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不乖的孩子
在东亚的大地上,有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中国人称之为“长江”。多少年前,有一首歌曲曾经风靡了整个中国:
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
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
你从远古走来,巨浪荡涤着尘埃;
你向未来奔去,涛声回荡在天外……
这首歌唱响中国的时候,我被二十多岁的青春年华簇拥着。一天夜里,我再次陶醉在这首歌的美妙旋律中,想到了自己尚且年轻的生活经历,蓦然产生了一个怪怪的念头:我从何方来?又将往何处呢?
我有这个怪念头,不是没有原因的。我生长在武汉,长江边的一个著名城市,从小就喝着长江水,聆听着长江的涛声。在许许多多的日子中,像我这样生活在长江边的普通人,都有着太多与长江有关的美好记忆。
上高中的时候,我的学校在汉口武胜路新华书店的背后,离长江的最大支流汉水不足一公里。每天中午,总有几个同学相邀穿过一条街道去汉水游泳,最大的乐趣也就是直线游到对岸。偶尔,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学生,也在浪里追逐过往的行船,以登上行船为最大的荣耀。
其实,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就已经有了在长江中追逐浪尖的经历。而追溯我在浪中游泳的源头,肯定是只能更早了。在这首令人产生遐思的歌曲声中,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宽阔的长江,想到了我有趣的游泳;甚至,我想到了我的从前,以及未来。
我的父亲出现在余家土户,肯定是1958年以后了。在地理上,余家土户的位置在武汉东部,一个曾有着“良田美池桑竹”的普通村落。这个普通村落,有二,三十户人家,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祠堂耸立在村落的中央,祠堂前有一条穿过水田的牛车路,它随着错落的地势通向了远方。
我知道,我的父亲及其前辈,都世世代代地生活在长江上游的四川省。当然,父亲在1950年参加了人民军队,从此走出了四川的大山。对于父亲这样的经历,我一直都很好奇地想去询问:
“一个年轻人为什么要走出大山?又是怎样来到风景秀丽的武汉呢?”
随着阅历增长与知识积累,我懂得了中国出现过犹如奔腾的长江水一样的滚滚洪流。也是这股洪流,满载着许多心中怀着火一样种子的父亲,一路向前地流过整个东亚的大地,最终把我的父亲送到了这个长江边的著名城市。
这股洪流,也可以俗称“革命”的洪流。实际上,从历史的角度去观察,整个中国在二十世纪的发展进程,也是被这股“革命”洪流染上了五彩斑斓的色彩。而中国许许多多的喜怒哀乐,无一不与这股“革命”洪流息息相关。
“革命”一词,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一点也不新鲜。在一段时间中,我就认为,革命,是人的一种天性。不过,这个时候,我已经深深地懂得了,人的天性,或许还有很多……胆大勇敢,富于冒险,是很多人的天性之一。这种天性,也刻在我的骨质中;而且呢,我多数时候还运气不错。
大约是小学一或二年级的时候,我还在汉口的万松园路小学上学。有一天,我年幼无知,竟然独自一人来到万松园路尽头的西湖湖畔。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万松园路尽头尚且是一派农村田园的景象,有北湖与西湖隔堤相连;而西湖其时湖面宽大,湖中湖莲依依,青翠迷人。一时,我来到湖边,竟胆大妄为地下湖游泳了。
可当时我仅只八九岁,是不会游泳的。于是,我学着大人的招式在湖边“扑腾,扑腾”地游着。不想,湖中有一深坑,而我很快就“扑腾”地游进了深坑里。一时间,我在湖中挣扎着,双手在水中乱抓一气。可冥数之中,我还找对了方向。等我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湖堤的边上了。
这种经历,必然使我暂时产生一种肤浅的认识:人的革命天性,来源于某些人骨子中就存在的胆大勇敢,富于冒险的基因。然而,这种肤浅的认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否正确。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中国由于政治斗争牵扯出了一个文化伟人:孔子。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了,在中国灿烂的传统文化中,还有这样一个影响广泛而深刻的思想或文化的巨匠。当时, 我还是一个小学生,心灵也幼稚简单,也必然无法去理解,在现代中国,为什么一个古人还引起这么广泛的争议?
但是,即便我此时懵懂幼稚,却还是悄悄地注意到了,“乖孩子”这个在中国有着特殊意境的关键词,已经在日常生活中频繁地出现了。
显然,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或教育传统中,“乖孩子”,一直是一个褒义词。而且,在我稍稍长大,或获取一定知识以后,更是极其深刻地明白了,一个“爱学习的乖孩子”,一定是中国古往今来的教育标杆了。
以此标准衡量,我在学校学习的时候,或许还是一个爱学习的学生,可肯定不是一个乖孩子了。同样,尽管在中国的社会或学校中,大多数家长或老师都是喜欢“乖孩子”了。但是,孩子们或学生们也天生自有活动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中国孩子或学生们才显露了各自的天然秉性,或天真烂漫,勇于探索;或大胆勇敢,不惧权威……等等。
在这个空间中,我大概属于大胆勇敢,不惧权威,而恰恰有些识时务的这一类。不过,倒霉的是,恰恰是一些不好的事情,却最终落在了我的头上。比如,人都难免出现一些错误,老师有时候也在课堂上出现一些问题;这时候,往往有不识时务的学生及时地指了出来,弄得老师下不了台。不可思议的是,这些老师一阵红脸后,好几次却把奇怪的目光投向了我。
这种现象,令我困惑不已。终于,在一阵痛定思痛后,我还是痛苦地意识到了,或许我早已不是老师心目中的“乖学生”’了。因为,我恍然明白了,所有的老师都是聪明透顶的,一个人的天生秉性,早已在他的日常行为中流露出来了。
然而,我天生秉性就是如此,即使成年以后也鲜有改变。当然,在成年以后,我还是清晰地意识到了,我也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传统叛逆者。的确,在“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华中,我就朦胧地觉察到了,个人性格与学校传统的差异。
的确,这种差异,不可能不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在这种好奇心的驱动下,我开始积极地阅读与理解中国历史与中国传统文化。最后,我的目光却只得停留在这个名叫“孔子”的思想中。
一个炎热的中午,我无所事事,便阅读了一段古文。这段古文来自于《论语·学而》,也最能体现孔子的思想了。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这天,在武汉8月里,正值热浪滚滚,酷暑熬人了。所以,我从内心中都渴望有一股清风从窗口扑面而来。恰巧,我阅读了这段古文,顿时就仿佛有股来自远方的清风,一刹那吹进了我的灵魂里。一时,我好奇地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着。
在这种遨游中,我看到了中国圣贤们至诚至真的追求,也看到了孔子的圣徒们尊奉“三纲五常”的心路轨迹。甚至,在这个过程中,我还不止一次地,有些天真地去幻想:
“假如每个中国人都做到‘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不就是一个‘和谐’社会吗?”
的确,有一段时间,我不由自主地去遐想着,时常地沉浸于一种理想社会的幻境中。可是,我也不能终日沉醉于幻境中。于是,终有一天,我还是彻底地醒悟过来了,一个至今都令我吃惊的念头,却也如同飞燕一般从脑海中悄悄地划过:
“这个世界上,其他国家或其他民族会产生孔子吗?或者,会产生孔子圣徒们尊奉的‘三纲五常’吗?”
此时此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去想?不过,这个奇怪的念头,一直深深地困扰着我。以至于很多很多年以后,一个外国人看似观点偏颇的文章,也只让我在朦胧中看到了一个有些模糊的答案。
这个外国人在自己的文章中坚持认为,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中有两个抹不去的阴影:天生皇权,或封建宗法。
是的,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像我这样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代人,只能来自于中国有限的几大名著,或者一些影视作品中,以及中国人的一些日常行为中。甚至,在大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或糟粕在哪里?
但是,这个外国人的文章,却让我一下子联想到了中国传统的教育中“乖孩子”这个慨念。
一时,我的思绪中浮现了影视剧中经常描述旧中国一些大家族的景象。这些影视剧中,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复描绘着一个相同的场景:一个大家族中必定有一处祠堂;而且,总会有一个粗暴而专权的大爷,有一个温驯而痛苦的长子,还有一个张扬而叛逆的小弟。因而,即使我天生愚钝,还不敢去理会“天生皇权”这样政治意义极强的术语,也会情不自禁地把余家土户的祠堂纳入思绪中,甚至连内心中也在偷偷地嘀咕着:
“余家土户的祠堂,就是封建宗法在中国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写照吗?”
当然,这时候,中国某些影视剧中时常可见现的,一个温驯而痛苦的长子形象,早已是我嗤之以鼻,却根深蒂固地占据着内心的“乖孩子”了。
可是,我想到这里,还不敢去奢望。因为,我细想下来,一定发觉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还是个好东西,可硬让它去做某种教化工具却又非常可怕。而且,我一度认为,中国社会中“乖孩子”的出现,也许正是这种教化工具潜移默化的结果。
当我意识到了这些,心中却充满了困惑。实际上,这些困惑,从我懂事起就开始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