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燕子来时,苦楝花开,春天似乎才有了灵魂。
去上班的道路两旁,有很多苦楝树,平日泯于众木之中。当暮春三月时,苦楝一开花,周遭就黯然,白而紫的小花朵,一团团,一簇簇,挨挨挤挤,蔚然枝头,远望如紫雪。早起的睡意,回来时的疲惫,路上的紫白香,可以令人刹那辽阔骀荡,不至于沦为一只甲虫。
读小学时,上学的路边,长满大大小小的苦楝树。苦楝花开时节,一树树的繁花,美得迷离,花间,蜜蜂繁忙,嗡嗡作响。有时,兴之所至,就采撷一些苦楝花,扎成一束,拿去教室,那时的老师,也不理会,芳香馥郁,教室里都是苦楝花的香味。过些时日,路过树下,鸟去风来,余花纷纷,簌簌如雨落。时隔多年,如在眼前,不绝于耳。再不久,细红落尽子满枝,等长到可以拿来做杈子枪弹时,就摘楝子来打小鸟和蝉。有一种黑蝉,个头大,喜欢在苦楝树上饮露高歌,蝉声南风起,炎热的夏天就来了。蝉有点呆头呆脑,伏在树上一动不动,不像小鸟,遗传见人尤甚鬼的恐惧基因,它们成了童年时的娱乐对象。也许呆头呆脑就是原罪。
苦楝,是俗名,实名叫金铃子。《本草纲目》楝条,释名,云:
苦楝,实名金铃子。按罗原《尔雅翼》云:楝叶可以练物,故谓之楝。其子如小铃,熟则黄色。名金铃,象形也。
楝子形似金铃,故名之。楝树味苦,故名苦楝。李时珍两者都弃之不用,情钟于楝。好像古人都习惯如此称谓。这是嫌繁琐,还是避讳苦字呢?或者是,楝,练也,练者,白绢也,喻素朴高洁也未可知。因此,很多人写成练花。
梅尧臣有《练花》诗云:
紫丝晖粉缀藓花,绿罗布叶攒飞霞。
莺舌未调香萼醉,柔风细吹铜梗斜。
杨万里《浅夏独行奉新县圃》诗也写到“练花”,曰:
我来官下未多时,梅已黄深李绿肥。
只怪南风吹紫雪,不知屋角练花飞。
梅尧臣比之“飞霞”,杨万里喻之“紫雪”,后者似乎更贴切别致。
记得零一年时读大学,写诗,玩“榕树下”,有个诗友叫“苦楝”,就读暨南大学,肇庆高要人,诗写得好,教我至今难忘。第一次看见“苦楝”这两个字,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原来家乡每年三月飞紫雪的树名,是这样写的,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法表达的痛苦,瞬间烟消云散。苦楝,苦恋也。这是一个很有苦味的名字。乡愁?所谓伊人?情感中带有执着的精神,“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王国维所谓的人生第二境界?此刻,苦楝,有了文学的诗意和意蕴。
以前的故乡人,很多结婚的人家拿苦楝来做婚床和柜子。苦楝是很好的做家具材料,美观,耐用。也许就是故乡人叫它“苦耐”的缘故吧。不过现在想来,谁又知道不是取名者“嚼得菜根,百事可做”的木铎之心呢?
苦楝入药,《神农本草经》列为下品,《名医别录》也然。也许是苦,寒,毒的缘故吧。但有意思的是,清代张鹏翮写《楝树》诗,似乎为其正名,诗云:
见说蛟龙畏楝花,移栽何不向江涯?
更闻彩凤来求实,人羡朝阳第一家。
《荆楚岁时记》夏至节日条说,蛟龙害怕苦楝,五月五日,人们把粽子沉入江中以祭屈原,怕蛟龙窃食,以五色绳别上楝叶。张蕴的《楝花》诗,有云:
绿树菲菲紫白香,犹堪缠黍吊沉湘。
江南四月无风信,青草前头蝶思狂。
张鹏翮却说,不必那么麻烦,江边栽上苦楝就行。《本草纲目》集解曰,五月五日,取叶佩之,可辟恶。家乡没有这类习俗,不知道他乡还有否。
又“王祯《农书》言鹓鶵食其实。应劭《风俗通》言獬豸食其叶。”鹓鶵,黄色凤凰,神鸟,典出《庄子.秋水》: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练实,即苦楝子。有的说是竹米,其实不然。吊兰的看法提供三个有力的依据:从竹子和楝树的生长环境来看,看看凤凰的去向,练的繁体字練。还可以补充一个,就是两者开花结果的时间。竹子多生南方,淮河以北少有,楝树不限南北,竹子六十年开花结果,楝树一年一次,且果实可以挂到明年春天,鹓鶵去往北海,若是竹米,非饿死不可。獬豸,神兽。两者,都不是凡胎俗骨可比的。一个食苦楝子,一个食苦楝叶,可见苦楝之高贵。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心。尼采说,千万不要忘记,我们飞翔得越高,我们在那些不能飞翔的人眼中的形象越是渺小。
庭院栽苦楝,可招来凤凰,有凤来仪,可谓吉祥之家,确实令人羡慕。清代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楝条记载:“植当风处,可辟白蚁。”苦楝,可防杀白蚁。不过,现在的人家,庭前屋后,栽苦楝少矣。
苦楝是落叶乔木,冬至前后,叶子落光,还有一串串金铃子悬挂在铜枝上,金黄金黄的,煞是好看。不是它害怕冬天的寒冷,而是在萧疏处,才能看清,才能醒悟,人生走到这一步,需要素与简,所谓的繁华,名与利,该抛的抛,该弃的弃,离形去知,唯有如此,在冬天里,才能坐忘。
二十四番风信花,苦楝花处在结尾,此花开尽春事了,说来多少有点感伤。
2024.3.30 改于4.2 听雨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