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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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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跃南涧

虎是南涧的精神,跳菜是南涧的姿势,茶是南涧的底色,樱是南涧的花边。

——题记

虎街:古道上的一块碑

认识南涧,要从一只母老虎开始。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月圆之夜。狂风卷过十万大山,一声虎啸,在无量山中回荡。母虎,强健的母虎,生命中的母虎,她穿越丛林,蹲踞于高岗之上。

村庄里的人们奔走相告,母虎神降临了!

在村庄的中央,燃起了熊熊篝火,人们披发跣足,跳起了“十二兽神舞”……

遥远的虎街,躲在大山的褶皱里。一条细细的街子,像一枚小小的核桃。几步之遥,就将街子走通。但其实如果真要这样想,那就错了。作为茶马古道上一个不起眼的驿站,初看之下,似乎和别的小镇没有分别:一样的石板街,一样的老店铺,一样的古树、古井,还有安闲的人。但是,站在“母虎日历碑”前的那一刻,我的耳畔仿佛敲响着来自古老部落的鼓点声声。这种久远的历法,昭示着彝族先民的聪慧与坚韧。

母虎日历碑,我早就读过刘尧汉先生的文章,听过吴家良先生的介绍,对于虎街的神往,大抵缘于此。

一到虎街,我就缠着当地人问,那块碑呢?在一座神庙前,我见到了“母虎日历碑”的复制品,还有十二兽神的石雕。原碑不能看到,激动之余,仍是有几分落寞。

追问“母虎日历碑”的踪迹,有人告诉我在楚雄州博物馆,有人说已流落民间,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这块碑在我心中,依然披着神秘的面纱。

这是一块极其珍贵的碑,据说它是彝族文化的源头之一,与《太阳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只有看到原碑,那种历史的苍茫与厚重,那种岁月的古韵才能扑面而来。复制品永远只能停留在表象,难以深入其里。这是一个历史文化的追寻者共同的感受。就如当初我站在“南诏德化碑”前,还没看到斑驳的字迹,就先被那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逼得喘不过气来。

西南少数民族常将龙、虎、凤、鸡等当作图腾。尚白的白族和纳西崇拜白虎,尚黑的彝族崇拜黑虎。“阿罗”是彝家对小女孩的爱称,其实也有“小老虎”之意,足见彝人对虎的崇爱有加。在南涧,有一种几十年前就享誉四方的名茶,叫“罗伯克”,翻译成汉语即是“猛虎出没的地方”,以“虎”冠茶名,全国可能也仅此一家吧!

提到“罗”,我发现彝族语“虎”发音和白族竟然完全一样,而“罗薄” 在彝语中是“公虎”之意,“罗摩”是“母虎”之意,与白族也是完全一致的。由此可知,“虎”应当是彝、白族共同的图腾。

然而,对于“母虎”的崇拜,除了虎街,我没有听说哪里还有?

我继续追问崇拜“母虎”的缘由,答曰:源于母系氏族社会的遗存。对这样的回答我并不太满意。母系氏族社会,那是太遥远的事情,整个人类都经历过,唯有虎街保留遗风?那么整个南涧都应当是崇拜母虎的吧?也许是部落纷争中需要快速扩张人口,也许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养活子女不易,崇尚母性,敬畏母性,自然也就成了虎街的传统。

这是一个丽日洒金的白昼,天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像一块覆盖大地的丝绸。白云,如一朵朵随风四溢的蒲公英,在村庄上面悠悠飘过。一株直插天穹的滇朴矗立在街心,挺拔的树干如粗壮的彝家汉子。小巷里,一个五、六岁光景的小孩见了我,当即蹲下身子扎马步,张开两手,吐出尖细的舌头,面对着我的镜头。我猜他是模仿母虎的动作。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另一个小孩说他叫“杨义”,我有些意外,呵呵,名字居然和我相差一字。和他们聊了几句后,我又朝前走,杨义跑到我前边,再一次蹲下身子面对着我吐出舌头。我笑了。这个如小老虎般调皮的男孩,给古街凭添了几多生气,也让我对虎街人有了好印象。

那株滇朴下,一名老者正给小男孩剃头,已经不再是传统的剃刀,而是电推剪了。冬天的阳光暖洋洋的,推剪在孩子的头部“滋滋”游走。旁边一个搪瓷盆里盛着半盆清水,一张旧毛巾随意地搭在盆边上,就这么简单。老人凝神注目,小孩闭目享受,几只芦花鸡在他们脚下随意走动。面对这样幸福的场景,我想起了童年,想起了爷爷给我理发的时光,那一把老式推剪常把我的头皮揪得疼痛,可那疼痛里有幸福。如今再想他老人家粗砺的指尖在我头顶摩挲,已经再也不可得了。

继续往前,一个大婶在水龙头下洗着肥嫩的青白小菜,她说这自来水是山箐里引来的,水质好。看着清冽的泉水哗哗流淌,干燥的喉头也觉得清凉润泽了。想来那村头饮马的井水,随着现代交通的便捷已弃置一旁。抬头间,见临街的铺面上,贴了电脑打印的售房启事,心里不禁怦然一动,买这样一栋老屋,来此远离尘嚣的小街居住,清静地过小日子,也是一种很好的活法呀!只是随着旅游开发的进程,“清静”恐怕也只能想想罢了。

母虎客栈也是虎街的民俗博物馆,从这座四合院可见主人当年的殷实。如今人去楼空,但仍高悬着标识主人地位的匾牌。人们在此搜集了陈列的一些老古董,有大户人家的雕花牙床和桌凳几案,有马具和农具,也有虎街上的一些旧物。看着这些,似乎可以听到茶马古道上的马铃悠悠,似乎看见山地上闪亮的犁铧翻起血一样的红土。有一座小楼,名曰“卧虎楼”,令人想起诸葛卧龙隐居隆中,蓄势待发。想来这位自比“卧虎”的主人定是满腹经纶、意气风发,怀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心的一方大员。

如今精致的雕栏依旧,曲折回廊上的“美人靠”,正沐浴着朝阳,只是物是人非,坐在太师椅上被人拍照的时尚美女,在老宅的映衬下那么明艳照人。不知她是否想过,这把椅子,见证了太多朱颜渐颓的过程?

出门,蓝天依旧,村庄暖洋洋地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中,粉墙上巨大的墨绘虎头也显得气定神闲。新立的牌坊,刻上了楹联:古有彝祖创造母虎文化绵延古道千里;今具慧眼穿透历史尘埃力现蒙乐古韵。

挥挥手,虎街依旧静卧于大山深处,蓝天下,白云边,古道越千年。

还会再来,等待那个神秘的月圆之夜,在母虎神降临的那一刻,十二兽神舞动。

那时的虎街,定是虎虎生风了。

跳菜:“食”是一种信仰

原来,他们是跳着上菜。

初到南涧的关正平如是说,他一直以为“跳菜”是一道菜名。

认识“跳菜”,缘于报刊的文字和图片。看到“跳菜”,是一种粗犷剽悍的民族舞蹈:十几条精壮的汉子,在大理州文联一楼大厅里每日排练,他们在广东参加由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举办的民族舞大赛,一举夺得“山花奖”。事实上,在这以前,南涧跳菜就已声名鹊起了。

此次去南涧,见到的却是原汁原味的“跳着上菜”。在樱花谷,唢呐、芦笙齐奏,一群老虎般壮实的汉子和樱花般艳丽的女子,以自己的方式将欢乐的菜肴捧到大家面前。彝族唢呐和汉族、白族不同,唢呐的柄特长,唢呐的口宽大,因此吹出的声音就显得浑厚雄壮,山鸣谷应。吹芦笙的汉子,则是边吹边跳,自由灵活,调式简单,但要和舞蹈节奏应和,也颇有难度,还要考验吹奏者的体力。而其他的几人,跨着豪迈的舞步,闪展腾挪,单手托盘。托盘为木制,长方形,里面盛满“八大碗”,尽数送到八仙桌前,这在常人看来难度极大的动作对跳菜汉子而言已是最简单的方式。另有蓄着络腮胡的矮胖汉子,头顶一大托盘,嘴咬两把长柄圆形铝饭勺,呈一字形,勺上各置一碗菜。手中再举两碗,就显得相当悬了。如果单纯只是舞台上的表演艺术,盘和碗中的菜都是道具,那就没有压力,也没多少重量。但是这样满满当当的十几碗菜,做到连汤汁都不溢出分毫,这可是硬功夫。还有更险的一招,吹芦笙的汉子边吹边迈动舞步,另一名汉子坐在吹笙者肩上,头顶一托盘的菜,吹、舞、坐、顶,稳稳当当,挺悬。最后出场的是一名力量型的选手,他直接用嘴咬住八仙桌的一只脚,将整整一桌菜送到客人面前,令人瞠目结舌。牙齿上的劲力十足,像一只精神抖擞的猛虎叼着猎物。

同一般少数民族的原生态舞蹈不同,“跳菜”不是以舞蹈为主,“跳”的目的是为了尽快上菜,“跳菜”只是将这个过程显得艺术化、娱乐化而已,体现得更多的还是实用性。而在整个“跳菜”过程中,男子起着主导作用,像马缨花一般艳丽的姑娘只是陪衬,使场面更加热闹。原生态的“跳菜”既有实用性,也有观赏性和娱乐性,堪称南涧一绝。著名舞蹈家杨丽萍多次到南涧采风,也从“跳菜”中汲取创作的灵感。

当然,夺得“山花奖“的”跳菜“已与原生态相距甚远,那是一群剃着光头、披着黑羊皮、敞着胸膛的彝家汉子,托盘只是他们手中的道具而已。伴着唢呐和芦笙,他们以铿锵的舞步、大幅度的摇摆、浑厚的歌唱、酣畅淋漓地诠释着高原汉子热情奔放的生命,彰显着雄性文化的魅力。

如今的南涧,几乎村村寨寨都跳菜,都有跳菜传承人,像阿本枝、杨一忠这样的“跳菜大师”为数不少。

无量山高,哀牢山雄,唯有南涧跳菜走向了世界。为什么“跳菜”只在南涧盛行,而其他的彝族聚居区却鲜有见闻?南涧跳菜的起源在哪里?当唢呐高奏、芦笙吹响、跳菜上桌,叫好声此起彼伏的时刻,相机、手机的闪光灯频频闪动之际,我却刨根究底,不明所以。

对一个地方,一种文化,如果只是走马观花、人云亦云、饱览秀色、大快朵颐、恐怕也只是一个普通旅游者的层次。

在我有限的认知中,跳菜是先民们对于食物的顶礼膜拜,是对饮食的欢欣与敬重。“民以食为天”,面对食物,我们怎能不欣喜若狂?比之现代都市人一边对食物挥霍无度,一边食不甘味,南涧人跳着、舞着、吃喝着,那是非常幸福了。

这是一种“得大自在”的境界。

相传,“南涧跳菜”起源于原始母系氏族社会,又说“南涧跳菜”是古时彝人敬奉帝王在宫中表演的一种舞蹈艺术。这两种说法都很难显得真实可信,因为没有有力的证据可以说明。还有一种说法,传说南涧跳菜起源于古老战争中的庆功仪式,也说“跳菜”起源于将猎获的食物敬奉给母亲的场景。从《九隆神话》中的“哀牢夷沙壹母”可知,哀牢山一带确实经历过漫长的母系社会,南涧即属这一区域,从“以猎为命,以食为天”的生存状态可以了解到“跳菜”起源时期的生产以狩猎为主,这与南涧地处山区、半山区的地理位置相吻合。

不管怎么说,“南涧跳菜”诞生于远古,传承至今,这是不争的事实。“南涧跳菜”频频获奖,已经成为南涧县、大理州乃至云南省的一道“招牌菜”,连往返于城乡的公交车上,都刷上“跳菜之乡”的公益广告。

用一种粗犷豪放的方式对食物顶礼膜拜,用一种质朴洒脱的歌舞诠释对生命的热爱,用一种欢快热烈的方式款待客人,用一种人神共娱的方式表达对大自然的真诚敬畏,“跳菜”文化可谓内涵丰厚。

也许在南涧之外的某个区域,也曾经一样“跳着上菜”,唯有南涧人将之保存得如此完整,如此纯粹,如此声名远扬,“跳菜”有福矣!

芦笙奏起来,唢呐吹起来,跳菜汉子舞起来。八大碗捧上来,大碗酒端起来,无量山,笑起来!


茶与樱:两棵树的相遇

茶是南涧的底色,樱是南涧的花边。

或者换言之,茶是南涧的男人,樱是南涧的女子。

这样说也不矫情,“罗伯克”就是南涧茶的代表,“罗伯克”,彝族的意思是“猛虎出没的地方”,这么一个雄性的名字,理当属于男人。何况南涧茶的味道是馥郁的、浓烈的、醇厚的,甚至是芳香中透出苦涩,这种高山大叶种茶的味道,就像山地民族一般纯朴厚道,颇有长者之风。

绿茶中,我喝过龙井茶、崂山茶,还有四川、湖北等地的记不得名字的茶,比如竹叶青、毛尖、碧螺春等种类。以龙井为代表,那种清新、淡雅、芬芳,如江南女子一般婉约,“罗伯克”与之相比,真是如高原汉子一般豪放了。

更何况洱海流域、澜沧江流域一带,有喝“雷响茶”的习俗,就是将绿茶放入瓦罐中,在栗炭火中烤焙,直到茶叶发黄变脆,香气扑鼻,便将沸水倾入瓦罐中,此时水与茶在温度极高的空间里相遇,“哧啦”一声,茶香四溢、水沫翻滚,这便是久负盛名的“雷响茶”。在我的老家,上了岁数的老人是喜欢喝“雷响茶”的,生泡太寒,老人耐不住,香味也不够。

每天早上起来,先在火塘边烤一罐“雷响茶”,一天的惬意便由此开始了。

记得二十年前,我到南涧开教学研讨会,会议免费提供茶叶。抓一小撮置于玻璃杯中,茶叶泡开后,根根直立如森林,茶汤碧绿可爱,中间透出一点微黄。喝到口中,一缕茶香直入肺腑,这是第一次喝“罗伯克”。同行的老师们都说,这是大理的名茶,果然好茶。时隔二十年,我终于来到无量山中的一处茶山,听说这里并非罗伯克茶场,但所处的地域、纬度、海拔大致相同,人们称之为“樱花谷”。

樱花谷实际是茶山,却以樱闻名。这里的台地茶规整有序,打理得就像一排排列队的士兵。穿行田垄间,漫眼皆绿,绿得舒服,绿得心旷神怡。而就在这漫野的绿中,一树树樱花尽情绽放,明艳夺目,如一树树火炬,照亮了山谷。在绿的映衬下,一树树挺拔而立的樱花盛气凌人,纵情狂欢,开得酣畅淋漓。因了这一垄垄茶园的绿,这里的樱花就具有了无比独特的魅力。

不必说到日本,大理的樱花也是极为生动的。以前我所居住的洱源小城,就以冬樱为行道树。我曾经写过一篇《小城樱花》的千字文,这种经过人工驯化的冬樱为寒冷的小城添了几许暖意。而在大理古城,一树树樱花使古老的城池顿时鲜活起来。大理学院的樱花,成片成林地盛开,为本就浪漫的校园再添锦绣。但真正使大理樱花名扬四方的,却是南涧的“樱花谷”。虽是无心之作,却也浑然天成。那么一片茶山,那么一片冬樱,都是精心种植的。据说来自台湾的谢先生当年栽下这些樱花时,本为茶树遮阴,无意间竟成了无量山中一道绝美的风景,就连对面葱郁的山岭都显得无比生动。

樱花谷美,美得像一个童话世界。很多摄影师拍的照片,就像是PS的。这几年,樱花谷炒得越来越热,很多游人不远千里来看樱花,使得人潮涌动。冬樱花期短,赶花潮的人们一拨又一拨,堵车竟绵延十多公里之外,也是叹为观止了。

冬樱的热烈、奔放,像极了南涧的女子,不羞涩、不矫情、不掩饰,酒碗端起就干,嗓门一亮就唱,芦笙一响就跳,说话也如竹筒倒豆子般噼哩叭啦的,声音洪亮。遇到自己喜欢的男人,也直言不讳地表达。这种山地女子特有的直爽性情,就如冬天里的火苗,温暖着这片莽莽苍苍的土地。

“茶”是南涧的传统产业,绿意盎然地支撑着南涧人的衣食,并使之成为名扬四海的产业。“樱花谷”则是近年来人工培植的自然景观,并已成为一个精品景点。通常,很多绝美的自然风光本就存在了上千年,只等着人们去发现,而像“樱花谷”这般纯属人为的风景,却是绝无仅有。万绿丛中点缀着一簇簇鹤立鸡群般的红,红得让人心碎,恍若置身于一个我们从未抵达的远方。而这个“仙境”却是那么自然,就好像千百年来就是这样,从未改变。

当初开发茶山的人肯定没想到,为了给茶树遮阴而种植的冬樱竟成了“樱花谷”,连茶场的名字都被淹没了,这真是一个意外。可很多美好的事物,不正是一次又一次意外的产物吗?

茶与樱,两棵树的相遇,却是如此欢喜。

樱花谷,一份意外收获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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