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如是说:“这个孟书生,我爱死了他,也恨死了他。”
说这话时,她细长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里面汪着泪。
环视空荡荡的院落,飞檐翘角的照壁,粉墙已斑驳,上书“紫气东来”颜体榜书,却已少了个“来”字。门楼的斗拱旁,斜逸数株硕大肥厚的仙人掌,掌尖开着橘红色的花。六角砖铺的天井地面,洁净如洗。雨水从瓦沟檐滴下,如珠帘,叮叮咚咚敲击着地面。这个老院子,曾经是很讲究的,如今已有些颓败的气息。
我说:“如是,你再找个,天下还缺男人?”
“打死我也不会再找的,我做的一切只为他。”
我长吁口气,欲言又止。
雨丝斜斜地织着,我撑起雨伞,对她说:“咱们去鸡舍看看。”
鸡舍在后园。园里种了几垄白菜青菜,辣椒红的红、绿的绿,蕃茄已经熟透。紧挨后园边的篱笆畔,盖了石棉瓦的鸡舍,鸡粪的气味扑鼻袭来。走近看,一群高原山鸡,在啄食白菜和青草,还有撒在地上的米粒。雄鸡起舞,披火红羽衣,振翅扑到黑母鸡背上,母鸡拍拍翅膀伏下身子。两只小公鸡扑腾着翅膀打架,十多只鸡雏,围着芦花母鸡吵吵嚷嚷。
何如是能静下心来种菜养鸡,是我没想到的,却又如释重负。我问:“如是,你养了多少鸡?”
“多少也记不清了,母鸡养了六十六只,图个吉利。”
“好啊,你脱贫有望。再多养点,就能奔小康。”我说。
何如是说:“我种菜养鸡,为的是孟书生。”
怎么绕来绕去总是绕不过他?
我说:“孟书生去了雪盘山,就是想让你断了这个念想,开始新的生活。他去了这么久,你还是放不下他,真是没想到”。
“方姐,我试过,可我还是忘不了他。”
我陡然间有些烦:“何如是,你要我怎么说你好?你跟孟书生真是冤家!”
何如是摇摇头说:“没法子,这辈子与他结缘,怕是前世作孽。”
我俩说着从后园转回小院,何如是从堂屋里拎出个布袋给我:“方姐,你下乡时候多,拜托你把这点小东西带给他。”
我有些诧异,打开看了看,几把鸡蛋土碱面、两袋奶粉、还有红糖和茶砖。
“他在山里教书辛苦,隔街子又远,买点吃的不方便,营养差。”何如是的眼里又溢出了泪花。
我说:“你这又何苦呢?你们互相折磨,又相互牵挂,当初不认识多好。你放心,东西我会帮你带到,但是你俩最好莫再相见。”
2
其实,在看何如是之前,我已去找过孟书生。我驾着破破烂烂的四驱“哈弗”,在海拔4300米的雪盘山上绕了半日,总算到了西坡小学。那时刚好散学,孟书生躬着腰在办公室里泡了桶“康师傅”,活像个大马猴。半年不见,他的鬓角已如山坡上的雪斑。
我开口叫了声孟老师,他抬起头,眯着眼看了我很久才说:“真是稀客,您怎么来了?”
我说:“来看看你,咋样,还习惯吗?”
“ 习惯,习惯,哪能不习惯呢,如今能避开那些是非,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我已经知足了。”孟书生连连点头哈腰。
我说:“别吃泡面了,那里边有防腐剂。走吧,我请你到街上吃。”
孟书生说:“哪能让您破费呢,大老远地来。还是我请您吧,现在八项规定,也不好报账。”
“你那点工资早就提前消费了。现在公务员待遇不错,请你吃顿饭小意思!”
孟书生应该听得懂我的话。他曾从黑色挎包里一次次地掏出钱,三万,四万,五万,当着我的面,整齐地码到单位财会人员的面前。
穿过乱石支离的狭窄村道,走过瘦如羊肠的田埂,我们爬到山坡上的长虫街。长虫街,真像条虫。虫头是乡政府,虫身是蜿蜒盘旋的水泥公路,两边的杂货店和小饭馆平行延伸,山坡上住着稀稀拉拉的几户人家。
我们找了家羊肉馆,要了碗羊排粉蒸、炒洋芋,还有青菜汤。隔着油腻的小木桌,我看到他白晳的脸上添了几道沟壑。
我问:“孟老师,你还有什么困难吗?”
孟书生摇了摇头,谦卑地笑。
半晌,他问我:“您最近见过如是吗?她腰疼好些了没有?”
“还是老样子吧,不过现在好多了,养鸡种菜,日子相对安定。”我皱了皱眉头。
“你告诉她,去医院好好瞧病,别怕花钱。她治病的钱我来承担。”
我提高声调:“你怎么这样想呢,现在就是要让你们彼此忘记对方,忘得越干净越好。”
孟书生点头称是,低眉顺眼地吃粉蒸。看得出来,他心里还是惦记着何如是。从个人情感而言,我挺喜欢这个男人的有情有义,我毕竟是个女人。可他越这样,事情便越不可收拾,我要不动声色,冷峻如山,方能处理好这个麻烦。
我严肃地告诉他,何如是现在是我的结对帮扶户,我会帮她尽快摆脱贫困,我还会给她介绍对象。既然你俩折腾了那么久也没有善果,放手就是最好的选择。不要相爱一阵子,折磨一辈子。有关部门也没闲工夫操心你俩的这点破事。
孟书生不舍地苦笑:“这样我就心安喽!”
我也笑了:“只能如此,没别的法子!”
他起身离开,佝偻着背,形单影只,像个老人般越过公路边的护栏,走下山坡。
看着他的背影,我有些心酸。像孟书生这样的男人,世间少有,可偏偏就遇到了何如是,他的生活便如“长江第一湾”般掉了个头。我回身看了眼长虫街,驾起那辆破旧的越野车,向江外村驶去,何如是就住在那里。
3
认识何如是,始于她的“跳楼事件”。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爬上楼顶,那可是县公安局的五层楼。我正在整理卷宗,听见院子里“咿哩哇啦”乱嚷,消防车鸣着笛开了进来。警察举着电喇叭喊:“你要冷静,生命可贵!”
我起身到公安局大院里,顺着喊话干警的视线仰望,见楼顶有个女人,穿着艳红的衣裳,在朝阳下迎风招展。她站的位置在楼顶边沿,大风一吹,或许她就会像断线风筝般栽下来。
混乱中,我悄悄踅回办公楼。我知道五楼的楼梯顶部有个活动铸铁盖板,那次太阳能水箱坏了,我带人爬上楼顶检修过。
我跑到五楼,从墙上拉下铝合金折叠便梯,猿行而上。我先推开道细缝,确定她没有发现我,才爬上楼顶,匍伏向前。幸好楼下喊声不断,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分散。
那时,她声嘶力竭地喊:“你们不把他抓起来,我就跳楼”!
她的声音很凄厉,就像刀片刮着铁棒。
她只顾大喊,完全没发觉身后有人。乘她不备,我纵身跃起,从她背后箍住她的腰,把她猛地向后拽,我俩一起向后倒,我又连拖带拉,将她往楼梯口的方向拽了几步。起初,她没搞清是怎么回事,等到反应过来,便又踢又抓又咬。我施展擒拿术,三两下就把她脸朝下摁倒在楼顶的隔热板上。她拼命挣扎,我使出洪荒之力把她压在楼顶,单膝跪在她的背上,豆大的汗珠从我的额头冒出,也无暇顾及。直到她的挣扎和喊叫变成了嘤嘤啜泣。
很久才爬上来两名干警,把她带了下去。
局长老郝朝我竖起大拇指:“小方,有两下子,交给你了!”
我给她沏茶,她怒视着我。我把茶杯递给她,她扭头不理。我问她名字?她不回答。再问,她还是不答,我也就不理。反正都是上班,耗就耗呗。隔了很久,她大声喊道:“我叫何如是!”
我查了卷宗,何如是打过“110”报案,说是孟书生强奸了她。
孟书生是江城一中的老师,我印象中还是首届“江城名师”,本县新闻里有他接过县长奖状的画面。孟书生能强奸妇女?我有点蒙。接到报警的是江城派出所的吴小明。吴小明是孟书生的学生,他经常在夜间巡逻,于是也就知道些夜间发生的故事。吴小明晓得孟书生是魏青的班主任,他经常到江外村魏青家补课。魏青是何如是的儿子。吴小明还发现,孟书生和魏青的母亲何如是关系不一般。有天晚上吴小明夜巡,看见何如是把孟书生送到村口,他们拥颈深吻,野风吹乱了何如是的长发。吴小明把车泊在树阴下,熄了警灯,在车里抽了支烟。
江外村是江城县的城乡结合部,这里时有打架斗殴,吴小明夜巡经常至此。他把警车熄火,有时看手机,有时看远处的旷野,数星星。只是这个夜晚,他看见了缠绵的一幕。吴小明下意识地看了夜光手表,热吻足有十多分钟之久。
孟书生是何如是的情人,也是她儿子的老师。吴小明这样认为。吴小明觉得,以他对老师的了解,是何如是勾引了孟书生。
这些是我后来到江城派出所时,吴小明告诉我的。
4
那天,我仔细打量何如是。江城的女子皮肤黑,我也是。可是何如是白,白得像四川人。她年过四十,却保持着曼妙的身材。是的,曼妙,当时我的脑子里蹦出的就是这个词。她身高大约有1.65米的样子,瓜子脸、细腰、肥臀、凸凹有致,她未施粉黛,却天生白嫩,眼角的纹路若隐若现。虽然穿着很旧的大红针织衫,却不显寒碜。她的牛仔裤洗得发白,里边的白衬衣挺干净。只是她微微上翘的嘴角,袒露着倔强与固执。
这样的农村妇女,我从未见过。
何如是说孟书生强奸了她,要判孟书生强奸罪,让他把牢底坐穿。她说这些的时候,说得咬牙切齿,没有半丝羞耻。
我查了江城派出所的笔录,查了江城县公安局的卷宗,都显示证据不足,不予立案。
何如是却说证据确凿,那是条留有孟书生精斑的黑色三角裤,孟书生乘她儿子不在,将她扒光,扯破她的内裤,强暴了她。
我之前对此事并不知晓,觉得无能为力,只好将她移交给相关办案人员。
后来,吴小明告诉我,那是何如是事先设的局,她把孟书生约到家中上床,事毕用剪刀剪破了自己的内裤,然后打“110”报警。“那些缺口很齐整,不是撕烂的,是剪破的”,吴小明说。
“你又怎么知道是何如是事先设的局呢?”我反问。吴小明说:“是孟书生说的。”
可是他俩都是当事人,谁的话都不可全信,又不能不信,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强奸罪证据不足,公安局和法院都不予立案。
孟书生依旧教书,而且是江城县公认的好教师,他的学生高考上线率常居全市榜首。
何如是却从此走上了上访之路,从县公安局开始,到市、省,直到公安部,她常常绕过省市信访局的劝访人员,直接跑到首都北京。去了又回来,回来又上访,她说她就是要把孟书生送进监狱。
她成了江城县的名人,县长熟、公安局长熟、法院院长也熟,人人见她畏惧三分。
5
我调任信访局长后,第二次见到了孟书生。
孟书生依旧有几分儒雅,白净的皮肤,分头,黑框眼镜,灰色中山装。他从黑色人造革挎包中取出几扎用报纸包好的钞票,三万块,抖抖索索地交给出纳。
何如是答应息诉罢访,条件是让孟书生赔五万块钱。联席会议上,大家觉得孟书生教书工资低,又是江城县不可多得的好教师,不能逼得太过。好说歹说,何如是答应赔三万块,说好拿到钱后,就再也不去上访。
担心他俩见面后,何如是可能会有过激反应,大家的决议是让孟书生把钱送到信访局,再由我们通知何如是来拿走。
现在回想,我还是犯了“幼稚病”,长期搞刑侦的人,破案还行,涉及到人情世故,我还真不懂。不让见他们就真不见?拿到钱后她的承诺能相信?或者说,她此时的承诺只是她此刻的心情。倘若以后哪里气不顺,她仍会我行我素。
但不如此,又能怎样?
信访局面对的,不光是何如是。候访大厅里,每日坐满了信访人。征地拆迁、涉法涉诉、林权改革、医患纠纷、劳资关系、环保执法,哪件不是千头万绪!
那天我把孟书生单独请到江边的茶楼喝茶。
我问:“孟老师,你千里迢迢从广州来到江城支援边疆教育,转眼几十年。咱们江城县各行各业都有你的学生。你也算是桃李芳菲,怎么会闹得不可收拾?到底是咋回事?”
孟书生低头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抬起头来已是面色通红。他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我说:“孟老师,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对你的隐私也不感兴趣,为的是让何如是息诉罢访。她的生活已经被上访打乱,搞得众叛亲离。江城县的声誉也伤不起。现在是一票否决,你懂的。”
孟书生慢声细气地说:“我倒没什么顾虑的,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颜面何存?只是说来话长,也不知从何说起。”
“呵呵,那你就说说这个案子吧!”我说。
孟书生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说:“我的确爱何如是,不管对谁,我都敢说。我们的相识,始于补课。她离婚后,回到江城,她儿子魏青正好转到我班上。魏青的基础太差,何如是想让我给他补课,我也觉得有必要。因此下午课后,或是晚上,我总抽时间去给魏青补课。这里我要声明,我补课是免费的,对别家的孩子,我也如此。”
“那天下午补课后,何如是特意留我吃饭,炒了几道菜,无非是表达谢意。我不好推辞,便留下。饭后,魏青和同学去打篮球。何如是特意给我泡了壶陈年普洱,她知道我喜欢喝茶。我想不到她家还有好茶,便与她聊起茶来,她说是她从前夫家带来的,她老公公是个退休官员,家里好茶不少。我也就乐得歇息品茶,真的,在江城这个小县城,很难喝到上好的古树茶。”
他刚开了个头,局里又来电话,说是何如是找我,我说你们让她等着。转过身来,孟书生却不言语了。我示意他讲下去,刚开了个头,怎么也得听完。
孟书生喝了口茶说:“那天,喝着古树普洱,嘴里舒坦,心情也不错,便多看了两眼何如是。眼前这个女人,年纪不轻了,身材却挺好,而且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我不由对她生起了好感。但我敢对天发誓,我当初并没有和她上床的想法。”
说到这里,孟书生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我说你但讲无妨,我不是小女孩。
孟书生叹口气说:“我至今都想不起,我俩是怎么睡到一块的,或许是自然而然就发生,是命中注定的吧,不管是缘是劫,当初都觉得美妙无比。我结婚二十多年,和老婆之间从没有那种感觉,有的只是例行房事,草草完毕。有时各自忙于教学,几个月没有性生活也是常事。可与何如是不同,我觉得自己如同沉睡千年的火山,被她瞬间唤醒。从此如决堤的江河无法收拾,我们似乎都陷入青年男女般的热恋,我告诫自己不要老往她家里跑,却管不住自己的脚。”
“纸包不住火,我们的地下恋情还是暴露了,包括我的老婆和她的儿子,还有她在江城的父母兄妹,他们先后知悉了我与何如是的关系,按他们的说法,就是‘奸情大白’。之后纠葛四起,我又无能为力,那些事不提也罢。她儿子高中毕业后,我没有再去她家。我想,让往事随风而去吧,尽管我是那么爱她,我的内心仍对她有着无尽的思念。”
听到此,我陷入沉思,这只是无数的地下恋情中的小曲,可偏偏就是何如是,就是孟书生。他俩的爱情,在江城到处流传。
“半年后的某个黄昏,我接到何如是的电话。她说咱俩相好一场,不明不白就下落不明,心里终有不甘。她说她已准备好,等我去吃分手饭。我如同被施了魔咒,毫不推辞就去了。我们还是控制不住饥渴的身体,如胶似漆般纠缠了很久,比以往尤甚。我不知道她去卫生间的时候打了‘110’。警察没来之前,她用剪刀挑破了内裤。我还在惊疑时,警察破门而入。他们带走了我俩,顺便取走了那条内裤。”
这个时候,孟书生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普洱茶。
“我当时很愤怒。我说何如是,你竟然陷害我!何如是厉声大骂,我就是要让你坐牢,你这个强奸犯!我当时直接气晕过去,是警官吴小明,掐了我的人中,把我弄醒了。”
“从派出所出来,已是凌晨三点。我游荡在空旷清冷的大街上,路灯照着我枯瘦的身影。年近半百,我竟有种无家可归的感觉。被自己心爱的女人算计,我已心如死灰。我摇摇晃晃回到学校,坐在那把硬木靠椅上,挨到天亮去上课。”
说到这里,孟书生眼里噙满泪水,像个委屈的孩子。
6
脱贫攻坚中,我们单位被安排到江外村,能被安排到城乡结合部,已是莫大的照顾。在村委会传过来的名单中有何如是的名字,我想也没想就把她列为我的帮扶对象。
到信访局后,我见到何如是的时候挺多。她经常来,总是嚷着要把孟书生送进大牢。每年她都会越级上访,逼得我们时常劝访。有时她会跑到省城,冷不防她又跑到北京,上头来个电话,我们就得去接她,搞得我很狼狈。
有次我把她从某部门信访办接出来,在北京街头请她吃了碗馄饨。冰天雪地的,北京的风像刀片般刮在脸上,我冻得直哆嗦。我说:“何如是,我求求你了。你别再这样行不行?你和孟书生多好的感情啊,现在折磨得仇恨交加。你告他强奸证据不足,到底是咋回事你心里比我清楚,你不要再越级上访好吗?”
何如是咬牙切齿:“不行,我就是要告孟书生强奸,我就是要让他把牢底坐穿!”
我说:“证据不足咋判,咋送大牢?你就是告到联合国,也不成立。”
何如是忽地站起来说:“方姐,你提醒得对,我现在就去美国驻华大使馆,我告给美国人去!”
我心中积攒了很久的怒火终于喷发,一拍桌子站起来喝道:“你嫌丢脸还丢不够,你还想丢到国外?我也是个女人,我都为你害臊。你口口声声说强奸,你那是强奸吗?你要达到什么目的,你以为我们不晓得?”
我的声音太大,大排档上吃饭的食客都扭头瞅过来。
何如是从没见我发过脾气。她一愣,伏在桌上呜呜大哭。
我说:“你哭吧,你该哭。你这种任性,损失有多大?我们几次上北京接你,不说投入那么多人力和时间,开支有多少?孟书生从广州来到江城,教书育人几十年,培养出多少人才?你让他如何再面对学生?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太无情!”
何如是止住哭声,不语。
我说:“孟书生已经递了申请,准备调回老家。”
何如是止住哭声,抬起头问:“他真要调回老家?他老家我去过,我可以跟他去。”
何如是还陪孟书生去过千里之外的老家,这个情况事先我并没掌握。我只好借坡下驴:“我知道你这样闹,就是要逼他娶你。可是,你越闹他越不敢娶你,你知道吗?他要是一走了之,天下之大,以他的教学才能,找个学校没问题,可你上哪儿去找他?”
“那我咋整?”何如是定定地看着我。
“回去又商量,你不能再闹下去,要把他稳住,兔子急了都会咬人,这些知识分子别看斯斯文文,逼急了真会一走了之。”我绕过桌子,抽出张湿纸巾递给她,拍拍她的肩。
从北京回来后,我和信访局同事分头走访了江外村委会,走访了江城一中,还有何如是的父母兄妹。特别是她的家人,自从闹得满城风雨后,他们就与何如是断了关系,说是她丢了何家的脸。何如是干脆来个破罐破摔,闹得更凶。经过劝说,何家愿与女儿恢复往来,主动与她联系。
我电话约谈了孟书生,说好后向何如是摊牌:孟书生补偿给她三万元,从此息诉罢访。何如是想了想便答应了,前提是孟书生不能调走。孟书生也表示同意。
何如是取走钱的那天,我心情无比轻松。看着手里她写的收据,我奇怪写出这么娟秀字迹的女人,竟可以不择手段,完全不顾廉耻。
我拉着她的手说:“如是啊,你钱也拿到了,孟老师也不回广州了,你不能再任性。事情摆摆放放,时间是最好的医生。现在觉得多大的事,隔几年你转过头看看,都不算什么。”
何如是点点头说:“方姐我明白,我会走好自己的路。”
然而,我还是小看了何如是。
半年之后,她再次上访,我们费了好大工夫和她磨嘴皮子,还拿出她息诉罢访的承诺书。她看都不看,把那张纸扔到一边,说是要见公安局长。我只好联系公安局。郝局长又陪她吃饭,劝说半天,才把她用警车送回江外村。至村口道别时,她还有说有笑,哪知道第二天她又跑到六百多里外的省城上访去了。我只好带着两个人再去劝访。如此这般折腾, 何如是声名远扬。
那次回来后,她开口要孟书生再赔四万。
孟书生又凑了四万给她。
那天孟书生把钱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上时,我看到他的身体哆嗦不止,那只枯瘦的手青筋毕现。那一刻,我感到很无力,钱真能解决问题吗?不用钱又该怎样?何如是啊,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那天我始终没和孟书生说话,此刻语言显得特别苍白。我希望他吸取教训,从此走出阴影,专注教学,过平静的日子。
当然,他如果要调回广州,对他自己也好。
7
何如是列为我的帮扶对象后,我第一时间便去找她。
对这个女人,我越来越头疼,也越来越好奇,我又怕见她,又想见她。帮扶何如是,我的想法有三:一是帮助她发展产业,增加收入供孩子上学,也好分散她的注意力;二是随时掌握她的动态,以防她动辄越级上访;三是更好地了解她的心思,劝她息诉罢访。
当我把这个想法跟分管副县长、公安局长老郝汇报后,他摇摇头吐出一个字:难!他说他先后给何如是找过几份事情做,比如县政府招待所的服务员、农村信用联社的保洁员、公安局食堂的帮厨,月工资也不低。可她没干几天就撂挑子走人,嫌脏嫌累嫌服侍人。老郝说:“她上访惯了,跑野了,喜欢不劳而获。”
何如是真是老郝说的那种人吗?我有些狐疑。
我说我还是想试试,被动不如主动。
我来到江外村那条熟悉的巷道。
江外村的居民,大多搬到县城里住了。有的在省、市、县里上班,老人也跟着去带孩子;有的挣了钱买了房子,举家迁入城去,留下老宅。村里留着的,是纯农户。这些纯农户,大多也是外出务工。外出务工的方式也有两种:或是进城,比如摆个小摊、开个饭铺、卖点菜,或者搞搞装修、做木匠泥水匠,早出晚归,老人孩子也有个照应。还有的到北、上、广、深圳、珠海去,家中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不过这两类人脱贫都没问题,现在企业工资涨了,每年至少都能带回两三万块钱。搞建筑行业的,很苦很累,也挣得更多。进城支个小摊的,做得好,五六万;做得不好,一年到头也能挣个两几万。摊到人均收入,家里人口少的,也算基本脱贫。
何如是却是江外村的另类。她不进城务工,也不去省外。她也不种地,不盘菜园,她就靠上访过日子。上访之前,她靠离婚分得的钱财过日子吧!我猜。
江外村的巷道,是上百年前铺的青石路,人背马驮,早已踩得滑溜发亮。两旁的房屋也是石头砌墙,看似随意,其实牢靠。江城有个说法,叫石头砌墙墙不倒。只是村人大多外出,村庄日益凋敝。墙缝里、瓦顶上,杂草丰茂。村巷七弯八拐,渐渐逼仄阴暗。这样的地方,白天都显得孤清,夜晚更为寂静。好在还有满面沟壑的老人,拄着拐杖,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发呆。
小巷的尽头,就是何如是家。斑驳的墙皮和朽旧的斗拱,未能掩饰飞檐的昂扬。看得出来,这曾是殷实的人家。进了小院,六角砖的地面朴素古雅。柴垛,整齐地码在房檐下。
何如是引我进堂屋,虽小倒也雅致。我很意外,墙上竟还悬挂着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四条屏,她说是她高祖父的手书。堂屋正中墙面是红底黑字的中堂,写的也是陶潜的山水田园诗。两边悬挂着锦缎的喜联,红底金字。凑近端详,是何如是当年出阁时,村里的亲戚送的贺联。
话题由此展开。何如是当年高中毕业时,正是十八九岁的好年华,人长得水灵,嫁也嫁得好人家。公公是庆州商业局长,婆婆是粮库主任,丈夫在汽车总站开车,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都是最吃香的行业。出嫁那天,接她的小车有三辆,大车有两辆,嫉妒死了村里的那些小伙伴。可惜好景不长,几年后,夫家两位身居官位的老人退休,丈夫接着下了岗。小俩口只好在车站门口开了个小店糊口。岂料丈夫嗜赌如命,经常把开店挣来的钱偷去赌博,竟至债台高筑,大年三十还有人打上家门要赌债。何如是却很看重面子,这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便离了婚,带着儿子回娘家。娘家的哥哥倒也待她不薄,带着妻儿老母搬到城里,把一院老宅全留给她,连带那几亩薄田瘠地,还有自留山。
按理说何如是有长兄的馈赠,没有住房之忧,又有薄田可耕,日子倒也可以不咸不淡地过下去。偏偏她却是个好强之人。因为自己没考上大学,本来人人羡慕的婚姻却成了个笑话,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戳戳,她便将成龙成凤的希望全寄托在儿子身上,就请了孟书生来补课。想不到却引狼入室,外表斯文的孟书生,不光要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乘儿子不在的时候霸占了她的身子。这是何如是说的。
那天我看见何家堂屋挂着的喜联,打开了何如是的话匣子,心中窃喜,倘若能够打开她的心结,或许能让她从此过上正常人的日子。我便从手提袋中拎出几个馒头说:“如是,今天我不回去吃饭了,你搞点咸菜,咱们将就着吃顿吧!”
何如是说:“哎哟!方姐您这样说就是打我的脸,城里的干部躲我都躲不及,你却肯来我家吃饭,这是我的荣幸啊!我哪能让你啃干粑粑?我去炒两个菜,饭在甑子里蒸着了。”说着,她便转身进了厨房,我也跟了进去。
何如是的厨房,让我这个工薪族颇为惭愧。我城里住的单元房,也有间小厨,前些年用液化灶,后来用上电磁炉,有抽油烟机。尽管如此,还是不太干净,洗碗池、灶台、炉边总有油渍,手摸上去,总是粘乎乎的。纱窗上,总有层灰。何如是用的是柴火灶,她说电费贵,她就上山捡柴。看到她的灶台,我不禁傻眼,她灶台上贴的瓷砖白得亮闪闪,碗筷摞得齐展展,像列队的士兵。厨房的地面,也是洁净如洗,纤尘不染。
我说:“烧柴烟大灰多,你厨房这么干净,在农村我还没见过呢!”
“我从小爱干净,每天都要洗澡。嫁到缺水的庆州,我挑水也要洗。现在闲着,不想儿子,偏偏想孟书生。想他就睡不着,睡不着就抹桌子扫地。”何如是说。
扯着扯着,似乎渐入正题。我说:“如是,我就搞不明白,你既然那么爱孟书生,为啥老要上访,要告他强奸呢?”
何如是说:“方姐,你不知道,当初孟书生霸占了我,我就想告他,后来想着为了儿子忍,想不到慢慢就喜欢上他,越来越相好,好得要死要活的。他曾在我面前发誓,说要离婚娶我。哪晓得他就是拖着,拖得我的爱生成了恨,我就是要让全天下知道我和他的事。”
“你这不是南辕北辙吗?你越这样闹,他越怕你,你和他再婚的可能性就越小。”
“我也晓得,这辈子怕是跟他没戏唱了。”何如是坐下来,黯然垂泪。
“为了孟书生,我失去的太多。起初儿子与我感情挺好,离婚时他也愿意跟我回江外村。后来他晓得我与孟书生的事,便开始夜不归宿。我找到他,他骂我不要脸。考上大学后,他假期也不回家,只有缺钱的时候,他才打电话要钱。孟书生给的那些钱,全寄给了儿子,他还是不肯原谅我。难道我这个当妈的就没有追求自身幸福的权利?”
“还有我的父母兄妹,自从晓得我跟孟书生的事以后,就骂我伤风败俗,让他们抬不起头,跟我断绝了往来。过年的时候,我做了桌饭菜,请他们回家吃年夜饭,他们连个电话都不回,让我守着桌子等到新年的钟声敲响。”
我叹了口气,在江城这个弹丸之地,想要做点出格的事,还真要顶着天大的压力。
“孟书生的那个老婆,看见我就破口大骂,巴掌拍得噼叭响,还朝我吐口水。哪像个人民教师的样子?”
我说:“你跟她的男人相好,她骂你也是可以理解的,你也要换位思考。”
“可是为了孟书生,我成了孤家寡人,在江城成了婊子般的人物,我要是不能跟他结婚,我咽不下这口气啊!”
我看着情绪激动的何如是说:“你莫这样想,你还不老,长得又俊,家里有房有地的,一切可以重来。”
“我都成这个样了,重来什么呀!那天晚上孟书生来找我,说是已经办妥了离婚,把离婚证拿给我看。他说他儿子准备高考,他跟老婆商量好,不能让他儿子知道。等儿子上了大学,他就和我结婚。我也是心急,要求他把离婚证交给我保管,他不同意,我就去抢。他日气了,甩手就走。我追出几里地,他硬是不回头看一眼。”
“他不把离婚证交给你是有道理的,他怕你拿着那个本本到处说。”我分析道。
“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寻死的心都有了,我深爱的孟书生,他的心肠咋这种硬?从此他再也没来过。我不服气!”
我沉默了,她也够可怜的。法制、道德、良心、感情,这些掺杂成麻,成了死结。可我的职责,就是不能让群众随意越级上访,缠访闹访,社会要有秩序。江外村民何如是,也应当有常人的生活。我与她结对子,也应助她脱贫。
许久,何如是抹干了泪,到灶上炒了几道菜,火腿牛肝菌、青椒洋芋丝、小苦菜汤。我俩开吃,她的手艺不错,饭菜一扫光。
我说如是你到城里开个餐馆吧,铺面我帮你张罗。她摇头。我说那你进城务工,我帮你找。她还是摇头。后来她说城里那些人,看见她就指指点点的,她受不了。她还怕人家来砸她的馆子。
“那你要咋整? 你儿子才大二,还需要钱。再说大学毕业也不一定能找到事做,还得复习考公务员。”
何如是说:“你别操心,我儿子读大学的钱,我会筹。至于毕业了,那就靠他自个。”
我从坤包里取出个信封:“这是五千块,算我借你的。那你就在家养鸡,也挺好。总要挣点钱供书。”
“我不要你的钱,你工资也不多。”何如是果断地推开我的手,“我也不养鸡,孟书生欠我一场婚礼。”
8
初次见孟书生,也是因为报案。
那时我还在刑侦队,那天我值夜班,江城派出所的吴小明打电话来:“方队,你不是想认识孟书生吗?我们刚接到110报警,是他的手机号码,已锁定地点!”
我立即驱车赶到蟒歇岭。
来不及多说,我与江城派出所的干警们汇合后,便抄小道上山。蟒歇岭是江城一中的后山。孟书生的手机正从这里拨打110,接听却没有声音。吴小明怀疑孟书生有危险,便立即锁定手机位置,率队靠近。
在缓坡虬曲的孤松下,影影绰绰似乎有人。我一挥手,四个人从侧后包抄,我从正面慢慢靠近。
只听见有个男人颤声道:“你冷静,杀了我,你也活不成。”
“杀了你,我就喝敌敌畏,活着不能跟你相守,做鬼也要在一起。”
正是何如是的声音。
男人说:“你我都有孩子,咱们死了谁来养?”
何如是说:“我不管那么多,死掉一了百了。”
男人说:“你要给我时间,凡事有个过程。”
“我已经给了你两年,现在必须了断。”
男人叹了口气说:“再给一年,好吗?等我儿子高考结束。”
何如是说:“我不信你的鬼话了,要么一起死,要么你现在答应我!”
男人说:“那你杀了我吧,我现在不能答应你。”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哈哈哈”,何如是狂笑:“好,我杀掉你,然后自杀,咱们两清。”
在黑夜中,她的笑声有如厉鬼般狰狞。
再不能迟疑,我大喝一声“慢!”便从树阴下走出来。
何如是一惊:“谁?”
“方圆,你认识。”我说,“那天你要跳楼,是我把你救下,如今你又要想杀人,这是犯罪,你明白吗?”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割断他的脖子!”她手中的刀具在暗夜中寒光闪闪。
“何如是,你要冷静,千万别冲动,什么事情都可以慢慢解决。”我缓步向前。
“你就是那个把我摁倒的女警察?”何如是声音有些发慌。
“哈哈,干了刑警多年,我早已忘了自己是男是女!”我慢慢靠近。
“别动,再动我可要杀人了!”何如是大喊。
“好,我不动,你冷静。”说着,我从腰间取出强光手电,向前方射去。
强光直射何如是的脸,我看到她一只手勒住孟书生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着刀,刀尖抵在孟书生的喉间。雪亮的手电光刺着她的眼睛,她本能地腾出只手护住双眼。
乘着何如是愣神的瞬间,吴小明从后边蹿出,准确地夺下她手中的刀,顺势推了孟书生一把。孟书生踉跄着朝前跌去,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我迅速上前,施展擒拿术控制了何如是。她声嘶力竭地喊道:“怎么又是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放了我!”
当夜,我们把她带到看守所等候处理。
次日刚上班,孟书生就来找我。
我打量着瘦如竹竿的孟书生:“你就是江城一中的孟老师?”孟书生点头称是。
我说昨晚没看清,您没受伤吧?孟书生说没有事,幸亏你们来得及时。我今天来是为何如是的事。
我说何如是的案件我们会审理的,该关就关,该判就判,你去忙吧!
孟书生说我是为何如是求情的。
我有些奇怪:“何如是持刀行凶,杀人未遂,你作为被害人,反倒为她求情?”
“方队长,何如是脑子出了毛病,或许是精神分裂症,你们就放了她吧,没事的。她还患有严重的风湿,腰椎疼,在看守所里呆久了,她会受不了。”
我没回答,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穿中山装戴无框眼镜的家伙。我想,现在的江城,穿中山装的大概只有他了吧!何如是告的就是他,我还以为是个彪形大汉呢!此人温文尔雅,身形瘦削,甚至有点拘谨的书生样,与他名字倒般配。呵呵,真是不能以貌取人。
孟书生见我不吱声,接着说:“昨天晚上,我给学生晚辅导时,何如是给我打电话,说在学校后山上等我。我说我不去,她说要是我不去她就自杀。我知道她现在脑子有问题,有些害怕,便答应去找她。晚辅导结束后,我便爬上蟒歇岭,不料她从松树后钻出来勒住我的脖子,用水果刀指着我的咽喉。我恐惧不已,情急之中将手伸进裤包,摁了‘110’键报警。”
我冷冷地说:“你报警我们已经解救了你,事情的经过我们也清楚了,别的我们会处理。你走吧!”
孟书生还是不走。
我说孟老师,难道也要把你关进看守所吗?好好教书去。
孟书生低声下气地央求,把何如是放了,她有病。我只好说,我去找领导报告,你去吧!孟书生千恩万谢,从我的办公室倒退着出去,临行,又向我鞠躬。我不耐烦地挥挥手,长得像个汉奸样,看不惯。
后来何如是关了多久,如何被放,我都忘了。当时雪盘山发生了重大抢劫案,我被抽到专案组。等我回到县城,又让我到新单位报到,何如是被关的事,似乎已从记忆中擦去。
9
我与何如是结对后,几乎每个月都到江外村去。
日子久了,村口那些坐在树阴下的老太太就向我嘀咕何如是的事。她们说孟老师真是冤,是正值虎狼之年的何如是耐不住寂寞,耍了手段把孟老师骗上了她的床。那个孟老师长得面皮白净、骨肉停匀,按照古代说书人的讲法便是玉树临风。他人又儒雅肚里有才,虽说年近五十,倒也不显沧桑。就是黄花大闺女看见也会心动,更何况是单身的半老徐娘。这孟书生也是遇到风韵犹存的何如是,竟然就爱上了她,而且爱得一塌胡涂,竟至于一天不见,他就像丢了魂儿。那段时间,老太太们常看见他往何如是家里跑,就像个上门女婿。老太太们说:“这何如是,纯粹就是个潘金莲,她状告孟书生强奸,简直就是缺德。她也不怕丢了老何家的脸,老何家祖上还出了几个文人呢!”
不管别人咋说,这事只有当事人明了,如今凡事要讲证据,此事还真复杂。
每次见面,我都劝何如是发展种养殖业,总是说得喉咙冒烟,但她从未听进去。
每隔数月,她总要越级上访。我们去劝访,她就和我们捉迷藏,我们朝东,她去西,我们往南,她向北,经验越来越丰富。有时她故意放出风声要上访,人却在家好好呆着,寻了几天不见她,问村委会,才说人在家里。
我都被她气晕了,有时真想狠狠揍她。真的,我若不是公务员,肯定得揍她。
最近的一次,我把她从北京接回来,她开口要孟书生再赔五万,从此真正息诉罢访。她说:“我也老了,腰椎疼,跑不动,就让孟书生再给我五万,从此我不再让你们为难。”
我几乎已经不再相信她的话,但却束手无策,也只有拿钱,才能暂时稳住她。公安局局长老郝召集信访联席会议决定,让孟书生再次赔偿五万。老郝说:“他作的事,他不扛起谁扛!”我虽有异议,却也无计可施。
我原以为孟书生再不会来,正考虑如何去找他时,他却走进我的办公室。与前两次相比,这次他是抬头挺胸而入。他眼中射出愤怒的光芒,把钱重重放在桌面。
我欲言又止,此时再说什么都是矫情。
孟书生开口了:“方局长,这钱是我七拼八凑借来的,我再也拿不出半文钱。我已经无颜在江城立足,上周向县教育局打了报告,要求调到最边远的雪盘山乡去任教,那里更需要教师。也算是我向这个世界赎罪,向何如是赎罪。麻烦您转告如是,我走了。”
我想,走了也好,即便他教学再强,那些学生和家长还能信任他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支援那些缺少优质师资的贫困山区对人对己都有好处。
孟书生调到雪盘山后,何如是似乎被触动。她真的再没来过信访局,也没越级上访过。倒是我还保留着每月到她家走访的习惯。反正也不远,就当是串门。
那次她主动提出要养鸡,我喜出望外,即刻安排她参加村镇办的畜禽养殖培训班。学成归来后,又帮她在后园规划鸡舍。过了半个月,她果真养起了鸡,虽然只有数十只,也算是起步,聊胜于无。只要有了开头,慢慢可以多养。
我打趣她:“何如是,这回你咋开窍了?”
何如是叹了口气说:“这次孟书生真是被我伤透了心,我也太累,该做点事喽!”
我知道她的潜台词:再这样闹下去,这个男人会离她越来越远,不仅是心灵上的距离,更可怕的是地理上的距离。如果孟书生从此真的在她视野中消失了,那是不可想象的。
我说是啊,靠自己的双手致富,活出咱女人的尊严。她说我还有什么尊严,不过是讨口饭吃。我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不仰人鼻息,抬头挺胸做人,就有尊严。她说我的尊严早被孟书生糟践得不剩半毫。
我哑口无言,情感的问题,我还真是拎不清。
10
我以为,何如是与孟书生的纠葛,应当尘埃落定了。十年了,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我亲历了他俩互相折磨的过程。倘若我不干信访这行,我早躲得远远的,不想见,也不想听。如今,孟书生远在雪盘山,何如是养鸡种菜,总算,生活回到正轨。
离开何如是家时,雨仍是不紧不慢地下,村庄笼罩在雨雾中,天地苍茫。
一场秋雨一场寒,时序进入秋分,天气渐凉。
穿过漫长的巷道,何如是为我撑伞,把我送到村口。我说:“你回吧,一个人也要好好过,咱们女人不是缺了男人就不能活,是不是?”何如是低头不语。
我正要上车,电话铃响个不停,只好先接。那头吴小明快速说明了情况:孟书生在课堂上突然昏倒,被学生家长连夜送到江城县医院,诊断结果显示,是二级心梗。
吴小明说:“孟书生自知命不久矣,想见您一面。”
“知道了,我现在就去!”我挂断电话,立即上车启动引擎。
转过头向何如是告别,却见她呆立雨中,红色的钢骨伞失手掉落在地,她的身体似乎正瑟瑟发抖。
我打开车门说:“如是,我走了,你快回去,小心感冒!”
“方姐,我要和你一起去!”何如是喊。我与吴小明的通话被她听到了。
我说:“你别添乱了,孟书生现在需要安静,心梗患者不能激动,你难道要盼他早死!”
何如是拼命地摇头:“不,不是,方姐你等等我。”便转身奔回小巷。
不多会,她从雨幕中跑出来,将藏在外套里的小布包掏出来递给我。
小小的锦缎包袱,层层打开。摊开在我手心的,是青翠欲滴的玉镯。
“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出嫁时我妈给了我。方姐麻烦您帮我折点钱,送去给孟书生治病。您告诉他,要好好治病,好好活着。”何如是说。
“我答应你。”我长叹,“如是啊,叫我怎么说你好!”
我再次看了眼玉镯,那种透亮的翠色,在旷野中慢慢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