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
黄昏谢去,晚云在幕天上散锦,小月悄悄探出了头,与古楼作伴,古楼内外行人来往不息,一小男孩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另一手在上衣随意搓了几下,似乎是想蹭掉落在手背上的糖碎,身旁戴着瓜皮帽的男子弯下腰,微白的两鬓在路灯下显得更亮眼。他嘴里念着“少爷啊,衣服弄脏的话,夫人会生气的…”。男孩无心继续听着仆人唠叨,打断他,说“烟花会要开始啦!”,说完撒腿就冲,背后传来一声声无奈的叫喊“少爷,您慢点啊…”
巳时,烟花大会结束,小男孩手里捧着一串小彩灯,哼着奶娘教的小曲,一蹦一跳地走着。不远处,一座府邸出现,前面立着两座玉雕作成的石像,石象后的大门两旁各站着两名侍卫,他们看到小男孩的身影,纷纷道“少爷好!”。男孩一大步跨过门槛,向着西边的小院走去,大喊着“姐姐,我带了很好看的小彩灯给你!”
风起了,呼啸着,赶走院内的肃静。
西院庭内,只见两名仆婢在大屋门口守着,此外空无一人,屋子的大门紧闭着,由内透出瓦油灯惨淡的光。屋内,一名年纪较大的女子侧身坐在床沿,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女孩面容姣好,皮肤白皙却无血色,虽列垂髫之年,举止间却懂事温柔,因而受人喜爱,最让人瞩目的莫过于那双天真亮丽的大眼睛,此时却蒙上一层水帘,脚上除大拇指外,其他四只被一条白布包裹着,一双手正用力地按压着白布。年纪较大的女子温柔地拍了拍小女孩的胳膊,眼底露出一丝丝心痛和无奈,但很快消失了。她开口道“楠茗,要乖啊,女孩子裹了脚以后就会变得漂漂亮亮的,但这个过程会有点痛的,听妈妈的话,忍一忍就过去了啊”,她微眯上眼后又开始将白布束紧…庭院里蝉声鸣鸣,不时夹杂着从屋内传出的小女孩的哭声和惨叫。
小男孩刚踏入院门,就听到屋内传来的声音。他双眼瞪大,嘴巴微张,向屋子大门走去,却被后面跟着的仆人拦住。仆人道“少爷,夫人吩咐了你不能进去” 。“姐姐怎么了?”男孩着急地问到,手上的小彩灯因双手无力垂下而拖在地上。“夫人在替姐姐束脚,这是每个女子都要经历的,女子束了脚之后就会变美了”,二人身后传来一阵浑厚的男声,一名身穿石青色常服褂的男子出现。仆人最先回声低下头,说了声“老爷”。随之男孩也转身叫道“父亲”。“现在回房温习功课,温习完就睡觉。”,老爷命令道,雄厚的声音一出,空气中显出严肃、庄重的气息。男孩后背一颤,连忙回道“好的,父亲。我现在就去”,便抬腿离开,仆人紧随着之离去。
次日,少爷用完早膳后,又来到西院,想和姐姐说说话,但在大门前被仆婢二凤拦下了,说是小姐本身年小,身体又十分怯弱,裹脚后可能要好一阵子都没法下床,夫人还说除了老爷和送饭的丫头,其他人都不能探望。他失落地叹了一口气,目光还停留那扇紧闭的大门,缓慢地转了身子,突然心里有了小算盘。余下半天,他都在房间里安分地听着老先生讲课,连老先生都惊讶,往常他讲课时,小少爷都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今天居然这么乖。夜里,小少爷也是很早就睡下了。
西院里,女孩躺在小床上,脚上不时传来一阵阵刺痛,仆婢们在夜深的时候就离开了,她实在睡不着,睁开眼盯着屋顶,耳边似乎回响着母亲这几日说的话。原来她家乡益阳的桃花江素来有 “美人之地”的称号,母亲说,她裹了脚之后也定是美人一个,以后长大了找婆家也好找,别家比她还小的姑娘早就裹了脚。母亲还说她也经历过,知道那种痛苦,但是她说痛也要忍下去。楠茗想起弟弟楠青,小家伙昨日来找她一起去烟花大会,母亲说什么都不许,说女儿家不能抛头露面,小家伙安慰她说会带好看的小彩灯回来,挂在她屋子里。但昨晚之后她疼得实在没法下床,母亲也不允许任何人来探望。她有些委屈,羡慕楠青能随心所欲的,但她也希望自己将来能嫁一个如意郎君。
突然,她听到窸窣的脚步声。大门轻轻地被推开了,是楠青来了。楠青将小彩灯递给楠茗,道“姐姐看,我给你带的小彩灯”。楠茗欣喜地接过,说“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被发现要挨骂的!”。楠青回道“父亲说过阵子就要我去学堂,回家还有人盯着我读书,我都愁死了。听说你这几日都不能下床,母亲都不给人探望,我想来看看你。”楠茗隐去脸上的难过的神情,安慰他道“那我们聊点开心的!你好好读书,将来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我呢,好好学习三从四德,将来嫁个好丈夫”。楠青便也燃起兴致,开始详述今晚的事,他看到楠茗渐渐兴起期盼的眼神。
风刮得紧,灰黑色的秃树枝丫不自控地晃动,夜鹭本在空中翱翔觅食,不得已返回巢,等大风过去。夜已深,人已寐,街道上空寂寂,似乎飘来了细细的哭声。
数载过,又是一个冬季。刚到站的火车仍发出呜呜的声音,车上走下了一男子,身着长衫,外罩马褂,因为天寒有一半脸躲在围脖里,但也无法遮去眉宇间流露出的英气。车旁焦灼等待了许久的一批人立刻围了上去,穿厚棉短袄的女人开口道“楠青,回来了,快回家,别冻着”。他16岁时考上了四川的一所学堂,只有假期才回家,他也许久不见姐姐了,他出远门后,他们不时书信来往。在他去四川求学那年,父母亲为姐姐定下了一桩婚事,对方是留洋归来的留学生,如今在北京当讲师。姐姐年长他3岁,但二人八字很合,双方父母又是常见面的亲友,便答应下这门婚事。姐姐曾在信中提及那位先生,虽然她只看了画像,但她极力夸赞那位先生英俊、有才华,也担心对方会不会看不上自己。楠青为了消除她的担忧,在信中安慰姐姐说这么多年的心愿终于可以实现,还告诉她自己最近也和喜欢的姑娘告白成功的事,想以此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婚礼前一个月,四川局势渐趋紧张,城门把守严格,楠青只好缺席楠茗的婚礼。
后来他又在信中得知原来男方曾要求姐姐放脚并且进学堂读书,自己才肯答应婚事。但媒人和两家长辈不同意并偷偷向双方都隐瞒了这件事。婚礼上,姐姐的大鞋掉了,婚事还是正常进行,但第二天,对方便离家,自此在北京长居,很少回家,也只与父母通信。他给姐姐去信时聊起这事,姐姐只是寥寥几句就扯开话题。
入家门,他看到姐姐,她似乎心切想立刻迎上来,但由于脚上的束缚,她只得加快频率,呈现出纤婉拘谨的步伐,整个身躯摇摇欲坠,走到他面前,抬起没有血色的脸庞,柔和地说“许久不见,变得更英俊了”。楠茗的声音温柔却有些软弱无力。看到眼前的场景,楠青心绪有些低沉,张了张嘴,最后点了下头。晚饭后,他和姐姐在西院亭子里散步。繁霜夜降,冷风又过,楠茗抓着围脖瑟缩着,道“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楠青转头望着她,流露出疑惑的眼神。楠茗突然咳起来,身子不自觉地剧烈晃动,低着头,没有回答,只伸手紧了紧襟上的貂皮,又抬起没有血色的脸庞,望着弯月,开始吟唱“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曾经那双天真干净的眼睛失了光芒,染上丝丝忧郁。冷冽的风轻轻地吹来,一阵一阵的,似乎无力再前行。
寒冬走了,东风于江南中袭来,裹着一路春色。不少学生们下了课,借着赶去下一个教室的空隙,赞美这春色一番。湖畔边立着一位身材高壮的男子,背部有些佝偻着,低着头沉思,两指间夹着一封信,信被吹得展开来,露出一行字:汝姊因泣血医治无效,不幸痛于…
杏花雨骤降,沾湿了楠青的衣裳,也砸在了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