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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1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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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田,在岁月的烟云中浮沉

 


 

A

此刻,你在撒玛坝,面对着静谧的云海。云层之下,便是梯田。

然而你没有看到梯田,你看到的依然是云层,状如堆絮,层层叠叠向远方绵延铺展,不翻滚、不纠缠,悬浮于虚静之岁月。在曙色初露时分,只有亮度的不同,褐灰、铅灰、浅灰、雪白、乳白、象牙白,尽头是黛色的屏障,起伏错落,那是山,环绕着撒玛坝梯田的莽莽群山。

撒玛坝梯田,不是元阳县的梯田,这里隶属红河县。在红河州,红河、元阳、绿春、金平等县,都有成规模连片的哈尼梯田,它们共同构成了世界级的文化遗产。是哈尼农耕文明的印记,是人类为了生存,在世界的额头上刻下的印痕。

在这个早晨,岁末极为普通的某个黎明。你没有看到梯田,厚厚的云层覆盖着撒玛坝,覆盖着你的好奇与向往。你凌空而立,恍若置身于混沌初分的亘古宇宙之中,此处即是天界。

B

确凿地说,去红河看梯田,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之前,你想当然地以为,红河州的州府就在红河县,那里沃野平川、阡陌交通、路网如织,经河口到越南,然后就可抵达蔚蓝色的大海。等你看过百度地图,才知谬矣!当你驾车下了高速路,经过石屏,进入去红河县的省道,你甚至以为导航将你带入迷途。雨雾裹挟了森林,缠绕着苍白的道路,使原本狭窄的省道显得更加局促。你开窗,呼吸林中新鲜的空气,清新中有刺入肺腑的冰凉,夹杂着潮湿。你小心翼翼地驾车,驶过一个又一个弯道。那些发夹弯、回头弯,盘旋而下,你想起贵州晴隆有名的“24道拐”。接着,是水毁路面,对面货车卷起的泥星飞溅,你感到泥泞中尖锐的石头在磕击着底盘,轮胎与泥水摩擦的吱吱声使方向盘颤抖。路旁的悬崖上,板状的页岩探头探脑,似乎要准备与你拥抱。滑坡、水毁,使路面充溢着探险的味道。昨夜,或是凌晨的滑坡,滚下的石块堵住了半幅道路。紧张,使你深踩油门,引擎发出沉闷的低鸣。

当峡谷两边的山峰向后退去,视野陡然开阔,你看到了红河。这条红色的大河徜徉在峡谷中,平缓、安静、开阔,显示出国际性大河的风度。你见过这条河的源头,是巍山县额骨阿宝,浅浅的清澈小溪藏匿于水草间,经过千回百转的磨砺,无数支流的融入,她已成长为壮阔的母性之河。她行走过大半个云南,还将穿过越南,奔向南海。是的,哗哗作响的多是浅溪和小河,如同武声大气的多是虚张声势的怯弱之人。你看到了卧波而立的钢筋混凝土大桥,或许它叫红河大桥,横跨两岸,将两座山之间的阻隔连成通途。这座桥与你见过的大多现代桥梁并无异致,它不具备惊世骇俗的颜值。它质朴、平坦、宽阔、稳固、安全,这就够了,这才是一座桥真正存在的意义。你无须减速便到了红河对岸,向另一座山攀援。依然是缠绕着大山的无数弯道,螺旋状上升。不过路面渐显开阔,周围的广告牌和宣传版块也展露出现代气息。在你最初的感觉中,行到山顶,红河县城便到了。

县城叫迤萨镇,镇上的人说,看梯田还远。

“千年撒玛坝,百年马帮城”,红河人将这句广告语骄傲地挂在嘴上,这其中的“马帮城”,指的就是红河县城迤萨镇。

你在迤萨镇,迤萨镇在烟雨中。街道盘旋而上,没有平坦之地。马帮驮出的城市道路,更像是覆盖着沥青的马道。鳞次栉比的房屋和混杂交集的车流密集拥挤,突兀的高楼如伸向天空的玻璃钢剑,全球化的步伐也包括了城镇建设的同质化,山坡上的红河县城与平原上的城镇没有多少差别,你甚至看到悬挂在旧灯竿上的电子眼。于是你想起俗谚:“哪里的水土不养人?

山雨初歇,云开雾散,一缕夕阳涂红了远处的山峦,你才发现迤萨镇孤单地伫立山巅,这座山没有诗性的名字,或者说尚未命名。“迤萨”,在当地彝语中是“干旱缺水”之意。这座干旱缺水的山岭向红河谷延伸的缓坡地带,密集的房屋依山就势而建,如珠串般连缀。而你平行的目光触碰的,却是更高的山峰。红河的朋友说,这座县城居于海拔1100米的山梁上,而红河县下辖的各乡镇,却在更高的山地间呈扇形分布。迤萨镇如同扇柄,乡镇村落如同扇面。这样的县域分布你闻所未闻。当初马帮大户在这里修筑城堡,既无茂林修竹为屏,亦乏甘泉清溪为饮。所图何为?

爬到这座“干梁子”的制高点时,你看到了城堡,或者说是古堡式的宅第。雨后的天空蓝得令人心疼,几抹云彩轻描淡写地拂过岁月的深处。那个瞬间,你想起了卡夫卡笔下的《城堡》,你恍若那个试图走入城堡而始终无法接近的K。然而你终究不是K,你步入了城堡,那些用石头和混凝土浇铸而成的、混合着欧式与中式风格的建筑,看起来能够承受炮火的重击。厚实的石头墙壁上开掘的射击孔,能让你嗅出火药与霰弹的气味,或许也颇能说明当初将城镇高悬于干梁之巅,更多考虑的是防御之需。这座城堡建于1944年,是姚初基家宅。与之毗邻的是钱二官家宅,其形制大抵相仿。据说这些城堡用的水泥都是用马帮从越南驮来,水和食物的运送也是通过马帮,“马帮驮来的城市”所言不虚。如今这些占据干梁子制高点的庞大宅院早已人去楼空,成为迤萨镇的地标性建筑,作为文物保护起来。这让你想起乌镇,水乡还是那个水乡,却缺少了人间烟火气。

烟火气自然还在。离开城堡向东而下,便进入鳞次栉比的老民居。山坡上逼仄的巷道,巷道两旁见缝插针的房屋,瓦顶上的杂草和院落里陈旧的木雕如絮叨的老者。巷口沐浴阳光的孩童、黄狗、群鸡,蹲在门口吸烟的男人,缓慢的生存状态,无关痛痒。院内洗衣的老妪,用嘶哑的声音叙述她的家史,典型的滇味汉语,民居房顶的飞檐翘角,木雕门窗,她说祖辈来自建水或者通海,更远的,可能是昆明。

古堡西侧的山坡下,活色生香的农贸市场,挨挨挤挤的摊位,摊贩身着杂色的衣饰。猪肉、牛干巴、饺皮、米线、粉丝、皮蛋、海带、腌菜,络绎的人群,5万人口的山顶小镇,有着食物的诸多需求。而在杂乱无章的菜市场,姿态各异的衣着与口音,最能体现小镇原住民的生存状态。哈尼、彝、汉各民族的融合,使这个山顶小镇展示出与众不同的特质。

迤萨镇更早的原住民为卜拉,这是彝族的支系。明代洪武年间,迤萨纳入临安府的辖区,临安府也就是现在的建水。清代又归元江直隶州。乾隆年间,这里发现铜矿,土法制铜六十余年,汉人涌入,成为迤萨的主要居民。随之工商业渐兴。嘉庆中期,铜矿停办。道光六年(1836),临安老板车鸿来在此重建铜矿,取名“鸿发铜厂”,从采矿至冶炼,制作铜锅、铜盆、铜壶等用具,居民增至3002000人。铜矿停办后,这些人在干旱的山梁上无地可耕、无水可灌,遂于咸丰三年(1853)走马帮。迤萨的马帮,也同滇藏茶马古道般,有着详细的往来路径。从红河县的窝伙垤、浪施、阿扒村、鲁珠坝,到绿春县的鹿角箐、撒马大水沟、半坡寨、攀枝花,再至江城县的李仙江坡头、大路边、猛野井,主要贩运食盐,行程12天。同样贩运食盐,有另外的线路,从红河出发,至江城、易武、勐腊以及金平县的者米、茨通坝,然后购买山货和药材,驮回迤萨、建水卖给内地商人。咸丰中期,迤萨马帮不再贩盐,改为从建水、通海购买日用百货、土布、铁制用品、小成药等驮运到边境销售,或替商家驮运茶叶、棉花诸物,专营马帮运输。光绪九年(1883),迤萨马帮中渐出能人,其中王科甲、李继先、李体国诸人留名后世。他们从迤萨出发,经红河县的瓦渣、哈普,绿春县的上六村、下六村、三猛、略卡、坪河,进入越南的都鲁、傣族寨、勐底、勐蚌,到莱州,开拓了首条跨国线路,日程13天。他们将驮去的百货、小成药、花边丝线出售后,购买当地生产的棉花驮回迤萨卖给妇女纺线织布。这三人闯出的马帮商贸新干线,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其间经历的艰难不言而喻,披荆斩棘、登山涉水自不待言,夜宿荒野,毒蛇猛兽常伴左右,稍有不慎,人马性命不保。他们无意间开拓了国际贸易通道,成为迤萨跨出国门的先驱。之后,另有迤萨人孙重、周绍、潘永进入老挝,以物易物,换回象牙、鹿茸、虎骨、熊胆、麝香等珍稀药材,获利颇丰。之后,一茬茬迤萨马帮历险涉入越南、老挝、泰国,驮回了“马帮城”。而今,尚有数千人侨居东南亚诸国和法国、加拿大等欧美国家,迤萨也成为继腾冲之后的云南第二大侨乡。

你在迤萨镇极目四顾,莽莽群山依然阻隔着视线。从自然条件而言,这座小镇不宜人居,缺水、缺地、交通不便,迤萨先人为了世代生存,走上了跨国马帮贸易之路,留下了如今路网交错的红河县城。百年的迤萨之路,恰与贸易、物流、市场这些新兴的语汇契合,农耕条件的缺失,直接导致了市场经济的勃兴。

因此,驻足迤萨镇,你的目光与梯田无关。

缺水缺地,成就了百年马帮城。那么,千年撒玛坝,应当地肥水美。商贸与农耕,在红河县相得益彰。

C

梯田的先决要素是水。

如果没有水,层层叠叠的梯田只有视角之美,而无农耕之利。

修筑梯田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灌溉蓄水,而不是让人看的。

缺水的迤萨镇没有梯田,而有万顷梯田的撒玛坝应当是林茂水丰之地。

终于要见到红河梯田。你起个大早,在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分坐上大巴离开迤萨镇,一路盘旋而上。透过车窗,城镇的灯火次第下落,渐行渐远,终至模糊。在晨光初绽时,大巴平行、拐弯、下坡,据说到了观看撒玛坝梯田的最佳位置,此处已离迤萨六十多里。

在你眼前舒展的,却是云海,如堆絮般厚实,层层叠叠绵延而去,与黛色远山相接,与狭长的天空相接,与亘古的岁月相接。

有人说,云层之下便是梯田。

你在云层之上,梯田在云层之下;你来看梯田,梯田却捧出层云,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悬念。

万籁虚空,云层不动。悬浮,这也是一种生命的状态,不飘不移,不上不下,不即不离,如老僧入定,如万缘放下。

变化也是有的,那是颜色的幻化。颜色本身也是一种幻觉,黑夜可以将缤纷斑斓瞬间抹去,对于色盲动物而言,世间只有黑白两色。对于瞽者,世界再绚烂,无非也是暗夜。而你既非色盲,也非瞽者,黑夜渐渐退缩,白昼正在山间赶来。云层由深灰渐转浅灰,浅灰渐变灰白,又化为雪白,云层的边缘,则呈象牙白,在与东方的山峦相接的云层边缘,乳白中嵌入了一抹浅红,如少女颈间的粉红丝巾。藏匿在云层间的山峦偶尔探出头来,恍若巨龟在大海中浮游。或如上古的夸父,涉过大江追赶太阳。俄顷,阳光普照,金色之辉洒遍群山,悬浮的层云更显雪白如棉的质地,如翻滚的江海,如倾泻的瀑布,如亘古的冰川。你的想象力有限,而云海无穷。很久,云层依然保持着覆盖群山的姿态,梯田难露端倪。

你见过的云海不是这样的,在你关于云雾的记忆中。那是变幻万千,是奇诡灵异,它们飞快地流动、旋转、奔跑、转瞬即逝,它们在天空中汇合,又迅速分散;它们积聚在山顶,又快速向河谷奔跑;如丝如缕飘荡,恍若山间萦绕的白带;又如大兵压境,笼罩着城镇和村庄。而红河梯田之上的云海以不变应万变,静而能生万物,将一种静虚之美持久地凝固于梯田之上。

见不到万顷梯田壮阔的连绵曲线,你顺着村道拾级而下,进入云海,进入梯田,瘦渺之身躯踏上田埂,与梯田无缝对接。

你只在图片中见过元阳梯田,也没有见过真正的红河梯田。然而,你对梯田并不陌生。在你的幼年,你曾在梯田间劳作。那是你故乡溪登坪的梯田,从苍山余脉罗坪山麓绵延至黑潓江边,在海拔2500米至2000米的山坡上。其间有森林、有草甸、有道路,还有溪流。在寒冷的冬天,你曾经挥起板锄修整田埂,那是梯田灌水之前的准备。“三面光”的田埂,要用稀泥糊得严丝合缝,否则容易渗漏。田埂的齐整与否,是农人的脸面。梯田能否保水,决定着来年的收成。将罗坪山麓的雪泉引入沟道,再通过进水口流入田块。一块田水足后,便从田埂预留的出水口溢到下级梯田。如此,级级往下,直到连片的梯田全都浸入水中,等待春季的种稻栽秧。倘若田埂砌得马虎,某个田鼠洞没有堵上,或某处低陷没有填平,就会导致田埂在水的浸泡下垮塌,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般,整个梯田都会受损。梯田受损倒还在其次,无非是再砌埂,而错过了节令就会影响收成。山区的水资源是有限的,灌水的时段和水量,都要通过人工调控。你曾经见过因分水不均而大打出手,也曾见过溪登坪和石明月两村为争水的械斗,农耕时代,梯田的故事可用车载斗量。

当你的双脚踏上撒玛坝梯田的时候,你恍若回到了故乡的旷野。那种熟悉的泥土气息散发着清新与自然,你感到亲切。传说中的万顷梯田露出了一角,层层叠叠,能见到数十级,据说还有几千级向山谷中延伸,只是隐身于云雾中。在村庄的边缘,你看到两个哈尼妇女砍竹子,宽背薄刃的铸铁长刀有节奏地挥动,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面对走向梯田的人群,她们甚至懒得抬起眼皮看看。可以想见,她们见过了太多的外乡人,怀揣着好奇踏上这片梯田。她们或许知道涌入的人群能给村庄带来收入,但她们并不明白梯田之美给外乡人带来的内心震撼。对她们而言,梯田一直在这里,云海一直在这里,山峦一直在这里,美还是不美,与她们毫不相干,她们只是按照惯性活着。

在村庄之下,你还看到两头水牛灰褐色的身躯行走在梯田里,它们拉着铸铁制成的犁铧,黑色的泥块向两边翻卷,落入水中被稀释。手把犁铧的哈尼汉子,黑瘦的身躯,栗色卷发(是那种天然的卷),嘴唇上方蓄着一字胡。他的旁边,还有个十多岁的少年,挽着裤管,扬着鞭子驱赶着水牛。这应当是块秧田,必须先于别的梯田耙平育秧。俗话说,水牛不打不犁田,说的是水牛的慵懒。在故乡的旷野,你曾经放牧过水牛,它们总是懒洋洋地浸泡在泥塘中避暑,如果不驱赶,它们甚至可以泡在其中半天不上岸。但这些懒怠的家伙却具备天生神力,它们可以在水田里犁耙一天而丝毫不见倦意,那双透亮的大眼憨态可掬而又淡定从容。相比之下,黄牛虽然跑得快,但犁田耙地却要力弱许多。你胡乱地想,那个扶犁的汉子和持鞭的少年,是父子?是兄弟?他们与砍竹的妇女是家人,还是邻居?或许都有可能。在今天,他们依然默默守着梯田和村庄,有着大山般的坚韧。

向梯田纵深行走的道路渐显泥泞,使原本的狭窄平添了局促。或许是梯田灌水的原因,田间道路更显湿滑。你沿着田间踩出的小径步入云雾中的梯田,顿觉个体的渺微。你瘦弱的身躯很快被云雾吞没,你看不到远方的田坝,也辨识不了方向。你只能低头寻找被农人的脚板和耕牛的四蹄踩出的小径,那是被踩得硬如山石的黄泥,还有棱角狰狞的砂岩,其间探头探脑的荆棘。这些道路,对于穿着“耐克”的脚板而言,就显得有些苛严。当然,你从小在田间行走,你只是暂时习惯了那些混凝土地面的平整。等你的双脚被泥土唤醒之后,你便可以轻灵地跳跃在田间,你大可以脱掉鞋子挂在肩上,等到合适的地点洗脚后,再将“耐克”穿上。好在这样的行走只持续了三公里,大约一小时,却恍若一万年。你们找到了云雾中的木质游廊。在能见度大概只有五米的浓雾中,走廊的蓦然出现,有种沙漠中遇到泉眼的感觉。这个走廊显然是为了方便看梯田的人而修建的,离田埂有一米多高。你以很狼狈的姿势爬了上去。沿着这个走廊行走,不会迷路,不会走向不可知的未来。你知道,如果沿着田间的小径向下行走,道路会更加湿滑狭窄,云雾会更加浓郁,你能否走出这片万顷梯田,谁也不能确定。

有人说,撒玛坝梯田现已评为云南十大特色旅游新地标之一,“撒玛”就是“最大、最亮”之意,现有1.4万余亩,4300多级。从村庄的边缘进入梯田至田间走廊,大约也就走了一千级左右,至少还有四分之三的梯田向山谷延伸。你从海拔1880米处下移,如果至梯田的底部,进入河谷,那里的海拔是600米。这样的落差,恰好是从昆明到成都的跨度,其间的立体气候明显。据1934年编的《五土司册籍》记载,明朝洪武年间,哈尼族头人吴蚌颇率众劈山开田,众推为长。朝廷也封他为当地的首任土司,吴土司亦即红河县宝华嘎他左能土司。有人说这是国史里最早对哈尼梯田的文字记载。你有不同的看法,其实在中国古代史中,以汉语记录的少数民族地方史是不大可信的。中原王朝对少数民族地区的压制,尤以明朝为甚。沐英平云南后,在大理文献楼上将“在官之典籍,在野之史册”统统付之一炬,其目的就是斩断少数民族文化的根脉,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哈尼文化。

梯田的记载,有署名的文章见于南宋诗人范成大的《骖鸾录》:“ 出庙三十里,至仰山,缘山腹乔松之磴甚危,岭阪上皆禾田,层层而上至顶,名曰梯田”。那时他游历江西宜春仰山梯田,故有此记。《尚书》记载,早在2300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哈尼族先民“和夷”在“黑水”(今四川境内)开垦梯田种稻。唐时移居元江南岸哀牢山区,据唐代樊绰所著《蛮书·云南省内特产》描述“蛮治山田,殊为精好”,证明1200年前哈尼族的梯田耕作已受称道。又有史料称,西汉时四川首先出现了梯田,将之推向更为悠远的时空。

你知道,历史记载的真实性如何,这实在是云遮雾障,如同此刻你置身于撒玛坝梯田,却看不到万顷梯田的全貌。范成大看到的梯田肯定不是最早的梯田,樊绰写的山田也未必就是哈尼梯田,西汉时四川的梯田也缺乏严密的论证。旅游外宣可以,但从学术的角度,还得依赖于考古发现。幸而云南宾川县白羊村遗址发掘的炭化稻说明,早在3770+50年,云南高原的先民们就栽种水稻。可知红河梯田的稻作历史大可上溯至唐以前。吴土司无非就是带领族人将梯田规模扩大。之前的梯田开垦,早已湮没在历史的烟云之中。

D

不散的云雾,不尽的走廊。步入云海之中,身旁皆是浮游的雾气,灰白,俯拾皆是,伸出手却攥不住,湿漉漉的掌心空空如也。在湿冷的雾气中,你会感到自己如行走在江湖之中的孤舟,茫然不知所措。幸而有木质的栈道向雾海里延伸,你知道,栈道的尽头,必是云雾的边缘。于是,再接下来的行走中,你的神态从容,你的脚步踏实。尽管你知道你的周围萦绕着雾气,旁人看不清你的悲喜,你也看不清别人的脸庞。你脊梁逼出的热汗渐转冰凉,如雾气般粘稠。此刻,你双脚跨在梯田之上,你却看不到梯田的倩影。以前看过的梯田照片限制了你的想象力。你把雾中的梯田想象成了万缕红霞映射下的旷野,那些灌满山泉的梯田映射出橘红的晚霞,像一片固态的火焰。那些想象中的火焰炙烤着你的脸,使你周身发热,在这个冬天精神抖擞。

你的脚步丈量完横跨撒玛坝梯田的栈道,已是恍若隔世。顺着栈道向半山徐行,梯田渐远。周围的云南松挺直身板、葱郁如翠玉,在寒冬中依然充溢着旺盛的生命张力。再向上,原本悠闲的漫步转为耗氧量剧增的攀援。“之”字形的栈道尽头,便是半山的观景台。举目远眺,仍是悬浮的云雾,不生不灭、不来不去、不增不减,只是阳光已布满山岗,那些笼罩在梯田上空的云雾更显晶莹透亮。

坐上大巴顺着山腰行走,举目皆是梯田。那些梯田是零散的,它们应当是撒玛坝梯田的分支,却又单独成片,山岗、树林、沟壑、村庄,阻隔了它们与撒玛坝梯田的连接。它们独立在高海拔地带,冬日的暖阳使之坦露无遗。你看到清亮的小溪从山涧注入梯田,又从田埂的出水口往下一级梯田漫溢。溪流顺着梯田次第而下,形成折叠的小瀑布群。那是从茂密森林中涌出的山泉。你想起老家溪登坪的布局,森林之下是村庄,村庄之下是梯田,溪流从森林经过村庄再到田野,最后汇入黑潓江。正是梯田灌水的时节,在天光映照下,浸泡在溪水中的梯田折射出镜面般的光泽。弯曲的田埂呈现连绵的曲线,像五线谱,像游动的蛇虫,或是散落在大地的绳索。如此延绵的梯田,构成了大地的旋律,自然的交响,天籁的静美,神性的光辉。

远眺梯田,地埂边挺立的几株水柳,增添了空间的纵深感。那些树默默伫立着,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孤独。你想,栽秧时分,在毒日头下,柳树荫就是最好的休憩之地,吃晌午、喝水、谝几句闲壳子,都行。那时的撒玛坝梯田,应当是翠茵茵的,绽放出蓬勃生机。秋天,撒玛坝梯田应是遍地金黄,季节之丰硕,沉甸甸地坠在田间。在镜头下,四季的梯田,有着无与伦比的色泽与层次。倘若春、夏、秋、冬皆能行走撒玛坝,那种丰沛充盈的梯田魅力就会坦露无遗。

吃饭,是在宝华镇的龙马村。坐在农家乐的露台上,依然可以俯瞰撒玛坝梯田之上的万顷云雾。自然,还有村庄畔的小片梯田,以及梯田边的高大乔木。云海如雪、蓝天如碧、远山如黛、梯田如镜、村庄如画,不同的元素组合起来,构成了自然与人文相融共生的水墨丹青。面对这样的景致,你只能发呆。如此纯美之境,是你今生尚未体悟的。那种纯粹的、干净的美,使你无法用语言去修饰。你到过江南,那里的人文之美,积淀了人类千百年的智慧。然而,无论是在杭州西湖、西溪,还是王羲之等群贤毕集的兰亭、鲁迅故里绍兴、茅盾故里乌镇,那里的悠深文化,令你高山仰止。可江南的天空像蒙了层塑料薄膜,水乡的沟渠总流淌着粘稠的绿色。文化的兴盛属于历史,而自然的污染却在当代,令你扼腕叹息。你到过古都西安,那里的每块城砖都是历史,然而雾霾的侵扰令你窒息。去白鹿原,要经过王莽乡刘秀村,如此凋蔽的村庄,却有汉代帝王的名字。在白鹿原,那些纵横交错的丘陵,就像《白鹿原》的作者陈忠实脸上的沟壑,那是千古岁月的凝结。然而,你没有看到纯粹和干净。

是的,你终于找到属于撒玛坝的词汇:干净!

天是干净的,云是干净的,村庄是干净的,梯田是干净的,就连在水里游泳的鸭子,也是干净的。

米酒是干净的,饭菜是干净的,衣饰是干净的,就连哈尼人脸上的笑容,也是干净的。

盛装的哈尼妇女,歌喉婉啭,唱着调子双手捧出米酒。她们头顶黑色的圆包头,顶髻用线网缠住,网上绕着朱红丝线。无领右襟的上衣以青黑两色拼接为底,胸部挂着闪亮的银链,肘部拼接着紫、蓝、白色环袖,衬衣袖口白底绣花,黑色长裤拼接粉红和杂色刺绣,裤脚有白色环衬,脚底着红丝绒布鞋。如此行头,初看似乎平淡无奇,细看精致繁复,你不禁上下打量,暗自赞叹。龙马村哈尼妇女的着装,不像某些旅游区,用廉价的布料拼凑俗艳的民族服饰。她们穿上最好的服装迎接客人,将热情充溢服饰。她们的脸上,闪烁着发自心底的笑容,这与经过培训的职业化微笑有本质的不同。她们灿烂的笑容、原生态的歌声、飘香的米酒,将你的疲态一扫而光。你捧起米酒一饮而尽,幸福的红晕即刻奔涌脸颊。

秋千场上,摆下了长街宴。竹制的方桌连成排,琳琅满目的食物一溜儿排开。荤菜有白斩鸡、小黄牛干巴、炒牛肉、猪五花肉、煎小鲫鱼,还有煮鸭蛋、蘸水腌鸡蛋;素食有油炸小洋芋、炸花生、凉拌树胡子、煮萝卜、炒花菜,这些菜品中,较有特色的是煎鱼,那是撒玛坝梯田里生长的鱼,它们和稻谷一起生长。小黄牛干巴,也是哈尼人养的黄牛宰杀后晾干。至于“蘸水腌蛋”,恐怕也是哈尼人的专利。而另外的篾桌上,还有不同的菜肴。主食是红米,撒玛坝梯田盛产的生态大米,味道虽有些糙,却有着说不出的香。身着青色领褂的“龙头”老李说,这样的长街宴,都是各家各户拼凑的,光景好的拼桌把两桌,日子紧巴的拼几道菜。“龙头”是长街宴的主持人,以德高望重、数代清白而家中无暴死者居之。由此看来,“龙头”乃是荣耀。倘若你是哈尼人,你可以成为诗人,却坐不了“龙头”的交椅。“龙头”宣布开席,村长致辞,接着是村中的老年妇女唱“哈八惹”敬酒。她们悠长的调子,将这场面对梯田的宴会推向高潮。透过喧闹的宴席,你看到撒玛坝梯田上空的云海,依然静默地悬浮,在夕晖中闪烁着灰白的光。恍惚间,你看到云海也在冷眼看着你。

暮色中,有人打秋千,有人跳舞。你看到秋千向天空飞去,长发在风中飞舞。你看到打着花绑腿的哈尼妇女,抖肩、甩胯、迈腿,将奔放的舞姿绽放成生命的精彩。

千年的撒玛坝梯田,滋养了大山深处的哈尼人,也滋养了质朴率真的哈尼文化。你感佩恬淡平和的哈尼人,依旧在田园中辛劳地耕作。物欲横流的时代,种田已不赚钱,传统的红米,产出不高。你曾与哈尼诗人哥布探讨,他说海拔由低到高的产量成反比例。你在故乡溪登坪种植的梯田产量也就400公斤左右,撒玛坝梯田平均单产620公斤,已是选育良种精耕细作的结果。好在乡村旅游的兴起,或能增加村人的收入。如此,千年梯田的坚守,就有了延续的可能。智慧的哈尼人,或许也懂得,高品质的生活,并非与高收入同步。

你举起杯,向梯田致敬,与云海对视。倘有可能,你愿持久驻足,在此耕几亩田,修数间屋,牵一片云,了此残生。

毕竟,在撒玛坝,可以干干净净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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