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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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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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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笆

古老的篱笆会说话,会唱歌,会跳舞,最后将所有的思绪凝结成了一行行精彩的诗。

南方的秋终究来了,阴沉沉的天底下,一片灰蒙蒙的色彩。不知是迷雾,还是灰尘。

远处的山在烟雾中朦胧着,近处的小山仍清晰可辨,山顶的树影在风中摇曳。大多的时候,它们安静地眺望着远方。

这里的山虽不是很高,但仍脱离不了山区的特点,因为它本属山地;虽说本是山地,却也有大片平地,小镇便是这平地上的一颗珍珠,是这个区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之所在。房屋林立,挡住了更宽广的视野;街道纵横交错,行人匆匆,一派热闹非凡,繁荣昌盛。我感觉自己和身边的人蚂蚁般地蠕动着,为了生存,或者为了更高层次的生活。

 走进小巷深处的市场,随处可见时令蔬菜和新鲜水果,说是本地特产,没有经过污染的纯绿色食品。诸如娃娃菜,刚播种便托上天的福,长出来一点点,青翠嫩绿,招人喜爱,这么小就采来,就是为了卖个好价钱;南瓜黄了,冬瓜青得发亮,因个头太大,得切开分着卖;茄子已接近尾声,紫紫的小个,但这并不防碍人们对它的喜欢,因为小炒着吃,实在够软够绵;曾经稀罕的辣椒,也由刚上市的七元一斤猛跌到三元二元,鲜红且光亮,人们五斤十斤地带回家,准备做成辣椒酱,或者剁辣椒。青黄参半的桔子,还是刚从树上摘下的;花生红薯,则因天气阴沉担心烂掉而低价贱卖,有煮熟的,也有刚摊成半干的,样子清爽而又散发着泥土的芳香……

  这一切唤起了我本就强烈的食欲,更唤醒了我沉睡多年的记忆。

  记忆中,乡下老家有一块用篱笆围成的园子,当时被村里人称为最美最富的庄园。那里面就藏着林林总总的各色蔬菜水果。那是父亲业余时间的杰作。

篱笆是父亲假日上山亲自砍来竹子和小树编织成的。选用细长的竹子,去掉叶和尖尖的一头,然后从中间一分为二;每隔一段距离,用小杉木或小松树做框架支撑;再用柔软的藤条或者剖开的竹子,从中串起,编成一个个小小竹排的模样;最后将这众多的小竹排竖立起来,组成一道竹的城墙。长长的圆圈式篱笆,从此诞生,把园子和外面隔成两个世界。

每当父亲下班,来不及进屋,首先打开篱笆的小门,直接走进园子里。或除草,或施肥,或浇水,或捉虫,或随手扯一把青草,丢进小池塘里喂鱼……总是忙得不亦乐乎。那时的父亲一点也不像位工作人员,倒极像一个农民。

我以为父亲本就是农民,父亲也说自己就是农民。他的根就是土地。因此,父亲对土地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对篱笆的操作也十分娴熟。

篱笆圈定的小庄园就在老家屋前的坎下,那里原是一片很大的稻田。很小的时候,不懂到底多大才算大,只知道从东到西,我要走好长时间;稍大一点,我问父亲,我们的庄园到底有多大,父亲只是说面积还不到一亩呢。

当田地还只是田地时,上面全种着稻子。每年的夏秋两季,稻子成熟,是鸡鸭最为高兴的时候。它们成群结队地踱着方步,像河里摇晃的小船,唱着自创的歌谣,昂首挺胸地向稻田挺进。

母亲因为要忙着进山,在稻子还没有成熟前,是断然没时间守着这些活泼的生物的。只能任它们暴饮暴食。因此,每到稻子成熟,开始收获的时候,稻田外沿的一圈,已被吃成了光秃秃的癞子头。那竖起的枝头,似示威的旗竿,上面虽没有一粒稻子,可它们却极像正等着母亲带着白旗去投诚的王者。

母亲也曾赶过鸡鸭的。但正如有人说过的,飞禽走兽只专注于一件事:那就是生存。而生存离不开吃,它们想尽办法,瞅着空隙,只要有机可乘,便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朝着寻觅已久的天堂挺进;可人呢,得工作,得做一切能维持一家人生计的事情,得为求生存之外的许多杂事俗事而费尽心机,自然不能仅仅专注于几只鸡,一群鸭了。可恶的是鸡们边吃边糟蹋,弄得收获时,辛苦了一季的母亲边收割边控诉,控诉鸡鸭是冤家,是寄生虫,随处可见的虫子鱼虾不吃,偏要跟人抢这来之不易的金贵粮食。

是啊,鸡鸭,这些低级动物,怎能懂得一个人劳作的辛苦,怎能理解一个耕耘者的酸辛呢?他们不可能懂得,也不可能理解,他们唯一能做就是实现自己的本能:它们要生存,这是在人类尚未进化之前,它们的祖先就深刻体会过的。生存的基本条件首先是食物的满足,填饱了肚子,一切都好说;如果连肚子都填不饱,那还有什么可言可做的呢?何况现代的它们地位比前辈有了很大的提高,因为它们是家养的,本来应该享受特别的优待。可当人们自己的生存都受到威胁的时候,自然不会顾及这些小动物了。它们的心里也很憋闷,也很苦恼:人们养着它们,又不能提供足够的食物,这不是要让它们活活饿死么?所以,它们也在心里叫屈,它们也说人们不理解自己。也许这也应该属于人和动物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一吧。

当母亲在冥思苦想之后,仍然找不出对付它们的办法时,只能选择最笨拙的一种:把它们关在笼子里,不让它们出来。不过这样一来,稻田虽清静了,可鸡鸭只得成天挤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开始了漫长岁月的相互争斗。结果,不仅影响了产蛋率,而且死的死,伤的伤。

母亲又心痛了。因为在当时的条件下,鸡鸭的产蛋率直接影响到家里的经济效益和正常开支;而鸡鸭的死伤更让母亲伤痛得如同失去了自己孩子一般。后来,母亲就只得采取折中的办法:每天将它们放一会儿风。傍晚时分,我们放学回家,母亲便叫我们姐弟一人一边地守着,不让它们进稻田偷食。因为母亲知道:稻草人是守不住的,鸡们也很聪明,看到一动不动的稻草人,它们不仅不怕,偶尔还进去戏弄它一番。可母亲没有想到的是,我们两个活物是没有定性的,刚开始认真地赶了一会,很快就不耐烦了。摘小花,捉蜻蜓,追蝴蝶,虽没闲着,可母亲交待的任务也早已抛之脑后了。鸡们只要窥探到我们在活蹦乱跳地忙乎别的事情,机灵的它们顿时高兴起来了,它们想:天赐良机,两个傻瓜开小差了。一只、两只、三只,然后N只鸡如入无人之境,开始了对稻子的疯狂掠夺。我们也因此挨了母亲不少棍棒的敲打。可老不长记性。

  最后,没有办法,父亲想出了一个最古老的主意:编织一道篱笆将鸡鸭等动物与稻田隔开,不就相当于筑了一道防止外族入侵的长城么?稻子自己不能做到的,父亲却能做到。父亲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筑了一道竹墙藤壁。篱笆竣工那天,我们叫父亲摆宴庆功,父亲英雄般高声地叫母亲多添几道菜,要带我们喝竹叶青。母亲不卖帐,说是得看效果,如果这长城真能守住她的胜利果实,那么她一定会犒劳我们的。

篱笆筑成后,父亲决定不再种稻子。他利用那年的冬季,在田的中央开了一个四方的小池塘,说是要养鱼;再把余下的田分为许多小块,开沟挖渠,以防旱涝;然后,在其中两块大的上面栽种桔树;其它的小块种植蔬菜,如春天栽种辣椒豆角,秋天播种萝卜白菜;靠里的一块,种上大蒜和葱之类,方便采摘;最里面也是最贫瘠的地方,种上芭蕉,因为这东西从不选择生长环境,但它不仅有较高的营养价值,还有一定的观赏价值;春天来临之际,父亲在篱笆和小水沟的交叉处,插上一枝葡萄;篱笆的附近,大都是空着的,是为不同季节的各种藤条蔬菜留下备用的,如丝瓜南瓜冬瓜白瓜和苦瓜之类;篱笆外面有一圈花草,种的是美人蕉,月月红,月桂,四季青等等;靠近屋子的小坡上,则栽有一行白杨,两侧各有两棵桃树衬着。

父亲将一片田地整成了一本书,每一辑都有各自的主题。路过的人们都说父亲把地划得和书本一般齐整。在我的眼里,父亲简直就是一位艺术家。无论什么东西,一旦经过他的巧手雕琢,都会成为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初春时候,我们看到的还只是整齐划一的小块小块的嫩绿,稀疏的淡雅粉红,若有若无的草色;到了夏天,各种蔬菜都开花结果的时候,那园子就热闹了:五颜六色的花朵竞相开放:白的辣椒花,紫的茄子花,蓝的豆角花;形状各一的果实或垂或卧,椭的冬瓜,皱的苦瓜,扁的南瓜,长条的豆角,圆圆的西红柿;还有忙碌的蜂和缤纷的蝶,各种小甲虫,也从四面八方涌来,象是赴一场生命的盛宴……

注入小池塘里的是山上流下来的活水,虽清犹浊,也许父亲深味“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吧。水面飘浮着细碎的绿萍,大蔸的水葫芦,也许是为了给里面的鱼虾当食物吧。整个池塘最终掩映在十来片大大的荷叶下,上面高高地擎着几朵粉红,当然,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荷花了。那么大气的一块田地,经父亲的巧手一番精雕细刻后,便幻化成一道道精致的美景。

特别是夏秋两季,那一圈篱笆,更成了整个庄园最亮丽的风景。如果说我们的庄园还是位稚嫩的少女的话,那么这一圈纯朴的篱笆便是一个巧夺天工的精美花环。花环的底色是变幻的,它一年四季由不同的花儿点缀着,有红白两色的细瓣荼蘼、有蓝白相接的竹节芭;花环的上面,则张扬着各种菜藤的风采,有丝瓜花,南瓜花,苦瓜花,大小相间,色彩斑斓;中间则以绿色为主调,上面衬映着各色花草,宛如随意涂抹的油画,简朴中蕴含着华丽。

有了这道篱笆,放学之后,我们再也不用拿着小凳子和小竹枝,呆坐田边守护这片田园了,以致因此浪费了我们许多宝贵时间,耽误了学习,也耽误了玩耍。每天放学回家,我和弟弟以最快的速度把作业做完后,就开始围着篱笆,尽情地做着各自的事。弟弟喜欢昆虫飞鸟,他一般是用竹扫把捕蜻蜓、抓蝴蝶,或者捉昆虫。我呢,最喜欢做的则是把篱笆上的花摘下来,编成一个个鲜艳夺目的花环,等到第二天上学时送给老师和同学做节日或者生日礼物。当然,采摘的大多只是野花,因为野花比家花好看,着色丰富。比如有一种野花虽不知道它的名字,它的花色却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它的花朵呈三个层次,最外层的是叶和茎的本色,但并非花托;中间一圈儿白,花瓣稍粗;最里层是黄色的,很细很小的,但又不是花柱。那种花很多女生都喜欢。摘野花做花环的另一原因就是野花一般都小,做出来的花环精巧雅致。我们班大多数的同学都得到过这种礼物。所以,当年我在班上的人缘非常好,只要不随意打人,口碑不能说不载道了。

篱笆上有一种花是绝对不能随意采摘的,那就是菜花。因为菜花关乎生计,还关乎安全。如果未经允许,是得受到重罚的。除非母亲亲自摘下来送给我。即使得到母亲的允许,也不能随便采摘。从母亲的嘴里得知:这是科学,小孩子不懂的。说是为了让虚花开少点,让瓜果结多点,长结实一点。母亲说菜花太多,很多瓜就会营养不良,最后只能夭折。不同的菜花也有不同的生活习性,如茄子不开虚花,所以茄子花即使再小巧,再漂亮,我也不敢奢望;而南瓜花开得虽很繁茂,但能结成瓜的却不是很多,所以南瓜多开虚花。即使在同一根藤上摘花,也得视情况而定:有的花朵看上去虽很炫目,却好看不好吃,不能结成果实,那样的花必须摘掉;有的花朵看上去虽平淡无奇,却是能结出香甜的果实。听母亲说完,我才清楚了自己的幼稚,对种菜误解太深:以前一直认为篱笆上长菜是一件很简单很容易的事。直到此时,我才明白简单的事情里也有深奥的学问;也是直到此时,我才知道母亲种菜不仅辛苦,而且还得掌握不少科学技术。

原来,世间丰富多样的美味也只有经历千辛万苦后,才能摆上餐桌的。

虽然,筑成篱笆后的当年,果子和鱼的收成并不怎样,但蔬菜的丰富多彩和鲜花的四季飘香,让母亲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每当回到家里,也能听到欢声笑语了;母亲的眼神里也少了许多对父亲的怨恨,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欣赏。笼罩在家庭的阴霾日渐驱散,我们与棍棒亲昵的日子自然也少了很多。尽管母亲偶尔也有不好的情绪涌上来,但只要将视线延伸到门外,看到屋外的篱笆,看到篱笆上那些生机盎然的生命和绽放的美,再往下搜寻到那片丰硕的庄园,她的脸上又会洋溢着满足和幸福。

原来,人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一圈野花,几片菜地,还有那一行高大挺拔的白杨,葱郁的芭蕉,自信的美人蕉,这组很多人不屑一顾的乡村小景,竟成了我们一家人的乐园,我们人生的天堂。

后来,由于父母的精心打点,我们的庄园越来越完美,我们的篱笆越来越丰盈。然而,不过几年的时间,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我们渐渐地长大,那圈篱笆终成了永恒的记忆。

现在,正值秋天,我想我们家的庄园应该已是瓜果满园,池鱼满塘了吧;我们家的篱笆又应该是蜂飞蝶舞,笑意盈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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