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裁缝应该还是比较吃香的。手艺不错的,那就更吃香了。
小裁缝年纪不大,大概十五六岁。据说家里兄弟姐妹有七八个,她不大不小,正处中间位置,是可有可无的那种。在那重男轻女的农村,她的兄弟们都有书读,只是姐妹们也和她一样,很早就没读书了。特别是她的大姐,因为是家里的老大,似乎理应做出牺牲,让下面的弟弟妹妹去上学的。
大姐本就隐忍,更心疼父母负担重,弟妹都要上学,如果她不带头放弃读书的机会,后面的妹妹们肯定都得上。在考上高中后,看到父母脸上整天乌云密布,听到他们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她不用想也知道怎么回事。于是几番挣扎,几番斗争之后,她到底输给了自己,向那对永远一幅苦瓜脸的父母扬起手中的白旗,主动说出了下面话:“你们放心吧,我不读了。”
父母刚猛然听到她的决定,还以为是错觉,异口同声道:“你刚才说的什么?”
大姐把前面的话重复了一遍,说自己不上高中了,那就意味着她将把读书的机会让给她的给弟弟们了。
爸妈确认后,顿时太阳出来了,露出温情脉脉的笑。母亲甚至还讨好似地说:“妈就知道你最懂事。作为家里的老大,你在学习上是弟弟们的榜样,也为妹妹们带了一个好样。”
大姐懂得母亲的言外之意,只是她心里想:她上学时成绩好的确为弟弟们树立了榜样,至于妹妹们,将来不骂她就谢天谢地了。
父亲可能以为女孩子读书只要能写自己的名字,能算数就很不错了。以前是担心教她放弃读书,她会跟他们闹。毕竟村里有两个成绩还不如他家老大的,也还继续上高中呢。如今见她主动放弃,自然松了一口气。只有母亲看她沉思的样子,赶紧跟她承诺:“你让弟弟们读书,他们会感激你,一辈子对你好的。”说完,停了一会,看她并没接口说话,又补充道:“当然,到时你的嫁妆我们会好好准备的。”意思很明显,他们将来肯定会补偿她的。
她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感觉心里堵得慌,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怎么也挪不开似的。
父亲见母亲擅自承诺嫁妆的事,眉头微皱,紧跟着说:“其实现在你们姐弟都读书,光学费就是一笔很大的开支,你的弟弟们要读书,妹妹们都还小,即使现在你不读了,我们还是要去借点钱才能凑够学费呢。”
她听懂了父亲的话,本来憋了半天的心事也就不好意思说出口了。她记得邻村一个女孩子跟她情况差不多,那女孩考上高中最终也因为家里兄弟多,自己主动放弃了。那女孩的父母为了补偿她,当即给她买了一台缝纫机,让她跟最好的师父学裁缝。说是女孩子虽然读书少点,但如果能学一门手艺,至少可以讨一碗轻松饭吃。而且,将来嫁了人,自己能够赚点小钱,在婆家也说得起话。
大姐其实不指望父母给她多少嫁妆,但如果能让她学一门手艺,那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只是现在父亲这么一说,她学裁缝的梦想自然就落空了。
二姐呢,本来就是那种没什么想法的人,再加上她成绩也一般般,在大姐回到农村帮父母种地的第二年,也就主动放弃读书了。说是为家里减轻负担,给弟弟妹妹们节约点学费。
父母对二姐读书本来也没什么指望,见她主动放弃,也乐得清闲。有两个女儿帮衬,家里的活虽多,父母也轻松起来。只是他们都没有主动说起要让这两个女儿学点技术啥的。大姐偶尔去邻村学裁缝的女孩那里玩了回来,也会时不时地说起:“她快出师了”,“她手艺不错”,“穿着她自己做的衣服,也蛮漂亮的”。母亲大概是懂她的,不过也只是听了,并不回应什么。父亲听得多了,好像跟谁生气似的,“反正我们这十里八乡,就只认她师父一个人的手艺。将来没人请她,学了也是白学。”被父亲这么说过之后,大姐再也不曾提起。
可那没心没肺的二姐听了,不服气地反驳他们的父亲:“怎么是白学呢?至少她可以穿自己做的衣服,还可以省了家人做衣服的工钱呢。”
老二这么一说,父母也终于明白了两个女儿的心思。母亲听后,语重心长地开导她的二女儿说:“一家人过日子,哪有那么多衣服做啊,如果不能赚钱,还不如田里土里刨点食,喂几头猪一群鸡实在些。”
“况且,你问过她家为了给她买缝纫机花了多少钱吗?是你弟弟两年的学费呢。还不是相当于送她读了高中吗?……”
母亲还在絮絮叨叨,大姐却没有再听下去。她知道,他们需要的不是两个裁缝,而是两个实实在在的劳力。如果她们两个都去学了裁缝,对她们家来说,似乎比她们继续上高中的压力还大些。
终于,轮到老三了。也就是小裁缝了,她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她从小就知道,生在她们家的女孩,即使再会读书,父母也不会让她们上高中的。那还不如去学一门手艺来得实在。可她前面的两个姐姐都没能学,父母会让她学吗?
她知道,自从两个姐姐回家干活,家里一年比一年好。尽管不是很有钱,买台缝纫机还是没问题的。再说,刚开始学缝纫,她也没必要买,当徒弟的大多还是帮师父干活。师父家有好几台机子,缝纫机,锁边机都有。每个人的分工都很明确,她不会用缝纫机和锁边机,师父也不会让一个学徒直接上机做事,她最多就是帮忙锁锁扣眼,钉钉扣子等小活。真正上机,可能还要到一年以后呢。
这么想着,她态度更坚定了。如果父母不答应让她学裁缝,她就坚决读高中。
真是钉子碰上铁!父母二人好说歹说都没说通。最后只能搬出两个姐姐,说是姐姐们当初想学裁缝,他们没让。如果他们让她学了裁缝,那两个姐姐不但会说父母偏爱她,而且以后四妹要是也提什么条件,他们不是也得答应吗?
不料两位姐姐听了老三的要求,一致同意她的要求。不仅如此,她们还说如果父母一定要给三妹安排任务,那她们两个帮她干就是。这样,她就可以专心学裁缝了。至于缝纫机,等以后有钱了,三姐妹一起凑。
这对父母把眼瞪得比牛眼还要大,他们互相瞪了瞪,然后又瞪了三个女孩几眼。他们疑惑了,也惶恐了。但他们不说。至于他们为什么不说,大姐比较敏感,她能猜个大概。也许他们不能说,也不敢说吧。要知道,在当时很多家庭,姐妹多的,很少能互助友爱的,不是你攀我,就是我攀你。这样,父母才能各个击破,让他们的儿女无条件地服从安排。哪知他们家这几个孩子……真是,蛋痛!
于是,老三如愿以偿地成了一个小裁缝。
不过,她不是最小的。有个小师妹刚满十岁,父母就说反正是赔钱货,不如早点学门手艺嫁人。这还是最好的家庭。也有不送书就让孩子去学手艺,或者干脆帮着干农活的。所以,裁缝铺里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认真,一个比一个勤快,她们把师父当成自己的再生父母,都渴望得到师父的真传。
师父是个男的,脚有点不平衡,一长一短,走路时有点像秤米时的秤杆,一边抬得高高的,一边低了很多。但师娘很漂亮,白净靓丽,像葱一样,嫩生生的,说话比黄莺还好听。师娘偶尔也帮忙做做针线活,偶尔烧点水,但从不做饭。做饭都是徒弟们的活。
小裁缝老三美其名曰学裁缝,但到店的前三个月基本上是帮着做做饭,做做针线活,至于缝纫机,踏板都没踩到。不过她一点也不灰心,想想达芬奇画蛋,她就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要是跟她们家两个姐姐相比,那就算得上幸福了。
只有当那十岁的小姑娘偶尔踩到踏板的时侯,她才有点羡慕。不过,很快她就发现一个秘密,原来师父允许小姑娘踩踏板,是因为小姑娘太矮,脚虽然踩到了踏板,手却无法操作。所以踩了也是白踩。但她不同,在大家都吃饭时,她很快扒完,快步到铺子里坐到缝纫机上试了试,真是舒服!
从那一刻开始,她便有了骄傲的资本了。
慢慢地,边看边学,她看师父量体裁衣,看师娘待人接物,也看师姐们如何踩缝纫机。看得多了,师父的一笔一划,一裁一剪都刻进了她的脑子里;师姐们手里的一拖一拉,脚下的一抬一压,都记在心上。师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更是如此。
她只是默默做事,默默学习,从不多管闲事。即使偶有不公,她也从不表露自己的不满;即使她觉得自己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也从不跟人炫耀……师父不要她出师,她便一直跟着师父学。
后来,师父师娘对人说:她是他收过的徒弟中最沉得住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