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些东西,会随着时光老去而淡薄,甚至消逝。不管我们如何努力去挽留,就好比童年,童年里那些浓浓的年味,都只能存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在我们不经意间,涌上心头。
赤兰子
腊月廿四,大扫除。民谚说: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我们乡下叫“扫团”。家家户户都打扫清洗,除尘去秽,以祈来年之安。
那天吃过早饭,母亲就开始扫团。我帮母亲把那些要洗要晒的东西一股脑地搬到院子里。平时空旷的院子,这天很拥挤,哪儿都是晾晒的东西。然后,我拿起弯钩砍柴刀去村后山子砍赤兰枝回来扫团。
村后长满赤兰树的那片空地,我村管它叫“村后山子”。那时它是我们的乐园。我们打小鸟,煮粽子。每年扫团,家家都去那里砍一些赤兰枝。
母亲围扎好赤兰扫,就头戴草帽,用事先准备好的透明胶纸(塑料纸)遮盖好床啊桌啊之类,拿起长杆赤兰扫,一间房一间房,从瓦脊顶到四壁,仔仔细细地清扫灰尘蛛网。
说来也怪,每年扫团时,赤兰子就熟。也许是赤兰树也要来迎接新年的到来,浓烈浓烈一下年味。我们就爬上高高的树上摘赤兰子。我们一边摘一边吃,吃饱了就装进衣袋里。赤兰子饭豆般大小,吃起来甜甜涩涩。吃完后,吐出来的唾沫都是暗紫的。
后来,村里人建房子,赤兰树几乎被砍光了。村后山子也随之消逝。我们扫团也不再用赤兰扫了。
年前我回乡下,看到没被圈占的地方还有一两棵赤兰树。远远看去,茂密的枝叶下,不知道还有没有赤兰子。偶尔传来一两声咕咕的斑鸠声。
做籺
大扫除后两三天,多般是廿六那天,母亲就开始做籺。
那天家里可热闹。我也哪儿都不去。
剥蒜头,剁蒜泥。洗生菜和菠萝蜜叶。煮糯米粉。炒花生馅。焯生菜。揉面团,做籺。用生菜包籺。印籺,垫菠萝蜜叶。蒸籺……家人忙得不亦乐乎,我也忙得不亦乐乎。
三年前,在廿六那天,母亲仙逝了。我记得出殡的晚上,天阴冷得很。冷掉了一路的哭声。半山腰上,只有大姐颤抖出一两声呜咽。刹那间又被山风淹没。
此后,腊月廿六母亲忌日,我都回乡下,给母亲叩头烧香和纸钱。
回想起做籺的事,那已是遥远的记忆了。
除夕夜偷供果
除夕夜,我村稍大一点的小孩子,都不睡觉的。我们不是守年夜。我们这个地方没有守年夜的习俗。我们是在等凌晨的到来,等待办年头的人把供果摆在祭桌的碟子里。办年头的人一走,我们就冲过去,把供果抢在手里。谁抢到就是谁的。
这种偷供果的旧习,不知道是从哪代祖先开始的。
吃了供果后,我们继续做各种各样的游戏。我们有时会做到天亮。有时累了,我们也不回家睡觉,直接就睡在公屋(拜神的地方)的八仙桌上。当大人们早上来拜神了,我们才被吵醒。醒后才我们发现头发上残留着香灰。那时的香灰是不烫人的。
办年头,是每年一户,轮着做。轮到的那户,这一年就要办理有关祭祀的事务,譬如过年前要打扫公屋,贴春联,买供果摆供果之类。
那一年,天很冷。我们还像往年一样做游戏,做到时间差不多时,我们就停止了游戏。我们就会躲在黑暗的角落,耐心地等待着办年头的人摆下供果。土地公那里也要摆供果。有人守在公屋,有人守在土地公。土地公那里比较黑暗,不仅有刺竹围笼着,而且也只有煤油灯点着。旁边有条水沟,那时还有水,也有假菠萝。这些都阻挡不了偷供果的决心。在煎熬的等待中,办年头的人终于出现了。他从袋子里拿出供果,在碟子上一摆,即刻就收回袋子里,带着回家了。蹲守在水沟假菠萝的刺丛边的人,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差点没气吐血来。站起来后才发觉臀部的裤子湿一片,脚也发麻得刺痛。
又一年,凌晨后,不知道是谁提议,说去隔篱村的公屋偷供果。我们就此行动。那晚我们几乎扫光邻村公屋的供果。有个胆大的家伙,跑进一个没关门的人家厅里,把祭桌的供果和醒宝牌香烟都偷了出来。谁料到,拜神用香烟的,笑死我们了。回到村里,我们把吃剩的供果,摆在碟子里。第二天早上,大人们来拜神,看到碟子里的供果满满的。有人就说,也帮老举子,今年文明啰。
竟不知是我们偷回来的。在那夜后,我们就长大了。
时隔多年,我们在一起,还会说起偷供果的童年。
念大吉
好像年初三后,念吉利话的人就出来讨生活了。我们称之为念大吉人。
有人拿着鲤鱼的,有人用箩筐挑着观音的,有人拿着三弦琴的,有人只拿着大吉符的。
麻雀子属于后者。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叫他麻雀子。只记得麻雀子是四十来岁光景,矮矮瘦瘦。肩膀上总是挂着一个藤卡(一种编织手提袋)。
那时,我对他非常着迷。
每年他都来我村念大吉,挨家挨户念。我也挨家挨户跟着听。每家每户,念词都不同。随口而出,又押韵动听:大吉来到你门前,钱银连漏来……大吉来到你门口,钱银无论斗……念完后,他就从藤卡那里拿出一张大吉符搽上浆糊贴在大门墙壁上。这时,屋主就拿些钱和一些籺给他。他接过就放在藤卡里。有些屋主问他要不要开水。他口渴时也要。
当他念到最后两三户人家时,我总希望村庄大得他一直念下去,或者时间就此停住。可是村庄小得很,时间也急匆匆。他离开我的村庄,走向别的遥远的村庄。我只能目送着他的背影在我视线里一点一点小了,一点一点模糊了,最后消失在空旷的野地上。
几年前,在爵山圩,听说他死了,我莫名地感伤起来。
这些年吃年例时,总会见到那些拿着盆子或者伸长手问人家乞讨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人,我就会想起麻雀子。
看戏
年初十左右,隔篱村做戏。
晚上,我就跟村里的小伙伴们走路去看戏。那时,家人从不用担心我们被拐走。
我们来到戏场,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发电机在嘟嘟地响着。遭到破四旧毁坏的宫旁,一笼一笼火箭在唧唧地燃放着。我们在这个人堆里走走那个人堆里转转。那些生旦净末丑在唱什么,我们不知道,也懒得知道。相对看戏,我们似乎更渴望吃的东西。
戏场边,有糖水摊和炸饼摊,相距不远。摊位上都挂着汽灯照明。糖水摊和炸饼摊,都围着很多人。大薯面团是放在一个碗口比较大的碗里。摊主有空时,就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瓦汤匙对着那个锅用汤匙往里剐面疙瘩。面疙瘩就在糖水里沉沉浮浮。空气中的甜香味,直冲鼻子,通过喉咙往胃里走,害得不断吞口水。有钱时,买一碗面疙瘩吃吃,真是说不出的享受。炸饼摊的油锅里,有些鱼炸蠔炸在油里滋滋作响,摊主时不时用那双长长的黑筷子夹着翻身,炸好的就夹上横在油锅上面的铁丝网上;有些在锅边,摊主就舀一些油浇一下,然后用铲子把它们铲进油海里。炸饼摊围着很多人,大人小孩都有。有些人在吃炸饼,有些人却现在那里看。有时人缝中伸进一只手,快速地抓起一块炸饼,摊主还没反应过来,就消失于人群里。
后来不知何故,做戏的事取消了。我们也慢慢地长大。
近年来,隔篱村又做戏。大薯面疙瘩和炸饼还有否?即使有,我想也不是当年了。
那天读木心的《童年随之而去》,里面讲到童年时跟妈妈去睡狮庵做佛事,老法师送他一只名窑的小盂,在过江玩水掉进江里了。木心在文章结尾处无不惆怅的说:“那时,那浮氽的夗,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那刻,想起我的童年,那些远去的年味,我慨叹不已。
写于己亥岁.年廿二,改于廿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