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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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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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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草鞋

尘封岁月,悠然慢时光。有残缺,有丰盈。

几间木屋,一堵土墙,都被夹在几座高山之中。匆匆行走的脚步里,许多,都来不及回味,唯有那些蜘蛛,那些土蜂,是这房间有力的见证。

儿时在山里,见得最多的是打赤脚的;其次,就是穿草鞋的。至于能够正正经经穿得起布鞋的,那时还真少见,更不用说像如今般西装革履了。

那时,在所有的鞋子中,我最最喜欢的,还是奶奶打的草鞋;我一直渴望拥有的,也是奶奶亲手打的一种夹着各种花色布条,与柔软的草杂糅在一起的那种草鞋。花花绿绿的,在我的想象中,穿在脚上应该很萌,很令人羡慕的。

当年,我根本不懂为什么一定要说打草鞋,而不是织草鞋或做草鞋。后来想想,这可能是农耕时代的传统说法,或许也跟制作的材料、工具和工序有关吧。

儿时,只要下雨不能出门,奶奶在家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打草鞋。而我们这些不会做事的小孩,就陪在奶奶身边,一边听她讲故事,一边看她打草鞋。

故事听得多了,反正都差不多,所以最好奇的还是打草鞋。

草鞋该怎么打?要说简单还真有点复杂。

打草鞋首先得准备好材料。草鞋的主要材料当然是草,而且在我们江南地区,打草鞋用得最多的当然是稻草,至于野草杂草之类都没见奶奶用地过。即使稻草中,也会因品种不同而有软硬和精细之别吧。我记得奶奶选用这东西时很是讲究,说要柔软点,细长点的,这样打出来的草鞋才精致又柔软,穿上不会打得脚痛。奶奶说:所有稻草中,最柔软最适合打草鞋的莫过于糯米稻草。只是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糯米稻草是少见的稀罕物儿,因为糯米的产量不是很高,而且一年只能种一季,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糯米生长的周期比其它稻种要长,而且比较难侍候。又因其茎细软,容易被风吹倒。一旦被风吹倒,还会影响产量。因此,当时能种糯米的,应该是那种比较富有的人家。当然,没有种糯米的人家,在晚稻草与早稻草中,一般选用晚稻草。因为晚稻草比早稻草要长且软。后来学过生物之后才知道,为什么早稻草相对于晚稻草要硬一些,也是因为生长期短,日照时间也短,所以稻草也短而脆,容易断。

不过,我们虽处在江南,但也并非水乡。除了田里种的,还有山野长的,遍地是宝。诸如稻草没有或不够用的人家,必须用早稻草打草鞋又怕太硬时,奶奶还可以就地取村,诸如有一种叶片很大,朝阳的一面呈绿色,背面呈白色,两面都毛绒绒的植物,我们乡下称为野麻的植物,就是打草鞋很好的材料。还有一种,我不记得名字了,叶片虽小,但枝干却细长,皮也很柔韧,适合用来织草鞋。每次进山,奶奶都会留意着信手抱一捆回来,除叶,剥皮,然后将皮上的一层薄薄的青色或咖啡色细绒刮去,用水浸得很柔软,就可以直接用来打草鞋了。

所以,在当时那种条件下,一般人家只能用早稻草或山中的野草打草鞋,稍微奢侈点的人家才用晚稻草,至于那种用糯米草打草鞋的,真可算得上贵族了。奶奶也证实了这一点,她说在旧社会,只有地主家才有穿糯米草鞋的资本。

我们不是贵族,虽有些土地,也算不得地主,当然没有穿草鞋的资格。而且,听父亲说,他从小也没穿过草鞋。那时爷爷奶奶在街上(我们那里有名的梅山古镇,归化县县城——梅城)是做生意的,大概也没有时间、没有材料打草鞋吧。然而,到我们这一代,奶奶就知道打草鞋了,而且还打得那么好。这于我实在是一个意外。

还有更意外的事,就是我们孙辈中,竟然没有一个能穿得上奶奶打的草鞋的。家里其他人似乎也很少穿过奶奶打的草鞋。当然,我的爸爸是没有必要穿这东西的,毕竟他是工作人员,穿着草鞋去上班,也不成体统(这是奶奶嘴里出来的话)。印象中,只有叔叔穿过,还不知道是不是奶奶打的。只是我确乎知道的,却只有我的奶奶会打草鞋,叔叔自己是不会打的,婶婶也是,我妈妈除了做布鞋,也从未见她打过草鞋。

但长辈中,还是有不少人会干这活的,诸如婶婶她爸爸会打草鞋。只是不知道当年叔叔的草鞋是不是婶婶她爸打的。但不管怎样,对比之下,就能看出究竟,就叔叔脚上穿的草鞋,没有我奶奶打的那么漂亮。奶奶的草鞋里不是纯一色的稻草野草,还夹杂种种布条及花色。那些布条,在大人们眼里,特别是在奶奶的眼里,那不过是些别人不要的烂布条。而且,也的确是些烂布条。婶婶和妈妈做布鞋丢弃不用的废物,奶奶宝贝似一束束地收集、整理后,将它们倒垂在窗台或阳台,像一束束美丽的流苏。

这些美丽的流苏,夹杂在金黄的稻草里,打出来的草鞋不漂亮才怪呢。在我们女孩子眼里,那简直是一个个美丽的饰物,可装饰出一个个美丽的梦。那梦里的场景,只有在童话里才会出现的。每当看到奶奶极认真极专心地织着草鞋时,总感觉那里面夹杂着某些更柔软的东西。至于那到底是什么,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那样特柔软特精致的草鞋,在当时我们那小小的村子里,应该找不出第二种。我们尊称它为艺术品。

儿时的我,就在这样的想象中长大的:穿着艺术品般精致漂亮的草鞋,躺在挂满流苏的屋子里,吟诵着唐诗宋词,进入甜蜜的梦乡。第二天一早醒来,阳光透过串串流苏,投影到墙上,被子上,还有我的脸上、身上,我仿佛一睁开眼就能够看到花儿绽放的场景。于是,那一整天我都激情满怀,斗志昂扬。

当然,现实毕竟不等同于梦想。现实中的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奶奶赏赐的草鞋。尽管奶奶在给我讲的故事中,就有一个与鞋子有关的,但不是草鞋,故事的主人公也不是我,而是我的爸爸。

要是说我爸爸的好话还好,可奶奶说的偏偏不是好话,虽算不得是坏话,但总是让我有点耿耿于怀。我当时就想:奶奶怎么可以这么说我爸爸呢?难道她不知道爸爸在我的心里,就是一个神,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可奶奶说,那是事实,我爸爸的脾气从小就是她五个孩子中最犟的,“八头牛都拉不转的牛板筋”,这是奶奶的原话。我们那地方说人脾气不好,性格特犟,最多说三头牛都拉不转,可我奶奶说我爸爸时,偏偏要说成八头牛都拉不转,凭空加上五头,难道仅凭这数据就能证明他的犟吗?

我不反对,但也不附和,以沉默来表示抗议。可能脸色也不是很好吧,奶奶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就说了以下的故事。

那年,天气本来好好的。奶奶从县城回小山村后,爷爷就调到后乡工作去了。那时路途遥远,交通又不方便。前后乡走动全靠11号车,也就是两条腿。快过年了,家里弹尽粮绝,又没有钱。而当时,爷爷已有五个年头没有回家了。奶奶怕孩子们过不好年,便叫我爸爸去后乡爷爷那里讨点钱回家过年。因为爸爸虽是家中老二,但我伯伯已考上学校去了太原,而且毕业之后就在那边工作。爸爸去过两次,第一次是跟奶奶一起去的,第二次是带着叔叔兄弟俩一起去的。当然,毫无例外,每次去爷爷那里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去拿钱。

从家里启程还是大晴天。因为第二次跟叔叔一起去时,叔叔觉得路程太远,不想再去了。两个姑姑年纪又小,再加上是女孩子,要走一百多里路,奶奶也不放心。最后的决定是让爸爸一个人去。爸爸也嫌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去倒给他添麻烦,倒不如一个去来得痛快。

走了一天一晚,脚上本来穿的就是一双烂得差不多了的鞋子。等到要回来时,鞋子肯定更烂了。当然,在爷爷那里休息一天后,爸爸不仅拿到了过年的钱,还得到了爷爷给他的奖赏——一双崭新的鞋。

回来时,走到半路上,天气突变,是雨夹雪。本来就烂的鞋子,很快越来越沉重,最后竟身首异处了,鞋底和鞋面脱节,有一只鞋底竟然掉在哪里,爸爸也浑然不觉。在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那父亲竟傻得那种程度:舍不得穿上爷爷奖给他的新鞋。于是就把那双拖他后腿的鞋给扔掉,赤着脚走。等到家时,那双脚已成了冰棍,完全没有知觉了。

我无法想象那个冬天,我的没有穿鞋的父亲是如何在雨雪中走回家的。听奶奶讲完这个故事,我仍旧不吭声。其时,我紧咬嘴唇,眼里噙着泪水,强忍着不让它流下,心里却在流血。我再也不原谅眼里同样含着泪的、缓慢、颤抖地陈述着的奶奶。我固执地认为:奶奶是编故事的高手,可她无论如何也骗不了我。我那神一般让我敬重的父亲,绝对不是一个这样的傻瓜。尽管奶奶说这个故事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证明父亲的傻,而是为了证明我父亲的犟。

多年以后,奶奶已过世,父亲也年已花甲。一个人呆在家里写回忆录,每写完一本,父亲就让我修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父亲提到了这件事。事实证明:我的父亲不是傻,也不是犟,而是舍不得那双崭新的鞋。在那个年代,在那样的天气,经历雨雪的惩罚。父亲说:因为自己排行老二,从小到大,他都只能捡伯伯穿过的衣物,从来不曾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新衣裤,鞋子也一样,总是伯伯穿烂之后,再为他补了再补,修了再修才穿的。所以,那是父亲平生第一次拥有的一双新鞋。对于那样一双鞋子,他把它看得比自己的命还珍贵。

我曾问过父亲:难道不怕自己的双脚被废了吗?父亲回答:没这么厉害。在当时,人的命都很贱的,何况一双脚?在冬天没有鞋子穿的人多的是。更何况只是走一趟?有的人为了保住一双旧布鞋,本来还穿在脚上的,只要天气一变,就得赶紧把鞋脱下,以便保全鞋子,能多穿一些时日。如果下点小雪小雨,而不脱掉鞋子,让布鞋浸了水,或很快烂掉,不仅会遭受大人打骂,而且还会被周围人嘲笑说没用,说成是败家子。

原来如此!记得当时听完父亲的陈述后,我除了心像被铰了一般的疼痛外,却又在笑父亲的迂。难道别人嘲笑你什么,你就不敢做什么了吗?彼时的父亲,再也没有先前那么神圣与高大了。原来我的父亲也不过是一个凡人,他也怕被别人嘲笑,他也和所有的父亲一样,只不过是多读了几句书,可以在当时根本没什么人才的情况下,搞到一个铁饭碗而已。

想到这些,我不禁悲从中来。随着父亲神秘的面纱被揭开,我心中的图腾也就没有了。我仿佛是一只无头苍蝇,突然失去了方向感,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空虚,甚至有点虚脱了。

及至读到杨绛的散文集《干校六记》中,有一片段是写穿着雨鞋走路去看默存的,她说:“泥泞里无法快走,得步步着实。雨鞋愈走愈重;走一段路,得停下用拐杖把鞋上沾的烂泥拔掉。雨鞋虽是高统,一路上的烂泥粘得变成‘胶力士’,争着为我脱靴;好几次我险的把雨鞋留在泥里。而且不知从哪里搓出来不少泥丸子,会落进高统的雨鞋里去。……”。

看来,在中国,无论是穿着布鞋、还是穿着雨鞋,在雨天走路都是一件痛苦的事儿。奶奶说,如果当年父亲若是穿着她打的草鞋在雨天走,绝对不会出现那样的事。

我很有点将信将疑。俗话不是说“落雨担稻草,越担越重”么?怎么穿着草鞋在雨天走路,就不会越来越重呢?难道它不沾泥,也不吸水?

后来查资料我才知道,原来传统的草鞋先搓好棕绳或麻绳,编好鞋耳(即短棕绳绞成双股线),拿一把上好糯谷草,捶柔软,把板凳放倒转,四脚朝天,套上草鞋棒,即可坐上去编打草鞋,这种称之棕耳鞋。讲究的人家,不用稻草,用麻来编制,称之麻耳鞋,这种鞋既轻巧、柔软,又耐用,穿上不回汗,非常舒适。

只是当年奶奶的话虽没完全证实,我心中的图腾也还在的时候,奶奶打的那些精致的草鞋,总是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我专注而又执著地关心的问题,仍然是奶奶是如何打草鞋并送给哪些人。

每每奶奶从草楼上把稻草扔下来,我们就开始关注奶奶的一举一动了。选草、扔草,还根本没有进入状态,算不得打草鞋的工序,最多只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开始而已。接下来的一系列工作才属于真正的准备。

做这种工作的第一步,就是晒草。把那些晒过一季且又在草楼上放了一季的草,再晒晒,这叫去湿气。应该还去霉气或别的气味。记得有一次,奶奶刚把草抱下来,我远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骚味,奶奶说那是老鼠尿的味道。第二,就是选料。也就是说打草鞋的稻草除了选择长点的外,还得稍微干净一点,比如那种淋了雨的,沾泥够多的,都不宜用来打草鞋。第三,是打草。即把那些晒干了的,硬硬的稻草放在一起,用一根木棍使劲敲打,把草打软,打掉包裹在表面的衣子。当时不懂衣子是什么,看到后才知道,就是表面那几片不新鲜的叶片。后来,就慢慢知道凡外面的叶片都可以叫衣子,诸如竹笋有衣子,竽头有衣子,那些东西如果煮着吃,也是很软很爽口的。第四,整理。把脱衣子后的稻草头尾对齐,打捆。打捆不是为了收藏,而是为了打草鞋时方便拿。所以不宜捆得太紧,只要稍微捆一下,不太乱就行。而且,每次抽取也有一定的规定,不能多不能少,一次抽取几根,且大小适中的,奶奶都全凭手感。

这还只是准备之一。打草鞋的准备之二就是要先搓几根草绳。草绳不能太大,也不能太细。太大了织出的草鞋太硬,穿上不舒服;太细又容易断,根本不适合打草鞋。草绳也不能太长,或者太短。必须根据脚的长短大小,选取合适的尺寸。所以,别以为只有布鞋要量脚的长短,草鞋也一样,不能忽略。否则,打出的草鞋过长或过短,都是不合脚的。

一切准备就绪,只见奶奶从窗户上取下一个前面有勾,中间有三个突出的齿轮似的东西,前面系着两根绳子。然后,顺手从桌子边拿出一条凳子。将凳子往两腿中一夹,一屁股坐在一端,将那带勾的齿轮往另一端一套,将两条绳子往腰间一系,准备工作就算差不多了。

那时,欣赏奶奶打草鞋是我们姐弟几个最享受的事。只见奶奶将早已搓好的草绳往那几个带勾的齿轮间套住,这样草绳就成了四股。然后,再将四根草绳的尾部用两根草反复缠住,缠成麻花式样。这底部的框架就算做成了。

框架成了后,就只要填补中间部分了。也就是打草鞋底。只见奶奶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捻几根稻草,漂亮地一抽,一甩,然后从左至右,缠一下,压紧,搓一下;抽出来,再缠,再压,再搓……如此反复,直到把底部几根绳子间的空隙填得满满的,压得紧紧的。当然,底部必须缠成脚板的形状。两头稍尖,且微微向上翘,中间稍微宽一点。稍尖的两头宽窄不能完全一致。一头必须比另一头稍宽,因为一头必须夹在大脚趾与第二个脚趾间,相当于如今的夹板;稍宽的另一头则必须与鞋底成90度角,这样才能抱上脚后跟。

草鞋是没有鞋面的,却又比一般鞋面的制作要复杂得多,因为绕成鞋面的框架,周边也必须有支撑的东西。这鞋面的框架和周边的支撑是细致活。此时,仅几根绳子是做不好的,鞋面与鞋底间的链接全是由一些草织的小环构成,这些小圆环又不必紧挨,按一定比例,每过一段距离两个。这样一来,那些漂亮的彩色布条就有用武之地了。此时,将那些柔软的彩色布条嵌进那些边边角角,疏密相间,井然有序。一双花花绿绿的草鞋——精美的艺术品就织成了。

这样的草鞋,既粗犷,又精致。像草原上漂亮的姑娘和小伙们粗犷而又细腻的情歌,听来让人舒畅而又甜蜜。这样的草鞋,弯弯的形状两头尖,又像是一只只小小的渡船,穿上它,应该是会从这山渡到那山,从此岸渡到彼岸。

那时,我脑海里的确把草鞋想象得如此之美。的确也是亲眼所见,奶奶洒脱的手法与温柔的声音相得益彰,更让我们觉得这样的时光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而且,每次看奶奶织成一双草鞋之后,我们都渴望她老人家织的下一双鞋子就是自己的。因此,每次奶奶织完一双,准备织下一双时,我们每个人都会仿佛从黑夜走向了黎明,热切而又殷勤地问道:“奶奶,这双又将给谁呢?”

那时我们多么希望她老人家能回答那鞋是给我们织的啊!那急切的语气,那渴望的目光,奶奶肯定觉察到了,只是她每次的回答都不能让我们满意。因为她到最后都没有给我们织过一双草鞋。也就是说,少年陪伴奶奶织草鞋的时光里,所有的快乐都是没有任何回报且是一厢情愿的。因为奶奶织的草鞋里,没有一双是属于我们的。

奶奶一生到底织了多少草鞋,我没统计过,只怕奶奶自己也不曾统计过吧。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奶奶的情歌不是唱给我们的,奶奶灵巧的双手织成的漂亮小船儿也不是为了渡我们的。

记得有一次,奶奶又织完一双后,抱出一大捆草鞋,倒提着草鞋捆在一起的尾巴数了数,之后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仿佛那口气在胸中憋了很久,终于释放出来了般舒畅。

“十双!可以交差了!可以轻松一下了!”奶奶念道。

那话念完不久,隔山的本家叔叔来了。奶奶连忙把织好的草鞋给他,他从袋子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大把角票。奶奶反复数了几遍,那叔叔说:“小妈,不用数了。我在家里数过好几遍了,两块钱,一分不差。二角钱一双,十双不就是两块钱么?你没涨价吧。”说完,笑笑,似在戏谑。然后背起那一大捆草鞋,扬长而去。

看他那轻蔑的样子,我受到了莫大的污辱,不禁怒火中烧。我还以为奶奶做了那么久,应该值很多钱的;而且他拿出来的票子那么多,似乎也确实有很多钱。可为什么只有那么一点点?难道奶奶的劳动成果就这么不值钱吗?那么漂亮的草鞋却如此廉价,我很为奶奶叫屈。可看奶奶很专注的样子,显出很满意的神情。我又不忍追问,怕让奶奶伤心,只是心里真有点愤愤不平。

奶奶把钱谨慎地收好,回过头来看到我委屈且愤怒的样子,摸了摸着我的脑袋说:“没关系。便宜点就便宜点吧。二角钱一双也不错,总比白送强。这二块钱也够称三斤肉了,要是买油盐,可够我家吃上一年了。况且大家都不容易,他们家没人能打草鞋,一年四季打着赤脚进山,怪可怜的。”

当时根本不懂奶奶为什么要将草鞋那么便宜地卖给别人,更想不明白的是:我家明明有几个吃国家粮,他们美其名曰是国家干部,为什么家里还那么困难?还要用奶奶卖草鞋的钱来补贴家用呢?那可是奶奶断断续续织了一个多月才完成的,材料、手工加上时间,不等于白送了吗?奶奶同情别人打着赤脚进山,可怎么就没看到我们姐弟也常常打着赤脚进山呢?

之后每次有人到我家来买草鞋,都是那个最便宜的价格,从来不见奶奶的草鞋涨过一分一厘钱。偶尔还真有白送的。那时,我们村大多人都穿过奶奶织的草鞋。

可我却无法理解,刚开始还有点恨恨不平,久而久之,就认为奶奶活该了。其他几个也和我一样,不再企盼,也不再委屈,不再愤愤不平。因为奶奶常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乡里乡亲的,有钱的卖几个钱也没什么;没钱的,偶尔送一双也算是尽一份心吧。”

也许是习惯成自然吧,陪奶奶织草鞋成了一种习惯,尽管明明知道她不是为我们织的。

及至上中学时,读到苏轼词中 “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风雨任平生。”一句,才知道这“芒鞋”竟然就是我奶奶打的草鞋。原来,我们对草鞋存在偏见是缘于对草鞋的不理解。像苏轼这样朝廷命官都爱上草鞋,甚至把穿草鞋行走与骑着高头大马相比,并且直接表明自己的喜欢草鞋胜过骑马,可见草鞋在这个才子心中的份量。

后来,无意间查到关于草鞋的资料。原来,草鞋在中国起源很早,历史久远,可算是中国人的一项重要发明。它最早的名字叫“扉”,相传为黄帝的臣子不则所创造。由于以草作材料,非常经济,平民百姓都能自备。汉代称为“不借”,据《五总志》一书的解释是:“不借,草履也,谓其所用,人人均有,不待假借,故名不借。”

因此,在古代,穿草鞋相当普遍,无论是贵为天子,还是一介布衣,都喜欢穿草鞋。如贵为天子的汉文帝刘恒也曾“履不借以视朝”,侠客、隐士似乎以穿草鞋为时髦:“竹杖芝鞋轻胜马,一蓑风雨任平生。”不止是苏轼这样,电视剧中的大侠也大抵是如此装束,看到他们远远走来,无不显得飘逸、洒脱、超然。《三国演义》中的刘皇叔就是卖草鞋出身。从文献和先后出土的西周遗址中的草鞋实物,以及汉墓陶俑脚上着草鞋的画像证实,可确知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商周时代就已出现了草鞋。

20世纪30年代中期,中国工农红军在建立革命根据地,开展游击战,在两万五千里长征途中,红军战士们穿着草鞋,翻山越岭,后扩军北上抗日,因此出现了“打双草鞋送给郎,南征北战打胜仗”、“脚穿草鞋跟党走,刀山火海不回头。”等民歌,妻送郎、父送子参军,都少不了送一双家乡草鞋的情景。

21世纪以来,有的地方还打起“红军草鞋”的招牌,进行商业活动。

当我懂得了这些时,奶奶很老很老了,我们也已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山里,生活已经变得相当丰富,而草鞋已在城里上升成一种文化,再也不用到田间去搜集,去选择相应的稻草了。我却依然渴望能陪着奶奶一起重温那些织草鞋的时光。

然而,奶奶真的老了,既不能为别人织,更不能圆我们的梦了。可那陪伴奶奶一起织草鞋的岁月,仍是我记忆中最享受,最温馨的时光。

如今回想,或许,那时的奶奶就已经为我们唱出了最美的情歌。至于将我们从此岸渡到彼岸,奶奶也是应该做过的,只是年幼的我们无法感受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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