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的家乡在彩云之南,那个有风的地方,人和祥云,稍不留神就会跨界。那里二十世纪七十到九十年代盛产甘蔗,秋冬之时,棵棵甘蔗如亭亭玉立的少女,有的茎如翡翠,有的黑如木炭,还有的身上长着褐灰色的条纹,成片成林,嚓嚓嚓、沙沙沙的涛声不绝于耳。
小时候,大人警告他不要贸然蹿进甘蔗林,煞有介事地说,以前谁在甘蔗林里被狼叨走,谁在甘蔗林里被疯子撵着跑,谁在甘蔗林里被鬼迷了眼……他对一望无际的它怀有恐惧,一个人时,离得远远的。
她也怕。她爸是村供销社主任,她爸说甘蔗林里有怪物,并说村里小孩的东西脏,不能要。实际上村里那些野小子不愿和她玩,直到那天遇到他。
甜蜜蔗汁的诱惑足以战胜恐惧,孩子们结成群,就敢钻进去偷甘蔗,拣着挺拔粗壮的拗,坐在甘蔗地里大快朵颐,颇有梁山好汉的气概。一个个肚子滚圆、饱嗝连连后,手持武器争霸武林,或打一场土坷垃仗,战况胶着,而她,往往是旁观者,觍着脸勉强加入,也如空气般存在,冷不防还会被推搡跌地,没吃到甘蔗,还受委屈,她的啜泣被涛声湮灭。
这天,她赌气地撇起一棵和她一样孱弱的甘蔗,她先放倒它,抓住一端原地旋转,想将它扭断,谁知它很顽固。周遭响起阵阵嘲弄的喧嚣和大笑,有的朝她身边扔起了土坷垃,透过浓绿蔗叶的阳光射在她单薄的身上。正当她蒙受羞辱不知所措时,他来到身旁,只见他交错握住蔗杆,脚踏地,腰发力,甘蔗就乖乖地离开了土壤,咚咚跺下两脚甘蔗便啪啪断成三截,他用牙咔咔几下剥去中截蔗皮,递她手上。她如馋猫邂逅鲜鱼,一口下去,汁水像一条吮吸不尽的清泉,汩汩涌进胃里……她眼中的他眸子黑亮,像天上的星星闪着柔和的光。
孰料蓦地一声“来人了!”她一惊,手中甘蔗扑声落地,眼睁睁看着孩子们猪仔似的逃窜,她却呆在原地。“快跑啊”他声嘶力竭地呐喊终于唤醒她,她撒开腿跑,耳际是呼呼的风声和叱骂,凭直觉她已被盯住。不巧,一条沟渠横亘脚下,她却已无力跨越,说时迟那时快,男孩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背起她跨过水沟,三绕两拐,躲过追赶。
安全脱险,放下她,仰躺草坡,他累得呼呼喘大气。“他们不跟我玩,欺负我。”她沮丧地盯着他粗壮的小腿,无声的泪顺着小河淌。“他们不喜欢你,我喜欢你。”男孩牵着女孩,一边送她返家,一边哄她,“他们不跟你玩,我跟你玩……”
从那以后,他和她经常在遮天蔽日的甘蔗林里捉迷藏,就像鱼儿在大海嬉戏。最惬意的还是躺在蔗叶上,看鸟儿飞来飞去,听鸟儿歌唱。甘蔗林里有一种家乡人称作苦弟弟的小鸟,红红的、长长的、尖尖的嘴,翠绿的羽毛,在阳光中闪耀绿色的光,它们几十只、上百只一群,一会儿直插云宵,一会儿又附冲蔗林,无忧无虑,快活极了!它们叫声清脆、悠长、悦耳,傍晚时候鸣得最响,仿佛在举行音乐会,他和她常常入迷,忘了回家。
时间像小河水哗哗流走,她爸要调工作,她不想走。说实话,他也舍不得她,她说长大后要他来找她,他点点头,伸出小拇指,拉勾上吊。
那年,他好像是十岁,她八岁?九岁?他和她都记不清了,但甘蔗林经常在梦中,涛声阵阵,浪奔浪流。
二
时光总是悄悄地挪移,几年后他初中考上中专,分配到怒江东岸的一个乡政府。他在江边的一座山坳工作,头戴草帽,肩挎书包,冬天胶鞋,夏天拖鞋,穿梭于蔗区和莽莽原野,蔗园管理、道路测量是他的第一项工作。
甘蔗寄托着蔗农的希冀,他们精心栽种,除草、施肥……为减少病虫害和倒伏,还要冒着五黄六月的酷暑剥蔗叶,看着甘蔗一天天长高,蔗农身上被蔗叶划破的道道伤痕开心地咧着嘴笑。
工作队测量了几千亩的蔗区道路,路在江岸翻山越岭,攀藤附葛,所到之处,原始森林整山整山爬下,灌丛整片整片清除,裸露出黄色的脊梁。暴雨来时,极目处四野八荒,从逶迤峡谷间夺路而来的怒江,流泻出一川黏稠的黄色。甘蔗成林时,那一根根浑圆、粗壮的甘蔗,如阅兵方阵,蔚为壮观。于山顶俯视,丛丛簇簇,蓊蓊郁郁的蔗林插入滔滔怒江,衣裳、秀发、身姿随山风拂动,与蓝天浑然一体,成一望无际的海洋。
望着眼前的海,他的思索总潜到波澜深处,闭上眼,仍然拉不回冥想的线,越收越紧,直至绷断。
山腰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就是乡甘蔗指挥部,三人一屋,土基铺上竹笆,放上被褥便是床。晚饭后同事和附近男女老少常挤一屋看录相,他不爱看,踽踽独行几里地,到白糖厂看员工打篮球,偶尔也投上几个篮。
一天傍晚,女员工的一场球赛着实滑稽,他正看得畅快,忽然,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名字,接着,一个熟悉又不应该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近了,近了.....少年时的甘蔗林像是长了脚,再次向他走来,在异乡遇见,呵!甘蔗林,此时,却模糊陌生,只是驻足眺望,不能在甘蔗林中奔跑,嬉戏......倏忽又是眼前倩影,长发飘飘,似蹁跹蝴蝶,由远及近,近了,近了.....
是她!她向他走来,这不是偶然,是注定。双目相对,相对无言。她先打破沉寂“多年不见”,他挤出极不自然的笑回到“是啊,多年不见,你长开了”,他的拙嘴笨舌令尴尬气息继续发酵,他应实事求是地说你变漂亮了。“你是个男子汉了”,还是她会说话,虽然他树干般木讷地杵着。她仍然是那个眸中星光熠熠,眼底春水涟漪的女孩,他却土得掉渣。她拽住他嘤嘤撒娇说一定要到她家里去,显然他是抗拒的,但她不容分说。很突兀,他情愿和她到厂外的甘蔗林旁走走。
他心情忐忑到了她家,她爸是厂长,她高中毕业就来这里上班。她爸仪式性与他聊了几句,如甘蔗工作队员苦吧? 他答苦是肯定的,不过没有蔗农苦,他能吃苦。他爸眼中掠过一丝不置可否的神色,说他女儿吃不了苦。她热情地倒茶、剥去糖衣往他口里塞,见他扭捏,又抓起糖果往他兜里装。
那是一段多么愉快的时光啊,她像尾巴似的跟着他,仿佛还是那个无拘无束的小姑娘,但他已不是那个不谙人世的男孩。他是窘困的,但终不以此而减灭他的热情,每逢她来,他便不自觉的振作起来,有一种无所希求的迷蒙的喜乐。
一天傍晚,夜色撩人,她驾着三轮摩托把他带到一处僻静的温泉。江边温泉多,夜色下村民会男女混浴,洗去白天的困乏。皎洁的明月、绚丽的晚霞和满山的甘蔗也在温泉中混浴。热雾氤氲,她褪去衣裳,粉粉嫩嫩,亭亭玉立于乱石横陈的江畔。她迈着仙子般轻盈的碎步缓缓浸入泉中,撩拨着泉水,挨近他,笑得那么甜蜜,那么心醉。他的眼芒似贪婪的老饕,心随粼粼细浪颤动,却也有些羞怯,手足无措,右手硬邦邦地靠在身体右侧。山谷蔗浪推涌,甘醇蔗香翻腾,慢慢地,多彩的云霞被浣净,璀璨的繁星都归位,他真心喜爱这样的布景,而他内心又充盈着纠结,夜色和热浪掩匿下,鼻尖额头渗满汗水,双目酸胀,泡着温泉,他的腰反而僵直了。
返程,他鼓起勇气坦白,中专时和一位女生缘定了。她轰足油门,摩托在蜿蜒的土路飞驰,一次次把江岸群山的褶皱翻开,推向他俩,又一次次把背影留在拐角,扬长而去,不知道是风景被车轮甩在身后,还是车速一直没赶上风景,掀起的漫天黄尘随风飘散。几次眼看要冲江心而去,他眼神呆滞,心痛得无法呼吸,觉得冲江反而比白茫茫的空落一片更好。
当翘首而泣,望不穿蔗林,他才明白缠绵悱恻是那样的宝贵,才会想到飞一般的感觉是那样的向往,也才会体味风筝断线的痛楚是如此的揪心!当歇斯底里发泄后,才发现魂不守舍的感觉是那样的真切,才会懂得神经质般的煎熬是如此的执着,也才会深感离愁像黑夜中的孤灯,寂寞却明亮,不但唤醒了味觉,还找到了出口!他将委屈伴着思念滑过额头,攥于掌心,抛向天空,在另一端的她却已不会来接。
她结婚前离开了糖厂,一年后他调到另一个乡。
三
他已魔怔,闲暇便帮蔗农干活。他喜欢甘蔗,也恨甘蔗,他想,就让他年复一年地种甘蔗,甘蔗长一年,他长一岁……捞墒沟时,他把所有的闷瞀凝聚在锄把,使尽全力,挖出日子,又埋掉日子;砍甘蔗时,他把所有的憋屈发泄在甘蔗,誓让甘蔗尝透伤口迸裂的滋味。他也只能踏在这片黄土上,身心放逐甘蔗,与甘蔗相拥。
风每天都穿过蔗林,阳光的问候,雨的滋润都是寻常的。受伤的甘蔗,同样会把甜蜜蕴藏在体内,他们向大地聚拢,毋需恩惠,在甘蔗的世界里坚定生长;他们在风中举手,他们是有思想的、坚毅的甘蔗,这是语言所不及的。而人饱受困苦则会更加珍惜拥有的一切,他实际上是把广袤的大地当作了宣纸,他为笔,在纸上书写或壮美或清雅的文字,成篇成章的字又幻化成甘蔗林;甘蔗林俨然是书,他如饥似渴地翻阅,从中汲取哲思。
兜兜转转二十余载,他回到那个乡。糖厂已改制,入榨量大幅萎缩,业务转型,涵盖地产、康养、金融等领域。他主抓烤烟和甘蔗,烤烟面积在几年间翻一番上万亩,县对乡的甘蔗考核任务逐年减少,不足千亩。沿江已另一番景致,河谷坡地遍布芒果、荔枝、坚果等果园,温泉周边流转了几百亩地供糖厂搞康养,还有大片大片退耕后的灌丛。春日里,杂花生树,绿意满山;夏季里凝翠叠绿,铺天盖地;秋天里红叶似火,硕果满枝;冬风中黄叶凋蔽,枯枝刺天。
缘分,像日出,有光芒四射的瞬间,像昙花,有灿烂绽放的一瞬,却要用一生的光阴去消化。他已认定那只是梦,她和他拉过的勾是一个青涩的童话。不记是何时,他通过一个微友,平静的日子又泛起涟漪。是她,还是没架子,透过机屏,仿佛她就站眼前,曾经那么青涩、活泼、天真的她已经过岁月的打磨。她是第二次婚姻,和前夫生的女儿已成家,现在的丈夫曾是某糠厂的大股东,在地产领域赚得盆满钵满,前妻和孩子外国定居,她现在的日子就是享受生活。她说后来知道那晚他是诓她,可已来不及,彼时追求的说媒的踏破门槛,她爸的话如圣旨,觉得前夫还合适。
秋风习习,途经省城,他特意约了她。见面后,细打量,奔五十的她身上竟少有岁月的痕迹,还是那么美,而他眼角处添了纹,黑发间添了霜。跑车在会所停下,他说别破费,僻静处喝杯茶就行,她噗嗤一笑说这不是乡下。包厢的橘光打在脸上,怀旧的乐曲舒缓流泻,她举杯说为未来干杯!他说也为过去干杯!她仰头饮下,却抿着嘴,好像喝的是药。一壶茶功夫分酒器内酒已倒干,她慢摇杯口,似与他倾诉,又像呢喃自语,两人吃甘蔗,一人吃向梢,一人吃向根,味道不一样,距离会越来越远,一起从梢部吃,就会越来越甜。他说,喜欢和合适难两全,总要选择,有的选择就是一生,有的只是某人,但肯奋斗,每个人都能活出自己不同的姿态。她有些迷糊,恍然觉得眼前的他已是杯中岁月熬制的酒,或是一部卷帙浩繁的书。他捧出一方石说生日快乐!她愣怔,是家乡的海林檎化石,柱状节理,活脱脱像一堆待榨的甘蔗。酒入肠,她面颊潮红,谁知心却如洪水泻闸,伏桌呜咽起来,泪簌簌下。“停杯吧!”他及时打住,像哄当年的丫头片子,送她回别墅,他返回宾馆。
翌日清晨,他登机启程。短暂爬升已破云层,舷窗外慵懒的阳光瞬间绽放七色光芒,白云浅壑条条,如耕如梳,舷窗偏转,云野翻作高天,铁鸟盘旋,宛如苦弟弟飞翔于蔗林,它的啼唤,是那么逼近,又那么遥远……
落地,暖阳下,车窗外,有一片坦荡如砥的甘蔗林。甘蔗互相亲昵地蹭着,嬉笑着,簇拥着,清澈见底的小河像一根银色的项链镶嵌在蔗林的颈项,一栋栋移民新居像座座小岛,空气中的缕缕蔗香沁人心脾,听,嗡嗡声由远及近,是小蜜蜂等不及了吗?近了,近了……噢!是喷药的无人机!
他微信留言:我已到家。你若回乡,我们去徜徉甘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