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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1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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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

1

河水幽澈无波,蓝莹莹地汪在谷中。阳光炽烈,集束砸向山间。

你将头顶上的狼毒花冠掷向水面。明黄的花冠似嵌入蓝玻璃,在落入水面的瞬间,河水成了风中的幕布,细碎的波纹向水面圈圈漾开。

你无声地笑。笑容尚未舒展,头顶的阳光却收了回去,满天的乌云翻滚,河水暴涨如墨池。一头壮硕的青鱼跃出水面,头顶着狼毒花冠。青鱼向你张开巨口,露出白森森的尖牙,嗡声嗡气道,你要毒死我不成?它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尾部向你拍来,你被击倒在岸上。你挣扎着立起,却被嶙峋的山石再次绊倒,身体如朽木般向河里滚去。

救我!你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双臂挥舞,却击打在粗砺的山石上,锐利的疼痛袭来。

小臂仍在疼痛。你睁开眼环顾四周,足有三十秒,你才想起自己躺在隔离病区的休息室,手臂击打着铁床架的边沿,好在没有破皮出血。你喘着气,汗水淋漓。在这个寂静的春夜,寒风料峭,你却胸口发胀憋闷。

此时,电话骤然响起,如同暗夜里谁点燃了鞭炮。护士若兰说,老师,4床出现呼吸障碍,必须立即抢救!你彻底清醒过来,穿上防护服,戴上口罩和两层乳胶手套,头上再套了防护面罩。敲过值班医生赵春的门后,你便冲向病房。

病人的情况比想象的更糟,呼吸骤停,心脏骤停,注射急救药物后,进行心肺按压复苏。折腾许久,你汗如雨下,面罩起雾。赵春也累得喘气。好在病人渐渐恢复了心跳,喉头滑动,长吁一口气,醒了。她说,我是在哪里,我死了吗?

我是苏梅,楚阿姨。你拉住病人的手,隔着手套,仍感觉那手僵硬冰冷。你不会死,你还要检阅祖国的大好河山呢!你故作轻松地说。赵春也向老太太竖起拇指,您老福大命大,好日子在后头!

病人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我刚才做了个长长的梦,我落入河水里,看见自己的头发像海草般向上飘,气泡在眼前像串串糖葫芦般晃动。我双手使劲拍打水波,水底下却钻出两个青面獠牙的夜叉,扯住我的脚往下拉。我大喊救命,却接连呛水。我双脚乱蹬,两手乱舞,却见黑白无常拽住我的手,铆足了劲往两边扯,疼得我要闭气。我想他们定要将我撕碎,急得我拼命挣扎。我闷在水里,快憋不住了,只觉得胸腔似要爆炸,盼自己生出鱼的腮,吸到水底的氧气。忽听半空中响起炸雷,金灿灿的乾坤圈钻入水面,搅起了波涛。金光四射,激起大浪,夜叉和无常都跑了,波浪将我抛到岸上。我回头看,只见河中漂满了狼毒花,鱼群翻着白肚皮浮在水面。

你愕然,楚亦舒,这个老太太,六十七岁的游客,她也梦见了狼毒花。

你问,阿姨,你也认得狼毒花?

认得啊,我去香格里拉旅游时,就在小中甸,金灿灿地开着呢。

在你的家乡,清明时节,开得最多的就是狼毒花,簇簇黄艳。在那个河边的山坡上,除了几株松树,便是半人高的茅草,其间是如火焰般盛开的狼毒花。孩童时的你,并不知此花有毒,亦不知其学名。你家乡的方言叫“阿路活”。它总在清明前后开放,直至六月。在牧场上,你们常连花带径叶扯下,编成花环戴在头上,金灿灿的宛若童话中的仙子,也未曾见过谁中了毒。

你知道“阿路活”是狼毒,还是进入隔离病区以后的事。那天换下防护服,消过毒,洗过澡,你打开手机,翻了下微信,却是阿磊的留言。十多年不见,他仍记挂着你,他提醒你注意防护,不可麻痹。你笑了笑,眼前便浮现出童年牧场上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像极了青蛙。有次乘你看着远山出神的间隙,他悄悄走近,将新编的“阿路活”花环戴在你项上。想到此,你回了条微信:老家山上的“阿路活”,你是否晓得他的汉名?阿磊说,前两日我还到牧场上拍了些,却不知汉名,我百度识图吧!片刻,他截图发给你:学名大狼毒,全身有毒。怪不得人们在江流浅滩处筑坝,将它的根茎投入江中,鱼群便漂到水面,即可张网打捞。却原来,狼毒花就是“阿路活”。

楚亦舒,这个梦见狼毒花的老太太,她基础病多,血压高、血糖高,血脂代谢异常,心率不齐,有轻微的脑梗。她是最早进入隔离病区的,却迟迟不能出院,病情时好时坏。别的病人,核酸检测三次阴性,便出院到指定的酒店留观。只有她,20天,依然不能下床。

2

凌晨两点,手机骤响。吴为主任说,苏梅,情况紧急,西江县鹿塘镇收了个病人,核酸检测阳性。卫生院没有感染病区,没有防护设施,我让他们连夜拉到咱们科。你说,我明白了,我立刻进医院。

你没有想到,疫情来得如此之快,转眼便奔到眼前。五天前,医院已让感染性疾病科作准备。你开始培训那些年轻护士。刚进感染病区不久的若兰说,老师,新冠肺炎,真那么玄乎?你默然。年轻真好,他们啥也没见过。他们如花的童年和青春,灿烂地开放在阳光下。他们没有见过瘟疫,甚至没有直视过死亡。你叹口气,让若兰关注新冠疫情的报道。之后,你开始排点库存的防护物资,不多的几套防护服、防护面罩、医用外科口罩、N95口罩、消毒液、酒精,你知道,倘若疫情蔓延,病患增加,这点物资很快就会消耗殆尽。你与主任商量,向院方报告。市里、医院里,都开始成立专家组,对感染性疾病科的医护人员培训,涉及全市大小医院和防疫部门。你们开始有序地疏散病人,能出院的出院,不能出院的妥善分离。还将医护人员分成三个梯队,以老带新,你首当其冲。

众人都祈愿新冠肺炎感染病区空着,直到疫情如凛冽的寒风掠过。理性的你,却在黑夜中睁开眼,捕捉风中的消息。

你悄悄起床,收拾衣物、常用药,你没有开灯,尽量不让脚尖发出声音。你刚走到客厅,却听到开关“啪”地响了,灯光如细雨般洒落在女儿身上。你看到女儿询问的眼神,欲言又止。还是她先问:要进医院?你犹豫了下,点点头。那啥时回?你摇摇头:不知道。女儿不再为难你,麻利地收拾着水果,还有奥利奥饼干、巧克力、酸奶,都是她平时爱吃的零食。你说你不喜欢吃这些。她不依,她说在家没觉得,进去之后就知道补充能量有多重要。你愕然,有时自己真没有孩子成熟。后来果真如此,天天吃泡面,连打嗝都是泡面的味。好在有那些零食,提神补气。女儿在微信里不无得意地说,被我言中了吧?你说,鬼丫头,得意啥?今年高考,记得要精进哟!女儿哈哈大笑,老妈会用词了,精进,可是佛家用语。加油,早被用滥了。女儿又说,放心吧,等你凯旋,我已学富五车。你说,鬼丫头,别贫嘴,给我考个985,才显得你能。她在那边给你发了个“OK”的手势便不再言语。

凌晨的大街,空空荡荡,风旋转着吹。这座候鸟般的城市,逢年过节,街道便恍若平日的数倍,小车如同风浪中的小船孤独无依。丈夫没说话,你也没说。你将头转向车窗外,你看到广告牌被风撕破,哗啦啦地响。你还看到有只黑色的猫从小巷里钻出,蓝莹莹的眼看了看你,转身蹿入破败的小区。小车来到医院,却是灯火通明。急诊科陆陆续续送进病人。感染病区门前,早已停满了同事的车辆。你转过头对丈夫说,家里只有辛苦你了。丈夫沉默片刻说,你要小心!你点点头,拎起简单的行李钻进病区。那里早已竖起了醒目的灯箱:新冠肺炎隔离病区,闲人勿入。

楚亦舒是在凌晨四点从鹿塘镇转来,那时她已很虚弱,声音嘶哑,说话喘气,吃东西得喂。国家卫健委的几套诊疗方案都试过,老太太身体更糟,连下床都难。主任召集专家组成员反复研究,考虑到她基础病多,身体虚弱,只能先补身体再说。否则,病没治好,人却没了。于是上了免疫球蛋白,又输血,接着安排中医专家视频会诊,中西医结合治疗。几日后老太太可以下地,能吃饭。医护人员都松了口气,倘若老太太在本市出意外,其不利影响将会波及全省。所谓个性化诊疗,大抵如此吧!

3

老太太怕死,得24小时陪护。护士出去取物,她就狂按铃。医护匆匆赶至,她又没什么话说。你说,阿姨,我们也累,也闷,也得坐下喘口气。楚亦舒说,叫我儿子来。你说,你儿子在半岛酒店留观,不能来。她又说,叫我女儿。你说,你女儿在广州,来不了。您就把我当你女儿,我会像对母亲般侍候你。你说得够煽情,老人却不领情。只要病房没人,她就陷入恐慌,她会不停摁铃。她在病房里不戴口罩,让她戴,她说闷。你给她准备了痰盂,她却把沾有痰液的纸团扔得整个病房都是。给她喂饭,她不吃本地的米线,要喝小米粥。没喝两口,她又嫌淡,要吃热干面。这座旅游城市没有热干面,只有炒面,勉强吃几口,又倒掉。你在心里嘀咕,倘若有这样的婆婆,该如何是好。

说到你婆婆,却在节骨眼上犯了病。你进隔离病区没两日,婆婆也住了院,八十多的老人,也是慢性病,前几日倒走路带风,有说有笑的,不料过年贪吃油腻,血压猛蹿、头晕目眩、卧床不起,只好送医院。医院即便危险,也比在家强,你只能干着急。好在七个大姑小姑商量好,轮流从老家赶来照料。婆婆生女七人,却与你这个儿媳最亲。结婚不久,你便将婆婆接来同住。你在乡卫生院,婆婆陪着;你在县医院,婆婆跟着;你调到市医院,又把婆婆接来同住。单位说你是好儿媳,社区评你家为“最美家庭”。可你明白,你与婆婆有缘,那种亲近装不来。婆媳关系是道魔咒,在你这里却不灵。如母女般相惜二十年,今年这个寒风料峭的春节,你却不能陪。隔着几百米的两幢楼,你只能与她手机视频通话。婆婆说她不想那几个女儿,她只想你。你说过几日就会撤出隔离病区,很快就能见面。你没有告诉她撤离后还得去酒店留观十四天,你没想到你在里边连续呆了二十多天。

那夜你又恶梦。骤雨滂沱中,江流暴涨。你披蓑戴笠,在旷野中卑微如灌木。平时放牧的山坡变成河床,黄流乱注。鞭子般的暴雨抽打着大地,天空和牧场都在眼前消失,只有哗哗倾泻的雨线。你看不见羊群,它们早已四散逃逸。你试图寻找同村的牧羊人,他们却不知所踪。此时你似回到太古,天地混沌,你置身其间,茫然无措。然而在铺天盖地的雨中,你看到了那条真正的河流,此时它已如怒蟒般在峡谷中咆哮。你的婆婆驾着竹筏在波峰浪谷间穿行,她的身上,披着猩红的斗篷,她花白的头发粘在脑后,其上是黄色的狼毒花冠。雨雾低垂,花冠和斗篷如同暗夜中高擎的火把。你大声呼唤婆婆,她始终不理。你奔到岸边,摘下斗笠向她招手。她稳立竹筏,不动如山。忽然大浪撞来,将竹筏打翻,你婆婆飞向半空,又向水里俯冲,没入水中。在落水前,她转过头,向你诡异一笑。你大喊,婆婆!只见江水滔滔,四顾茫茫。你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苏姐,苏姐!你被若兰推醒。你满脸是泪,睡衣被汗水湿透。你拼命晃头,才记得在隔离病区。若兰给你倒了杯温水,你大口喝下。之后取过手机,显示凌晨三时,便又躺下,手机却震动起来。丈夫来电,婆婆已殁。你沉默,无声啜泣,泪水溢满眼眶。丈夫说,我会料理好后事,你要小心。反正你也出不来,出来也回不了家。

4

晨熹初露,匆匆洗漱毕。若兰端来两碗泡面,笑笑说,师父,吃面喽!若兰笑起来,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饱满、瓷实、整齐,天生好看,这很难得,不像那些矫过牙的。若兰身段也好,有胸有臀,腰细得一掐就断,算个美人胚子。你俩将泡面在汤里搅拌,用筷子拎起来,将汤滤尽,才敢开吃。进隔离病房得十个小时,其间不能吃喝,不能如厕,尽管垫有纸尿裤,还是不方便。倘若尿在裤裆里,湿、冷、腥,还会诱发妇科病,不尿方为上策。吃过泡面,你们开始穿防护服,戴上口罩、护目镜和双层手套,互检装备,在各人背上写上名字,才入病房。

抽血、送早点、打开水、发药、打针,这些是基本动作。当然,像楚亦舒这样的重症,还要帮助洗漱、喂早点、喂药,更累更费时。病区的消毒和保洁,每次时长一个小时。打扫病房、换床单被套、垃圾清理,有时还得帮病人清洁毛巾和拖鞋。你在感染科干了十五年,已是熟门熟路。此次却完全不同。新冠肺炎的可怕,超出了想象,有新闻报道,有人与病人只接触半分钟就被传染。你没有恐惧,却有诸多不便,防护服太厚,N95口罩太闷,病房内护目镜时常起雾,看不清楚。戴两层手套,平日行云流水般的抽血、打针,此时却显得笨拙,遇到配合的病人,会和颜悦色,让你慢慢找。碰到不讲理的,拒绝抽血,还会大骂。

前日收进六个病人,只有你和若兰值班,病人猛增,劳动量成倍翻,累得直不起腰。你穿着防护服,背上几十斤重的消毒液,在隔离病区劳作,你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你找了条凳子,坐下歇息片刻又接着喷雾。七十分钟,终于把活干完。身上的汗水稍干,你便去协助若兰做血气分析。若兰见你,急得要哭。原来有个两岁的男孩,是疑似患者,要埋留置针。娃娃小,扭来扭去不配合。若兰没呆过儿科,又戴着两层手套,拙手笨脚的,试了几次都不成。娃娃被弄疼,大哭。如果在平时,可以请个儿科护士。可在隔离病区,没有帮手,没有外援,哭有啥用,行也得上,不行也得上啊!你说让我来,若兰如获大赦,赶紧站到边上。你哄孩子,逗他玩,让他慢慢平复情绪。难得孩子安静,你赶紧找到血管埋留置针。此时,戴着两层手套的手指却僵直不听话,像柴棍。只好交替揉搓,让手指灵活些。手指稍柔韧些,护目镜又起雾,你只好离开病房,在走廊上站着,让护目镜下的水雾散去。你给自己鼓劲,要挺住,要心静。你调整呼吸,走进病房。迅速、准确地埋下留置针,若兰向你竖起了拇指。

交班后,按流程换下防护服,对双手消毒、洗澡,方才到休息间。外卖送来晚餐,有黄焖鸡、红烧肉,还有你爱吃的冬笋。可你没有食欲,扒了半碗饭便放下筷子。你只想不停地喝水,把损失的水分补回。若兰说,师父,您得吃饭,要补充体力。你说,师父也是乱叫的。若兰说,从今日起,您就是我师父。你苦笑道,我就是个老护士,老得大不得,当不起师父。若兰说,才不是呢,吴主任他们拿出诊疗方案,执行力如何,还得看我们!有师父在,我心里才踏实。不然,今早那个留置针我就没辙。你说,你爱叫就叫吧,我不认。

坐了片刻,若兰又说,师父,我男朋友蒸发了。你说,是那个地产公司的小杨吧?若兰点头。你问,咋啦?若兰的眼里就有泪花。她说,昨天下班发微信给他,才发现他已把我拉黑,电话也设成了黑名单。你说, 没心肝的,把电话号码发我,我问他。若兰说,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你说,眼下全国抗疫,咱们成了战士,后院却起火了,这怎么行?若兰说,您不也一样吗?婆婆住院也没法管,老人家过世您也不得守灵。你说,我是护士长,我怎么走!

夜里,风仍在呼啦啦地拍打着窗户。你翻了几遍身,仍是睡不着。白日太累,整个身子散架般疼。你抚摸着渐趋衰老的肌肤,慨叹光阴如白驹过隙。你又翻了个身子,肋骨间透出缕缕寒意。你不自主地叹了口气。若兰问,师父您也没睡着啊?你说,浑身痛,没睡着。你也没睡着?若兰说,我咋睡得着呢,白日里忙着倒没啥,到夜里,眼前尽是他的样子。女人之间总有话说,絮絮叨叨间,便各自迷糊睡去。

清晨七点,你与若兰还是穿上防护服进病房,开始抽血。连续做了四五个都没事,到六床,又找不到血管。你有些心焦,气便有些粗,护目镜很快起雾,你只好走到病房外站着,待护目镜片稍为清晰,又才去病房。想不到病人又闹,坚决不做。还说自己没病,要出院。你耐心解释:连续几次核酸检测都是阳性,你得配合治疗。等到核酸检测是阴性了,你不想出院都不行。病人大吵大闹,骂你只是个护士,你懂个屁,叫医生来!站在一旁的若兰吭声道,叫医生来也就这样,以检测结果为准!病人是个瘦高个的男人,扯下口罩,从床上跳起来就冲向门外。你和若兰上前拉住他,他双臂乱舞,将若兰甩出几步远,几欲跌倒。你只好与主任联系,幸好他已穿好防护服,准备查房。

只隔五分钟,高大魁梧的吴为主任已站在六床面前。吴主任说,你要出院?六床说,我没病。吴主任说,口罩戴好。语气极为平静。六床说,我没病。吴主任说,有病没病,你说我说都不算,要以核酸检测结果为准。六床大声说,我要出院!吴主任说,你要冷静,再配合治疗几天,核酸检测三次阴性就可以出院。出院后去指定的酒店留观十四天,就可以自由活动。

六床吼:我就要出院,你不让我出院我就冲出去!

吴主任仍是轻轻地说,你要冷静,配合治疗。大疫当前,我们都是茫茫世界中的微尘。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若兰说,疫情在全球蔓延,你能冲出地球去?说罢,走过去搀扶他。你也赶快走上去,搀扶着他的另一只臂膀。六床沮丧地垂着头,回到病床上坐下。吴主任点点头,便转入别的病房。

突然,若兰抓住你的手,身体在摇晃。她喘着气说,师父,我胸闷,能不能把面罩摘下透口气。

不行,你坐下,别动,调整呼吸!你将床边的木凳移到墙边,让若兰靠着墙休息。

师父,我喘不过气来,我真要摘下面罩。若兰断断续续说。

你看着她,坚决地摇头,让她闭上眼,慢慢调整呼吸!渐渐,她的喘息声细下来。你问,好过些没?若兰点点头。你说,要不你提前下班,换人?若兰又摇了摇头。

大约十分钟,若兰说,师父,我好些了。我要是出去,这套防护服就白搭了。你说,咋说这话,命才是最贵的。若兰说,我没事,已缓过来。看来还是缺少锻炼,肺活量不够。

你转过头,望着窗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护目镜。

5

胡乱吃罢晚饭,你与女儿视频。个把月不见,女儿笑得更甜,只是脸稍圆。开不了学,只能上网课。女儿到亲戚家寄居了数十日,看着状态还不错。你想,或许是故作愉悦呢!高三的女生,已经能够掩饰内心,甚至比成人还老练。你问复习得咋样?她说网课开始觉得新鲜,后边就没劲。你说父母都不在身边,你只能自个管自个,记得你承诺的985。女儿说,从心理学而言,高三的学生,家长要尽量宽慰,不然会有心理障碍,哪有像你这样当妈的,照顾不了女儿,还老是逼着要考985,你就不怕我出事?

女儿嬉皮笑脸地开着玩笑,却如重锤般敲击着你的心。你语塞,流下泪来。女儿不禁哈哈大笑:老妈,我逗你玩呢!我上网课很自觉,认真刷了N套试卷呢!女儿的话,你信。丈夫是警察,你是护士,没时间监督她的课业。那天晚上班主任通知网络家长会,你从隔离病房出来打开APP时,家长会已经开始。老师说,上网课,靠自觉,我经常提问,有些同学把电脑开着就玩游戏,有的把手机开着继续睡,提问了几遍也不回答。钟毛毛不同,我提问,她立即回答。你由衷发笑,这个毛毛,奶奶住院,妈妈隔离,她寄居别家,仍这么自觉,是块好料。你知道女儿班上的同学,大多有爹妈陪,有的甚至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全陪,早餐变着花样做,上学放学每日接送,晚上周末“一对一”补课,几乎把整个家族的力气都使上。有时你也自责,只能偶尔接送、偶尔做饭,看着女儿喜出望外的样子,倒觉得欠着她什么。

你说,其实你只要尽力就行,老妈希望你身心健康。万一真考不上,也不会让你饿着。你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酸酸的。女儿在那边仍是笑,笑着笑着,忽地哭了。女儿说,老妈我好想你!你知道这才是真实的女儿。你说,再过几天,我就可以轮休。新冠肺炎患者也快清零了。女儿说,奶奶去世前,老是念叨你。她老说想儿媳。我七个姑妈都在她身边,她还说只想见你。她说儿媳陪了她几十年,怎么快要归西了她却寻不见。大姑说公家让你儿媳守着病人呢!奶奶说让她请假出来见我。大姑说有规定不能请假呢!奶奶说那我就等着她休假。直到去世那天,奶奶还念叨着你的名字呢!

你的眼泪,就淌成了小溪。

那夜,你又梦见婆婆。只是她没在河里。婆婆飞翔在老家的山林上空。准确地说,是几只鹦鹉抬着滑竿,婆婆笑眯眯地坐着,头顶上还是戴着金黄的狼毒花冠。婆婆在天上飞,你在地上仰望。半晌,群鸟飞来,有白鹭和斑鸠,还有戴胜和喜鹊,围着婆婆叽叽喳喳叫。你高声喊,婆婆,让那些鸟把你放下,空中危险。婆婆朝你扬了扬拂尘,鹤发童颜。她说,我要去远方的森林,那里才是我的家。你喊道,别走!忽然天空中乌云密布,一道闪电照亮了天空,紧接着雷声大作。你赶快跑到大树下躲了起来。举头再看,天上早没了婆婆身影。

你大喊着醒来,浑身是汗。若兰在旁边说,师父又做恶梦啦!你说,是啊,老是梦见我婆婆。若兰说,老太太与您感情好,虽然去世了,可还是舍不得你。你说,有时梦见她在河里,有时在天上。若兰说,其实吧,我也梦见过在天上飞。你说,她的头上,总是戴着狼毒花冠。说着,你便开灯,点开手机,将狼毒花的图片给她看。若兰忍不住哈哈大笑说,这有何稀奇,我们老家叫狗脑花,山坡上都是,有毒的。有人想不开,就去吃它,晕晕乎乎地睡在山坡上就走了。我有个女同学,初中毕业那年,父母要把她嫁到山东去,其实是卖,才五千块。她喜欢着个男同学,他俩便去山坡上吃狗脑花,等到父母发现,两人紧紧抱着已经僵硬了,人们便将他俩就地挖个坑埋在山坡上。

你说,这么明亮的花朵,却有这么悲凄的故事。

若兰说,师父,我也吃过狗脑花呢!那年我考上高中,家里太穷,供不起书。父母也想把我卖到山东,我就去山上采了几束狗脑花,边采边哭,边哭边吃。正巧小杨看见,夺下我手中的花束扔掉。他悄悄带我到城里打工。他在4S店卖车,我去足疗城洗脚。挣了些钱后,我去读了护理学院,后来才到医院上班的。我说,原来是小杨救了你,可现在,他怎么又消失了呢!若兰红着眼圈说,人各有志吧!他既然不再与我联系,也就不必勉强。我说,没事,等咱们出去后,你再去找找他。

她点点头,沉默半晌。忽又说,师父,您看,这狗脑花,多像新冠病毒。

你将资料库里的病毒图片找出,与狼毒花对比,显微镜下的新冠病毒,与你童年山地上的狼毒花冠极似。你说,披着绚丽的外衣,却这么恶毒。若兰说,是呢,雨季时,我老家的山坡上,长满品种繁多的蘑菇,越是长得漂亮的,往往毒性更大。你说,这个世道咋啦,新病毒越来越多,咱们从医的,也是越来越难。若兰说,日子再难,也要继续,等休假了,我还要自驾西藏。你说,还是年轻人放得开。

6

我还没好,我不出院,我坚决不走。

面对楚亦舒的胡搅蛮缠,医护人员都没辙。

这个老太太是最早收治的病人,治疗时间最长,人力财力投入最多,喂水喂饭侍候着,上个厕所都要陪着。她是危重患者,治了几个疗程效果收效甚微,医院里很担心,如果她治不好,那么全市的“抗疫”成效就会打折扣,也会影响全省。从媒体报道的数据来看,收治的新冠肺炎病人治愈率高,从上百人减至个位数,离“清零”不远。你所在医院的治愈率全市最高,收治的几十个病人几乎已全治愈,剩下的两个核酸检测已呈阴性。楚亦舒已是连续三次阴性,达到出院标准。今早吴为主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时,她的反应却出奇地冷淡。她不想出院。前两日她还说这种免费医疗太难得,她的那些高血压高血脂都已调至正常值。谁知让她出院,她却不干了。她说心口麻、脑壳疼,呼吸困难,检测结果肯定不准,政府和医院要甩包袱!出于慎重考虑,吴为主任亲自上阵,带领团队为老太太再作系统检查。

检查毕,吴主任拍拍她的肩说,大姐,可以出院了,祝贺您!

出什么院?老娘的病还没好!楚亦舒扭转身,背对着吴为。

吴为呵呵笑:真是奇怪,别的病人没治好就闹着出院,您已治愈还住不够?老大姐真会讲笑话。

笑什么笑,你们就是甩包袱,不想医我。真是无医德!

吴为默然,他从医三十载,几乎没遇到这种状况。出了隔离病房,他苦笑道,说我无医德,叫我怎么说。这个老太太,我们已经如此尽心,为了她,我们上了多少好药,上了多少医护!如果在别处,未必能有这么精细化的照顾。真是不可理喻啊!

你在感染科做护士长十多年,与吴为朝夕相处。他修养好,笑起来像尊菩萨,再大的烦心事,在他那里都是笑着解决。他的医德医风在全市都是楷模。这个感染性疾病科说白了就是传染病科,经他治愈的病人无数。吴为长年与传染病周旋,也总是乐呵呵的。那些艾滋病人与他成了朋友,偶尔吃饭聊天。他总说他们不找我找谁,有问题也只能与我说。有次你问他,您就不想换个岗位?吴为笑呵呵地说,想啊!想换个奖金高声誉好的岗位,你清楚,咱们科的年奖金,那是全院最低的。你问,那您咋呆了那么久?吴为说,人缘不好呗,找不到关系嘛!吴为就是这么个人,不故作高尚,但也不卑躬曲膝。他沉迷于自己的专业,平时言语不多,无话说时就笑。记者采访他,他很少接待。若是院方安排,他就紧扣话题,不过多发挥。他说,人怕出名猪怕肥,没啥意思。这次楚亦舒说他无医德,应当是伤了他的心。

经过专家组再次会诊和讨论,认为楚亦舒可以出院,于是吴为主任带着你再次通知老太太。想不到她依然很倔,全然不似才入院时气息奄奄的样子。你们停了她的药,她不吵,但也不离开病房。送来的饭菜和水果,由之前的挑食变为一扫而光。还嚷嚷着要喝酸奶,于是又送她免费的酸奶。五天过去,她依然住得欢实。吴为说,苏梅,你想想办法,让她赶紧出院。你与若兰商量许久,认为只有找她儿子。于是你与楚亦舒的儿子联系上,他已在半岛酒店留观十四天满,在古城闲逛。楚亦舒的治疗情况,其实他也清楚。听说老太太死活不出院。他在电话那头说,你们咋不早联系我,我现在就去接她。说罢他给老太太打电话,骂她真是丢脸。楚亦舒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半晌,她对若兰说,我想通了,明早出院。

上午八时,市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来到隔离病区门口,送楚亦舒到半岛酒店留观的救护车已就位,楚亦舒的儿子在古城租了辆车赶到医院,看见你们又鞠躬又作揖。楚亦舒看见儿子,看起来却不高兴,把头扭开。院党委牛书记给楚亦舒送上鲜花,她却不接。这个细节让电视台的记者有些为难。你说,别管她,她跟儿子闹点小别扭。老太太出院,我们隔离病区的新冠肺炎病人已经“清零”。记者说,这可是件振奋人心的大事。镜头下,是牛书记那张灿然开放的脸。

7

医院让你轮休几天,你终于可以喘口气。不过休息前还得培训那些去江城的医护人员。这是第二批,若兰主动请战,已获批准。你起初有些担心若兰的身体,但她说自己是个老战士,没事的。那些准备去疫区的小年轻,慷慨激昂,无论男女,均剃光了头。你又耐心地培训他们,从戴口罩开始,如何穿脱防护服,如何消毒,如何与病人接触。包括血气分析、核酸检测、送水送药的相关注意事项。送走他们,你才去半岛酒店去留观。

半岛酒店的日子清闲,吃喝睡觉,有空看看书、翻翻微信,还与女儿视频聊天。知道你已安全撤离,女儿欢呼雀跃。再过几天,你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也应当去老家给婆婆的坟前上炷清香。

然而你习惯了忙碌,开始两日反倒睡不着。睡不着你便与援鄂医疗队的队员们视频,指导他们如何处理遇到的问题,如何在护目镜起雾的状况下抽血,如何处理耳朵上的压疮。如此,你反倒坦然,似乎仍是在医院。

那天晚上你刚要躺下,若兰主动与你视频,说她到江城之后很快投入战斗。她说,师父,我要感谢你呢,你教我的那些在这里都能用上。你说,那就好啊!若兰说,我还要告诉你个好消息,小杨主动联系我啦!你有些诧异。若兰说,小杨在网络上看到我们援鄂医疗队出发的消息,看到我也在其中。他担心我,便主动发我微信。他说他没想到我这么勇敢、这么无私,改变了固有的看法。他说等我凯旋,要到机场迎接我。听到若兰如此说,你心里宽慰不少。你说,保重,我等你凯旋,我也会去机场接你!

那夜,你睡得很沉,又做梦。梦中你到了江城,你要加入援鄂医疗队,可是却遇到堵卡,值守人员不放行。你只好转身到了长江边上,似乎又上了大桥。从大桥上看繁华的大都市,依然灯火辉煌。你琢磨着如何才能找到若兰,恍惚间却已是阳光灿烂,江水滔滔奔流。你正欲联系若兰,忽然有只苍鹭飞来,落在桥墩上。你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苍鹭,便好奇地走上前去。苍鹭却扬起翅膀飞起,转瞬间化成人形,却是若兰,颈项上戴着狼毒花冠。你大喊,若兰,怎么是你?若兰说,我带你到医院去。你说,怎么去呢?若兰说,你戴上狼毒花冠,就可以变成鸟,咱们可以飞到医院里。若兰从颈上将狼毒花冠摘下套给你。然后说,就在东方那个楼群里,我带你飞。你恍然觉得自己腋下生出羽翅,你向空中跃去,便轻盈地飘起。若兰说,我们要快些飞,还有好些病人等着我们去救。她煽动翅膀飞得很快,你摇摇晃晃地朝后跟着。忽然横风迎面吹来,你倒栽葱向江面坠去。你大喊,若兰救我,却不见了她的踪影。你使劲煽动翅膀,却仍然阻止不了下坠的速度。你双腿乱蹬,身体却旋转起来。接着你听见自己“扑通”掉入水中,醒了。却是裹着被子滚落在地。

翌日,你沉浸在那个梦中。你也不翻微信,也不与家人联系。你整日看着窗外的青山,隐隐觉得不祥。直至黄昏,那枚巨大的太阳渐渐沉入山巅,电话铃声骤响,是吴为主任。他刚得到消息,若兰感染了新冠病毒,之后便是沉默。你哽咽着说,她会没事的,便挂了电话,给若兰发微信。若兰很快回信,说自己反倒给江城添麻烦了。你问,怎么会感染?若兰说,还是大意,穿着防护服时间太长,觉得胸闷,便到病房门口摘了口罩深呼吸。以为没事的,却不幸中招。她说,师父,别担心,很快会治愈的。

泪眼濛濛中,你抬头,看见两只苍鹭在天空中掠过,它们的翅尖被夕阳涂得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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