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义龙
1
一脚踏进青云巷,我便满目生凉。
我笨拙地打开卷帘门,“哗”的一声,生活便从此刻开始。
两年前的冬天,我把记者证“啪”地砸在总编宽大的老板桌上,然后转身出门,径直来到青云巷。我没有在总编的办公室里稍作停留,也没转身去看他的脸,我担心他会挽留,担心自己会犹豫,毕竟我在这栋楼里呆了十五年。
我想象着总编呆若木鸡的样子,享受着炒老板鱿鱼的快感。此后,我再也没有回过报社。从此不必四处拉广告,不必扛着像机跟着官员跑前跑后,我满心欢喜。我到青云巷开了间书画装裱店,门面窄小。有空时自己也涂涂画画,虽然对找回活着的尊严,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时,我看到了王茗。在梵乐声中,她坐在“品茗轩”为客人沏茶,随着音律,十指纤纤,轻转紫砂壶,身姿绰约,优雅从容。她的茶楼,就在我的装裱店对面,躬着腰装裱字画累了,我便坐下来,捧起那把赭色的宜兴壶,细细啜着滇红,看她隔着巷子沏茶,随口说一声,妙。不知道是说她的人还是她的茶艺。
秋日雨后的黄昏,我走进了“品茗轩”,在王茗对面坐下来。她看着我说,来了?眼角眉梢带笑。随即将一饼晒青茶拆开,用把骨锥撬下了一小块普洱,移过青花盖碗给我沏茶。伴着梵乐,她添水、洗茶、沏茶,直至用一只玻璃小盅将茶汤送到我面前,一丝不苟,娴熟,富有节律。我道了声谢,接过茶盅,一缕清新之气濡润着肺肠。我虽不谙茶道,却感到遍体通泰。我并不觉得这茶味有多好,却对眼前的女子有说不清的感觉。也许,在我的心里,住着一名温婉清雅的古代女子。
我说,我就在对面开了个装裱店,改天送你幅画吧。她说,老师,我见过您的《达摩渡江图》,如果可以,改天给我画一幅。我疑惑:你见过我的画?她说,我叫王茗,曾经得过电视台和报社举办的“春城小姐”选秀活动“最佳才艺奖”。那天,我表演茶艺,我见您也坐在评委席上。我点点头,有点印象,却和眼前这位体态婀娜的女子联系不起来。我记得上次表演茶艺的女子身着白蓝相间的少数民族服饰,面前的王茗却裹着暗绿色的团花旗袍。
王茗说,老师,您来开店的那天我就看见了。我记得您在报社吧?听人说,您不光会画,还写一手好文章,是报社的管理人员。很久了,总见您呆在店里,您不用上班吗?
我说,我不想再为生计而丧失尊严。
王茗淡淡一笑,她将公道杯中黄绿色的茶汤续入我的茶碗。抬起头直视着我:您在这里开个小店,就能维护自己的尊严吗?
我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便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接着喝茶。茶液在我的舌尖游动。以后的日子,谁知道呢。
王茗说,老师,品茗轩准备举办一次书画展,我们特地从山东请了位国画大师来,到时候还要麻烦您帮我们揭裱字画。
书画展至少也要有四、五十幅,对于刚开张的小店来说,这是笔不小的生意。我有些心跳加速了:你若是来小店装裱字画,按最低价优惠。还要感谢你照顾我的生计。
王茗呵呵笑:老师说哪里话,都在一条街上淘生活,应该的。噢,对了,鲁总对您慕名已久,我请他下楼。说着,她从桌下取出个黑色对讲机:鲁总,段老师在楼下呢,你下楼一趟。对讲机里传出说普通话的男中音,哪个段老师?王茗说,市报社的段老师,你经常说的大才子嘛。那边说,噢。我马上下楼。
她掏出对讲机,我的心中就“格登”一下,这么现代的通讯工具出现在如此雅致的茶舍里,令我心浮气躁。就像路上穿着作训服的交通协警,喂喂喂,这边有辆轿车超速,截住那辆车。或者是小区里走来走去的保安,把对讲机插在胸口,里面咿哩哇啦。我想起身告辞,却觉得有些不妥。毕竟喝了人家的茶,何况还有照顾我生意的可能。
楼上下来一名身形挺拔的男子。他远远地伸出手:段主任,稀客,我叫鲁墨。我只好站起身,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哪里,冒昧。
我就这样认识了鲁墨。应当说,他是标准的帅哥,看不出年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理着精神的圆平头,鼻直口方,下颌留了一点胡须,不长,整齐地呈一字形,看得出来经过精心修剪。碎花的棉质薄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总之,是那种男人看着顺眼,女人看了喜欢的男人。
鲁墨坐下来,用普通话聊起了他的经历。他要让我明白,他从山东到云南来,是想过一种平静悠闲的日子,开茶楼纯粹是玩玩。他说,他的老师是任继愈,他在北京时还拜访过国学大师季羡林。他说这些话,足以让我对他肃然起敬。鲁墨说,在开茶楼之余,他还在一家文化公司任创意总监,也是玩玩。他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腕部和肘部缠着一串佛珠,像蛇一般屈曲盘旋。我平常见到这样的佛珠总是挂在僧人胸前。我问,您信佛?他双掌合十:阿弥陀佛。他告诉我年少时曾在普陀山出家,随慈航大师学佛,也学武术,磨砺了心性,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他平时以素食为主。我这次真的被他折服了。青云巷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竟然在无意之间就遇到了高人。
鲁墨把我带到了二楼的雅室坐下,这是他接待贵宾处,平时不对外营业。一个硕大无比的木雕茶盘挺立在房中央,上面摆了四五把紫砂壶和青花瓷盖碗。鲁墨说,这些都是江苏宜兴和江西景德镇的好货。我肉眼凡胎,看不懂这些茶具的品相。墙的一面是博古架,装点着文房四宝之类的雅玩。博古架对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古画,看起来年代很久了,依稀可辨“八大山人”的题款。我当然不懂古董,但我凭直觉就知道是做旧的赝品。再看另一面墙,却挂着一幅缀满了袋子的蓝布,就像乞儿穿的百衲衣。布袋里插满了风格各异的名片。我随意一瞥,有几个地方官员和文化界所谓专家的名片,其中也有我的前任上司。鲁墨说,段老师,每位来我这里喝茶的高人,都会在这里插一张名片,您也留一张吧。我浅笑: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鲁墨竖起拇指说,真人不露相。我说,我哪是什么真人啊,混混日子而已。
我喜欢品茗轩,却不喜欢那台砖头般的对讲机,不喜欢那面插满名片的布袋墙,不喜欢那幅八大山人的假画。王茗和鲁墨,一个婀娜多姿,一个深不可测,就像天空中的云朵,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难以捉摸。他们是如何遇到一起的,有些难以捉摸。有时,我心里会生起丝丝缕缕的嫉妒。
走出品茗轩时,天已完全暗下来。如丝如缕的雨丝再次飘洒,在路灯下织成细网。
我回到装裱店,拉开竹帘,望着对面的王茗,无由地叹了口气。此时茶客多了起来,她肃立迎客,又静坐沏茶,巧笑嫣然。
2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热气腾腾的青云巷,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下关这地方,是滇东、滇南至滇西的襟喉,北通西藏,南达缅甸,东抵成昆。南诏国时,倚苍山、襟洱海,修筑龙首、龙尾两关,相距一百二十里,北为上关,南为下关。龙尾关下,修龙尾城,也就是现在的下关镇。千年以来,下关即是茶马古道的要冲,是茶叶的重要集散地和加工基地。有名的当数下关沱茶。所谓“沱茶”,指的是“沱江水,下关茶”。沱江在四川,由此可见下关与内地联系之紧密。随着现代交通的畅达,一些茶叶原产地已经很便捷地将茶叶运往藏区、内地和东南亚,下关茶便有些没落。直至几年前的某个黄道吉日,普洱茶猛然间身价倍增,炒茶的商家蜂拥而至,加之房地产商的精心打造,青云巷就在龙首关前、西洱河畔,汇聚千年人气的古战场应运而生。
一时间,以生产普洱茶为主的普洱、凤庆、南涧、云县、勐海、勐库,甚至福建安溪铁观音和下关沱茶、苍山绿、云龙大栗树茶等纷纷进驻青云巷,以此为中心,辐射川、滇、藏、缅甸、越南、泰国、印度,乃至青海、新疆、内蒙、甘肃等地,恍若成了茶叶世界的中心。
我就在这时候跨入青云巷的,正好凑了个热闹。
我开的装裱店在青云巷的拐角处,不起眼,斜对面便是品茗轩。左右两边,有专做茶叶礼盒批发零售的“辉煌包装”,还有专卖“云南矿泉”的水店,有“逸品”茶具批发店。我之所以选择在众多的茶楼、茶庄间做书画揭裱,是有原因的:大凡茶庄茶楼,都会挂一些字画。有时茶客兴之所至,也会留点墨迹。这样,我可以就近做点生意。毕竟茶老板们大多忙,舍不得花时间把字画拿到远离商业街的老店装裱。再者,对于日进斗金的老板们来说,他们在价钱方面也不像我的那帮穷朋友一般计较。我在小地方,也算有点文名,还可以顺便帮他们题题字、刻刻匾,闲暇时画点小品卖,过点小日子倒有盈余。
开店的第五天,我见到了王茗,之后见到鲁墨。开业的第十天,鲁墨走进了我的小店,之后我见到了范学先。
鲁墨是代王茗来取那幅《达摩渡江图》的,他说她正为客人沏茶,走不开。我想说,那等她有空再来取吧。但我还是把画给了鲁墨。鲁墨接过画说,段兄,“翰墨茶韵”的范老板想请您题个匾,你有空吗?我注意到他把“段老师”改成了“段兄”。我当然有空,我必须有空。但我还是装出迟疑的样子说,有几幅古画要修复,不过题个匾倒还是腾得出时间的。鲁墨笑笑说,范老板想请您移步他的茶楼,笔墨纸砚都已经备好了。我便随鲁墨进了范学先的茶楼。
范学先的“翰墨茶韵”比品茗轩大了不少,也阔气。进门,着红花锦袍的漂亮茶艺师微笑迎候,弯腰鞠躬。门厅间,便有茶品展示柜,生饼、熟饼、晒青、毛尖、绿茶红茶黑茶白茶,砖茶沱茶,各类品种俱全。坐定后,茶艺师递上折扇,上面请人用小楷写了茶品的报价,最高的8888元一泡,吓了我一跳,便不敢再去看茶名。只点了自己喜欢的普洱茶,五年的,是勐海的老树茶。年轻貌美的茶艺师将茶奉上,我一口饮尽,便铺毡展纸,研墨酝酿,直到依次递上的茶汤由葡萄红变为琥珀红。我饱蘸浓墨,一挥而就,“翰墨茶韵”四个颜体行楷大字圆劲苍古,颇有《争座位帖》的味道。鲁墨在旁拈须轻赞:好字。我搁笔转身,对范学先说,今天这幅字,我还是挺满意的。范学先说,段老师写得一手漂亮的颜字呢。我说也就是随便练练,比起津门华世奎,昆明钱南园,那可差远了。你觉得好就行,我店里还有一些活,告辞。说着一拱手便走。范学先拦住我说,段老师,择日不如撞日,您先别忙,我这里还有几张宣纸,您帮我画几幅斗方,不限定题材,随你怎么画都行。我瞟了眼坐在一旁的鲁墨,明白让我来茶楼的缘由了。心里有些不爽,却也没说什么,取过四尺宣纸剖开,便画起了水墨斗方,无非松、竹、梅、兰之类的小品,两个小时,画了七八幅。
离开茶楼时,范学先给我的衣袋里塞了个牛皮纸信封,我表面推辞,左手却在衣袋外面轻轻捏了捏,不厚,但也不算薄。拐过街角,我把信封里的钱抽出来,三千块。我把第一笔收入装到钱夹里,把牛皮纸信封扔进了垃圾桶。
我成了“翰墨茶韵”的常客。我给他画的一幅《采茶图》被一名广东茶商相中,出八千块收藏,范学先因此对我颇为敬重。他得闲时,便邀我去他的茶楼喝茶,有时也和那群年轻貌美的茶艺师吃员工餐。我去时,员工餐往往是丰盛的,有红酒,有三荤五素,还有自制的南瓜饼、腌萝卜、泡辣子、酸辣面,吃得我满头冒汗。那几个茶艺师大多还没结婚,没事时,也打打闹闹,显出女孩子的活力。有时,她们坐在洒满阳光的门厅里缝十字绣,这是近两年最流行的手工。只有夜幕低垂时,才是她们忙碌的时候。他们要为客人沏茶,也开红酒和啤酒,上点心,做夜宵。来的客人大多也不是纯粹的茶客,谈生意的、说情话的、打麻将的、朋友聚会的。这也许就是都市茶楼的特色,没有纯粹的雅致,还有小情小调小媚俗。日子久了,我注意到一丰腴的妇人,从容地坐在明式木椅上,她背后是茶品展示柜。她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只有客人来,她的脸上才露出矜持的微笑。她在门厅坐着的时候,那几个茶艺师便不怎么说话,只是麻利地做着手中的活计。她若不在,她们便开始有说有笑,即便有范学先在,她们也会嘻嘻哈哈的,左一个范哥,右一个范哥叫得亲热。我拉过一个叫紫嫣的茶艺师,向她打听那妇人。紫嫣低声说,你不知道吗?她叫杨秀,就是这个茶楼的老板呀。我扭头看了看正调音响的范学先。紫嫣笑道,他呀,杨秀的男人。我说,他不是老板吗?紫嫣说,一家人,也算是吧。这时,一名十多岁的女生推开门走到杨秀身旁,嘟囔道,妈,学校要开运动会,老师让交一百块钱买运动服。范学先听到,转身掏出一张大票递给她,女生却没有接。杨秀走过来,接过范学先手中的钱,塞到女生的书包里。女生看了杨秀一眼,转身走出门去。我悄声对紫嫣说,那丫头好像不喜欢他爹。紫嫣说,莫乱讲,她爹不是范哥,以后你就知道了。这时,杨秀对紫嫣喊道,紫嫣,你去二楼看看,客人还要什么。紫嫣向我抱歉地笑了笑,转身碎步离去。
“翰墨茶韵”是座四层小楼,居青云巷口,位置显眼,旁边就是西洱河。某日饭后,范学先说,段兄,你帮我写篇文章吧,快三月街了,有家广告公司出本画册,拉我做个彩页。一旁的杨秀开口了:“翰墨茶韵”应当说是青云巷第一家,我是当年昆明城里永昌祥商号的传人,那时我祖父开商号,当马锅头,把普洱茶、下关沱茶、盐巴、布匹、绸缎驮到拉萨,换回皮革、虫草、藏药,历尽艰辛,成为一方富商,我算是孙承祖业吧。与范学先的谦恭相比,杨秀慢条斯理的叙述中多了分傲慢。我不以为意,嘿嘿一笑说,笔墨侍候。茶艺师紫嫣把宣纸铺开,在砚台中细细磨墨,我稍为思忖,便笔走龙蛇:
斜阳峰下,龙尾关前,西洱河畔,青云巷口。有杨氏女,承永昌祥,翰墨茶韵,高士一楼。依窗临眺:瑞雪皑皑,古楼巍巍,清波盈盈,垂柳依依。殷殷茶师,莲步轻移,笑靥如花,纤纤素手,轻转紫砂,香茗吐蕊,玉液流芳,轻啜细饮,妙香入喉,遍体通泰,如沐春风,人间清欢,夫复何求。
一气写罢,我将长锋羊毫“啪”地扣在砚台上,汗珠从额上沁出。范学先忍不住连呼三声好。杨秀笑道,我原以为段老师只不过是名小报记者,写点软文,拉点赞助,混混日子,失敬。我说:杨女士所言甚是,段某只不过在报社混饭。现在不是了,是写写画画、裱裱糊糊的匠人而已。杨秀说,哪里,恕小女眼拙,段老师不要自谦,本周末青云巷要办“滇茶推介周”,就在东风时代广场,我们“翰墨茶韵”有个茶艺表演,您可要来啊!
3
这一年,茶市如火如荼,“赛马唱歌做买卖”的三月街期间,“滇茶推介周”在下关盛况空前。我的小店前边的街道上,停满了“粤”字头、“闽”字头、“川”字头、“浙”字头、“云”字头的高档轿车、跑车和SUV,奔驰、宝马、凯迪拉克、奥迪、雷克萨斯、沃尔沃是经常见的,有时,我还会看到加长版的林肯,像道黑色的箭划过茶街。名车荟萃,超过了本市任何一次车展。我不明白这条小街怎么突然间冒出了这么多炒茶的生意人。而整个社会似乎也热衷于炒作,炒股、炒房、炒地、炒茶、炒兰,好像只有这样炒,才能拉动国民经济的增长。不过有一点我是清楚的,茶市越热,我这个装裱店的生意就越好;茶楼开得越多,喜欢字画的客人就越多,我不管他们炒什么,我只要赚点小钱混日子。而对于那些腰缠万贯的阔佬而言,他们扔几万块钱买点字画装裱装框,实在是一桩稀松平常的小事。
“滇茶推介周”是鲁墨策划的,他找到了“东风时代广场”的开发商,让对方出资,他来操作。在这方面,他是天才。他很快将茶商们的热情调动起来,各个茶庄都争相捧出“镇庄之宝”,在鲁墨划定的区域内展示。鲁墨依然身着一件黄底墨花的薄衬衫,似乎云南的天气对他而言永远是初夏。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破了,这使他显得像九零后青年。他手里依然举着黑色砖头般的对讲机,在广场上走来走去喊。他的助手王茗身着团花旗袍,指挥着一批人挂海报、拉布标,搭舞台,摆席签,招待客人和电视台、报社的记者,当然也包括像我这般可有可无的所谓名人。王茗还有个重要的职务,便是推介活动的场上主持人。她要将嘉宾讲话、文艺演出、茶艺表演、茗品展示、品茶、抽奖、拍卖等程序穿梭交织,擦亮“青云巷”这块牌子。
王茗果然不负众望,她那轻柔的普通话听起来很舒服,无论在语感和吐字上都听不出滇人的笨拙。她首先搀扶上一位政协副主席,那是传说中有声望的茶叶专家。其实那主席精神矍铄,但在王茗小鸟依人的陪同下,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台中央,宣布“滇茶推介周”开幕。接着,是金花管乐队的开场曲,从指挥到萨克斯、大号、小号手,都是清一色的女子,着少数民族服装。一曲《金花花呀遍地开》吹得热火朝天。然后是东风社区艺术团表演的霸王鞭舞。
热闹一番后,王茗请出了“翰墨茶韵”的茶艺表演,背景音乐是王菲演唱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次表演,以茶楼老板杨秀为主,一袭猩红对襟旗袍。范学先穿长衫、轻摇折扇站立其后。紫嫣着深绿旗袍侍立一侧,分茶,递水,献茶。其余几名茶艺师则在舞台后方曼舞。杨秀随着音乐的节奏一丝不苟地表演起来。主持人王茗娓娓介绍,什么“凤凰点头”,“祥龙行雨”、“韩信点兵”,雅是极雅,但对观众的耐性是种考验。等到那一盅酒红色的液体奉到嘉宾席时,我早已嗓子冒烟。
这次活动最出彩的部分当数“茗品拍卖”,由市公证处公证,本市著名的拍卖师谢大发主槌,青云巷所属的东风地产总经理梁小刚宣布捐赠决定。“翰墨茶韵”捐出一饼勐海千年茶树王熟茶,拍了18888元的好价钱,被来自广东佛山的酒店老板陈强收藏。品茗轩捐出一块普洱生砖,拍了9000元,被昆明一位不愿透露身份的孙先生收藏。我捐了一幅《茶山踏歌图》,被东风地产老总梁小刚以6000元拍走,各茶庄、茶楼也纷纷捐出茗品茶具。最后,拍卖所得十六万元全部捐给贫困山区西山小学。“滇茶推介周”在云南各大媒体上“秀”了一把,成为本届三月街最大的亮点,鲁墨从此声名大噪。
后来和鲁墨喝茶,我笑说,以鲁兄的策划才能,若是办个报刊,定会干得风生水起。鲁墨捻须一笑说,我为什么那样忙?有兴趣的时候,我干一把,没劲时,我就云游名山大川去也。那种潇洒之态,颇有笑傲江湖的味道。一旁的王茗说,鲁墨兄才华横溢,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就是他忠实的粉丝。鲁墨嘿嘿一笑说,这丫头,倒也会吹捧我了。王茗说,我说的是实话,段老师,您说我的普通话怎样?我说,比咱们电视台那几个主持人还好。王茗说,我这是向鲁墨兄学的。我说,你倒真是有位好老师。王茗又问,我的茶艺如何?我说,当然好,我在“大理小姐”选拔赛上就领略到。你的茶艺展示,不仅在于技法娴熟,更重要的是展露了一种优雅、淡定和从容,有闲情逸致,有书卷气。鲁墨插话道,段兄评价倒很精准。王茗说,也是鲁墨兄一手培训的,不仅是茶艺,还有诸多礼仪,怎样迎宾、怎样作揖,甚至行住坐卧,还有叩头,他懂得真多。您别看他穿得时尚,他还会吟诗作对,写了不少古体诗呢。我用手指着王茗打趣道,鲁墨兄,这可是您精心雕琢的佳作哪!鲁墨哈哈大笑。王茗脸上飞起了一抹红云。
我一直不曾询问王茗和鲁墨的关系,是合作伙伴、师徒、夫妻还是情人?这种问题,一揣测,就俗气,但我还是觉得他们之间不那么明朗。我每天早上都在西洱河边慢跑,有时早一些,有时迟一点,大多都在八点钟之前。有两个早晨,我连续遇到了跑步的鲁墨和王茗,他们都穿着白色运动服,像情侣衫,步调一致向我奔来。我想,这个鲁墨,又当起王茗的体育教练了,心中便生出了几分嫉妒。往下的想象就有些不堪,他们是从同一张床上出发锻炼的吗?心中便愤愤不平。以至于鲁墨向我招手,我也目不斜视,从他们身边飞速掠过。
就在这个夏天的夜晚,我心情抑郁地步入品茗轩。这时天空中下着雨,我透过雨帘看到王茗在门厅独坐,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脸。这样的夜晚,茶客是很少的。我走进去,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她仍是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浅浅笑道,来了。说着便取过桌上的青花盖碗。我说,今天不喝茶了,我请你请酒去吧。王茗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垂下眼皮说,段老师,我平时很少喝酒的。我说,今天咱俩就去喝点红酒,换换心情。王茗说,即便要喝酒,也要等鲁墨兄在,咱们一起去才好。
恍若重锤敲在我的心上,我只觉得胸口有种很钝的疼痛。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品茗轩的,心情糟透了。我步入雨帘,走上黑龙桥头,倚着栏杆,看雨点在西洱河上漾起圈圈涟漪。眼泪涌出来,滴在河水里。一名交通协管员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说,年轻人,凡事想开些,要爱惜生命。我扫了他一眼,转身而去。
灯火阑珊处,我用衣袖揩干了脸上的水珠。
4
没有想到,范学先单独请我吃饭,却是在家角落里的小酒馆。
他说,近来生意上的事和家务事困扰着他。他想和我喝一盅,掏掏心窝子。
短短一周不见,他下巴尖削,颧骨高耸,头发又脏又乱,瘦小的身体躬着,像一只大虾。我想他大概经历了一次人生的变故,否则他不会如此颓丧。
范学先大学毕业后分在某家商业银行,在鼓励“下海”的年代走向市场。他年轻,有学历,有头脑,没有负担,约了个哥们做起了生意。那是干什么都来钱的时代,人们的市场意识还没有唤醒,范学先很快成了有钱人。正当他暗自庆幸的时候,和他合伙的哥们卷走了全部资金逃走,多年没有消息。后来范学先费尽周折,终于在广西一个偏僻的小镇找到了他,可他已身无分文,还拖着条残腿。范学先原来的怒火万丈转瞬间化为乌有,他叹了口气,便转身回了云南。他只能重头再来,摆小摊,打工,干导游,过着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直到遇到杨秀后才有了现在的茶楼。他是怎么遇上杨秀然后结婚的,又是怎样一起开茶楼的,他讳莫如深,只字未提,我也不想多问,只知道他是初婚。而杨秀上初中的女儿,我是在茶楼里遇到的。
喝了两杯清酒,范学先蜡黄的脸上泛起了潮红。他说,段兄,我是头回约你喝酒吧。我说是。范学先说,我一直想要个孩子,我都三十六了。我搞不清楚他要说什么,只好说,应该的。范学先继续说,当初我离开银行单干,我母亲就死活不同意。后来我三十岁还没结婚,她又操心我的婚事。我结婚了,小伙子找了个二婚,我妈还是气得不行。杨秀的前夫那年冬天到深圳出差,死在了小旅馆,到现在还搞不清他的死因。那时候,杨秀我俩都在旅行社上班,还是搭档,就有了感情,于是就闪婚了。后来我妈也想通了,就想抱个孙子。我想啊,我都快四十了,没办过件让她老人家满意的事,这回一定要生个儿子出来,让老人家高兴高兴。杨秀也不负重托,肚子像吹气般鼓了起来,我妈真的高兴啊,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白头发好像也少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喝了一口酒,脸上泛出红光。
我举起酒和他碰了杯,我说,恭喜你要当爹了。你可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哪像我,光棍一条。
范学先摇摇头说,空欢喜一场。我妈把婴儿用品都准备好了,摇摇车都买好了,就等着当奶奶,哪知杨秀的病却来了,妊娠高血压,而且病得不轻。她是高龄孕妇,医院建议终止妊娠。杨秀同意了,她说她也不想再受罪。我咨询过医生,医生说如果措施得当还是会母子平安的,建议转到省级医院观察。我真的希望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杨秀也同意转院了。可是还没有上车,杨秀娘家人就把我们团团围住,硬逼我同意终止妊娠,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没有办法,又不是我怀孕,只好同意引产。多好的胎儿啊,男孩,发育良好,小鸡鸡都成型了,就这样被剥夺了出生的权利。说到这里,范学先伏在桌上呜呜痛哭起来。
听着范学先的讲述,我也满脸是泪。
随着杨秀妊娠的终止,青云巷第一茶楼的地位似乎也摇摇欲坠。
“翰墨茶韵”的定位是倾向于中高端消费,有点类似于商务会所。茶品的价格从几百元到数千元不等,这样的价格,也就适合商务接待。一般的工薪阶层,偶尔去一次尚可,如果经常泡茶楼,那就别想吃饭了。茶楼的另外一项重要的收入是卖茶,茶客有喜欢的茶品,可以顺便买走,也可以买下来寄存在茶楼,下次再来喝。茶壶也是,可以自己带壶寄在茶楼,也可以买一把合意的存下来,或者带走,还有杂七杂八的茶具。范学先有个绝活,就是煮壶。我买了两把紫砂壶就交给他煮了,我才拿回装裱店开泡。他煮壶的时候,不让别人看。他会用些粗茶熬一大锅茶汤,然后把茶壶放在茶汤里煮,煮二十四个小时后才取出晾干。经他煮过的茶壶,茶味醇厚、透气性好、出水流畅、色泽明亮,这也是范学先津津乐道的。当然,还有些字画和工艺品。喜欢玩收藏的,中意茶楼里悬挂的字画,也可以买走。茶楼里还有个柜台专售玉器和水晶手饰,有佛珠、手镯、如意、玉坠、项链、文玩和各种摆件,也是一项收入。
“翰墨茶韵”的消费在青云巷是最高的,贩夫走卒自然望而却步。可杨秀说,我们就是要打品牌,来这里消费的客人都是高品位的。当然,我可以将之理解为广告语。事实上,也曾经有段时间,6600元的“大红袍”有人喝,8888元一泡的普洱茶也有人点,他们从酒楼里出来就直奔茶楼。我想,中国人真是阔了,大概有钱就有品位了。
有些以前的报社同事,茶楼里喝完茶后,就顺便带回几提七子饼,每次都是如此,日积月累,存了不少。有一同事到我的书画装裱店,顺便建议我,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存点普洱茶吧,升值太快。你看,我的已经堆满一屋,价格翻了几番,已经值几百万了。我只有苦笑,我不是不想炒,只是有些怕,这个东西,真就那么值钱?问范学先、杨秀和鲁墨,他们都说可以存,我还是有些狐疑。当然,相信也没用,我干的活就是挣辛苦费,能买几饼茶呢?
然而,自从杨秀终止妊娠,范学先没能当爹后,“翰墨茶韵”的客人日渐稀少了,杨秀和茶艺师们更多的时候就是坐在门厅里缝十字绣。
有人劝杨秀降价,杨秀不干,房租那么高,员工工资那么高,装修费花了那么多,茶楼的品位那么高,岂有降价之理?
杨秀没能挺多久,下半年,普洱茶市场飞流直下三千尺,一夜之间物是人非。青云巷的“名车汇”转瞬间不见了踪影。平日挨挨挤挤的青云巷显得空旷起来。
茶楼里很少再见到杨秀的影子,偶尔见她,也是淡淡打个招呼,便匆匆而去。门厅柜台后面坐立的,大多是那个叫紫嫣的女孩。
下关风呼啸的时候,我常见范学先站在西洱河畔抽烟,风吹着他的长发,遮住他的脸,像个落魄艺术家。
5
我与鲁墨之间的冲突,源于一次书画展。
这之前我对他恭敬有加,这种恭敬是发自内心的折服。他的策划头脑,他的多才多艺,他的倜傥风流,以及王茗对他的铁心追随,让我嫉妒,更让我叹服他对女人的魅力。关于素食的问题,我曾请教过他。我说,像我这般体力脑力活都干的人,如果不吃肉,身体恐怕扛不住。他大笑着反问,大象的力气大不大?大象吃不吃肉?让我无言以对。而在一次宴席上,他更是让我敬畏。那次,一伙人吃饭,席间鸡鸭鱼海陆空都有。我看他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吃得尽兴。便低声问他,鲁兄不是很少动荤腥吗?他正色道,台湾净空法师早就说过,这是开戒,不是破戒。是别人请我吃,不是我要吃,如果别人请我我不吃,这就使他们和我之间划了道鸿沟,怎么去渡有缘人呢?我被他的一席宏论说得五体投地,真有醍醐灌顶般的感觉。
此后不久,鲁墨又策划了次书画展。他回山东老家邀来一位书画家,六十开外,白须飘飘。鲁墨在青云巷租了个门面,让老画家天天写字画画,然后在街口和品茗轩门楣挂起了红色布标:书画大师金文焕先生书画展即将开展。正如王茗许诺的那样,他把金文焕的字画拿到我的小店装裱,我感激万分。尽管他把价钱压得很低,我还是可以挣得几个月的生活费。然而当我展开字画时,竟然目瞪口呆。这哪里是“大师”的作品,只要粗通笔墨的,就知道是平庸浅薄的业余习作,颇有粗头乱服之感。无论技法、色彩、意蕴,都与“大师”相差十万八千里。我忽然有种被“忽悠”的感觉。我越来越觉得这个鲁墨不地道,他说的那些高论怎么和做的南辕北辙呢?尽管如此,我还是认真地装裱好了那些字画,交到鲁墨手里,毕竟我需要钱。
鲁墨找了家展厅,公开抛售金文焕的书画作品,从几百元到数千元不等,几天之内,字画便兜销一空。看着鲁墨和王茗那高兴劲,我叹了口气。别的我不知道,这回他倒真正耍了这座小城里的人。我想起别人在饭桌上讲的荤段子,就说外省有个女子到云南做“小姐”,干了段时间,觉得云南人的钱好找,便给家乡的姐妹们群发短信,内容是“钱多,人憨,速来。”看来,鲁墨先生也有这样的心理吧!我原先对他的景仰化为乌有。
某个秋日的午后,我喝了二两小酒,有些醉意地走进品茗轩。我实在忍不住要去问个究竟。正好鲁墨和王茗都在,他们看着我踉跄的脚步似乎有些愕然。我飘进了门厅便在仿古太师椅上一屁股坐下,直视着鲁墨的脸。
鲁墨说,段兄,没有喝多吧!我说,不多,就喝了二两。鲁墨说,段兄可是温文尔雅之人,喝了酒不要乱走,我给你沏壶茶吧。我说,不喝茶。鲁墨说,我这里是茶楼,不是酒楼。我说,我茶也不喝,酒也不喝,就想问你那些字画到底值多少钱?鲁墨一愣,欲言又止,转而问我,段兄,你的书画装裱费付清了吗?我说付清了。鲁墨说,那不就得了。我说,感谢你照顾我的生意。鲁墨说,隔壁邻舍的,应该的。我说,可是你那些画根本不是什么“大师作品”,你瞒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鲁墨呵呵一笑,端起茶碗啜了一口问,段兄,你是书画家吗?我说不是,纯粹业余,偶尔画两笔玩玩。鲁墨说,所以啊,这你就不懂了,我的老师任继愈先生就很欣赏这位金文焕大师的青绿山水,金先生还给国学大师季羡林画过一幅莲花呢。你看不懂,不等于别人也看不懂。我说,你把金文焕叫来,我与他当面说。鲁墨轻蔑地说,金文焕大师岂是你这般小人物见的。我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个江湖骗子。鲁墨不急不恼,只是看着我不屑地笑。我还想发作,却见王茗泪眼朦朦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一切是那么无聊,便坐了下去。鲁墨说,段兄,你喝多了,你要没事,我上楼陪客人了,说着拂袖而去。
回到装裱店,我打开电脑上网,将那位金文焕大师的名字在著名的书画网站里查找,竟然没有只言片语, 在百度引擎搜索,找到了他的个人网页,介绍说他的书法已超越了王羲之和颜鲁公,两位山东先辈足以笑慰九泉。我哑然失笑,怕是两位先辈要气得从地底下爬上来的,由此可见此人的愚痴。再想想他那粗糙的画风、没有层次感的作品,我确定鲁墨“忽悠”了云南人。但我的确不想再去与他谈什么书画,因为我根本就算不上什么行家。再者,即便我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又有何用呢。既然面对的是江湖,我根本就没辙。
几天之后,品茗轩关门了。我原以为鲁墨和王茗有事临时停业,不料接连数日,均见冰冷的卷帘门挡住我的视线。我有些后悔那天晚上的孟浪,想想相处了那么长的时间,不应当就这样绝了朋友交情,我便想给他们打个电话。掏出手机后才发现我并没有品茗轩的号码,也没有鲁墨王茗的。在这样网络四通八达的时代,我却没有他们的手机号码,这真是个不能原谅的疏忽。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值得交往的朋友,鲁墨虽然靠手段卖了批劣画,可这又有什么错呢,在炒作的年代,书画为什么不能炒呢。他能炒并且赚了钱,恰恰说明他的商业头脑不一般。而王茗,这个在我的人生历程中难得一遇的女子,尽管不能成为情人,做朋友也是很难得的。毕竟,身为男人,我已经很难遇到让自己心动的女人了。
我开始寻找他们,向他们的朋友打听,托我的熟人寻找,但在这样一个小城,他们却人间蒸发了,竟然没有半点音信。也许他们到了外地。可我还是不甘心,我常到他们以前跑步的码头、河畔、公园搜寻,也没有他们的踪迹。我坐在西洱河畔的石头上想,也许鲁墨携王茗回山东老家成亲了吧。
6
秋天的夜晚,范学先带着紫嫣来到我的装裱店。
一来二去,我和他们见面的时间多了起来。没事时,我总会泡在“翰墨茶韵”,紫嫣常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她是那种一说话眼角眉毛都含笑的女子,让人心里熨贴。人虽长得黑了些,可五官的搭配精巧,有点像宋祖英的样子,当面背地人们都叫她“小宋”。因此,她也就经常站在门厅迎宾。她的茶艺也有感觉,不雅但也不俗,没有表演式的做作,冲泡的时间和温度掌握得精准,茶味醇厚而不失甘冽。遇到有重要的客人,范学先常常直接安排她去泡茶。紫嫣当然是她的茶名。处熟了,我却不知道她的真名,也没有问。
这天中午,我还在他们那里蹭饭,与范学先手谈了两局。杨秀不在,我感觉整个茶楼的气氛都挺融洽,大家面部的肌肉都显得松弛且生动。至于范学先,茶艺师们并不怯他,范哥范哥叫得挺热乎。想不到晚上,他们却回访我的装裱店。在我的记忆里,范学先只来过一次,紫嫣却从来不串门的。
我的装裱店也是我的起居室,因为没有更多的钱租房。我一个单身,白天把卷帘门一开,对外营业。晚上我把门一拉,就开始在案板上写字画画。累了,我把案板腾空,铺上被褥就睡觉。店里还带了个小卫生间和厨房,一个人的生活,就是简单。范学先和紫嫣的造访,让小店变得复杂起来。
我说,范兄,白天还在你那里蹭饭呢,想我呀?
范学先仍是那种怯怯的笑,慢声细气地说,我把紫嫣给你带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说,范兄,你是要紫嫣给我做女朋友吗?
紫嫣的脸呼地红了,就像一枚野草莓,黑里透红的。
范学先转身对紫嫣说,你到厨房去煮汤圆吧,段老师最喜欢吃汤圆了。每人来一碗。他又转身问我,你这里有米粉面吧?我说,你倒是很清楚我好这一口。有啊,馅也有,就在冰柜里。
紫嫣起身去厨房。范学先说,段兄,今天有事又要麻烦你了。我说,咱们都这么熟了,有话就说,何必搞得这么隆重。
范学先说,紫嫣怀孕了。
我被唬住了:你莫不是开玩笑吧?范学先说,没有,必须要处理。
我说,这事与我可没关系啊!
范学先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没有办法说服她去医院。我说,她是你的员工,怀孕了又有什么关系?范学先说,她现在不能怀孕。我笑了起来:噢,我明白了,是你的种?范学先摇摇头道,不是,她来自哀牢山里一个小村庄,是父母送她来的,千叮万嘱要我关照好她。现在小姑娘未婚先孕,你让我怎么向她父母交代?问她是谁干的,她死活不说。你知道的,我给几个茶艺师租了套单元房,轮流值班外,他们每晚到客人散后才下班,常常是自己走路回去,她们舍不得打的。谁知道在哪个环节上出了差错?下关又那么复杂。再说了,她和哪些男人来往,我也不好过问,她又不说。
我说,我听懂了,你要我怎么做?范学先说,你帮我劝劝她,如果她同意了,你就帮我陪她去看医生。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我桌上。
我扫了一眼那些粉红色的钞票说,那你为啥不去?杨秀为啥不去?范学先说,段兄,实话告诉你,杨秀到现在还不知道,紫嫣也不让我告诉她。她说杨秀要是知道了,满世界都知道了,那她就不活了。我说这个年头这种事有什么,很正常。范学先说,可对他们那个贫困山区的小村庄,却是大问题。我也不能陪紫嫣去,要是杨秀知道,以为是我干的,他们一家人会把我生腌吃了。我叹了口气说,范兄啊范兄,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好,这口锅我来背,钱就实报实销,剩下的还给你。范学先说,剩下的你就自己买几包烟抽,我说那不行,说着便把钱揣进衣兜。
吃过紫嫣煮的汤圆,范学先骑着摩托回去了。我对紫嫣说,今晚你不值班吗?她点头。我说,我送你回去,我也出去吹吹风。
秋夜的下关风到处乱钻,钻进我的牛仔裤管里,有些冷。我转身看紫嫣,穿着条碎花薄裙,却没有冷的样子。看来年轻就是资本。我不知怎么劝她,冒出一句:你不冷吗?紫嫣说,心冷了,身体的冷反而不觉了。我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只好直说,紫嫣,你还年轻,还有好长的路要走,肚里的孩子还是做掉吧。紫嫣沉默。我接着说,结婚后再生,那样更好一些。紫嫣还是沉默。我说,紫嫣,你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真的是为你好。
紫嫣终于开口了,她说段老师,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真的想要这个孩子。我说,以后孩子要父亲,你怎么告诉他,你又怎样向你年迈的父母说,乡亲们问起你又怎么解释?你一个人带孩子,日子怎么过下去?我比你年长很多,我告诉你,这事你得听我的,明天我带你去看医生。紫嫣转过身来看着我,点点头,泪水顺着她长长的睫毛滴落。
我带紫嫣找到了我的中学同学童艳,她在市医院妇产科。童艳笑道,你女朋友啊?我说是。她说,那么年轻的女孩子,你可不要坑了人家。我说我不敢,你看我像坑蒙拐骗的人吗?童艳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婚也不结,孩子也不要,好好的主任也辞掉到社会上混,神经错乱了吧。我说,可能是吧,我哪天一定到神经科检查,今天你得帮我处理这件事。童艳说,小事一桩,你签字?我说我签。
手术安排好后,我去医生办公室外通知紫嫣。紫嫣见我说,段老师,我怕。我说不怕,几分钟就完事。紫嫣说,我去上卫生间。我说,去吧,我在这里等你。紫嫣如获大赦,快步离开走廊。隔了十分钟还没回来,我有些着急,便打电话问范学先,要紫嫣的电话号码,然后拨电话。第一次无人接听,第二次呼叫转移。这时童艳出来说,快点,我们等着呢。我说,好的,她上卫生间,马上到。便去卫生间门口喊,没反应。我请一位老太太帮忙进去看看。她出来说,没有人。我想坏了,紫嫣溜了。
我跑到医生办公室对童艳说,不好意思,不做了。童艳不悦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下次想好了再来。好好对人家,你干脆娶了她得了,省得老害人家女孩子。我避开她口罩上面那审视的目光说,谢谢。便一溜烟跑出了医院。
回到青云巷,我在第一时间把范学先叫到我的装裱店。我把钱塞进他的手心说,对不起,紫嫣跑了。范学先说,怎么回事?我说,我已经把她弄到了医院,找到了我的同学,准备上手术台,她却乘上卫生间之际溜了。
范学先骑着摩托车,找遍了下关的大街小巷,依然没有紫嫣的影子。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她所有认识的人都问了,一无所获。范学先长叹一声道,她能去哪儿?大概是回家了。唉,这事不怨你,我到她老家找找,给他父母赔个不是。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看着颓然的范学先,我有隐忧:紫嫣的失踪,似乎并不那么简单。
7
我没有想到,鲁墨和王茗会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到我的装裱店,在见面的那一刻,我竟不知如何是好,直搓着双手。
他们是来送请帖的,不是喜帖。他们在西洱河对面的弥陀寺办了素斋,是请我去吃饭的。
我想问你们去了哪里,你们现在都在干些什么,日子过得怎么样?可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我说,你们好吧?
鲁墨说,段兄,你知道我这人的性格,闲云野鹤惯了。我们当然好。我发现他特别强调“我们”这个词。
我说,你们不辞而别,我找了你们很久。
鲁墨说,段兄,你这就俗了,佛家讲究缘分,有缘我们就会再见面。我们这不是来了吗。
我想,也是,我是真的俗了,一点也不洒脱。也许,人世间的情分就如指间沙,你攥得越紧,它从你指缝间漏得越快。
弥陀寺的素斋我去吃了,菜品以豆腐为主,将豆腐制成各种菜肴的样式,几可乱真。不过吃到嘴里,全是豆腐味。世间的事情,表象和本质总是有区别的,这是我从素斋里悟出的道理。去的人很多,络绎不绝,挤满了弥陀寺的饭堂。鲁墨和几名僧人张罗着招待客人,王茗则系着围裙,端菜撤桌,忙得额角沁出汗珠。此时的王茗,俨然一副主妇的模样,与茶楼里的小资情调相比,市井气息浓郁了。我和他们分别打了招呼,便在寺里转了圈,去佛堂磕了头,和一些熟人闲聊了几句,就走下山去。
我对鲁墨的怨气从此烟消云散,一个热心公益的人,一个崇圣礼佛的人,总是会心存善念的。
与鲁墨的再次相见是在农历七月十四前,他来约我去鸡足山,说是去赴盂兰盆法会。一同去鸡足山的,大多是青云巷的茶商,还有信佛的茶客。范学先和杨秀也去了,却不见王茗。想问,却又觉得不妥。一伙人开了两辆轿车,车上挂着佛珠,车载CD里唱着《大悲咒》,爬到祝圣寺,把车寄存在寺里,便徒步上山。要去的放光寺是佛弟子结夏安居、研习佛法的寺院,没有公路可通,也不是对外开放的旅游点。比起那些充满世俗烟火味的华丽寺院,我更喜欢这些纯粹的清修之地。
放光寺是个开放式的寺院,没有围墙,寺门也简单,用一些简陋的木材搭起来。顺着石阶走到寺里,佛塔、佛堂、客堂、禅房、寮房、寝堂等散落在寺院,还有个较为现代化的设施,便是供数十人使用的水冲式厕所,寺院里叫“西净”。赴盂兰盆法会的僧俗众多,寺里便在林间空地上搭起了帐篷,男女分住大通铺,男客住寺内,女客住寺外。
盂兰盆法会日程安排得紧,我们除了晨钟晚课,还要跟着法师诵读《盂兰盆经》,说是超度七世父母往生净土。空闲的时候,鲁墨带着我们绕塔。据说放光寺最神奇的是“行般舟”,有的信众发愿连行七天七夜。农历七月十五日(佛欢喜日)下午,法师带着僧俗弟子在寺里火供,将上祭的香油、水果、米面及历代宗亲的名帖在火堆里焚烧,火焰冲天而起。引得森林警察如临大敌,全副武装在周围警戒。入夜,一盏盏莲花灯升起,绕着寺院和佛塔,佛弟子和游人不停地传着莲花灯,一直向寺外的山坳绵延。鲁墨说,如果来的人多,可以传出去几里地。我看到莲花灯渐渐地向对面的山岭移动,一直到山顶。在我的老家,农历七月半的“鬼节”,有“放海灯”的习俗,让一盏盏莲花灯随水而去,我却从未参与。活了这么几十年,头一次参加“传灯”,一种陌生而又神秘的感觉涌上心头。
在放光寺的日子,鲁墨比谁都劳碌。该做的功课他从不落,休息时他还要去寮房帮厨,切菜、蒸饭、炒菜都干。我看到一个壮硕的师傅双手抄着一把长把大勺在铁锅里翻搅,张罗着数百人的吃食。他的僧袍下摆卷起来别在腰间,额上沁出了汗珠。鲁墨在一旁也忙着淘米,咬着牙将一桶水倒进大铁盆。等到饭菜煮熟,鲁墨从寮房里搬出一竹篮碗筷,挨个分发。接着,菜端上来,茄子、青菜、南瓜,都用大号铁盆装,鲁墨又是自告奋勇当起了掌勺,让大家排队,他挨个给大家分配饭菜。直到一盆油煎花生端上来,人群才乱了阵脚,挤着去舀那盆中红灿灿的花生米。倒是范学先和杨秀,总是缩在人群后面,吃得也少。没有荤腥,我的胃囊反而大了,举着钵头,放开肚皮吃。
接下来的两天,鸡足山上阴雨绵绵,每餐的素食还是老三样,不过额外加了油辣椒驱寒。住持师父担心大家感冒,还特意熬了姜汤。还是鲁墨,挽起袖管把姜汤分到大家碗里。
半夜里,雨大了许多,叮叮咚咚地敲击着帐篷顶,把我从睡乡中唤醒。我觉得有点凉,坐起来拉拉被子,却见对面床上有亮光忽明忽灭。我吓了一跳道,谁?范学先说,段兄,是我。原来他也睡不着,坐在被窝里抽烟。我说,范兄,在寺院里是不能抽烟的,这是规矩。烟抽多了也对身体不好。他说,这我知道,心里苦,睡不着,抽烟解解闷,说着便把烟头摁灭了。我想问他有什么烦心事,想想既然他不说,我也不必问,便倒头睡了。
下山去,大家一路狂奔。坐在路边凉亭小憩时,鲁墨却高声吟诵起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我说,你可真是精力过人,他却答非所问地说,我每天都要诵一遍《心经》。我自是佩服不已。
车在青云巷停稳,杨秀却宣布了个重大决定:大家都留在“翰墨茶韵”吃饭,她要亲自下厨煮洱海鱼。她补充说,这几天在鸡足山,她的胃都要萎缩了。逗得我哈哈大笑。这个矜持的女人,这个自视甚高的女人,上了趟鸡足山,反而变得有人情味了。
吃了顿酣畅淋漓的酸辣鱼后,大家互相道别。鲁墨站在巷口等出租车,我便留下来陪他。鲁墨说,你回去吧。我说,我就几步路,还是等你先走。鲁墨不语。我轻声问,这次王茗怎么不去?鲁墨说,你还挺关心她。我说,我也就顺便问问,你莫介意。鲁墨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们好久没联系了。我很诧异:她不是你女朋友吗?鲁墨说,段兄还真会开玩笑,我们就是合作伙伴。我一时语塞,出租车过来停在路边,鲁墨上了车,与我挥手作别。
鲁墨自此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再见到,却是多年以后。
8
杨秀来看我,我有些意外。在我的记忆里,杨秀是从来不串门的。
我总觉得杨秀是个难以接近的人,她即便是笑都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她总觉得自己在青云巷开店是孙承祖业,是有渊源的。这一点恰与范学先的卑怯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们结婚时,她已是一名小学生的母亲,而范学先仍是大龄青年。但这并不妨碍她在范学先面前的颐指气使,有时会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难堪,因此我常为范学先鸣不平。
我请杨秀坐下,给她沏了杯“罗伯克”,这是南涧罗伯克茶场采的冬茶,有蜜香味,是适合女士喝的绿茶。这茶数量不多,我料“翰墨茶韵”没有这款。
果然,一缕茶香若隐若现时,杨秀有些诧异地说,段老师,这是什么茶?我以前怎么没有喝过。我嘿嘿笑道,喝吧,哀牢山产,名声不显,你没喝过正常。杨秀说,真是好茶,香味浓郁而不酽,最适合女性喝。要是前两年,它会在我的茶楼卖个好价钱。唉,可惜我们要把茶楼盘出去了。我有些惊诧:你们是青云巷第一家,怎么就盘出去了呢?杨秀说,我身体不太好,打算回家养病。我说,也是,身体要紧。
其实我知道,她的茶楼亏损严重,已经难以为继。这个杨秀,到了这般境地,还如此爱面子。
杨秀捧起茶杯,喝了口茶,欲言又止。我知道她肯定有事。她从来没有到过我的装裱店,此番来,大概也不是闲聊的。我说,杨姐,有什么话就说。
杨秀说,段老师,咱们关系这么好,我也就直说了,我店里还有些饼茶砖茶、茶具和玉器,我现在半价处理,很划得着。你有空就去看看,挑两样。
我说,杨姐,容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其实你们茶楼那么好,盘出去太可惜,你即便身体不太好,也让范哥打理得了。他这个人心很细,又在生意场上滚了那么多年,按他的思路做下去,你也不必太操心。我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也许把茶楼完全交给范学先,还可以扭转局面。
杨秀摇摇头说,他呀,我实在放心不下,他如果真有生意头脑,早就发了。他那些前前后后从银行出来的同事,有的当了房地产企业的老总,现在已是千万富翁。唉,我真是苦命呀,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我不敢再说什么,我见过一些夫妻,过日子恩爱无比。一起创业,常常越弄越糟。人家说夫妻店开不长久,看来此言不虚。
杨秀说,有空你去挑两样吧,我走了,便转身出门。阳光将她丰硕的影子投在墙上,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去了。选了两把壶,两个挂件,一提七子饼,几乎花光了我的积蓄。杨秀笑容可掬。我发现其实杨秀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只是她的矜持遮盖了这种美。我选这些的时候,范学先一直帮我挑,在一大堆茶壶里细细筛选,帮我鉴别挂件的成色。他躬着腰很卖力的样子,俨然是很实诚的兄长。那种谦卑,多少带着一缕人生的无奈与苍凉。我知道,这个茶楼的每个角落都浸透了他的汗水,包括一扇旧木格窗的悬挂,一幅画作的装框、一瓶桌上的插花、一块地砖的镶嵌,乃至门厅上悬挂的一排风干葫芦,都凝聚着他的心血。然而,这一切都将拱手他人,他的心里定比谁都难过。可他仍然怯怯地笑着,什么也不说。我想,他如果现在还在银行,也许已是信贷部的经理,为了买房买车,我会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我想象他当年昂首阔步离开银行大楼的时候,是多么的雄姿英发。现在,他的自信心慢慢散失。他正值壮年,却已渐露颓相,我不禁为他担心。
范学先叫了辆白色轻卡,将茶楼里能带走的物件搬上了车。临走,杨秀向我打了个招呼说,段老师,以后到家里来坐,说着便费力地爬上了副驾驶座。范学先走过来和我拥抱,抱得很紧,什么也没说。他扛着把雕花太师椅爬上了货厢,缩在角落里。
汽车摇摇晃晃着走远,留下一个满地狼籍的茶楼。
“翰墨茶韵”盘出去后,成了与青云巷毫不搭调的餐馆。寡淡无味的菜肴、寡淡无味的装修,还有个寡淡无味的老板。这是我体验后的判断。餐馆匆匆开张,贴了大红对联,放了几挂鞭炮,热热闹闹了两天,接着便是一个月漫长的清冷,没坚持半年便关门大吉。餐馆垮掉后,接盘的是家饵丝店。下关这地方,米线饵丝是早餐的主食,生意倒也过得去,称得上不温不火。只是这样的小吃店在青云巷似乎显得太俗了,炸酱、卤肉和葱姜蒜的味道飘散在街上,反将茶香隐没了。饵丝店开得比餐馆稍长些,但也没多久。后来是家专售交通消防器材的店,跟得上红得发紫的车市。
“翰墨茶韵”和“品茗轩”,青云巷最热闹的两座茶楼,如今黯然消逝,多少令人神伤。范学先、杨秀、鲁墨、王茗,青云巷风风光光的人物,最有创意的儒商,最专业的茶艺师,就像花儿一般谢了。随着他们的退场,一些茶楼、茶庄纷纷撤走,原来的店面改成咖啡馆、酒庄、康体馆,还有家诊所,紧挨寿衣店,一边做着活人的生意,一边做着死人的生意,青云巷变得丰富而零碎。
我一直没有见到范学先,有时偶尔发个短信,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想问,最终却没有开口,有时在下关一中的足球场还遇到几次。至于杨秀,我倒遇见过她几次,徜徉在人头躜动的步行街,却比以前更富态了。
9
春天里,我的生活发生了几件事,都与青云巷的旧人有关,姑且记录于下。
其一,“翰墨茶韵”重开张。周末的早晨,我在天宝公园的鸟雀啁啾中起了床,蓦然间听到鞭炮震天响,便走到青云巷口,见到“翰墨茶韵”的匾额挂回老地方,上面高悬大红花。我想,范学先和杨秀,终于杀了个回马枪,这真是令人愉快的事。我快步走过去,看见门口站着的人却是消失了三年的紫嫣,身着墨花大红旗袍。我一时不知所措,寻了她很久,都快忘了她。紫嫣却看见了我,眼角眉梢带笑:段老师,您来了,里边请。我衣冠不整地跨进门去。店里的装修、陈设还是原来的样子,却不见范学先和杨秀,一个从未见过的青涩女子邀我上楼。不经意间,看到门厅的角落里坐着名老妪,抱着个小女孩,三岁左右。我留意到小孩的神态,如范学先般孤独。
我选了间临河的茶室,这是我以前常坐的。少顷,紫嫣上楼,问我喝什么,我点了滇红金毫。紫嫣下楼时,我装做不经意地问她,楼下那个小女孩很可爱,是哪家的?紫嫣回眸一笑道,就是我的女儿呀,您看不出来吗?我点点头:噢,你嫁人了?紫嫣摇了摇头,眼角似有泪光,转身急步下楼去。
可惜了那壶滇红,我竟然喝出了酸涩。
其二,范学先玩起了手鼓。偶然浏览网页,看到古城红龙井有家茶馆,生意做得不错。姓范的老板还会制作手鼓,网上对他的手艺评价很高,说是达到了专业的水准(我猜这范老板可能是范学先)。范老板还在网上发布英雄帖,邀请大家“打起手鼓唱起歌”,共度红龙井的良宵。
正月十五晚上,我去了大理古城,月笼轻纱,照着红龙井朦朦的夜。在一片爆竹声中,红龙井灯火通明,月色浸入潺潺的溪水,灯光闪烁着粼粼清波。有个叫“水月阁”的茶吧前,一伙人敲击着手鼓放声高歌。我坐在“水月阁”对面的石凳上,默默地看着这些游人的喧嚣,他们将大都市的压力稀释在古城的夜色中。我看到范学先果然在那里低头敲击手鼓,他不时仰起头,用手势纠正游客不规范的动作。几年不见,他更瘦,头发也更长。在兴奋的人群中,唯有他一直忧郁。我知道,他不一样,他是为了谋生。
石凳很凉,我却坐了很久。我看着他不停地挥动手臂,俯仰间长发乱舞。我没有过去打招呼,悄悄离开了红龙井。
其三,你应当猜到,我见到了鲁墨。那段时间我在无为寺清修,无意间便在寺里见到了鲁墨,他带着名年轻的黑衫女,薄有姿色。我高兴地跟他打招呼,他有些诧异说,你倒是会找地方躲清净啊!说完便匆匆入殿,后来我到寺里寻他,却已不见身影。想想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好作罢。后来在朋友老罗那里喝茶,他是浙商,在云南开服装店。老罗告诉我,半年前他见过鲁墨,住在闹市的一间单元房里,室内摆了尊佛像,被褥就铺在地上,此外再无他物。原来鲁墨依然隐居在这座小城,甚好。
其四,遇见王茗。在滨海酒店赴宴,举杯之际,发现身旁侍立的服务生竟是王茗。几年不见,她已将长发绞去,和别的员工一般穿着藕红的套装。她往我酒杯中斟酒,无意中抬头一望,有点眼熟,再看,竟是王茗,我差点失声叫了起来。王茗倒是落落大方。她说,段老师,我就在这个酒店上班,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我忙说,没问题,挺好。她淡淡一笑:其实都是过日子,生活还得继续。我问,最近鲁墨在哪里?我老是联系不上他。王茗说,他呀,不知道忙到哪里去了。我问,你好吧?王茗歪着头说,我当然好啦,难道你觉得我不好?看着她故作天真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便笑。
离开酒店前,王茗特地转到我的身边,她说,你有时间请我喝酒吧!我有些意外:你还记得六年前我请你喝酒呀?王茗说,我当然记得,所以才让你补上六年前的酒嘛。我说,好啊,有空再约吧。
一瞬间,我惆怅盈怀,时隔六年,还能是一样的酒吗?
故人各在天一角,相望落落如晨星。
徜徉在青云巷,雨丝纷纷扬扬洒在脸上,冰凉,苦涩,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