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去看看

假期来临，陈妈的儿孙们有假没假的，全都趁机休了年休假。

陈妈妥妥的80后，大孙女玩笑似地说：“奶奶，我俩同年啦。”刚开始，陈妈没听懂，睁大眼睛看着大孙女半天，发现她没问题后，突然后知后觉地说：“同年同年，同年同过河啦。”后半句可能觉得不怎么吉利，也就没说了。

不过，说完，她还是侧着身子，跟孙女聊道：“人还是不能老啊。你看你们，一个个的多好啊。我就不行了。这腰啊，痛了半个月了还没好。”

“没事，等我们休完假，你跟我们进城去住半个月就好了。到时，带你到大城市的医院里去看看。”孙女大大咧咧地说。

“不用啦，不用啦。等你们一走啊，我自己去镇上的医院看看一样的。没必要跑那么远呢。再说啦，都八十好几了，你还以为我跟你们后生一样啦。人啊，活到这个年纪，没个三病两痛的，也不正常。不过，一个人在家，还是没病没痛的好，就像你们姑爹爹，活得90多岁，起床脚一软，就去了，修得多好啊……”老人边笑眯眯的，边唠叨开了。

“奶奶，您越老活得越漂亮，越精致了。哪能那么容易就去了啊。”

“奶奶，您看看，牙齿齐刷刷的，能够吃得动一头牛啦。”

“外婆，您老越活越年轻呢，你看，皱纹都没一点点呢。”

“奶奶，您可以活得128岁，我帮您算过八字了的。”

“哈哈哈……”

儿子媳妇们都在厨房忙着做饭，孙女外孙媳妇们陪着老人边看孩子边聊天，把个老人哄得笑哈哈的。

陈妈身体硬朗，儿孙满堂。现在已是四室同堂了，最大的曾孙也上小学一年级了。儿孙们又一个个都孝顺，她过得开心呢。

只是偶尔有点小痛痒，她不喜欢去医院，也不喜欢问医生，虽算不得讳疾忌医，但求医问药的事她的确没有这个习惯。至于有些要住院之类的，她是打死都不会去的。有开玩笑的偶尔逗她老人家：“陈妈，如果真生病了，难道您老也不去医院吗？”那老人便硬梆梆地回复：“哪要去什么院啊。你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动不动就去医院打个预防针什么的。或者以为我还只有四五十岁，动不动就去搞个检查什么的。我都快九十啦，活到这把年纪，算是赚了，即使现在就去了，我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更何况现在对我来说，什么小痛小病，还没开始，我自己就已经把它挡住了；即使有点什么吧，我自己也都能治了。……”

陈妈说这话时，把头抬得高高的，而且一点也不脸红，仿佛自己比神医还神。也是，这陈妈的身体，别的不说，只说她一日三餐哪一餐都不能少，一餐两碗饭一粒都不能少就可以看出，她老人家身体到底是一个什么状况。就连比她小了二十岁的儿子也说：“我妈那饭量吧，跟我差不多。至于酒量吧，比我不知要好多少倍呢。”

也是，这陈妈饭量好不说，酒量也是了得的。虽不能跟年轻人拼酒什么的，但她每天饭前，特别是午餐或晚餐前，必用自己那可以盛二两的小酒盅喝上那么一盅；若是春冬两季，气温比较低的时候，她就用小酒壶温了又温，然后酒足饭饱之后，躺到床上睡上一觉。特别是偶感风寒，她绝对会温一壶酒，一觉醒来，头也不痛，嗓子也不哑了，筋脉也通了。所以，陈妈说，虽说酒不能治百病，但酒绝对是好东西。

转眼间，孩子们的假期就到了。陈妈也收拾好了东西，准备跟孙女们一起过去。一家子高高兴兴地出了门。很快就来到了城里。

陈妈只是腰痛。老人从来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没成想，到了城里就没那么简单了。医生说：“老人八十多岁了？先做个检查吧。”

陈妈耳聪目明，看医生说“八十多岁了”是明显的质疑，于是向医生解释道：“今年满八十六，吃八十七岁的饭哟。“

不过，一听要先做检查，也没深想，只是大声告诉医生：“每次检查都没事呢。”

医生见一看老人这认真劲，心里就直乐，笑着说：“老人家，腰痛可能是别的什么病引发的，所以还得做个全面检查。”

老人眼睛亮，心里灵，一听要做全面检查，急了，以为医生没有听清她前面所说的话，又急忙解释道：“医生，我老太婆活得八十多岁，没上过医院做过检查。只是社区要求老人都做检查时，我每次都检查了的。我没别的病，就是腰有点痛。本来搞点药就没事的。都是我这些孙女啊，媳妇她们没事找事，说要带我来城里看看，顺便带我检查一下腰，怎么要做全面检查呢？”

医生觉得这老太太实在太可爱，连忙又跟老人套近乎：“您老跟我一样，是八零后，做个检查没事的。如果不做全面检查，我也不知道怎么给您开药啊。”

孙女也连忙附和道：“是啊，奶奶，还是听医生的话吧。我们先做检查，做完检查就好对症下药，这样才能药到病除啊。”

老人心里还在嘀咕，自己也没带那么多银子，一旦要检查出个什么大病，又怎么得了呢。一是自己手里虽有点银子，但又不多，如果向孩子们要，虽不用担心他们不乐意，实在是自己不好意思；二呢，也是最担心的，自己一大把年纪了，有个三病两痛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要来看什么看。看来，这么真是上大当了。

不过，腰一痛，也就只能暂时妥协了。说：“那好吧。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只是腰痛，没别的病，还是检查一下腰吧。”

孙女看奶奶同意了。也就请教医生，看什么时候检查好。医生交代，还是要做全面检查。因为老人年纪大，不敢妄下定论，一定要等检查结果出来，才敢下药。

“让老人家先休息一天，明天再来检查吧。记得一早过来，不要吃任何东西，因为还要搞化验呢。”老人孙女听了，点头称是。不过，没有跟老人家明说要做全面检查，就带着老人回去了。

老人在回家的路上就想：“应该没什么事的。医生不是打发我回来了吗？”

正高兴间，猛然听到孙女说：“奶奶，我们今天回去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再来搞几个化验。早上不能吃东西，要空腹做的才准。”

老人一听，脸顿时阴下来了。“怎么这么麻烦？明明只是检查一下腰，还要空腹？”

孙女笑着告诉她，因为要检查腰，要做B超，所以不能吃东西。老人说这个她懂，不吃就不吃，大不了等到做完检查再吃。

不过，老人似乎有点不高兴。孙女想了想，知道她仍有心里负担，便好声好气地劝道：“奶奶，您不用担心我，钱的问题，您的两个儿子交代过了，绝对不会要我出钱的，我只是带您来看看。而且医生说了，您身体非常健康，只是搞个检查而已。”

老人听孙女这么一说，心又放回肚子里了。

第二天一早，两个孙女带她来到医院，其他检查都没多大问题，但当要抽血时，老人就怕了，她交代医生，不要抽多了。老人的血本就不多，抽多了，就有可能会出问题呢。医生笑着说：“没问题的。”孙女也说，奶奶的身体这么好，抽一点血一点问题也没有。

可抽血的时候，老人的双眼紧紧盯着那针管，看到自己血管里的血那么快速的出来，不禁惊呼：“够了够了，抽得太多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说这老太太真是太太可爱了。

“您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呢，跟我家那二宝一样，抽一点她还大声叫医生赔她的血呢。”

老人听医生这么说，又有点不好意思了。低着头自言自语道：“我也没那么小气，实在是抽多了点。”

然后，又慎重其事地告诉刚来陪她的媳妇说：“昨天吃的那些营养都没了。不，可能最近吃的都白吃了。”

媳妇问是怎么一回事时，孙女赶紧解释道：“奶奶说医生抽掉她那么多血，担心要很久才能补回来呢。”

“老人家，您身体这么好，抽这么一点点血，您老不到一天就能生出来了。”旁边的人笑着告诉她。

“我怎么能生出血来呢？女人只能生出孩子来呢。”老人很好奇这血能生出来是怎么回事。

“奶奶，人身上的血是自己造出来的。每个人都有造血功能，您也一样，身体这么好，造血功能就强，生血就快啊。”孙女这么一说，老人可高兴了。想不到自己还能生出那么多血来。

搞完各项检查，老人肚子早就饿了。孙女带着她从医院出来，说是要等明天才能有结果。

当拿到结果的时候，孙女大声告诉老人：“奶奶，您的身体真好，什么病都没有。只是医生说了，腰上的病没有查出来，得安排您做个CT，这样才能看得更准些。”

老人不知道什么是CT，只是担心花钱，便问道：“CT不会很贵吧。”

孙女笑了，这老太太，还是跟钱过不去啊。赶紧安慰她道：“不贵，再怎么贵，您那两个儿子也负担得起呢。”

“那是，无论你爸爸你叔叔，还是你姑姑，只要给我花钱，他们从来都不会打结巴。”提起自己的儿女，老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一想到儿孙们个个都那么孝顺，老人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当然，老人最担心的还不是别的，她最担心就是查出什么问题来，没有人服侍。孙女好像知道她的担心似的，忙说：“有个什么小痛小痒的，我再休假陪您。”孙女这一说，就像吃了定心丸似的，老人也就不再焦虑了。

还真给说中了，B超没查出的，CT给查出来了，老人别的毛病都没有，就是腰不知怎么的闪了一下，骨头裂了那么一点点，并且可能因为当时反应不是很强烈，还造成了二次伤害，得动手术才行。

真要动手术，大媳妇要带孙，大孙女要上班，二孙女虽仍在暑假中，但她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女儿正好把孙子孙女都送走了，也就有了服侍老娘的时间。大孙女说到做到，忙到单位请了一周的假，有四个人轮班，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因为年纪较大，再加只是骨裂，医生选择进行微创手术。老人刚开始还是有点顾虑，戏说被她们几个骗了，本来说好只来“看看”的，没想到“看”得要住院，还要手术。

说完，她有点懊悔，懊悔自己耳根子软，没有经得住劝，结果跟着她们来了。本来，她还想自己在家调养一下，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自从听说要住院，还要手术，老人就有点闷闷不乐了。她说她从来都没有住过院，更别说手术了。

忧郁归忧郁，住院可是自己大孙女与医生敲定的方案，自己也做不了主。用她自己的话：“到了城市里，我两眼一抹黑，更何况现在自己还摔碎骨头了（她不懂什么是骨裂，以为是骨折，或者骨头摔碎了，否则如果她知道骨裂是怎么回事，肯定也不会同意住院了），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了。”

她觉得有点悲哀，尽管儿女们个个都争着帮也出钱，孙女们也一个个说来陪她，服侍她，但她一辈子硬气，很少求人，到老了却还要麻烦这些晚辈。她又开始哀叹了：“唉，我说过，人老了就是不好，人老是场祸啊。我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明明只是坐久了起来时，感觉腰突然痛了一下，也没怎么在意。如果自己当时慢一点，或许再坐一会，扶着东西起来，就没今天这祸事了。”

她边自责，边向孙女道：“这住院可多麻烦啊，能不住院吗？我们动完手术就回家，免得你们都跟着我两边跑。”

老人家还在担心孙女和大媳妇、自家姑娘要两边跑，心里很过意不去。

“那怎么行呢？动完手术要观察二十四小时的，有的甚至还久呢。这二十四小时是一动也不能动的。”孙女知道自己奶奶在家里也是坐不住的，有事没事，去扫扫地也行，就是闲不下来的主。

不过，她又怕吓着奶奶了，刚说完，顿一下，又补充道：“其实奶奶，您不用担心的。您身体一向很好，观察二十四小时就没问题了。”

“一动不动二十四时，坐都坐不住，何况要躺着，那有多难受啊！”老人明显不愿意了。

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老人家也不怕，反正不是全麻，外面还有这么多晚辈等着，小儿子和媳妇虽没来，但也打来电话叫她老人家放心，还说钱已打到医院，让她不用有压力，手术也很快的，微创手术就像蚂蚁夹了一样；而且也没什么伤口，一个创口贴就能搞定的事，能有多大的事啊。

小儿子的话无疑也给她老人家吃了一剂定心丸。老人终于不吵不闹地接受了事实，进了手术室。

反正是微创，很快就出来了。老人家见两个孙女，一个媳妇，还有自己的女儿和曾孙子在外面迎着她，便笑说：“我都出汗了。我告诉医生，他们把的骨头都敲响了。”

几个晚辈听了，全都笑说：“您老出来了就好。”

医生也说：“老人家全程都非常清醒，也很配合，手术很成功啦。”

只是当老人家睡醒之后，新的麻烦又来了。首先她看向病房觉得仿佛在自己家里一般，只是电视机、天花板，桌椅、床和窗户……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调动了位置，或者倒了个个儿似的。女儿和媳妇赶紧请教医生是怎么回事，医生告诉他们，这是手术后的正常反应，过一会老人就会适应了。

幻觉消失后，还有更大的挑战在迎接她们。

首先，老人说手术时出了一身老汗，得洗澡才行。大家一听，知道老人平日里爱干净，忙说不行不行，医生说二十四小时不能动呢。

“那怎么得了，我自己闻着都臭了，难道你们没有闻到吗？这么大热的天！”老人不甘心，还在念念叨叨的，希望能有回旋的余地。

“妈，您老就乖乖听医生的话吧，这样恢复得快些。”这次，连一向温顺听话的大媳妇也不给面子了。

“你到底是八岁还是八十岁，这么不懂事儿。医生的话不听，后果你负得起吗？”女儿一向大大咧咧，自然没好话说。

老人被她吼习惯了，也没啥挂不住的。只是仍旧念道：“就是不舒服啊。”

女儿也是知道自己老娘的性格的，赶紧打来一桶热水，绞着毛巾说：“没事，我帮你擦擦吧，你自己别乱动。”

擦完身子，老人舒服了。看着眼下的呼吸机，手上的留滞针，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一会，她对大媳妇和自家姑娘说：“我这样子，今年还能回家过年不？”

两位一听，大笑道：“怎么不能回家过年了？你只不过动了一个小手术，一周后就可以出院了。然后住到家里，过段时间来复检一次就行了。”

“那我出院后就可以回去了？”她既像是询问，更有着期待和笃定。

“哪里就回去了，你回去我弟弟和弟媳要上班，谁来服侍你啊。”女儿没好气地说。

“也是，他们都忙。那我能回家过年不？”老人很坚定。

“怎么不能回家过年？肯定能啊。”女儿这次的回答一点都没含糊。

可是，老人还是不能确定她们两个是不是骗她的，或者说得好听一点是哄她的。因为她被她们几个骗怕了。

当二孙女领了药回来，她又向二孙女确认道：“你说我今年还能回家过年不？”二孙女笃定地回答：“奶奶，您老一定能回家过年，我也会回去陪您过年。”

听二孙女这么说，老人的心似乎又放下了一点点。

大孙女带着曾孙过来的时候，她又反复问了他们几遍。最后，她们统计了一下次数，说奶奶因为能不能回去过年一事，不仅是经过反复确认，而且还经过多个医生反复论证了的。如果要把这些话一一写下来，肯定能写一篇足够五千字的论文。

大孙女将最后的数据粗略记了一下：

问最小的孩子（8岁）：3次

问大媳妇（59岁）：8次

问女儿（59岁）：11次

问二孙女（32岁）：15次

问大孙女（35岁）：13次

问医生、护士（不同年龄、不同性别）：若干次，来一次问1-3次不等

问同室病友（不同年龄、不同性别）：若干次，想问就问。

经反复确认后，主治医生很权威地宣布：“老人家，您只要乖乖听话，回去过去的事我可以打包票。再说伤筋动骨100天，只要你在这三个月内不弯腰，不做事，不再受伤，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老人一听，这才觉得自己那颗一直吊在半空中的心稍稍放下了一点，也不再挣扎着起床上厕所洗澡了，可以放任她身边的人去做了。

当大儿子、小儿子、小儿媳出现在老人病房时，老人终于可以直直地起床了。

他们为她带来了家里的消息，一切都好，让老人家不用牵挂。

老人也笑哈哈地说起了大儿媳、孙女们和自家姑娘：

“你们看，她们都不要我做一点事呢，包括洗头发、洗澡都不要做，说是要弯腰。”

“你们看，这吃饭我还是没问题的。可她们也说要喂我，我又不是什么废人。”

“你们看，她们连擦手、擦嘴这样的小事都帮我给做了呢。”

“你们看，这梨子、苹果、葡萄哪一样不是她们买的，我吃得了这么多吗？”

       “还有，这些城里医院的医生真是好，护士也好，他们每天都来问我，帮我检查，跟我说话。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医生护士。都像神仙一样，没有一点不耐烦的。”

……

老人像个孩子，一一细数着晚辈们对她的孝和顺。

小儿子和小儿媳忙着向嫂子、姐姐和两个侄女道谢说：“辛苦你们了。这么热的天，还要来回跑，服侍老人家也很不容易。”

老人却高兴却不甘寂寞，还俏皮地笑着对小儿子儿媳眨巴着眼说：“她们是自讨苦吃，谁叫她们骗了我，明明说是只来看看的。”

“哈哈……老妈您也辛苦了。看您，住了几天院也开始玩幽默了。”小儿媳一听，大笑了起来。

“哈哈……”大家也都笑起来。

之后，大家又在商量着老人出院后的安排。因为小儿子和媳妇又要去忙了，出院后，老人仍住大孙女家等复查后再回去。

老人可能也已经习惯了孙女们和大媳妇儿的好脾气，特别是他们全家的热情、温顺，从来没出来过这么久的她，竟然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看到一向固执的老人脸上此刻温和的光，听到老人爽朗的笑，小儿子和小儿媳内心一颤，眼眶也湿润了：老人这一“看”，还真“看”出变化了。

再看看旁边正在默默做事的嫂子，笑哈哈的姐姐，还有温和的侄女们，他们只是暗暗地想：这，就是家的样子。

是的，这一次，他们真切地触摸到了家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