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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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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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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约回家

那是一个曾渴望离开,如今渴望时时守候,却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题记

万物复苏,春暖花开。适逢周末,一想起可以回乡下老家走走,心里就痒痒的。

天空流云朵朵,地上水泥路面散发出诱人的光芒,我们一路滔滔向山野挺进。只见两旁高楼林立,仅仅时隔两年,可它远不是我记忆中老家的模样了。如果不是曾在这里生活过十多年,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方向。此时,家乡真成了我人生最熟悉的陌生地。

还没到家,沿途就不断有熟人打招呼。走走停停间,突然听到有人追着车大叫“停车”“停车”。害我误以为哪个要坐顺风车。我们赶紧把车靠边停了,才发现跟着车跑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最亲近的堂妹。

看见堂妹,自是十二分欢喜。我正准备做完事就去堂妹家呢,不想在路上巧遇。堂妹也连说我“回得好不如回得巧”,如果我不回来,她还准备给我送点东西到街上去呢。

我知道,堂妹肯定又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不然她也不会这么说。我们每次回老家,只要经过堂妹家,从来没有空手而归的。我嘴上连说“不要不要,你给孩子们留着吧”,堂妹却说不过是些山货,让我们拿回去尝个新鲜。

我明白这山货的价值,虽说并非价值连城,但都是城里买不到的稀罕物儿。诸如这个季节,气温回升快,山里土里的东西也疯长,春笋,香椿,蕨菜,水印子,米蒿子,山茶包,还有茶叶……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只要能吃的,刚长出一两片叶叶的刺尖,嫩嫩的叶芽,都是原生态、没污染的上好佳品。

来到堂妹家,果然发现她做了很多粑粑,有白里带青的水印子粑粑,有青中带黄的米蒿子粑粑,还有已焯过的淡黄春笋,嫩生生的青青蕨菜……看得我顿时两眼发直,放着光芒。

堂妹告诉我,这东西现在外面很金贵,很紧俏。她哥哥在青岛需要,姐夫在广州也需要,还有很多在外地做餐饮的生意人更需要,将这山里遍地都是的草啊菜啊之类的处理好,寄到外面去,做成粑粑做成菜,销路好得不得了,价格也好得不得了,而且还供不应求。堂妹还说,老家这几年变化大,那些在城里开土菜馆的富得流油,山野这些土特产可立下了汗马功劳。

只是说实话,这东西我真的见不得。从小就这样,一看见这东西,我那口水就如泉水般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而且感觉肚子特别饿,即使现在眼前没有这些,只是想想,写下,也明显感觉口水已涌上来了,我只得努力压抑自己。

记忆中,小时候的我不是一个嘴馋的人,更不是一个贪心的人。那时,外婆家有什么好吃的,几个表兄弟只要看到,就两眼发光,像饿狼发现了猎物般,嚎叫着直扑过去……只有我在一旁不动声色地静静观察,既不叫喊,也不吵闹,更不会伸手去抢。当然,懂我们性格的外婆知道我不会去抢,也抢不过他们,总会单独给我留一些。而读过不少经书的外公总会得意地说:只有我才是他带大的孩子,斯斯文文,秀秀气气,是大家闺秀,不像那些孩子,野蛮粗鲁,一点也不懂得礼让。

回到自己家也一样,弟弟和堂弟们到处找吃的,堂妹们因抢不到而大哭大闹时,只有我从不掺和。即使他们偷吃,偶尔被我碰见,说是要分点给我,我也知道那不过是牙缝里挤出来的一点点,从来不会让他们为难。所以,在吃这一块,特别在吃好的东西上,他们从来都是让着我的。也许知道我不会夺人所爱,更不会强人所难吧。奶奶却说我胃太小,喉咙也太小,即使正常吃饭,也是一粒粒地挑,我那小小的胃哪容得下那么多食物。后来,我妈跟我奶奶达成了共识,说即便送到我手里,有些东西我也不会吃的。理由是我喜欢吃的东西少,特别挑剔。

可他们哪里知道,在那物质生活异常匮乏的年代,本就没多少可吃的。在外婆家,我是客人,自然不能反客为主,一味地去争去抢;更何况外婆家人多,仅仅表兄弟就有五个,去抢表哥表弟的东西是不仅极不礼貌,而且要是让舅舅舅妈知道了,我在外婆家还能有容身之地吗?我虽不像林妹妹进贾府时时留心,处处在意,但毕竟是寄人篱下,许多事情不得不谨而慎之,察颜观色,八面玲珑。在自家,我是老大,仅堂弟妹就有五六个,如果两个姑姑带着孩子回家,就有十多个。每到逢年过节,一大群孩子聚在一起吃饭,就像一群小鸡围着鸡食,一个个伸长脖子,齐刷刷地盯着中间的那一碗碗缺盐少油的菜,真可谓聚精会神。一旦发现自己喜欢的,恨不得直接把它一次性地倒进自己碗里,据为己有。作为老大,我要真跟他们抢,他们肯定得“承让”。可我要是真抢到了,吃它个痛快,那弟弟妹妹们吃什么呢?

其实,那个时代在吃这一方面,女孩吃得少,老大吃得少,家长们吃得少,似乎是不成文的规定,或者说已形成不可逆转的定律。在外婆家,我发现外婆和舅妈是吃得最少的人。每次吃饭,外婆都把饭菜做好,叫我们小辈吃,然后自己就忙别的事去了。我从来没见外婆跟我们一起上桌吃过饭,更别说按时吃饭了。舅妈偶尔站着吃一点,或者干脆一个人呆在厨房吃。只有当我们吃饱了,喝足了,擦完嘴,跑出去玩去了,外婆才在收拾桌子时吃那剩下的一点点。偶尔人多,菜好(其实,那时的菜哪有什么好的,也基本上是“三无”,一无油,二无盐,三无味,用我们梅山的方言就是撇淡的、巴甲的),我们就像鬼子进村,实行“三光”政策,意即吃光,喝光,舔光。我那可怜的外婆就基本上不用端碗了。要是再添一个客人,又没有多余的饭菜,那就只得放一瓢水,几根面条加一把青菜一锅煮了,这样既能凑一个菜,也能让大家吃得饱一点。要知道,那时的面条可是只有贵客来了才可以吃到的。若是能再打两个鸡蛋,弄一碗很稀的蛋汤,那就是贵族生活了。

我原本也跟大家一样,只顾自己吃,吃得忘乎所以,吃得酣畅淋漓,吃得没心没肺。如果哪道菜特别合我口味,明明已吃得很饱了,肚子鼓鼓的,可总感觉还少了点什么。这时,只要看到碗里还有点剩菜,总觉得要一扫而光才能过瘾,才能对得起外婆的手艺,从来不曾想过外婆还没吃呢。可有一次,当我把饭碗一丢,跑出去玩时才发现没带玩的工具,只得折回外婆家里取。回到家里,奇怪大门敞开着,桌子虽已收拾完了,而外婆并没有出去,只见她一个人端着一个碗在角落里偷偷地嚼着什么。我跑过去一看,那碗里一粒米也没有,而是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米汤上漂浮着几片发黄的菜叶子。该不会是烂菜叶吧?那可还不如猪仔的吃食啊!外婆怎么咽得下啊!

看到那样的情景,我的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我边流泪边质问外婆: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吃,为什么要吃那些猪食都不如的东西。我应该知道为什么的!我应该多多反省自己!可那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味地质问外婆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不懂得照顾自己。

外婆见我这样无理取闹,不仅不气,也不恼,反而帮我擦掉眼泪,把我搂在怀里。跟我讲了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那时,有一个婆婆吃好的,用好的,享受着媳妇的伺候,可她还不知足,总觉得媳妇对自己不好,老是挑媳妇的刺。

这也难怪婆婆挑刺。婆婆吃好的,用好的,却干干瘦瘦的,而媳妇却是红光满面,身材饱满,俗话说像个生蛋的鸡婆那么鲜亮。婆婆就想:这媳妇肯定把家里的好东西都给偷吃了,而把不好的留给了自己。不然的话,同在一个锅里吃,哪能出现如此大的反差!婆婆越想越不是滋味,觉得有必要查清楚,好揭穿媳妇的真面目。于是,她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好法子。

这天,婆婆吃完饭,擦完嘴,像往常一样问伺候在旁的媳妇为什么不吃饭。媳妇照例回答已吃过了。这婆婆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因为自古以来,我们中国的传统就是女人不上桌的,特别是不跟长辈同桌。媳妇一定要服侍公婆吃完饭后自己才能吃。哪有在婆婆还没吃前就吃完了的?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不过,为了不破坏预先制定好的计划,她压抑住自己。也不教训媳妇,也不再过问家里的事,仍像往常一样,到要好的姐妹家串门去了。晚餐将近,婆婆回来了。这次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屋,只是走进自家院子,偶尔听听里面的动静,偶尔透过窗户看看,很想知道这媳妇一个人在家到底都吃了些啥。

只见媳妇淘了米,在煮饭,边煮饭边摘菜。一切有条不紊,没有什么异常。不一会,饭香了,炒菜的锅也放上灶了。只听见里面除了哔啪作响的柴火燃烧的声音外,还夹杂着一种呼呼……嗦嗦……的轻微声响,断断续续,细细碎碎,像在吹着什么,又像在吸着什么……反复听过后,她又认真想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是嘴唇吸吮着什么东西。这时,她再也顾不得多想了,冲进屋里。眼前的一幕让她一阵惊喜:这媳妇正端着碗在喝汤呢。

“你这败家货,一个人在这里偷吃。难怪你身体这么好,我这么干瘦。家里的好东西全让你给吃了!我叫我儿子休了你!”婆婆抢过媳妇手中的碗大声吼道。

“妈,您回来了。我看这米汤倒掉怪可惜的,就把米汤先自己喝了。”

这婆婆被气晕了头,哪曾看见碗里的是什么,只是想当然地以为媳妇在喝什么好东西呢。听媳妇这么一说,低头一看碗里的确是米汤,其余什么也没有。

“既然不过是喝点米汤,没吃别的东西,那你怎么能长这么结实,脸色这么红润?”婆婆仍然不相信媳妇的话。

媳妇被婆婆这么一问,不禁抿嘴一笑,道:“妈忘了我父亲大人是干什么的了。我父亲是医生,那时我母亲也跟我一样,只喝米汤,把好饭好菜都给我奶奶吃了,结果反遭奶奶怪罪,说我母亲偷嘴才养得那么好的。幸亏我父亲出面说明,并告诉我奶奶米汤也有一定的营养价值,所以母亲只喝米汤也能滋养得很好。不过,后来我出嫁时,父亲特意交代过:仅仅喝点米汤,营养也不是很全面,偶尔加点青菜煮煮,偶尔吃点剩饭,也能补充营养。只是妈您年纪大了,不能吃这些的,要吃好睡好,身体才好。”

婆婆听媳妇这么一说,不禁羞愧难当。她不就像媳妇的奶奶吗?媳妇一片好心,她却当成驴肝肺了。

故事说完了,我也听得入神了。最后外婆总结说,她吃的都是些好东西呢。

可我还是不能原谅外婆不吃饭只喝米汤,我跟外婆提议:“以后我跟外婆一起喝米汤。我也喜欢喝米汤的。”

“小孩子是不能光喝米汤不吃饭,不然就会营养不良。”外婆不合作。

“那我们俩一起喝米汤一起吃饭怎么样?”一计不成,我又生一计。

“好啊!”外婆很爽快地答应了,而且还主动跟我拉钩,说自己说话一定算数的。

只是我没想到米汤那么好喝,浓浓的,还带点甜味。喝完后,我又趁外婆出去做事之际,偷偷喝了一下她那碗,淡淡的,没有什么味道。我这才知道外婆肯定在我碗里做了手脚。从此,我不再纠缠着那件事不放了,只是每次吃饭,都会留心着少吃一点。这样,就能多剩点,让外婆也多吃点。毕竟,只喝米汤饿肚子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回到家里,我也发现了奶奶的与众不同。奶奶跟我们同时上桌,但吃得很快,似乎刚端起碗就放下了。我那没心没肺的弟弟还说奶奶像狼一般。我们忙问为什么要把奶奶比喻成狼呢?他坏笑道“奶奶吃东西,简直就是狼吞虎咽,一下子就吃完了”。这家伙,仗着自己学了几个成语,就这么挖苦奶奶。他哪知道,为了让他吃过后能撸起衣服,拍拍肚皮炫耀“鼓起来了,真的鼓起来了”,奶奶得经常饿肚子。饿得不行的时候,拿几把炒黄豆炒玉米敷衍一下,一天就算过去了。可那些炒货哪有什么营养啊,故奶奶还不到六十,头发就全白了。为了减轻晚辈的负担,身体一直不好,还得整天做事。

在那个时代,可能每个女人都一样吧,都有自己的故事,那些故事里又有着众多的小故事。将这么琐琐碎碎的故事集中起来,就是中华女人之故事大全,应该又可以编一套四库全书了吧。

读过这本书的一些边边角角后,我才知道“该让则让,能忍必忍”,应该是我作为女孩和一个家中老大做人的原则。

读过这本书的一些小小故事后,我看见好吃的不再硬撑了,也不再纠结自己的肚皮鼓不鼓了。只要看到弟弟妹妹们如狼似虎的样子,我偶尔也学着长辈们的样子端起碗吃一点点又放下,然后拍拍肚皮说自己饱了。偶尔,我还装出很挑剔的样子,伸出筷子懒懒地拨弄几下,或者干脆以“不好吃”“没胃口”为由,把食物让给那些小的。

久而久之,我习惯了在他们争与抢的同时躲到一旁,或者吃些他们剩下的,甚至不吃的东西。有时,干脆自己去山野地头找点别的东西应付一下肚子。就像动物家族里那些领头的,在家族其他成员没有填饱肚子前,自己是绝对不能跟他们去抢的。因此,我长到快十岁时,奶奶叫我跟两个堂妹比体重,结果,我们三个的体重都相差不到三斤。奶奶说这都是我不吃东西的结果。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的喜好已跟弟妹们完全不同了。他们喜欢吃的那些,并不是我的最爱。我最爱的,是那些当年他们都不喜欢的,认为不值钱也没有营养价值的地方特色,风味小吃。也许是天性隐忍,又不喜欢跟人去争去抢的缘故,即使在这样的最爱面前,我也不像那些男孩子一样夸张,尽管看到它们,我也会口水直流,两眼发光,但我沉着冷静,自制力强。瞟一眼,旋即就转移视线,顾左右而言他。从来不会随便去拿,去抢。即使别人请我吃,我也会让别人先吃。也许这就是男孩与女孩的差别,老大与弟妹之间的差别吧。男孩张扬,显山露水,喜欢什么就是什么;女孩隐忍,压抑,即使口水直涌,也会强迫它从哪来回哪去。只是我真没外婆她们那么高尚,每次这样过后,我又会后悔:明明很想吃的,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呢?难道这就是我们梅山方言所说的“斯礼”(斯文,讲礼节之意)?这“斯礼”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对他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慢慢地,我才明白这种性格的形成不仅受我家长辈的影响,还应该跟家教有关的。母亲对于男孩子的教育与女孩子的教育截然不同,况且我们家的孩子是不准随便吃人家东西的。即使别人请你吃,也得向父母请示,只有征得父母的同意后才能吃。如果没有得到允许,到别人家乱吃乱喝乱拿,那是要送一顿“竹笋炒肉”(意即被打)的。那意思很明显,一是怕一来二去,让我们从小养成混吃混喝的坏习惯;二是怕欠别人的人情债。因为我们中国人自古讲究礼尚往来,你家小孩子吃了别人家的东西,如果不回请,是不合乎礼节的。在那缺衣少食、温饱都成问题的岁月,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吃了是要回礼”。就为这“回礼”二字,弟弟曾因此多次被打,因为他只要看到别人家吃东西,就会情不自禁地流口水,也会赖着不走,甚至会把被打的事抛之脑后。只是过后偶尔谈起感受,弟弟也会说:“肠胃痛快过后,被母亲打的滋味也是很痛快的。”

只有我,每次听母亲说过后,会认真反思。反思过后,觉得母亲说的也在理,礼尚往来的传统更没错。但如果别人请你,你偶尔吃点也没有关系,我总认为直接拒绝别人也是没有礼貌的。只是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到别人家里吃白食,养成了习惯,就不好了。且中国自古以来,关于“吃”还有另一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你吃了别人的,说话不可能理直气壮,自然就要矮人三分。本来是可以平起平坐的两个人,为什么一定要矮别人一截呢?所以从这个层面上看,有人倡导“老死不相往来”,也是有好处的。这样一来,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然而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哪能算得这么清楚啊?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弟弟跟他的哥们就从来不分彼此,当然,这也只是背着家人罢了。我也一样,跟我的几个小姐妹从来都没有谁谁谁之别,常常是同甘苦共患难,连我伯母都知道我有好几个连裆共裤的小姐妹,尽管我一个亲姐妹也没有。

不过,在听完毕飞宇老师的讲座后,才真正认识到这“斯礼”并不是梅山特有的产物,也不是我们的家教使然,而是中国传统文化使然,是中华民族的女子性格使然。中国几千年的传统中,对女孩和男孩的要求不同,教育自然有别。在这种文化和教育的影响下,女孩容易养成含蓄、内敛、隐忍、谦让的性格特点。正如他所说:男人说“要”就是“要”,说“不要”就是“不要”;可女人说“不要”就是“要”,说“要”却不一定很想“要”。女孩的心思难猜,女人的心思更难猜。

不过,在“要”与“不要”的问题上,不管真假,最起码的礼节还是必须有的。有礼有节,事情才好办;没礼没节之人,容易被人当成没脸没皮、没心没肺来看待。

儿时吃别人的东西怕欠人情,长大后吃堂妹的东西却是互通有无。

堂妹虽不是我的亲妹妹,但她的父亲和我父亲却是亲兄弟。正因如此,我结婚时唯一一个送我的女孩,就是这个妹妹;结婚后,唯一一个为我做这做那的,也是这个妹妹。

堂妹把水印子粑粑和蒿子粑粑分袋装好,然后再去装春笋和蕨菜。我赶紧阻止,将水印子粑粑和蒿子粑粑各拿出一半,叫她留下给孩子们吃,毕竟三张小嘴,再加上两个大人,特别是那对双胞胎,相互之间攀比也比别的厉害。撑着这样一个家,确实很不容易。

可妹妹说他们都吃过了,这是特意给我们留的。并说家里还有不少水印子和蒿子,可以随时给他们做新鲜的。我不信,她打开厨房门,里面的确不少。蒿子我是认识的,水印子虽见过多次,但常常会弄错。这次见了,还真是似曾相识,原来我家门前的菜地就曾有过,样子很像蒿子,只是叶片短一些,也不是锯齿形的,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后来查了一下它的学名,叫白蒿。而我们常吃的蒿子粑粑,也只是蒿子中的一种,准确地说应该叫米米蒿,我们家乡叫它小米蒿。

难怪都能入食,原来都可以叫做蒿子。

记得儿时常听父亲说起,他们那个年代没东西吃。地菜子(荠菜),米蒿子,水印子,苦菜子,还有很多很多我记不住的野花野草,他们都吃过。父亲还说,野花野草没有了,他们就挖菜根,剥树皮,条件好点的,做成粑粑,条件不好的,直接咬……当时我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年代,连菜根树皮都吃,那不是跟动物一样吗?

父亲也许知道我的困惑吧,就会告诉我那个时代留给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饿。除了饿,还有一个感受深刻的,那就是做。每天除了做就是饿,除了饿就是做。越做越饿,越饿越需要做。即使是学生,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也只有几两米。后来连稀饭都喝不上了,于是只得半工半读,勤工俭学。即使这样,也没有多少收成,仍成天地饿着肚子学习,生活。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样一种恶性循环。“活得比牛还累,吃得比鸡还少”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这样的日子持续没多久,不少人年纪轻轻就出毛病了。我奶奶饿出了黄肿病,我最小的不知是叔叔还是姑姑的,因为没吃的在奶奶肚子里只呆了几个月就流产了。还有不少人实在饿得不行,抓土吃,吃了土不消化,最后被活活撑死。至于饿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那个惨呀……”

父亲边说边摇头,摇着摇着就快流泪了。每到快流泪的时候,又会适时打住,转移话题,跟我聊起那时山里能吃的东西。

说起山里能吃的,父亲咽了咽口水,明显有点兴奋:那时山里能吃的东西看上去很多,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吃食:春天的笋子,蕨菜;春夏之交的三月泡,桑葚;夏天的桃子,李子、梨子、石榴;秋天的菊花、木瓜、毛栗子……哪一季都没空过,靠山吃山,还真没错。我们山里人吃山里的东西,真是从年头吃到年尾,年树尖吃到树根,吃它个完全彻底,干净利落,毫不含糊。即使这样,也不能满足人们肚皮的需要。说到这里,父亲又满脸的无奈:每年开春,花总是首当其冲的,有花时吃花,没花了吃叶,叶吃完果实还没成熟,已被他们这帮“饿死鬼”(大人骂的难听的话)吃完了,果实没了就吃树皮,树皮没了就挖树根。譬如春天新鲜的蕨子出来就做菜吃,夏秋之交蕨子老了就把蕨根挖出来做粑粑吃;夏天到了有新鲜南瓜黄瓜之类的蔬菜就生熟通吃,秋天到了南瓜黄瓜老了,也不再结果时,就吃南瓜藤黄瓜藤之类……然而,不管山里的土地如何肥沃,种类如何繁多,那些花草如何生生不息,却常常青黄不接,总是撑不起他们肚皮,撑不到年底。

刚开始听到这样的事,还觉得挺新鲜。毕竟自己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岁月。母亲常说我是外婆用小砂锅煮白米饭喂大的,当然不懂爸爸吃过的苦。这话也不全是,毕竟外婆家的苦我是亲身经历过的。我们这代人中,没饭吃的人家也还不少,只是没有爸爸他们那个年代那么惨。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跟同学随意聊起家里吃的什么菜时,一不小心说漏嘴了,说我们吃的是油渣炒青椒。话音刚落,就有同学跳出来骂道:“你们家那么富有,为什么还跟我们这些穷鬼呆一个学校?怎么不去城里的好学校?”别的同学听了,也都用异样的眼光瞪着我,然后迅速离开了。

当时我很委屈,不就是聊天吗?而且我说的也是实情啊。至于吗?回到家里跟母亲提起这件奇怪的事,母亲告诉我:在学校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家里有些什么,吃了什么。这虽不是什么财不露白,但也应该算是个人隐私吧。

如今,当大家都厌倦了大鱼大肉时,那些生于山野,长于山野的山货,已成了人们口里的珍奇。春天来了,谁要是能吃到乡下亲戚带来的蕨菜,香椿之类,那简直是富豪,羡慕死个人了。当街上零星地出现这些山珍时,它不是以斤计算的,而是以把计算,多少钱一小把,一小把大概十根的样子。至于枞树林里长出来的那些漂亮小伞,更是比牛肉都要昂贵得多,比猪肉更是贵了好几倍。

每当我们从外面带回一小把一小把野菜,准备吃个新鲜时,父亲总是感慨万千:时代真是颠倒过来了,当年肉食是稀罕物,普通人家是吃不起的;如今倒好,肉食已不值几个钱了,反而那些土生土长的山里水里的东西卖出了天价。

特别是当父亲看到我们将地菜子放到火锅里焯一下便吃得津津有味时,当父亲看我们见到蒿子粑粑、水印子粑粑两眼发光时,当父亲看到我们高价从乡下买来枞树菌,比当年的他们吃肉还香十分时,父亲就感慨不已:真是时代不同了!

当然,父亲也曾有过太多的疑惑:那些东西是当年的他们吃厌了的,现在想想都恶心啊,我们怎么就那么喜欢呢?那些东西也是当年的他们吃得绝种了的,如今怎么一下子又冒出那么多了呢?山还是那些山,地还是那些地,人还是那些人,只是有人不断老去,有人不断新生,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父亲反复琢磨后,终于找到了答案:白居易不是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吗?看来,这野花野草的生命力可谓太强大了,是脆弱的人类所无法比拟的。

其实,父亲还有一点没想明白:随着社会的发展,生存不再是问题的时候,人们不再把吃鱼吃肉当成生活水平的提高了,即使他们那个年纪的人,现在想吃肉的,也只是在小菜里放一点点作为陪衬,人们已不再将其当成主菜了。

如今,父亲已远去,父亲的世界已远去,父亲的时代也已远去。如果父亲知道我们今天又要走回老家,走进山野,当年自己想方设法挤进小城,又把我们也带进小城里的他,又该做何感想呢?

一个久雨刚晴,风和日丽的日子,我约了几个家乡的老姐妹,带上一些零食和工具向那曾经熟悉的山野挺进。不过两年的时间,父亲在世时主修的毛坯路已不见了,代之而起是崭新的水泥路。上次回家,水泥路已通到各村,但像我老家贺老冲那种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峡谷里,父亲从来都没指望能修好水泥路的,而且这水泥路直接通到了我家屋场下面。如果父亲在世,又该发出怎样的感慨呢?

春天的山野,实在太迷人了。一进山,我才明白:记忆中光秃秃的山也早已随父辈远去了;记忆中山间、丛林深处,人们开垦出来的一片片荒地也早已草木丛生、呈葳蕤之势了。我们顾不得辨识哪是花哪是草,只是冲着那些嫩嫩的尖尖和崭新的叶芽跑去。“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漫山遍野,扑入眼帘的都是绚丽;漫山遍野,触手可及的都是珍品。

“快来快来,我看到一树山茶包了。”这边一个大叫。

“快来快来,我看到了一片嫩生生的酸人杆。”这边声音还未落下,那边叫声又响起了。

“快来快来,我看到很多大竹笋,还有一片小笋也冒出来了。”另外一边也大叫起来。

“快来快来,这片野生茶比人还高,叶片差不多有巴掌大。”

……

女人天生爱叫,加上我们这些人声音大嗓子高,整个山野都发出响亮的笑声,嘻嘻哈哈不绝于耳。山里的鸟们也不甘示弱,一个个亮出了清脆的喉咙,叽叽咕咕唱个不停,那歌声穿越山野,直抵长天。大自然都展现出各自的精彩,不断引诱我们这群孤陋寡闻之辈。我们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发现什么总是瞒着别人,生怕被人抢走了似的。如今,天地之精灵尽情呈现于我们眼前、我们身边,分享发现的喜悦成了第一要著。

“这山里,什么没有,简直是一个大排档,馋死个人了。即使当个野人,我也不会被饿死的。”不知谁说了一句。

“这比喻太形象了,真成大排档了。今天我们根本就不用带零食的,这些都是最好的食物。”

你看:茶耳一树一树的,这个或红或紫或绿或白的,似叶非叶的果片,摸上去肉肉的,肥嘟嘟的,吃起来又甜又脆,真是爽歪歪。我们也顾不得上面有没有虫爬过,摘下就往嘴里送。有一个吃完后才叫道:“不会有虫子吧?”另一个平时看见虫子就吓得半死的,此时竟临危不惧,豪情万丈地训斥道:“反正是你吃它,又不是它吃你。叫什么叫!”

茶树上的果实不只有茶耳,还有茶包。有的白白的,只有果肉,那是外皮脱落后成熟的标志,那白白的果肉,吃上去沁甜沁甜的。要是皮还没掉,或半脱不脱的,说明还没熟透,吃起来有点涩涩的味道。

有一种植物,可以连根拨起,根茎叶都能吃,而且味道特别甜。他们叫它羊咩咩,像叫小羊般,可它的形象跟小羊一点关系也没有,应该只跟味道有关吧。它既不漂亮,也不潇洒,但的确令人回味。

如果觉得以上那些甜的太腻,你可以走到山溪边或山沟沟地势低洼处,寻找一种长着竹节般的植物,它的叶子有自己独特的标志:在细长叶子的中间部分,有一片明显的黑斑。有人叫它酸不溜,我们梅山人叫它酸人杆。顾名思义,它的味道是酸的,可以让人龇牙咧嘴的那种酸。吃这东西正好调剂口味,冲淡那种太甜腻的味道。

当然,这个时节最最易找且信手拈来的,当然要数那些茅草针和茅草根了。这些父辈吃腻了,儿时的我们也喜欢的植物,这会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累了渴了,把草叶剥开,吃里面包裹着的绒绒的香甜果肉,是现在许多水果所不能及的。如果足够嫩的话,剥开来的像棉花一样的穗芯,湿润润的,颜色白中带点淡绿,有点甜且入口即化,还有种特别的香味。如果还想深入挖掘,拨出茅草根,将其洗净,放进嘴里反复咀嚼,有类似甘蔗的甜味;如果找到特别长且粗的茅草根,那白白嫩嫩的外形,中间隔着许多结节,像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还真舍不得马上吃掉,真恨不得它就这么长久地鲜嫩下去,让我永久地欣赏把玩……

吃饱了,喝足了,还有要送张姓朋友的礼物,要给李家小孩的惊喜,都一一安排妥帖了,我们就像小时候一样,倒在草地上打滚,嬉戏、玩耍……

太阳已西斜,我们却仍意犹未尽。回家途中,路过父亲的墓地,我的泪又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走到父亲的墓前,我双膝跪下,双手合十,默默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那个苦难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原来的山间小径也已了变成通天大道。如今的家乡已遍地开花,家乡的山野处处是宝。父辈的苦难,我们将铭记在心;而外婆奶奶那个时代的传统美德,我们将添加更多新的元素。我们姐妹几个相约:以后每年至少要回家一次。

2017.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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