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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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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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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树蔸的父亲

杨永红

在我最初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冷峻的人,直到一件事……

初中时,一天上学我发现路边一棵大槐树被砍了,傍晚放学回家,看到那树蔸处许多新土、一个深坑、一个人蹲在深坑的底部挥斧忙碌着,一会儿那人停下活抬头上望,我看到了一脸泥土、汗水涔涔的父亲。父亲问我放学了?我点点头。父亲说这树蔸弄回去,可以烧几天,就是主根太难断,费了我好大的劲,继而又说你帮把手,我们把它弄回去。我费力帮父亲把树蔸拉上地面,铲掉附着的土屑,用板车运回家。看看房檐底下、院子角落码放整齐的的一堆堆木柴,方对一些事情若有所悟。

父亲是独子,是祖母生养的三个孩子中仅存的一个,祖父去世早,这让他须独自承担一份天职(注)。

少年难免嬉和闹,一次在村子前面的禾场上,我与同学捡宝打架,祖母知道了,小脚的她颤颤巍巍地赶过来护我,捡宝一推,祖母仰面跌坐地上,我搀也起不来。有人喊来父亲,把祖母背了回去,大队医生检查后,说祖母骨盆破损,很难站立了。

祖母从此生活在了床上,这牵扯了父母的许多精力,尤其是父亲。父亲是家里的主劳力,出工是满工分,母亲体弱,出工只有全劳力的一半。父亲白天出工,夜晚照顾祖母,他在祖母房间里搭了个小铺,睡在那,端屎接尿的忙。

我们住的屋子是土墙瓦屋,墙壁有破缝,屋顶有破瓦,冬天寒,祖母整天火钵子不离手、有时还要烤火。这两样得烧硬木柴,偏偏我家乡一带是平原,没多少野树可伐。我们家的木柴年年能满足祖母和全家冬天烧火、烤火所需,我常纳闷柴从何来,现在总算明白。

一个星期天我正要出门打猪草,父亲把我和我姐叫住,他兴奋地说,一个大柞树蔸,我已经用几天时间把树蔸周围掏空了,须根也砍了,可还是弄不回来,得你们帮。

父亲拖了板车,我们仨一起来到邻村的一个竹林边,看到一个小桌子见方的树蔸巍巍立在地上,有一尺来高,我上去用脚蹬了蹬,纹丝不动。父亲说管它好大,总有办法,他从板车上拿下一堆铁家伙,一个大十字镐、一把八磅锤、一把板斧、一把短砍刀、几个粗细不等的錾子。父亲叫我们避开,高高举起十字镐,在蔸面上辟出几道口子,插上一排錾子,举起大锤,猛力锤击那些錾子,錾子楔进去,树蔸的裂口加大,父亲将小錾子换成大錾子,再锤击。当錾子进到使不上力后,父亲就用板斧砍断丝连,再用十字镐将木块撬开……姐姐看父亲累了,要换他,父亲没允。我是男孩该我上,我忐忑地拿过父亲的大锤,一把没举起来,父亲说你得用力才行,我狠劲发力,举起锤子,好沉,勉强举起砸下,没砸准,父亲鼓励了几句,我才砸到点上,砸了没几下,就手疼膀麻。以父亲为主,我们轮番上阵,经过好多回合,一个盘经错节、坚硬难啃的树蔸,被我们劈成块块片片,委散于地。

将这个树蔸弄回家,整整用去半天时间,我已是精疲力尽,深切感受到了木柴的来之不易和父亲挖蔸的辛苦。

睡床4、5年,到1981年年尾,祖母的身体很不济了,人不能动弹,大小便失禁,只能进点米汤。我在冲刺高考,星期天回家拿东西,母亲对我唠叨照料祖母之难,哀声叹气,父亲没叫苦,一脸倦容,消瘦不少。又一次回家,父亲和母亲在吃饭时吵了起来,父亲差点把碗摔了,事后才知是为祖母逝世后的安葬问题。原来大队干部了解到我祖母可能不久于世,要我家响应国家殡葬改革号召,祖母去世后火化。母亲不同意,父亲起初也反对,大、小队干部上门做工作,说父亲当过多年的贫农协会组长,应有觉悟,父亲就同意了,反过来说服母亲,说这是国家号召,要“节约一方田,留与子孙耕”。祖母的堂姊妹三妑听说了(她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把我父亲狠狠尅了一顿,说你又不是什么干部、党员,捞个什么名,带个什么头!人心都是肉长的,就是铁打的,也狠不下心烧自己妈妈吧!你要是这样做了,就是不孝子孙,我就不认你这个侄子。不少杨姓族人也来劝阻,父亲说,老百姓总要听国家的吧,赶在这个坎上了有什么办法,还能与国家唱反调?

1982年一月初的一天夜晚,祖母呼出了她苦难人生的最后一口气,我赶回去时,她瘫放在堂屋的粗布床单上,脸上盖了块白布。父亲臂戴白纱,在祖母绑着的一双小脚边烧火烧纸,那火烧得旺旺的,满屋暖烘烘,纸灰被火头扬起来,满屋飘。母亲时不时到祖母灵前哭一阵,让我鼻头发酸、眼中噙泪。我在祖母脚边跪下,烧纸,叩头。父亲有事要离开,他将拿着的火钳交给我,叮嘱我要管好火,用最好的木柴烧旺些,不要三心二意让火熄了。当晚,父亲守灵一夜,一夜添柴不断火。

第二天早晨祖母要上路,亲戚和一些乡亲来了,铜锣敲起来,鞭炮放起来。几个大、小队干部也来了,他们送来花圈,放了鞭,给了父亲30元钱,说是带头火化的补贴。吃过早饭,又是一阵锣响、一阵鞭炮,这是要起灵。殡葬车开来了,帮忙的人开始装殓,父亲把堂屋的火踩熄了,算是把温暖保持到了祖母最后的时刻。当祖母的尸体装入灵车带来的铁皮棺材,要送上灵车时,父亲死死地箍住棺材不让抬,并拍打着铁皮盖板,连连哭喊着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来的干部用力把父亲拉开、劝慰,又强推上灵车。我们几个孙子也被拉上灵车坐在棺材旁边的条凳上,给祖母送行,车子开动了,向很远的县城火化场驶去,父亲泣不成声……

祖母的骨灰回来后,父亲将骨灰盒埋于村里的集中墓地,比之邻近的棺材墓地,占地很少,父亲在墓旁手植一棵青松,巧的是,那棵松正好栽在父亲挖过的一个树蔸的窝上,现在已参天耸立了。

注:老舍《四世同堂》三十:“在她看,伺候老人们是她的天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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