅头,再生火,等烧开后才能让米下锅……在那些似水流年的日子里,我和大婶仿佛成了好朋友,我很依恋她,喜欢看她拴着围裙在灶台边转来转去的忙活,更喜欢看她吃饭的样子,什么东西在她嘴里,都眨巴眨巴的响,那个香啊,我简直是无法形容。但不知道怎么的,我妈妈不喜欢她,也不允许我去她们家玩,所以,我和李大婶之间的交往几乎都是悄悄地在进行,至少不能让我妈知道,那个时候,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要这样把邻居当成陌生人。

山村的夜晚很寂静,树梢的月亮随风抖动,槐花已经在悄然开放,一股淡淡的清香,在院子里孤独的弥漫着,没有人注意和欣赏它。我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不知可以干点什么或玩点什么。李大婶的窗口亮着灯,但是在皎洁的月光下,这灯光显得毫无生气。我从矮矮的院墙望去,月光下的麦田一波接一波地起伏着。我站在高大的槐树下,幻想着什么时候能吃上一顿饱饭,幻想着中学的校园……我不知自己要在这座四合院里呆多久?而想起这些,我心里便跟着忽忽悠悠的难受,突然,一股热热的东西直往胸口里堵着,我鼻子一酸,眼泪就哗哗地淌了下来。几天之后,我病了,发高烧,说胡话,两天水米不进,我爸妈着急了,把我送到镇上的医院去输了一个星期的液,回来后病也还没全愈,烧是退了,也不说胡话了,可就是不想吃东西,父母照样出去干活,我整天在家有气无力地坐着。

一天,李大婶跑过来,问我:“闺女,你想吃点啥,我帮你弄,只是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妈。”我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也似乎不是在看她,我想不出,在这样一个贫穷的山村,这样一个无言的大婶,又能给我弄点什么好吃的呢?但是我从我的内心里能隐约感到,她这样的人一定会想着法儿给我弄好吃的。我以为她会悄悄的给我整点腊肉什么的,或者是把他们家母鸡生的蛋拿来给我煎合包蛋。说是悄悄弄,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她只有背着家里人才可能给我煮好吃的,或者她根本就和我们小孩子一样,没有什么是非标准和道德准则。

可是让我永远想不到的是,两碗碾转儿,释译了我长时间的疑问,也奠定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的人生观,让我认识了一位母亲的包容和忍耐,认识到无论社会发展到那一个阶段,无论是富裕还是贫穷,都不会有永恒的道德准则,也没有永恒的是是非非。人类的本性之美,在任何时间,任何条件下都会无限延伸,不受限制。

那天,李大婶说,闺女,你等着,我让你吃好东西。她把我扶到她房里,然后把门拴上,说:“闺女,千万不要和别人说,这碾转儿其实是我昨晚从孙家田里偷的青麦来做的,大婶实在拿不出什么给你吃哩,那两只鸡,也不下个蛋。”她似乎对她的鸡很气愤。偷的?我怔了一下,茫然地看了一眼李大婶,我第一次面对面这么近地看着她,这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比我母亲大,她有一双多么纯净的眼睛啊!具有这种眼睛的女人,是绝不会偷别人家的东西的,可是,具有这种眼睛的女人,也是绝不会看着孩子受罪的。我真想对她说点什么,可最终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天哪!我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碾转儿”,这名字多好听啊!那色泽绿绿的,形状弯弯曲曲,象是春天里的柳絮儿,一种似乎来自天赖的清香伴着一股甜丝丝儿的味道,直窜我的口鼻,几天来没吃东西的胃口一下子复苏了,我连吃了两碗,仍然贪恋地盯着大婶的柳条筐子,可她说,不能吃了,空肚子,吃多了会长病。我抬头想求她再让我吃一碗,可是这时,我却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李大婶,她用她那粗糙的手似乎是不很习惯地摸摸我的头发,给我讲了她自己的故事:

她说,她曾经有一个比我大八岁的女儿,在女儿满两岁时,高烧后患上了脑膜炎,那时灾年才过,全国又在大炼钢铁,大锅饭仍在吃,领回去的饭清得都能照着人影,而田园里成熟的庄嫁却没人敢去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烂在地里。那个夏天,那个槐花初开的夜晚,为了给女儿做顿碾转儿,她去了生产队的麦田。她在深夜人静时把麦子蒸熟了,用手一点点搓去皮,在石磨眼里一丝丝一圈圈儿转出来,结果……说到这里,李大婶的声音很明显地哽咽了。如果,如果心底的那份愧疚与不安都与女儿的生命息息相关,那还有什么能抵过自己对女儿的爱呢?

打那天后,我的身体里似乎是注入了强心剂,又似乎被谁给重新换过了精神一样,病很快就好了。李大婶说,她一这生就偷过两回东西,一次是为了她的女儿,一次是为了我。然而我的病是好了,但当初的那份“碾转儿”却没能救得了李大婶的女儿——她在她妈妈为她做好碾转儿的前几分钟,就那么可怜而永远地离开了这个灾难丛生的世界。

后来,也不知为什么,李大婶又离开了我们而再次远嫁了他乡。至于她所远嫁的“他乡”在何处?一直没人告诉过我,我后来也就没再去打听了。

时光荏苒,不经意间就是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父母早已被我与弟弟接到了我们居住的小县城,且他们一直也不知道我曾经吃过李大婶亲手做的碾转儿。这些年来,我老家的亲人们也都在这逐渐兴起的打工浪潮的中纷纷离开了故土,而我自已,自结婚以后,也是很少再回老家去了。只是,在我每每想起老家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位沉默善良的李大婶,但,我至今不知她在何方?甚至也不知她是否还安在人世?不过,我愿意相信:后来,和后来的后来,她应该再不会为了吃一次饱饭而铤而走险了。因为我们国家已全民脱贫,在衣食无忧的条件下,做一个高尚的、符合社会道德的人总是比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要容易得多。

是的,三十多来年,许许多多的往事被岁月的长河冲走了,唯有那次吃碾转儿的经历恰如碾转儿一样,总在那个季节丝丝缕缕地萦绕于心头,那个我和李大婶共同遵守的秘密,已由岁月和季节变换,日渐成熟,更加明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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