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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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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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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林深深

她昨夜和童年的石头寨讲了一夜的话,梦里,她是走回去的,翻山越岭、趟水过河,她固执地、不停歇地走,走过吊水崖、勐波罗河、后山坡……走进奶奶的石屋。醒来愕然,近五十载的岁月,一夜时间,岂能丈量。

童年时她常回奶奶家,那里没通车路,寨人靠肩挑手扛、跋山涉水十多公里到旧城街子赶集,用玉米、洋芋、腊肉和家畜等换回化肥、食盐、煤油和花布等物资;来回一天路程,途中经过时有意外发生的吊水崖,人畜都小心翼翼地贴着山壁通过。她不怕,她喜欢吊水崖的风光,可惜奶奶赶集时常把她留在寨子。

那是个石天石地名副其实的石头寨子,石路,石井,石屋……连最简易的鸡窝都是用三块石头搭成。寨子三面环山,房子像一窝鸡蛋,紧挨在一起。寨门口一棵三四个人才围得拢的清香木下,是老人们纳凉的地方,唠到祖上是应天府人氏时,油然略显自豪,鸟儿杰作滴落身上,一众脸上的褶皱便绽开朵朵菊花。巷道路面是泛着青色亮光的石头,石墙布满粗糙的纹路,独处一隅的石井辘轳朝夕热闹,白日沉寂。她小尾巴似的跟着奶奶穿行在高低错落的寨里,过石桥,跨石阶,坐石凳,推石磨,杵石臼,进石圈倒进石槽里猪食,晚上睡在奶奶的脚头,日头随太阳东升西落。

奶奶的院中常年散养着一只大花公鸡和几只母鸡,大花公鸡显然是王,常伸着脖子、涨红着脸、可劲地打鸣,而母鸡就是小媳妇了,轮流着咯咯哒哒的闹。奶奶说小孩子瞅见母鸡下蛋会像小偷一样脸红,她捱到母鸡离窝时才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枚热乎乎的蛋,小鸟操碎了心,在房顶蹦来跳去通风报信,唧唧喳喳聒噪,可母鸡早被地上的玉米粒迷了心窍。大花公鸡散步,母鸡争食,不时还要去撵那些淘气的蝴蝶和蜻蜓。

石多土少,她和石熟稔,它们是她不离不弃的玩伴儿。她尤其喜好西边的后山坡,漫山遍野是石头,大的如山峰,小的如南瓜如土豆如芝麻;站着的、坐着的、睡着的、斜靠的、倒立的;惊愕的、空洞的、愤怒的、痴呆的、狂笑的;似高塔、似城堡、似阁楼、似拱桥、似磨盘水缸、似锅碗瓢盆;有小心翼翼的兔子,有翘腿撒尿的土狗,有莽莽撞撞的野猪,有草地啃食的羊群,有抓耳挠腮的泼猴,有昂首哞叫的老牛;“金蝉脱壳”“大鹏展翅”“猛虎下山”“蛟龙出海”……千姿百态。她和小伙伴在石的森林里嬉戏,即使她独自一人,石缝也够她扒拉半天,她可以给蚂蚁挑动一场战争,或是制造一场洪水,蟋蟀和七星瓢虫的许多坏事还没向她坦白。困了,她便侧躺在山顶的一块乌龟石上,前方远处是蜿蜒流向怒江的勐波罗河;背面的山腰有一泓清澈湛蓝的碧水,水,撩着山的腰,山,吻着水的颊;远山如拳,天高地阔,枕着清香木婆娑的倩影,片刻进入梦乡。

一天夜里,她突然生病,奶奶照着手电筒请来邻村的医生,医生说须送街子卫生院,奶奶把她裹得像包粽子,硬是深一脚浅一脚连夜背到了卫生院。次日她爸赶来,又要带她到县医院,她不想走,奶奶用袖口揉摩着浮肿的眼泡,幽幽地说:“丫头,去吧,托生不着翻身着,托生着了还要搭配合,阿弥陀佛,保佑我的乖孙女儿!”说着双手合十。

县城距石头寨百多公里,那个年代算得上是一段漫长的路程,有的寨民囿于大山,一辈子没到过县城。她是小鸟,从懵懂童年开始,她爸调工作,她的世界也随之改变,而在到省城前,还有一次短暂停憩的地方总在她的心际萦绕——怒江。

她高中毕业即到怒江边那个当地人夸作“小香港”的打黑渡口。打黑渡口当时还没有跨江大桥,江水平缓,木船往来于两岸,矿厂、糖厂、酒厂、汽修厂在此汇聚,宾馆、酒店、发廊、录像厅这里云集,白天车水马龙,夜晚霓虹闪烁。

这里的房屋倚山顺江建筑居多,如泊定的船,她住的窗外是刀削斧劈的石崖,伸手可及,关窗时几乎就要擦到石壁。望向窗外,石崖像露天电影,天天上映风靡一时的青春偶像剧。崖上藤蔓如瀑,坚强的小树与石缝紧紧相拥,四季都有不知名的花儿携手绽放。春天鸟鸣灌耳际,夏天蝉歌伴午休,秋天落叶印床榻,冬天柔荑抚窗扉。崖壁上那些斑驳的石头,该偷听了她几簸箕的闺事,幸亏它们为她保密。

那年冬天,那圆圆的明月、潺潺的山泉送他来到她身边。

他和她曾是儿时最好的玩伴儿,孰料于此邂逅。他已是乡政府的一个小办事员,草帽下是一张无惧日炙雨淋的黑瘦脸膛,他说只是谋得一碗干饭,做不成山,做不成海,连小土包小溪流也做不成,即使做这山上的一块石头,也得手握鸡蛋走滑路,步步小心。

碧空深邃,白云如练,江潮漫卷沙滩的声音,宛如婴儿入睡的摇篮曲。她和他常常赤足在沙滩上漫步,细如齑粉的江沙摩挲着脚,脚背柔柔的,脚底痒痒的,放眼大大小小的江石,合着江潮涨跌的诗韵,呈现出暖心的模样。有的似大雁抖落一地的羽毛,有的似江波浮沉的鸳鸯,有的似雪地牵手的企鹅,有的似如胶似漆的丹顶鹤,有的似空游无所依的鱼群,有的似流连忘返的海龟,有的似深海徘徊的巨鲸;还有的似小学里热闹的操场,孩子们追啊、抢啊、撵啊、截啊、跑啊、跳啊、围啊、堵啊……她和他经常遇到捡石人,俱沉醉于石的海洋,一串串或零乱或整齐的足迹,不经意间自然漫漶。

她好像又回到了石头寨,逶迤舒缓的江水是早晨屋顶袅袅的炊烟,她躺在暖烘烘的被褥里,院内的大花公鸡又在欺负那只温顺的小母鸡。眼下她柔软的心弦已被一块石头撩动,不是江畔的鹅卵石,是石头寨的青石,其貌不扬,却经得起风吹雨打,可搭桥铺路筑屋,它的冰冷和坚硬,曾焐热过一群南京的投奔者。她是勐波罗河,愿串起远山的石屋;她是怒江,愿串起沿岸的村庄。她可以是勤劳简朴的农妇,像勐波罗河般和青石共担风霜;她也可以是纤纤细腰的娇女,像怒江般蜿蜒九曲与江石共舞。

抑或不是每个石缝里都会有引人入胜的故事,不是每一块青石都能幻化成缀玉联珠的诗篇。勐波罗河不曾断流,怒江依然奔涌,谁知青石说早心有所属,脆薄的肩膀再也靠不住水的浪漫。现实浇了她一桶冷水,起初的青涩,只是夹在峡谷间的一个章节,那本线装的书合上后,连缠绵的萧声也湮灭。

她不用苦苦寻觅,她的身旁不缺有脚的石头,她择取了一块。他是那种外形雅致、炙手可热的江石,他属于市府衙门和深宅大院。她离开了小县,随他来到市区,她愿做那湾澄碧的湖水,在他戴月而归时洗却他疲惫的烟尘。谁知这次淋的是一桶几乎将她冻毙的冰水,她在争得女儿的抚养权后,各自安好。

那段时间,她经常会做一个相同的梦。月黑风高,青石和江石面对面伫立。青石用低沉的声音说你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江石冷笑一声说别太天真了,漂亮的石头总会溅出更多美丽的浪花。说着相互逼近,两条黑影同时出击,飞沙走石,她在旁踮起脚尖抻长脖颈喊:“打得好!打得好……”电光火石间,黑屏两秒,伴随着拳打脚踢和惨叫,她变成了涕泗滂沱的猪头。她憋屈地哭嚎:“你们是不是打错了?”他俩相视一笑,“没错,打的就是你。”她惊醒过来,乱了头绪,身子如同深渊爬出,湿塌塌的。

远赴省城,是她打定的主意,她感谢她爸,陪同到省城,协助她带孩子,放手任她闯。她把感情和精力投入到谋生和教育孩子上,渐渐的,受过伤后的刺痛随风而去,用一句流行语,又活过来了。融入省城,实属不易,对于一些原住民来说天经地义的事,她要像幼儿一样从头学起。她前几年做过保姆、贩卖过水果,以每斤赚几分钱的差价倒卖过废品。历经粗粝和艰辛,她熟悉了这里。城市是个综合体,立交桥的上下左右分秒在转动,鳞次栉比的钢筋森林间有多维面孔,既有隐蔽的,也有显现的,既有江湖气,也有人情味。她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飞速地旋,尽量给爸和女儿在异乡营造完整的家的氛围,直至多年后名下有了这儿的房产,身心终于安放。

她要感谢石头,无言的石头让她不再是流浪的猫。

石头寨和怒江畔的那些巨石曾难以撼动,千年不挪窝,后来的人用挖机、吊车、拖车将巨石运进城里,一些精美的小石头,也成了珍藏品。她住过的一处小区里铺有鹅卵石的通道,人们打赤脚在上面不厌其烦地往返,一位年长的邻居说他来自农村,小时渴望穿鞋不被石子硌脚,现在却要硌脚才好。石头在广场、花园、门前、绿化带、湖畔……与城市融为一体。她待过一年的一个老小区,谁家焙辣子邻居都要陪着咳嗽,两年后故地重游,已是高楼,养眼宜居。

家乡是缅甸翡翠的集散地,还盛产南红玛瑙、黄龙玉,它们是石中贵族。历经的坎坷沟壑磨砺了她对市场的敏感度和洞察力,她多次往返家乡、省城和沿海考察,经盘算毅然筹资涉足珠宝行当。她给女儿普及玉的常识。她问:“这个黑点,你觉得它难看吗?”女儿摇摇头。她说:“是的,玉的美德之一就是坦坦荡荡,不避讳瑕疵。”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羸得了众多回头客。她乐于尝试新事物,在朋友圈和公众号上推销,发现朋友圈子太小了,又注册网络账号,开启视频博主的模式,增粉无数。现在,她打造的自媒体已由开始的单打独斗发展成了专业的团队。

她庆幸有涅槃重生的勇气和毅力,她俨然有了石的某种属性。转眼已半生,痴痴也狂狂,流年似乎对她已无伤,眼里没有流年,变老的步伐反而缓慢。最近几年,场上的生意已顺坦地交由加盟方料理,她现在的伴侣通透豁达,不会用扇柄叩击桌面,叫停她的碎碎念。

她回过石头寨,路早就硬化通车,有白瓷路灯;不知是她生疏了还是它被填没了,她转了两圈都没看到石井辘轳的影子,倒看到一座蚂蚁窝垮塌了,蚂蚁们四处奔走;无人居住的石屋门窗已封死,布满青苔,空地里零七八碎地长着被虫子啃噬的家蔬;拐角走过几只鸡,两只鹅,一只土狗站起来伸伸懒腰,连身上的灰都不抖擞抖擞就走进院里;寨门口的清香木下坐着一位老人,身子如同风过尘起的土地,脸上的褶纹和清香木的树皮一样既深又密,深陷的眼窝似古树牌上的二维码,静静地颙望远方的山岚……时钟卡顿,周遭有种儿时看哑巴电影般的阒寂,哦!像家乡的云。

她也回到过怒江,怒江有许多支流,她现在已把河与江的感觉搓糅在了一起,它们都是有故事的,千年激荡又沉静如碧。她觉得那些江石也像女性的秀发、俊脸、玉臂、蛮腰……

她在行囊中装进家乡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石友逗她说是玉,她莞尔一笑,那是家乡的秘密,填满心中所有的空隙,新的诗和远方越来越清晰,眼眸却泛起迷雾。女人是水,心窝的泪容易蓄满,再从眼里流出来,高兴也如斯;可她又不单纯是水了,石懂她。

一夜太短暂,她还想到那块乌龟石上躺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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