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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8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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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荡的魂灵


                   一苇

 

那一瞬,世界如此安静。阳光清澈,如橙色的薄绸覆盖着延绵的群山。长天凝碧,风不动,沘江不语。

我看见,千姿百态的魂灵在头顶的天空中游荡。

奔跑的魂灵、徜徉的魂灵、悬浮的魂灵、歌唱的魂灵、哭泣的魂灵,欢乐、痛苦、悲伤、漠然,缠绕着顺荡井的过往。

昨夜,应当有一场透雨,江水粘稠,黄、红,如大地裸露的肌肤,是高原汩汩奔涌的血液。

藤桥,曾经的古渡,如今的浪漫,桥上晃荡的长发女人,腰身纤细,举着淡紫白花的钢骨阳伞。河畔的摄影师,举着深不可测的黑色镜头,将古意与时尚揉合。阳光下丁丁当当的笑,溅起古村的盎然生气。

脚下的老藤苍黄、摇摆、扭动,试图挣断数百年的骨头。

楼桥,曾经的繁华,桥上的爱情和马帮,桥上的新娘和盐巴。守桥人的小屋旁,阳光下切猪下水的女人,肥硕的臀、健壮的臂,黑色的脸庞艳红的衣裳。

这座叫彩凤桥的楼桥,连接到拉萨的马道,也连着进北京的官道。

走过楼桥,桥板“咚咚”响,有马驮着粮食走过,有青衣衩裙的妇人,背着篮青草。我举起相机欲拍,妇人挡住脸:“莫拍,会把我‘潘满’带走的。”她说的是白族话,“魂灵”叫“潘满”,我老家也有类似的传说,拍照会把“潘满”勾走,人就只剩躯壳。

走过楼桥,巨大的香樟树挺立桥头,浓荫庇护着周围的房屋。房屋旁便是省道直通兰坪,距县城也就十多公里。路西,就是顺荡火葬墓群。

顺荡火葬墓群,静默,无人问津。青苔湿滞、绵软,爬满通向墓群的红砂石台阶。湿润的草地,新鲜的青多依果,散落在腐殖质、黄叶、枯枝混杂的黑土上,葱翠的光芒,刺入我的眼。大片的多依树,蓊郁在火葬墓群的上空,枝叶婆娑,果实丰硕,人或鸟兽,都不敢贸然踏入这片魂灵的领地。只有春风化雨善解天意,摇落一地鲜果,赐给长眠的顺荡先人。

沘江西岸有山,曰莲花山。莲花是佛教的象征物,古人取这样的山名,应当是依山形,更与白族信奉佛教有关,取清净之地的寓意。莲花山半坡的台地上,是望而生畏的神秘火葬墓群。

我们坐着大巴,溯沘江而上,一路歌唱来到顺荡村,走过古风犹存的彩凤楼桥,走过吱呀作响的藤桥古渡,穿过公路,拾级而上,瞻仰墓地。此时时空骤然凝滞,大地寂然无声。喧闹的人们,顿时肃穆凝视。

不敢高声语,恐惊墓里人。

我从未见过如此规模宏大的火葬墓群,耸立的红砂石碑,如同地下生长出来的森林。每一块墓碑都向苍天仰望、倾诉、呐喊,呼唤天上的浮云和匆匆掠过的飞鸟。或许,还有过路的神灵。在红砂石粗砺的身躯里,种植着颗颗细腻柔软的心。莲花座、造像、云纹、梵经、汉字、白语,集中呈现在半人高的石碑上。菩萨、西域、汉人、白子,我很快就捕捉到这种地域文化间的交汇,如同沘江与澜沧江的交汇,黑潓江与西洱河的交汇。那个时代,白花花的盐巴就是白花花的银子。顺荡井,将这些四面八方的魂灵吸引到这里,盐井成了轴心,往来穿梭的马帮、钻入山腹的矿工、持械守卫的军士,构成了抵达白银的滚滚车轮。

古镇苍苍,沘江滔滔,两岸是青瓦白墙的老房子,路边有槐树,树下有闲坐的村人,惬意的景象,在村镇里很久未曾见。

顺荡井是明代“云龙八井”之一。“八井”,我依稀记得,有石门井、诺邓井、师井,史料上记载还有山井、大井、天耳井、金泉井,我后来才知道,金泉井便是宝丰井。如此看来,经常易名未必是好事,令人云山雾罩。很多年以前,我与同事段忠达到宝丰。曾有几年,他在那里教书,娶了宝丰金麦村的女人。我在村里写过年的对子,被村民挨家挨户请吃,不觉一周。想起那个村落,“衣冠简朴古风存”。时至今日,犹记得那段闲暇时光。宝丰,这个沘江边的小镇,金麦人称“洛麦间”,是白语,汉语是“雒马井”。宝丰曾是云龙州治所在,据传从旧州迁至宝丰,又搬到石门井,现在石门井已改名诺邓镇,应当是诺邓古村名气太大的缘故。“诺邓”是“老虎”的意思,白语是,彝语亦如是。有次至姚州,有村叫“左门”,问当地彝族,称“遮美扣”,与白语音译也差不多。曾经问过浙江人,“长江”浙话怎讲?他们说“早沟”,不禁一愣,与白语音译略同。各族各地语言之间共通之处甚多,为何要割裂开来“研究”呢?

顺荡,白语称“时同”,何为“顺荡”?何为“时同”?我虽为“民家”(白族),却也不甚明了。查了资料,问了人,还是搞不懂。或许采盐时矿难频发,取“顺顺当当”的谐音。“时同”,当地人说是白语发音,也不明白其意。问过若河,此君为当地人,又研究地方文化,他也不知道。偶然机会,问了刘卫东先生,此公曾在云龙当过六年县长,他说,白语“时同”是“米汤”的意思,也令我糊涂,何以“米汤”命地名?

迄今发掘的顺荡火葬墓群,从年代看集中在明朝,应与彼时盐业兴盛有关。

漫溯时光深处,土葬由来最久,自原始部落时期直至唐宋,都盛行土葬,甚至还有殉葬,春秋战国时期王公贵族的死亡,无疑是奴隶和平民的灾难。即便政府力倡火葬的今天,民间仍大兴土葬之风,墓室极尽奢华,攀比之风更盛。而在南诏大理国时期,亦即中原唐宋之际,大理盛行火葬,应是佛教向大理渗透的原因,那时大理称“妙香国”,几乎全民信佛,盛行火葬似也找到了原因。

明朝后期,官方严禁火葬,棺木土葬再次大行其道,只有僧人兴火葬,有些居住大理的彝人、藏人也有火葬的习俗。顺荡火葬墓群,却是在明初至中期,有墓碑为证,明永乐六年(1408)至万历元年(1573)间,其间跨度165年。而顺荡盐课司则在此前的洪武年间(1383)设立,由此可见明朝初年顺荡盐业便已受到官方重视。如此,顺荡火葬墓这么庞大的群落出现,自然不是偶然现象。从时间的节点上,恰恰证明了盐业与此墓群密不可分。

为何顺荡没有南诏大理国时期和元代的火葬墓群?可能当时顺荡还没有大规模开采食盐。否则,南诏国、大理国、元朝三代是火葬最盛之时,应当留下大量火葬墓群。在我有限的认知中,至少通海发掘的大理国火葬墓群,就证实了我的推测不虚。那么,何以明朝大兴棺葬,而顺荡会出现火葬墓群?我觉得顺荡井已与怒江兰坪一带接壤,离藏区近,离北京远,受到藏传佛教影响颇深。这一带至今仍存在的“阿咤力”可佐证。“阿咤力”是佛教密宗僧人,持经诵咒的方式介乎藏传佛教与汉传佛教之间。那么,在明朝初年,在离京城遥迢万里的顺荡井,还有火葬墓群的存在,就不足为怪了。

我的心,有些惴惴不安,担心惊扰了这些顺荡的亡人。他们曾经以何种方式存在于世间,又以何种方式悄然消亡?在岁月烟云中,个体生命的存亡如此渺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而他们留下的墓地,却始料未及地成了国家级文物,任后来者凭吊。

我缓步墓群间,端详碑铭与图案,朗诵铭刻的经咒,敬畏之心油然而生。那些碑铭上的字体,大多是秀挺的柳体,铁划银钩,入石三分,数百年之后,依然清晰如昨。而丰润的佛教造像,嵌入红砂石中,强烈碰撞形成的视觉冲击,令行家为之折腰。艺术水准之高,在云南大地上实无出其右者,难以想象是在僻远的群山之间。何人所书、何人所绘,何人雕刻,都已无处寻踪。这些民间工匠,其水平不逊于当今某些“大师”。想起在书法课上,杜洋老师说敦煌出土的大量唐人写经的书法水平,不亚于流芳千古的欧禇颜柳,只是他们身居下层,历史上未载其名而已。

红砂石,质地不坚韧、不细腻,在上面雕刻极为不易。下刀轻,文字图案很难嵌入,经不住风雨剥蚀;下刀重,稍不小心即削去石块,使得前功尽弃。有次,我用石匠的刀具在墓柱上刻了一幅对联,便知道成一名精熟的匠人难度并不亚于成为书法家。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在红砂石上雕刻出精美的造像图案或文字,比不得细腻的玉石和大理石,功力要大打折扣。如果驾驭石材的水平稍差,成品自然不足观,顺荡火葬墓群的文字图案堪为上品,实可见这些没有留下姓名的匠人技艺之高。我经常出入全国各地的博物馆,看到当代一些传承人的石雕作品,价格奇高却甚为鄙陋,直叹古老的手艺已经失传。古人刻这些碑铭,是怀着敬畏之心的呕心沥血之作,今人大多趋利,一看便入俗品,实在令人叹息。

我从未见过如此具有佛教气息的墓群。碑铭正面记载的不仅有亡人的名号,还有地藏王菩萨的名号,有梵文的经咒,比如《大悲咒》《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等。火葬墓的形制以一块直立的碑为主,碑座多数刻有赑屃、莲花、白鹤、狮子等图案,碑与底座靠公母榫头连接和固定。碑块分为阴阳两面,阳面刻有楷书,中间直行为死者姓名,字号稍大。格式大致相同:“号曰追为亡人××神道,右边直行刻有南无六道分身救苦地藏菩萨”,左边行为立碑年月日时,两侧刻有童子、鱼、伞、宝瓶、海螺,俗称佛八宝。碑额呈半月形,正中刻尊胜佛母坐在须弥莲花座上。碑上还刻符咒,意蕴吉祥。碑阴面额边缘刻有“四佛四菩萨种子字母”。

何为四佛四菩萨?我查阅过资料,在佛教密宗中,又称“五佛四菩萨”,或为“九尊”,指大日如来、东方宝幢如来、南方开敷华王如来、北方鼓音如来、西方无量寿如来,东南方普贤菩萨、东北方观自在菩萨、西南方妙吉祥童子、西北方慈氏菩萨。而“种子字”,指的是佛菩萨所说真言之梵字,又作种字,含有引生、摄持之义,之所以称为种子字,因其具有“自一字可生多字,多字复可赅摄于一字”。碑阴正中,刻有无量寿佛或地藏菩萨造像,碑额下方用汉字书写《佛顶尊胜陀罗尼神咒》,其余碑文全为梵文。这些梵文中,《大悲咒》《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些常见的经咒,我能从汉字标题上知道,至于另外的梵文,于我而言,无异于天书。

区区一块墓碑,竟然蕴含着如此丰富的佛学义理,足见当年顺荡井也是佛教密宗繁荣之地,能在火葬墓碑上如法铭刻梵文经咒者,不是一般工匠能为之。

徜徉墓群间,还能看到造型各异的经幢,正方、六角、莲花座、宝顶,通体刻有佛像、梵文、佛教图案、死者名字、立幢时间,体型不大却极其繁复。

有资料记载:顺荡火葬墓群坐落在沘江西岸莲花山的台地上,面积1.5万平方米,共有火葬墓数百冢,现已发掘出梵文碑85块,梵文经幢7座,碑块和经幢全部选用当地的红砂石制成,大小不一,最大者通长1.66米,宽0.56米。

这个数目,可能是发掘或修复的部分,地底下是否埋藏着更大的秘密?这是个留待遐想和期盼的话题。

我以前见过的墓地不是这样的,老家炼铁的祖坟,也是郁郁苍松掩映的墓群,却是清代的棺葬墓地,每一座墓都砌成了棺材的样式。正面两根墓柱,上置半月顶青石,将大理石碑镶嵌其间,碑上详细地记录了亡者的生卒年月和时辰,还有血亲和姻亲,直系和旁系,各种社会关系一目了然,还不忘加上题写碑铭者的职位和名字。这种充满人间烟火味的俗世碑铭,与顺荡火葬墓群的碑铭大相径庭。火葬与棺葬,这是肉体消亡的方式之别。火葬墓群的碑铭,充满了灵魂救赎的宗教气息,而棺葬墓上的碑铭,却是俗世社会的另一种延续,其意义是让后人记住这个家族中的某人,或是家族曾经的显赫与繁荣。灵魂飞升与世俗功用,一块碑铭,竟有如斯不同。

此时,阳光从顺荡村的上空倾泻如瀑,灸烤着莽莽群山,也照耀着翻滚着红色汁液的沘江,而墓群内却分外寂寞而清凉。

我明白,这片清凉来自那些长眠于此的顺荡先人。石碑高低错落,表示着这些亡灵曾经的地位和家境,还有他们的阳寿高低。墓碑和经幢上的图案和装饰,应当也有家境殷实与贫寒之别。这些石碑如同森林,挺立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生长着历史和忧伤。

吸引我目光的,却是块瘦小而平淡的石碑,没有更多的装饰。在森林般的墓群中,它似乎已被掩没,却在瞬间击中了我脆弱的心。这块石碑上只有两行字,横排是“河南郡”,竖排是“亡女桂香之墓”。我只能从这两行字间,大体揣摩死者的身份,她应当是未成年人,不幸夭亡,父母为她立了一小块碑,她来自遥远的河南郡。

我的眼前掠过一幅场景:衣裳褴褛的父亲从矿洞里钻出来,咸涩的汗水将额上垂落的头发粘在脸上,脸色青紫,颧骨高耸,满脸的尘灰和污垢,使他如同从地狱中刚刚爬出。家乡大旱,颗粒无收,为了挣钱活命,他从遥远的河南郡流落至此,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在顺荡盐井做了矿工。父亲早已埋骨他乡,年迈的老母在西来的路上饿死了,就埋在驿道边的高岗上。三岁的小女桂香随他们来到盐井,住在沘江边的窝铺里。几天前大雨如注,漏雨的窝铺让冷硬的棉被变成了厚冰,江风呼啸着钻进窝棚,钻入他们的骨头缝。杜甫说,“布衾多年冷似铁”。这场雨让小女桂香得了寒症,高烧不退,煎了几副草药,仍是不济,他让老婆照顾昏睡的女儿,别的只能听天由命。活着的人还得吃饭,他还得下井。此时,刚从矿洞里爬出的父亲听到了呼天抢地的哭声,来自不远处的窝铺。他连滚带爬地跑去,看到妻子抱着幼女,哀哀戚戚。孩子动也不动,脸色青绿、苍白,渐转死灰。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失去温度。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无语,泪水冲开脸上的灰土,留下两道印痕。

牵绊我的,还有另外的墓碑。

“诸法从缘生,缘离法即灭。我归大沙门,常作如是说。若人欲不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这是名为“追为亡人赵罗义之墓志”上的偈语。驻足这块墓碑前,我沉思良久,诸法从缘生,缘离法即灭,世间万象,都从一个缘字而起,有缘则聚,缘尽则散,爱人如是,朋友如是,父母兄弟亦如是,人生不过如此乃尔。

这些墓碑大多为杨、张、高、赵四姓,从现在顺荡居民的姓氏来看,这应当是他们先祖的墓地。永乐、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嘉靖、万历,延续大半个明朝。这些亡灵,是土著,还是外来?都已不再重要,他们的生命,已永远铭刻在这里。尤为奇特的是碑铭中存在着大量的汉字白语碑文,“姑薄王”、“伽保寺”、“阿夜玉”、“张观音保”、“张罗俸酋”、“高波罗”、“满息”、“山玉”、“女禾”、“直早”、“执酋”、“如三”,这些汉字,显然从汉语层面是无法理解其意的,白语却可以。我知道“姑薄王”是指姓王的老头,“阿夜玉”是指名字里有“玉”的阿姨,“高波罗”的名字里有“虎”,“波罗”在彝语白语里都是“老虎”的意思,“波逻皮”就是虎皮。比如南诏的军将都要披“波逻皮”。从语言特征来看,墓地中埋葬的古人,大多都是现在白族居民的先人无疑。汉字、梵文、白语三者相融,似乎构成了明代白族村落的宗教文化特征,也证实了中原文化、西域文化和本土文化之间的渗透与融合。撰写碑铭的先生,应当是通晓汉语和梵文的“阿吒力”僧人,将白语刻在碑铭上,或许是突出民族文化特征的有意为之,或许是因为顺荡村民大都不懂汉语的缘故。

敬畏、虔诚、恭谨,徜徉墓群之间,我先前的浮躁已从心内清空,一路上的欢声笑语此刻全凝为静寂。林立的碑,造像、碑铭、佛经、梵文、莲花座,构成一个清净庄严道场。经咒清音仿佛自六百多年之前传来,在莲花山上空盘旋上升,响遏行云,声震天宇,震荡着我的耳膜。

此刻,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六道轮回,没有行走的沘江,没有静坐的莲花山,没有村落与藤桥,没有秋风和阳光,亦没有我。只有顺荡火葬墓群,旋转、浮游、升腾,在碧落与黄泉之间,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如如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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