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连十多天,山里天气都不好。天总是阴沉沉的,那一团团乌云,随着冷飕飕的山风,在山尖上滚动,让人感到压抑。
肖老头站在村口,呆呆望着山头的黑云,脑子很乱,乱得让他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在村里,肖老头以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年轻时,他人长得标致,脑瓜子机灵,在村人中可是出尽了风头。他十七岁被破格入党,从生产队长一直混到村主任,风光了好一阵。可是后来政策变了,肖老头很快成了老百姓。原因是,他当时反对分田到户,硬说旧社会的田地也是一家一户种,产量可比现在差远了,云云。上级说他是改革的绊脚石,把他搬了。应该说,他脑子的乱,就是从那时开始的。那以后一段时间,他脑子确实乱得够程度了。他主动退了党,又和一帮子人组成“夜歌队”,专门为死人敲锣打鼓唱夜歌,整个儿彻底褪变了。
肖老头说,那阵子自己简直就像精神病人一样。
可是,肖老头这次脑子乱,和以前的事并无丝毫瓜葛。他已经从以前走出来很久了。这次让他心里乱的,是李万那家伙!
“就是李万那家伙!”肖老头是这样说的。
李万什么人?
李万是村卫生室的医生。他四十出头的年纪,小时候并没读多少书,却是少有的“精怪”。那年,他自费到县卫校读了一年,回来后进了村卫生室。几年下来,竟混得风生水起,成了当家医生。不仅本村人有病必先找他,而且附近外村的人,有个三病两痛,也少不了会找上门来。凡经他看过的病,都是八九不离十的准。有时候甚至比城里那些“洋”医生、“洋”设备还靠得住。而就是这个有几分神气的土医生李万,让肖老头的脑子乱了。
按年龄,李万和肖老头其实是两代人。肖老头比李万的父母大了七八岁。李万比肖老头的儿子肖平小五六岁。要说,李万应称肖老头为肖老伯。称“老伯”一点儿也不为过。只是,李万那家伙是个油嘴,在肖老头面前从来没正经过,也不尊重,总是一口一声“肖老泊、肖老泊”的叫,逗得别人哈哈大笑。
“肖老泊”什么意思?李万笑着解释:“你看他个头高,身子瘦,腰有点儿弯,脸面长方型,是不是活像一条小木划子船?”
形容得倒也恰如其分,由不得别人不笑。所以,肖老头后来又有了“肖划子”的外号。
这样的时候,肖老头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大骂:“狗崽子,你不也和老子一样么?就是老子下的种!”
李万和肖老头也确实有几分相像。高矮、胖瘦、脸蛋儿都差不离,连笑样儿也神似。当然,肖老头只是骂人出口气,从来没人当真过。李万更不可能当真。如果谁当真了,那两人之间就玩不了这么多年。
面对肖老头的骂,李万当然不能对骂。毕竟他是长辈,只好更加嘻皮笑脸。他一边推搡着肖老头,一边哈哈大笑着:“就是肖老泊,肖老泊!你们看,我推着泊划子去捞鱼啊!”
他这一推一笑一叫,把肖老头也惹得哈哈大笑。除了骂,只有骂。心里却是喜滋滋的。
旁人也跟着捧腹。都说他俩是前世结成的一对“活宝”。还有人背后说,肖老头和李万怎么看,都像一对演“双簧”的父子。
笑过骂过之后,往往都是李万提出他请客。他邀上几个村干部,说:“我们到肖老泊的馆子去‘泊’几杯,我请客。”
肖老头的家就在卫生室旁边,家里开了个小铺面,小卖小吃都有。加上婆娘能干,能炒得几个味道不错的好菜,村里常有人在这里小酌。村干部和李万更是常客。
李万在村里行医这些年,医术好,经济收入不错,加上人缘也好,又豪爽,只要他说请客,村干部没人不愿意去。
李万请客,从来没少邀肖老头作陪。肖老头开始不肯,觉得自己又不是村干部,也掺和着白吃白喝不好。可李万调侃说:“别人都说我们是父子。儿子请客,老子哪有不陪的理!”
因为关系好,肖老头也不好硬推,只好跟着凑热闹,有请必到。并且陪酒也很卖劲,醉不倒别人,也宁可将自己灌醉。历来如此。
肖老头和李万之间的感情,在酒桌上沉淀得越来越厚实。
俗话说,醉酒易失和。这话一点不假。李万和肖老头之间闹出矛盾,就是因为李万一句酒话引起的。
那天,肖老头特地拿出两瓶高度烈性谷酒,六十度以上,是见火即燃的那种,特别容易醉人。他们几杯下喉后,话很快就多起来。
话头是肖老头扯起的。肖老头突然讲起了自己的家事。以往,肖老头从来不当着别人讲自己家的事,那次是因为他孙子患病的缘故。
不久前,肖老头两岁的孙子突然得了急病,也是怪病:不发烧,不哭闹,突然两眼斜视,口角歪扭,颈椎似乎像断裂了一样,脑袋耷拉着,怎么也抬不起来。肖老头当时很着急,连忙请来李万。
李万诊断了半天,也确实拿不准。这样的情况,他还没见过。他分析,是不是什么遗传性疾病。他把自己的想法对肖老头说了,并建议他带孙子去大医院看看。
李万怀疑遗传性疾病,还是有依据的。因为肖老头的儿子肖平,就是个智力很不发达的人。李万他娘说过,肖平也是两岁时得过一次重病,后来脑子便迟钝了。虽然长得牛高马大,可思考问题,却和十来岁的孩子差不多。当时要不是肖老头的妹妹怕哥哥家断了香火,将自己女儿嫁给他,恐怕一辈子还得打光棍 。
肖老头不懂什么叫遗传病,对李万的话半信半疑。他怀疑是不是中了什么邪?在这样的山区,鬼神之类的把戏还很有市场。按说,像肖老头这样曾经当过村支书的人,是不会相信什么鬼神的。他曾经也是教育过别人的人。可自从他加入“夜歌队”以后,自己的灵魂便站到了阴阳的边界,不可能跳得出来。再加上,城里昂贵的医疗费用,也让他感到胆寒。肖老头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那天夜里,肖老头悄悄来到村东头的王半仙家里,烧了香和纸钱,叩了三个响头,付了点儿请神费。然后,向王半仙问计。
在这一带,王半仙和李万一样,也是很有名气的人物。李万靠医术出名,王半仙靠玩弄菩萨鬼神出名。两人一个占着阳界,一个占着阴界,各统半壁江山。
王半仙念了半天经文,然后告诉说:前天一团乌云降落在肖老头屋顶,有一恶神与他孙子附体,孙子性命难保。如果要挽救孙子的命,必以肖老头生命换取。王半仙的话是人话是鬼话,自不必多说,但仅这气势,就让人吓破胆。难怪有那么多人患病后,甘愿在所谓神仙菩萨面前自投罗网的呢!
不过,肖老头这次并没那么紧张。他知道王半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记得,儿子那次得病,王半仙也是这么说的,说他的儿子是天上的白骨精附体,如果不拿三万元香火费,命就难保。当时,肖老头确实吓懵了,有些屁滚尿流。可是,那个时候,肖老头又从哪里弄到三万元呢?不说三万,就是三百也没有。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只好放弃。他对儿子说:“儿啊,别怪爹无情,谁让你这样不幸呢!”儿子得了那场病后,虽留下了迟钝的毛病,但身膀子一直健壮如牛。事实证明,王半仙的那一套,纯属是欺人的把戏。
这次,要不是手头有些据拮,肖老头肯定不会再找王半仙。面对王半仙的狮子大开口,他心里清楚,王半仙说要命那可是鬼话,说要大量钱财倒是真意。他想,不说自己没钱,就是有钱,也不可能让王半仙来宰。他二话没说就走了。过后不久,肖老头还是按李万说的,悄悄将孙子带到城里的医院去检查了一次。医院也没能检查出确切结果,诊断结论还是和李万说的差不多——可能是遗传病。医生说,如果是遗传病,能治疗好的可能性极小。肖老头感到很无奈,只好将孙子带回家。后来,对别人只字不提孙子的事,一副认命的样子。
这天在酒桌上,已经脸红脖子粗的肖老头突然问李万:“你说看,这遗传病到底怎么回事呢?”
李万不知道肖老头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反问:“难道你孙子进城看过了,确诊是遗传病?”
“看过了,医生说的,也和你的意思一样,但并没有确诊。”
“哈哈哈哈……”李万借着酒劲,突然大笑起来,让桌上的几位都有些莫名其妙。笑过之后,他油腔滑调地说:“这还用问吗,就是你的种有问题呢!”
“什么问题?”
“不好呗!”李万还在笑。
种不好?这是什么话?肖老头顿时心头一愣。在他们这儿,平常也有人说别人种不好的。可那一般是玩笑话,也是长辈对晚辈才说的。如果正儿八经地说,那可是比挖别人家祖坟更伤人的事。可是,现在是李万对他这个长辈说,并且是在他问正经事的时候。这让肖老头感到了很大刺激。他俩交往这么多年,还没听过这样伤人的话。
在酒精的作用下,肖老头忍不住了。他用手揪住李万的耳朵,也用很刺激的话骂道:“你狗日的张口就喷粪。你说老子种不好,我总比你爸那痴呆子好吧?他怎么就能生出你这个精灵古怪的家伙?”
肖老头是找李万的痛处戳的。不戳痛,他觉得不解恨。
李万的父亲确实天生有点儿痴呆。据说,他爷爷曾经也有这样的病,也许还真是遗传。如果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李万肯定要翻脸。可是,现在是肖老头说的,他觉得还是做不出来。于是,他忍了。
他推开肖老头的手,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开玩笑。所谓遗传病,就是家族中长辈的病,传给了下一代。你看,你儿子曾经得过这样的病,现在孙子又是这样的病,这还不是从上辈遗传下来的?”
李万的解释并没有让肖老头接受。肖老头就认一个死理:如果说他的种不好,让儿子孙子遗传了病,那李万的爷爷、父亲都不好,为什么没传给他?
肖老头一仰脖子,将半杯酒倒下了喉,然后瞪起眼珠子说:“你家伙别胡说八道。你评大家说说看,你说我儿子孙子的病,是我遗传的。那我问你,我怎么就没病?我父亲、爷爷,怎么就没听说过有这样的病?再说,你们家的种就好?你爷爷到你父亲……”
肖老头的话有些较真了。也许真的是酒精烧的。
“怎么总是我父亲、爷爷的?是不是还要扯上祖宗十八代呀?”李万见肖老头越扯越远,不仅扯到了自己父亲,还扯到了爷爷。本来一句玩笑话,竟扯的没边了。他的酒劲也发作了,突然一拍桌子大声说:“就是你的种不好,才害了儿孙,怎么的?”
李万终于还是翻脸了。肖老头没想到他会这样,心里的火就大了。
“你再乱弹琴,老子打破你的狗脑壳!”肖老头越来越较真,一幅凶不拉叽的样子。
见玩笑闹成了真,村支书连忙起身拦住了他们。
“肖老伯,别把话说生了。以往大家那么融洽,怎么没几句话就伤和气呢?”村支书举起酒杯,“来,我们不扯这些了,喝酒!”
见村支书开始解围,肖老头和李万才很不情愿地站起。大家碰了杯,把酒喝了。
这餐酒,让肖老头和李万心里都埋下了燃烧的火种。
【二】
从那以后,肖老头一连好多天也没与李万见面。他一直心事重重,始终解不开那个结。心里萦绕的总是那两个问题:自己的长辈们没有病,自己也没病,儿孙们的病能算是遗传病吗?如果说是遗传,那又是哪里遗传来的?李万的爷爷、父亲都有痴呆病,为什么他却没有?难道遗传病这东西还认人?
肖老头怎么想都觉得,是李万这家伙在忽悠自己,故意在自己的伤疤上撒盐,损自己的名声。他认了这么个理儿后,越想越来气——这么多年,老子对你李万像待亲儿子一样,你却把老子当活宝耍呀!
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恶气,脑子又乱了。
人们常说,人生一口气,积久成疾。这话不无道理。人心里淤积了怨气,如果得不到及时有效疏通,引起疾病的可能性很大。
没两天,肖老头真的病倒了。他一天到晚,不吃不喝,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全身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他平时一直身体好,很少有什么三病两痛,更没有像这样天天躺在床上睡的。这让他老婆有些着急。
肖老头比老婆小两岁。他俩是姑表开亲。年轻时,两人之间虽然有些磕磕碰碰,可上了年纪,感情也还算不错。老婆对肖老头还是蛮关心的。老婆熬了热腾腾的姜汤,端给肖老头喝,问他究竟哪儿不舒服。
肖老头有气无力,喝了姜汤说:“没什么,就是一身没劲,吃点药丸就会好的。”
老婆不放心,关切地说:“还是请李万来看看吧,也许打个点滴会好的快。”
老婆提到李万,让肖老头的心火直往上窜。他猛地撑起身子,坐起来说:“别再提那狗日的好不?说起都让人心烦!我就是死也别求他!”
老婆被肖老头搞懵了。她不知道,以往老头和李万关系那么好,怎么一下就闹崩了。喝酒的那天,她忙着炒完菜后,就自个儿看店去了。他们争吵的事,她半点不知情。
她责怪肖老头道:“你也是哩,都几十岁的人了,还是那爆伙子脾气。你们两人以前关系那么好,说僵就僵,又不怕他娘骂你是个老猪。脾气真臭!”
肖老头确实有个臭脾气,就认死理,认理不认人。平日与人交往,如果他认为别人在理上亏了自己,关系再好也会闹翻,甚至还有点不依不饶。年轻的时候是这样,如今也好不了多少。
“要不是看在他娘份上,那天就不会让他那么自在。”肖老头火上加油。“如果他不把自己的话收回,看老子病好了收拾他不!”
“他说什么了嘛?说什么也没必要这么顶真不!年轻人嘛,你也斤斤计较?”
“没说什么也要收拾他!”肖老头重重躺下了。他体力明显不支。
老婆不再和肖老头拌嘴。她还是给李万打了电话,想请他来帮老头打点滴。
电话是李万娘接的,她说儿子也病了。不过,他还是叫儿子接了电话。肖老头老婆没想到,李万会说那样的话。他说肖老头没病,是装的。他说要是真的有病,也就是精神病,应该到精神病院住院。
李万显然说的是气话。肖老头老婆心里很清楚。不过,她还是觉得李万不应该这样。毕竟是人病了么!她希望李万能够来给老头打点滴。
这一次,李万真的就没来。这不仅让肖老头老婆心里不舒服,也让肖老头感到气愤。他虽然说死也不求李万,可李万真的不来,他的心里就记恨了。
没过两天,肖老头的病果然好了。他身子有劲了,饭也能吃,根本就像没生过病一样,只是精神并不那么振作。难怪李万硬说他没病的。
精神不振其实是源于心情不爽,其根源还是因为李万。肖老头觉得,自己还是要和李万有个说法。
这天,吃过晚饭,肖老头来到了李万家里。
李万的家离肖老头家只有半里多路。路也好走。肖老头手里拄了根木棍,慢吞吞走了二十多分钟就到了。
家里只有李万和他娘在。李万的父亲死得早,他来到人世就没见过。李万的妻子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屋里显得格外宁静。
因为肖老头是来讨说法的,人又在气头上,就没有了往日的客气。他刚走到屋台子上,就扯开嗓子叫:“李万你个家伙,口口声声说老子的种不好,那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你父亲的种?”
肖老头这样一叫喊,让坐在堂屋里的李万吓了一大跳,顿时懵了。他没想到,肖老头会如此无情,闹到家里来。这不是明明要伤害自己的娘吗?李万想。
内心讲,自从那天和肖老头闹翻后,这一段时间里,李万还是有些后悔。他觉得当时是自己过于冲动,无论从情感的角度,还是作为晚辈的角度,都是自己不该。他想等双方都平静些时间后,再登门去给肖老头陪不是,和解和解。可是,他万没想到,肖老头竟无耻到要伤害他娘。李万是最心疼娘的。作为一个遗腹子,娘为了他,该是付出了多少心血啊!
李万这样一想,就再也无法容忍了。他一下从屋里冲了出来,一把揪住肖老头的衣领,狠狠地说:“老鬼,胡叫什么?再喷粪,撕烂你的臭嘴!”
“怎么,你侮辱了老子,还想打人?”肖老头也不示弱,双手抓住了李万的胸襟。两人很快撕扯在一起。
“住手!你们疯啦!”就在两人闹得弓拔弩张时,李万娘闻声从后屋跑了出来。她不知道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们以往关系那么好不是,怎么闹成这样了呢?快给我松开。”
李万娘五十多岁年纪,脸上虽然有了不少皱纹,但身体健朗,精神饱满,穿一身素衣,头发在后脑勺上挽成个盏,一副干净利索的样子。她站在他俩中间,把他们分开来,然后训斥李万道:“孩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是你爹……辈呀,怎么该这样呢?”
李万娘的话轻轻鲠了一下才说出来。这并没引起李万和肖老头的注意。
李万退了两步,火气很旺。“什么爹辈八辈的?长辈又怎么样?你没听见他刚才嘴里喷了些什么?他要是再不收敛,我就要让他爬着回去!”
“你敢!”肖老头瞪着眼珠子,不断喘着粗气。
李万被肖老头一刺激,火直往上冒,又冲过去,要扇肖老头的耳光。结果还是被他娘拦住了。
李万娘双膝跪在他俩中间,一边给他们作揖,一边告饶说:“求你们了,都给我熄熄火啊!千万别再互相伤害了。这可是在用刀子剜自己的肉呀!如果你们不听我的,都会后悔的。”
李万娘的话,让肖老头和李万似乎听出了什么,都怔住了。
李万娘继续对李万说:“儿啊,别再犯傻了。看来,有些事不说,你是不会清楚的。”
“要清楚个屁!他无情,我无义。你再怎么说他好,我都懒得听。那样的话,我早听腻歪了。我要让他知道,李万不是随便好欺负的。”李万转过脸,瞪着肖老头,“你要是再惹到我头上,别怪不客气了。”
李万虽然有点蛮不讲理,可“再怎么说他好”这句话,还是让肖老头有所触动。这说明,李万娘经常在儿子面前说他肖老头的好。这女人是为什么呢?难道就是多年前的那一次……肖老头没有往下想。这可不是想入非非的时候。但他已经明显冷静下来,再不出一声。他觉得自己真的不像个长辈,再闹就愧对这个女人了。
肖老头想顺手拉起李万娘,被李万一手挡开。李万毕竟是个孝子。他顺从了娘,没和肖老头再闹,一声不响将娘拉起,扶进了屋里。
肖老头也很没趣,蔫头耷脑地走了。
【三】
那天夜里,李万娘还真的给他讲了一件事。这是李万从来想都不敢想的。
那天夜晚的山村,是难得的好天气。星光灿烂,月亮高悬,静谧而明媚。
李万娘半躺在床上,要李万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又让他端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娘说有要事给他说。李万娘讲的,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往事——肖老头其实是李万的亲生父亲……
那还是李万娘和丈夫结婚不久后的事。
当年还是大集体,农村人都靠出集体工赚工分过日子。出工都由队长安排,春耕、夏种、秋收、冬修,年年如此。那年的冬修,是在外地修建一座水库,劳动力全公社统一调配,自带行李,吃大锅饭,住集体工棚。
李万娘的丈夫是在工地上出的事。为了挣工分,婚后没几天,李万娘的丈夫就去工地干活。活没干几天,人就没了。他是被爆破的石头砸死的。因为人呆板,爆炸石堡垒时,别人都躲了,他没来得及躲藏,被一块飞来的石头砸中了头部,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走了。丈夫死后,家里倒了顶梁柱,没了挣工分的人。当时,丈夫的父母虽然还健在,但都已经是一大把年纪了,只能干些轻农活。这挣不了多少工分。就这样,李万娘不得不顶替丈夫上工地,干男人们的活。当时,工地上没有女人,男人们都睡统铺,一个生产队一个大统铺,一通到底,毫无遮拦。李万娘毕竟是女人,再怎么也不可能和男人一起睡统铺。当时,肖老头很年轻,又是生产队长,对很有姿色的李万娘既垂涎,又怜悯,于是就安排人给隔了一小间让她单独住。
开始一段时间也没什么事。李万娘和男人们一起担土,挖土,虽然累,也还快活。可几天后,她有些招架不住了。毕竟干体力活,女人不如男人。那些男人们虽然也叫累,可晚饭碗一丢,精神又来了,一堆堆围坐在一起打扑克,画胡子。不打的便站在旁边凑热闹。叫喊声、呵呵声,震天动地,根本不知道疲倦是啥滋味。可李万娘却完全不同。她像被霜打蔫了的白菜,每天除了上工、吃饭,就只想睡觉,一睡就死沉,任男人们怎么吵闹,也醒不了。
事情就发生在那天深夜。那时热闹的男人们早已进入了梦香,李万娘因尿急醒来,出门上了趟厕所。在回屋的途中,她发现路灯下,有个男人站在那里抽烟,稍定眼一看,是队长。因为疲倦,她没多看,进屋后门也没上闩,就一头钻进被窝睡了。直到后来,她感觉有个男人赤条条地压在自己身上……自从那次之后,李万娘就怀上了李万。
……
听到这里,李万早已泪水涟涟,再也不愿听下去。他打断了娘的回忆。
“娘,他这是欺人太甚啊!他是队长有权,又见你没了男人,才敢欺负你的。你当时怎么不去告他?这可是强奸罪呀!”
“孩子,快别这么说。”李万娘抹了把泪,继续说,“至于你问为什么不去告他,其实一言难尽。第一呢,我要顾自己的名声。我们农村人出了这种事,名声最臭的肯定是女人。那个臭名是要折磨人一辈子的。可怕啊!哪个背得起?第二呢,那个时候,我们这里有点样子的女人,被外人做这样的事,并不少见?特别是那些大队、小队的干部们,就喜欢这口。又有哪个女人敢告?第三点当然最重要。我当时确实还是想要个孩子……”
“你以为,我真的是他的孩子?”
“肯定的。”李万娘说,“这个娘清楚。”
李万怔住了。他觉得娘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更像一个远古的传说,让他心里好疑惑。
“娘,你不是在做梦吧?如果按你说的,我爸当时死了那么久才怀上我,就没人怀疑过?特别是爷爷奶奶。你是怎么瞒住他们的?”
“再别这样叫了,那个短命鬼,你顶多也只能叫叔叔。”李万娘摸了模李万的头,纠正着他的话。 “咳,儿啊,娘当时确实也有过苦恼。这要说,还真的该谢你了,是你给娘挡了一把风,让娘平安过关。”
“这话怎么说?”李万有些不解。
“是你提前出生了。娘只怀了你九个月,你就出生了。那正好是娘和你叔叔结婚近十个月的时间。所以,我的谎话就没有人怀疑。”
李万娘还告诉李万,自从有了他,他们娘俩就成了这个家庭的宝贝,不仅爷爷奶奶宠爱他们,村里人也很看重他们。后来有不少人要给她介绍人,让她改嫁,她都没有答应。她只想把孩子抚养成人。李万娘还说:“自己之所以不愿改嫁,另一个原因,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认自己的亲爹。”
李万娘的回忆,让李万听得愣愣的。他没想到,自己还有如此身世。不过,他一下无法接受。不要说他目前与肖老头正处在火头上,就是平时,他也是一时接受不了的。
李万有些坐不住了。他长长叹了口气,生气地对娘说:“我说娘你真的糊涂啊!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也太不值了吧!为了这老头,你把一辈子都搭上了。他平时关照过我们吗?他给过我小时候的抚养费、学费吗?这次和我翻脸时,他想过我其实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吗?从懂事起,我就知道他什么也没关照过,比旁人还不如哩!这样的负心汉,你还总是护着他,对他心存奢望,真的太不值啊!他再是我的亲爹,也让我不耻!”
李万娘见儿子有些激动,连忙解释:“这个你就千万别误会他。直到如今,他也根本不知道真相。”
“你以前怎么不去找他说清楚?”
“说清楚?”李万娘急了。“我怎么去说清楚?一方面,那天夜里的事,我还是没有过硬依据,确定就是他做的。虽然当时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如果他不承认的话,我说得清楚?另一方面,我担心这事说出来,会影响到他的家庭。他老婆也是很善良的人,对我也是有恩的人。如果伤害到她,我于心何忍?”
李万摇了摇头,直叹粗气。他的情绪还是慢慢平稳下来。
过了一会儿,李万问娘:“那你今天告诉我这些,到底什么意思?难道就只是让我知道,他是我亲爹,不要和他闹?”
“这是肯定的。你怪他那么多,其实都是错怪,不知者不为过呢!”李万娘突然潸然泪下,哽咽地说,“儿啊,要说是你命苦,如今都几十岁了,自己的亲爹在眼前都无法相认,真的好让娘伤心啊!这些年,每当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有亲爹疼爱,我不知暗暗流过好多黑眼泪呀……”
李万娘痛苦地抽泣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李万听出了娘的心思,他默默站起身,给娘又添了一杯热茶。然后问娘:“难道当时,你没抓住他一点儿把柄?比如,扯下他的头发什么的?”
李万娘平静后想想,说:“当时确实是抓了他几根头发。他还痛得叫了一声。”
“如今还保存吗?”
“用纸包着,一直压在那口木箱底下。”
“那就好。”李万脸上露出了一丝儿欣慰。他安慰娘说,“娘,你别太伤心,伤心对身子不好。你放心,儿子现在向你保证,我会让他规规矩矩承认以前的事,也会让他老老实实认我这个儿子。”
李万娘再次叮嘱儿子说:“儿啊,你可千万别胡来呀!要是弄得他们家庭不和,那是万万使不得的呀!”
李万说:“你尽管放心,儿自有办法。”
【四】
应该说,李万是怀着万分复杂的心情和肖老头联系的。娘说的事,让他心里乱成了一团麻。许多往事,点点滴滴,一齐涌上心头,他感到脑子就像绞肉机一样,既乱又痛。如果再不弄清楚,他会受不了。
过了两天,李万给肖老头打了电话。
在电话里,李万突然觉得不怎么好称呼肖老头。既然娘说了那事,不管真假如何,他都觉得称肖老头不适合,称肖老伯也不适合。当然,称爸爸就更不适合了,那太冒失了。怎么称呼的问题,让他不知所以。他“唉唉唉”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下文来。
这让肖老头很不耐烦。他本来就还没醒气,听着李万的电话就烦。现在,李万却在电话里总是“唉唉唉”的,他就更烦。他爆躁地说:“你总是‘唉唉唉’什么鬼啊,老子是肖老泊,肖划子!”
李万反应快,马上接上话头:“啊,是老子,该叫老子的。”
“少给我油腔滑调。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可没时间和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扯乱弹!”肖老头满肚子火气。
李万没生气,把话转到了正题上。他主动向肖老头承认自己的不是,连说了几声“对不起”。然后他说:“明天下午,我要到你家里来,当面道歉,还有重要事情问你。”
一番诚恳得扒肉的话,还是让肖老头心里舒服了不少。可他又琢磨着,李万究竟还要问他什么,说的神秘兮兮的,还冠以“重要事情”?他想,这肯定是李万为了顾及自己面子,故弄玄乎。
“狗屁重要事哩!”他重重回了一句,挂了电话。
第二天下午,李万如约来到了肖老头家里,还提了一些烟酒和水果之类,一副要真诚道歉的样子。这让肖老头心里有些受用,脸面也松驰了许多。
可是,肖老头很快就感到了李万变化的过头。比如,以往一见到肖老头总是嘻皮笑脸、油腔滑调的他,如今可是毕恭毕敬的样子;又比如,平常脸皮有点儿像牛皮厚的他,今天竟然脸还红了一下。肖老头觉得,今天的李万和原来的李万,简直判若两人。这是为什么?他没多想。他唯一的想法是,只要李万真诚向他道歉,他是准备原谅的。老婆当时不是说过么,年轻人嘛,有过错不要紧,只要真心改正,还是应该原谅的。他认为,老婆的话通情达理。
还是坐在他们平时用餐的房子里,两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肖老头的老伴给他俩沏了茶,就退出去了。
李万首先向肖老头道歉,说了那天自己的许多不是,话说得很诚恳,也巴心巴肉。这让肖老头心情舒展开来。可是,就在他准备说几句客气话来回应时,李万却突然来了个急转弯,说还有要事和他说。李万说这话时,脸色变得有些沉,语气也很凝重,又像变了个人样。肖老头顿时也冷静下来。他看了李万一眼,静静地等候着。
李万要说的,就是要认肖老头做爹。他把那天娘给他讲的,一古脑儿倒在肖老头面前,一点话星子也没保留。李万说完后,一膝跪在肖老头面前,长长叫了一声“爹”,然后,将头叩在地上,任泪水涮涮地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着实把肖老头吓了一跳,也让他措手不及。他怎么也想不到,李万提出的“重要事”,竟是这样的事;他也怎么没想到,那天李万娘说的话,竟包涵着这层意思。虽然肖老头平时和李万开玩笑时,总是骂李万是自己“下的种”,可是,当李万正儿八经提出这样的事,他又不敢招架了。
当然,肖老头也承认,李万娘说的经过,还是有那么回事。可是,他脑子里还是产生了许多疑问:第一,当时夜深人静的,李万娘睡得死沉,连他进屋扒光了她的衣服,她都没有反应。她怎么会知道是他干的?第二,他俩仅就那一次而已,以后再没碰过。她怎么就能肯定怀的是他的孩子?第三,既然她早知道孩子是他的,为什么这么多年只字未提?为什么恰恰在他和李万闹矛盾时提出……
总之,这事给肖老头的疑问太多。他不想再深想下去。但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甚至怀疑他们母子在故意给他下圈套。
肖老头很镇定。他起身关上门,转身对还跪在地上的李万说:“你看你,像什么男子汉!快起来,我们坐下来说。”
李万不肯,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答应?你叫我凭什么答应?总要有个证据吧!难道,就凭你娘的几句话?”肖老头有些生气。他一把将李万扯起来,搡到原来的椅子上,然后扳起脸,“你对我有意见,也不能采取这种方式吧?”
“那我问你,我娘说的这些经过属实不?”李万追问。
“这个、这个……”肖老头吱唔着。
“吱唔什么,直说啊!”李万用眼睛直逼着肖老头。
“这个这个……”肖老头有些不好说了,“总是要有证据嘛!”
“证据肯定有。没有证据,我能随便找你?”李万说。
“什么证据?拿来看看!”在肖老头的记忆里,当晚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把柄。李万能拿出什么证据?
“这就是证据!”李万将一撮用黄纸包的头发拍在桌子上,“我妈说,这就是当时从你头上扯下来的。如果不信,我们去化验!”
肖老头将黄纸包扒开,里面确实有一撮乌黑的粗头发,和自己年轻时的差不多。他这才想起,自己当晚并没在意,难道那个女人还留了个心眼?他这样一想,话就软了。 “话这么说吧,你娘已经说了,我也承认,那天夜里我们确实有过一次……不过,那也不能说明你就是我的孩子。她以前一直都说,孩子是她死去的丈夫的,怎么现如今,突然往我身上栽呢?你们不是有什么目的吧?”
“什么目的?除了要证实我的身世外,还有什么目的?你一没像样的家产,二没钱财,无非还我一个身世而已。”李万的话说得有点狠。“如果说还有目的的话,那就是要告你当年强奸我娘的罪行!”
李万这样说,既是生气的话,也是想将肖老头一军。
“还告我强奸罪?凭几根头发,就能告我强奸罪呀?亏你想得出!”肖老头并没有被“将”住,反而来了火。“告诉你,你现在逼我一毛用都没有。我什么也没做,也不会承认。至于那撮头发嘛,肯定是你娘从我理发的地方检的。我还要告她的诬告罪哩!”
肖老头越说火气越旺。他拉开门,将李万拿来的东西一古脑儿往外丢。“滚滚滚,别再烦我了!如果再胡说八道,我们法庭上见!”
李万没想到,自己一片诚意,竟讨了个没趣,心里也来了火。他起身提起被扔的东西,气冲冲的往外走,边走边回头说:“法庭上见就法庭上见。如果真相不弄清楚,你就别想过自在日子!”
听见肖老头和李万的吵闹声,肖老头的老婆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连忙走过来问:“刚才还亲亲热热的,怎么一下又闹崩了呢?什么事咯?”
“都是娘们的破事,狗屁事!你掺和什么?”肖老头气得七窍生烟,重重甩出一句话,进了屋里,把老婆凉在那里。
“嗯,说你脾气臭,真是一点水份都没掺哩!”老婆讨了个没趣,只好转身走了。
【五】
李万抢先将肖老头告上了法庭。
起诉之前,李万将去肖老头家遭遇的情况告诉娘后,便提出了要做亲子鉴定,以弄清事实真相的想法。李万娘并不同意儿子这么做。她觉得,肖老头是否承认这个儿子,都无所谓。是自己的儿子,再不承认,也是自己的儿子,根本没必要做什么亲子鉴定,来刺激他。
可是,李万不同意娘的想法。他说:“既然把事情揭开了,就要弄个水落石出,真相明白。至于是与不是,那无所谓。我不图他什么,只求证实自己的身世。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能不明不白呀!”
娘拗不过李万,只好由他去了。
李万将娘讲的情况写成材料后,便去乡上找司法所长。他想通过司法调解,敦促肖老头和自己一道去做亲子鉴定。
司法所长只比李万大几岁,是个“黑脸包公”,平时常来村里转,和李万交情不错。他看了李万写的材料,又听说了情况,很支持他。
“我觉得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一个人弄清自己的身世很有必要。你对他没有任何所图,无非一个亲情而已,也不影响他什么。按理说,他没有不支持的理由……”司法所长沉思了一下,对李万说,“这样吧,我还是和村支书通个气吧,邀请他一同去做老人家的工作,争取他的配合。因为你们已经闹成了现在的僵局,如果他硬要横着,那也很棘手。”
李万觉得所长说的有道理,就点头同意了。不过,他反复交待说:“这事可千万要给我保密,也要交待村支书保密。在没有确切证据证明我和肖老头是父子关系之前,这事永远只能我们三人知道。因为这涉及到我娘。她痛苦了一辈子,我不能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所长说:“这个请你相信我。不说我俩这么好的关系,就是从法律的角度讲,我们也要绝对保护当事人的隐私。”
那天上午,所长来到村部,找村支书说了,并强调了保密要求。
村支书四十多岁年纪,人很精明,对村里以往发生的事,都了如指掌,可对这件事,还是感到意外。他在村里干了这么些年,确实还是头一次听说。但他对所长保证,绝对不走漏半点风声。他说自己和李万关系也很好,肯定要为他保密。
这让所长很放心。
按照所长的要求,村支书将肖老头叫到村部的一间密室间,三人关起门来谈。
谈话以所长为主,他从司法调解的角度,讲了李万在材料中反映的当年事发经过,讲了配合做亲子鉴定是肖老头的法律义务,讲了弄清情况对当事人双方的好处,讲了人世间亲情的宝贵……
所长说得声情并茂,入情入理,也很严肃认真,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这让肖老头一直沉静在往事的回忆中。村支书也只能坐在那里静听。
接着,所长对肖老头说:“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开始,肖老头还没有多少心理准备。他没想到,李万真的将他告上了法庭。看来,这家伙还硬是横了心。他想,如果不和那家伙弄个明白,也许会没完没了。但他担心的,还是影响问题。
肖老头慢慢抬起头,长长叹了口气。有些气愤地说:“嗨,没想到那家伙这么无聊,纯粹是捕风捉影的事,就凭她娘几句话,就闹到法庭上来了。你们说,要是这事掀出去,我这老脸又往哪里搁?还有我的老婆,她又会怎么想?不是我老头脸皮厚,对你们领导说不该说的话,我以前也还是有头有脸的人啊!”
所长看出了肖老头的心思,连忙说:“这个,你千万要消除顾虑。我刚才也和支书说了,这样的事,我们会为你们绝对保密。这是法律对我们的要求,同时,我们更会对你的家庭和李万娘负责。至于你们到底是不是亲生父子,那只能以鉴定结果来说话。如果不是,你们心里也消除了疑虑;如果是,那就更好了。”
村支书接着说:“刚才所长说得很清楚了。现在知情的范围就这么大,谁也不会往外说。这一点,请你放心。同时我也觉得,这事弄清楚后,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现在,你和李万矛盾很深,是无意间树的仇人。如果鉴定他确实是你的儿子,你们就是一家人了,还会相互记仇么?再说,我想他娘也是本分的老实人,肯定不会乱说。”
肖老头没了退路,突然问:“你们说要做亲子鉴定,那东西到底准不准?又到哪里去做?”
所长忙解释道:“就是当事人双方,到国家指定的亲子鉴定中心抽血化验即可,绝对准确。现在司法界处理这样的案子,都是用这种方法,请你放心。”
肖老头再无话可说了。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好吧,我听你们的。只要能保密,我想做了也好,免得那家伙总是烦我……不过,要去做,不能只我和他去,你们要有人跟着作证。不然,怕到时候说不清楚。”
“我肯定会陪同你们去。”所长说,“司法受理的事情,我一定陪同到底。”
村支书也说:“放心吧,我也陪同你们去,做个见证人。”
这事就很快定了下来。
“你们都在家里等着,我先和鉴定中心联系一下再说。”所长最后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过两天就会通知你们。”
【六】
那天夜里,果真发生了“特殊情况”——肖老头的老婆意外死亡。
傍晚,天突然变得黑沉沉的,刮起了大风,乌云开始滚动,一副要下大雨的样子。整个山村笼罩在黑暗中。
这天晚上,肖老头睡得特别早。这一段时间,因为与李万闹矛盾,他已经感到心力憔瘁,精力不支,加上快要下雨,店铺里没有人来。他感到非常疲倦。吃过晚饭,让老婆守着店铺,自己早早上床睡觉去了。
就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肖老头突然听到窗外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声音压得很低。一连叫了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因为天黑,他只看到个人影,弄不清是谁,听声音能确定是个女人。
肖老头欠起身问:“你是谁?黑灯瞎火的,在外面叫什么?”
“嘻嘻”,女人轻轻地笑了两声,“我的声音都听不出啦?好意思!”
“我不知道你是谁,不是妖魔鬼怪吧?偷偷摸摸的,像什么!”肖老头有点不耐烦,“有事就不能进屋里说?”
“不能。”女人说,“黑了几十年都没敢见光,如今也没有到见光的时候。”
“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这时,肖老头已经听明白了,女人是李万娘。他想,她肯定是来说他和李万的事,便放缓了口气。“什么事就说吧!”
“我给你说,你别再和李万过意不去。我告诉你,这孩子确实是你的。那年工地上发生的事,你瞒不了我。当时我上厕所回来,看到你一个人站在那里抽烟,后来你来到我的睡棚,你以为我睡死了,其实我是装的。”
“别胡说八道好不好。这么多年了,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我那时其实只想要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并不想破坏你的家庭。”李万娘的声音有点儿颤。“哪知后来,你竟和孩子关系那么亲密,简直胜过了别人的父子关系。从那时起,我就有了想让儿子认爹的念头,甚至还有我俩能在一起的想法。可是,我的心里压力好大。你想,一方面,我的公爹公婆当时还在,另一方面,我最担心的,还是怕伤害到你老婆。她是对我有恩之人。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呀!”
李万娘最后的话,肖老头是相信的。他知道,这些年来,李万娘对自己的老婆还是记恩的。那是李万还不到一岁的时候。一天傍晚,李万娘在山坡上搬柴,村里的二狗子突然从旁边的草丛中窜出,将李万娘扑倒在地,扒光她的衣服准备强奸,正好被从那里路过的肖老头老婆发现。见状,肖老头的老婆一边骂,一边跑过去和二狗子撕打起来。两个女人一合力,二狗子被打得落荒而逃。李万娘因此躲过一劫。后来,老婆还告诉过肖老头,让他教训过一次二狗子,让他再也不敢欺负李万娘了。在那样的时候,像李万娘家这样的孤儿寡母,被人侮辱欺负是常有的事。别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有谁愿意出面干这撬“扛子”的事呢!李万娘是个很重情义的人。这事,她一直记在心里。
“有啥办法呢?”李万娘继续说,“这些年来,我就只好拖,只好熬,耗自己呗!有时实在难熬,心里就自我安慰,设想总有一天,你会来到我娘俩身边。”
“那你如今想怎样?我老婆还……”
“不是,不是。你错理解了我的意思。”李万娘有点急了,“我只是要你别和儿子较劲,别和他去做什么鉴定。那样结果一公开,对你老婆将是致命打击。她哪里会受得了呢!至于我,已经熬了这么多年了,也无所谓了吧,但我们娘俩会一直等你……”
李万娘说着说着,竟然抽泣起来。
这时,肖老头心里已经翻江倒海,掀起了巨浪。李万娘如泣如诉的述说,让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他从来就不曾想过,因自己的一时之欢,会带给这个女人大半生的痛苦。可怜的女人啊!
就在他正不知道怎么来安抚李万娘时,房门突然“嘭”的一声被撞开了,吓了肖老头一大跳。
见有人闯进来,屋外的黑影立即消失了。
撞门进来的,是肖老头的老婆。
原来,肖老头和李万娘说话时,早就被他老婆发现了。她一直躲在黑暗处,偷偷听他们说些什么。听着听着,她心里就有刀剜般的感觉。实在说,以前她也听说过一些老公的风流传闻,也包括与李万娘的风言风语。那是他们年轻时的事,她没太在意。她以为,老公确实有些花花公子陋习,但毕竟对自己还是很好。再说,他俩是舅姑表结婚,亲上加亲,如果闹到离婚地步,对双方长辈也是伤害。因此,遇到别人说这事的时候,她就尽量避开,免得闹起矛盾。甚至有时还开玩笑说,“只要不把别的女人弄到我床上来,管他哩!”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老头竟无聊到这种地步,一直瞒着自己和李万娘暗里鬼混。如今,野生的儿子还要公开认父。她的委屈再也无法忍了。
老婆随手拉亮了电灯。她用眼狠狠瞪着肖老头:“你刚才和谁说话?”
肖老头有点不知所措。“没、没……没和谁说话呀!”
“还没和谁说话?我都听老半天了。”老婆气愤地说,“明明是李万娘那妖婆呀,还想蒙我不是?”
老婆将话挑明了,一下点中了肖老头的死穴。他再也不好说什么了。
老婆像一头被激怒的猛狮,扑向肖老头。她一边用手抓挠肖老头的脸蛋,一边咆哮着:“你个混帐东西,难怪一直和那狗日的打得火热,原来还是你在外面下的野种呀!你在外和别人抚养孩子几十年,如今还想公开要名份。真是不要脸!你今天非说清楚不可。不然,我们把老命拚了!”
再温纯的女人,到了愤怒的极点,也会比野兽还凶猛。
肖老头脸上顿时出现一道道鲜红的血口子,鲜血顺势而流。他有些招架不住了。
不过,肖老头并没有发火。如果是以往,他早就一脚将老婆踢到地上去了。因为,他毕竟理亏。他不顾老婆的撕扯,一骨碌起身下床,双膝跪地,向老婆告饶承认错误。“别这样,是我错了。你先让我把话说清楚还不行么!”
肖老头感到确实有给老婆解释清楚的必要。他也承认,自己年轻时确实有过那一夜的错误,但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他不敢肯定,也许根本就是捕风捉影。再说,从那以后,他从来就没有与李万娘私下交往过,也半点不知孩子的事。说为别人抚养孩子几十年,真是天大的冤枉。
可是,老婆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她实在太气愤了,哪里还能容得肖老头的解释?她转身又扑向跪着的肖老头,硬要与他拚个死活。可是,就在她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的时候,事故发生了。当时,她是对着肖老头的头冲过去的,肖老头见势,将头一偏,她扑了个空,重重甩倒在水泥地板上,再也动弹不得。
肖老头见情况不好,连忙起身将老婆抱上了床,连声问:“怎么样,没事吧?摔得重不重?要不要叫医生?”
可是,无论他怎么问,老婆除了还有呼吸外,其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了。
肖老头有些着急,担心老婆出事,正准备去喊儿子过来,这才发现,肖平正像一根木头,傻呆呆地站在房门边,吓得一动也不动。
肖平是听到父母的争吵声后过来的。他一家就住在父母的隔壁。之所以住得这么近,是因为肖老头考虑相互照应方便。毕竟,儿子有他的弱点,住远了怕照应不过来。看到母亲重重栽倒后,肖平顿时傻眼了,不知道怎么才好。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想办法,将你娘送乡卫生院抢救。”肖老头瞪儿子一眼说。
这时,天上下起了滂沱大雨,伴随着呼啸狂风。
肖平朝门外看了几眼,有些犹豫。这样大的风雨,泥泞路滑,要到十几里外的乡卫生院去,真不是件不容易的事。他说:“还是先请李万来看看吧!”
本来,肖老头是不愿意请李万的。这一段时间,他心里始终窝着李万的火,并且,这次老婆出现这样的事,也与那家伙的娘直接相关。如果不是李万总是胡扯八绊,哪里会有这种事发生呢?可现在是需要急救人命的时候,时间就是生命啊!他又不得不听儿子的。毕竟,那家伙还是搞医的,比他这老头懂的多。有他来,胆子也会大一些。
不过,肖老头还是犹豫了一下。他不想自己出面请。他担心,李万又不给他面子。更何况那天,他还将李万轰出了门呢!
可儿子催得很紧。肖平说:“快给李万打电话吧,再拖娘就没救了。”
“那你给他打呀!”
“我说不清楚。”
肖老头只好硬着头皮给李万打了电话,将情况说的很紧急。
李万没有半点迟疑,很快就来了。他是开着自己的小跑车来的,不到几分钟就到了。李万进门便说:“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不为别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这话显然是说给肖老头听的,也许就想刺激他一下。肖老头心里也明白。可眼下顾不了那么多,救人要紧啊!他缩起倔强的脖子,有点低三下四的说:“快看看,看要怎么办?病很重呢!”
李万取出听诊器,听了听肖老头老婆的心跳,摸了一下脉搏,然后取出手电照了照瞳孔,摇摇头说:“是脑溢血,出血面积很大,非常危险。你们看,瞳孔都散老大了呀!”
“那还有救吗?”肖平痴痴地问。
“咳!”李万摇摇头,心情有点沉重,“真的很难说。”
“那该怎么办啊?”肖平急切地问。
“能怎么办?医生只能治病,还能救得了命?等死呗!”肖老头有点垂头丧气。
“怎能让我娘就这么死呢?”肖平很伤心,泪水一下子冒出来了。他求李万说,“李医生,行个好吧,救救我娘,不能让她就这么死啊!”
望着肖平那副样子,李万眼睛也湿润了。平时,他从来就没把肖平当正常人看过。可没想到,在对待自己的娘上,这个傻子的心还那么诚。这让他有些感动。他默默低头不语。
“是不是可以送到乡卫生院去呢?”肖平继续央求。
“到乡卫生院肯定不行。”李万抬起头,看了看手表,然后没有半点犹豫地说,“这样吧,现在马上收拾东西,我开车送你们去县医院!”
这是肖老头求之不得的。他没想到,李万这次倒这么贴心。他再也没说什么,只能听李万的吩咐。收捡了一下换洗的衣服,他和儿子一道,将老婆抬上车,连夜赶往县医院。
在县医院抢救了一天一夜,还是没能挽救肖老头老婆的生命。县医院的医生说的情况,和李万说的一样。病人血压很高,血管破裂后出血量特别大,挽救生命的几率几乎为零。
既然人已经死了,再说什么也没用。肖老头只好含着泪,央求李万再行行好,把他们和老婆的尸体一并拖回去。
李万二话没说,答应了。
这次,为抢救肖老头的老婆,李万几乎尽了全力。从连夜开车冒雨跑近百公里到县城,到联系医生、挂号、缴费,到陪护,再到最后将尸体运回家里,全是他一手操办。因为在县城,肖老头并不熟悉,儿子也不精明,什么事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办的好,事事都只能听李万的。李万也只好代办了。其实,这些并不是作为医生份内的事。特别是,人虽然没有抢救过来,但钱却花去近万元,因当时走得急,加上肖老头和儿子本来就没多少钱,他们带的钱,还三分之一不到,李万只好代出了。这让肖老头有些感激。他对李万的态度大大改变了。这一点,李万明显感觉到了。
不过,李万并没有不要他们还钱的意思,还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这些钱暂时不要你们出,你们一时也拿不出来。你们也困难,加上伯母要办丧事,还要钱用。但我也不会自己掏。要说出点力,跑点车可以,要出这样的钱,就不明不白了。”他对肖老头和肖平说:“不过,我会去帮助想点办法,乡里、村里,看能不能帮助解决一些。如果想不出办法,那只能以后再说。”
这话显然又是说给肖老头听的。肖老头心里十分明白。不过,他并没有不还钱的想法。毕竟人家应了你的急,又还帮助做了那么多事,车子也跑了两趟,没有不还钱的理。
他说:“钱的问题你别担心。如果能争取到乡里村里帮助解决,当然要谢你。如果解决不了,我们无论如何都会还。只是暂时手头紧点,以后肯定还。”
李万看了肖老头一眼,再没说什么。
只是后来,李万再也没提钱的事。这笔钱究竟是乡村解决了,还是李万自己掏了,不得而知。
【七】
后来发生的事,又是因李万娘引起的。
肖老头的老婆突然死亡,让李万娘心里很不舒服。那天夜晚,她去找肖老头,是想阻止他和儿子去做鉴定,本来就是为他老婆着想。可让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作为,不仅没有起到保护肖老头老婆的作用,反而把她推上了死亡之路。她心里很不安。
那天下午,肖老头老婆的灵棚刚搭起,李万娘就急忙跑过去,扑倒在肖老头老婆的棺材上痛哭。一边哭还一边忏悔自己,把那天晚上的经过,断断续续抖了出来,伤心得几度昏迷。
本来,李万娘的哭诉,并没引起人们的注意。在他们这里,以往死了老人,邻近平时玩得好的女人,一般都会过来哭啕一番,以倾吐自己的情感。如遇自己有过痛苦生活经历的,则哭得更加伤心。她们会借机倾诉一番自己的命运。这是很正常的事。在外人看来,李万娘以往和肖老头的老婆关系不错,而她自己又大半辈子不幸,这个时候借机哭诉,也在情理之中。谁会注意她在哭诉些什么呢?
然而,她的哭,却让肖平听出了倪端。李万娘过来哭的时候,肖平就一直注意着她,听她哭些什么。听着听着,他又想到那天晚上,父母争吵时娘说的话,很快就把自己娘的死,与李万娘联系起来了。顿时,一股火气冲上了他的脑门顶,他二话没说,冲过去一把将李万娘拖出了灵堂。这一幕,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首先发现肖平使傻的是肖老头。他不知道儿子发的哪样宝,两步蹿上去,狠劲扇了肖平两个耳光,凶狠地骂道:“你怎么是这样的傻瓜蛋呢?人家是在哭你娘哩!”
肖平傻呆呆地站着,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嘴皮子很硬。“我就是不让她哭。她是哭我娘没早死吧!我娘就是死在她手里的。”
肖平的话,让肖老头听呆了。他没想到,儿子竟会说出这样的傻话。
“混帐东西,你再胡说八道,老子撕了你的臭嘴!”肖老头气得浑身发抖,又狠扇了儿子一个耳光。
见如此情景,人们都凑过来解围。有的拉扯肖平,有的拉扯肖老头,有的将李万娘扶坐在椅子上。
这时,李万正好背着医药箱从远处走来。他是听了娘的吩咐才过来的。李万娘担心,肖老头老婆突然去世,会让他受刺激而支持不住,所以吩咐儿子多注意一下肖老头的动静。可李万刚走到离肖老头家不远处,竟发生了这一幕。他见肖平如此对待自己的娘,顿时心血涌了上来,二话没说,冲上去对着肖平就是几脚,把他的腿踢得打软跪。踢过之后,一声不响背着娘,气冲冲地走了。
肖平挨了几次打,很是伤心,也大声号啕起来。他一边哭,一边往舅舅家跑。肖平的舅舅家离这里不远。不一会儿,肖平就找到了舅舅。在舅舅那里,肖平一边哭诉自己被打的经过,一边将娘死前那晚的情况全说了。
本来,舅舅及表兄弟们对他娘的死因就有看法,听肖平这样一说,什么都明白了。很快,舅家来了一帮子人,舅舅、舅妈、几个老表等一行七八个,个个脸红脖子粗,凶得很。他们不仅骂了肖老头一通,砸了家里的桌椅,还将责任怪罪在李万娘头上,硬要强行将肖老头老婆抬到李万家去,让他娘跪着陪罪。
幸好村支书得到消息快,他立即电话联系了派出所长。派出所长很快赶到现场,及时劝阻和制止了事端,事情才终于没有闹大。
【八】
老婆的丧事办得极不痛快。这让肖老头陷入极度痛苦之中。他不仅再无法与老婆娘家人往来,也与儿子一家处于隔绝状态。肖平口口声声说:“我只有娘,没有爹。爹是别家的人。”
肖平的话,让肖老头心里很受伤,也很难过。他对那天打儿子产生了深深的愧疚。可面对儿子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是自己伤害了儿子。儿子也毕竟是个智力并不健全的人呀!
一段时间,肖老头感到了十分孤独,有一种被死亡的感觉。自从把老婆送上山后,他着实将自己埋在被窝里捂了几天,连米也没沾上一口。后来下床后,他每天就做两件事:一是到老婆的坟地走走,坐坐,对着坟头自言自语说些话,说得泪流满面;二是独自站在村口,望着山头的黑云,怔怔发呆。
那一天下午,肖老头独自站在村口发呆时,突然想起要和李万做鉴定的事。司法所长当时说,不要几天,他就可以和李万去做鉴定的。这一段时间,因为他老婆死的原因,事情一直拖下来了。实在说,他当时是怕去做的,李万娘也不同意他们去做,主要是担心怕伤害他老婆。如今,老婆死了,他们都没有了什么顾虑。他觉得应该弄清事实真相,给李万和他娘一个交待,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想到这里,他心里似乎有些急切。晚上,他给村支书打了电话。
村支书接电话后告诉肖老头,做鉴定的事早已安排好了,因为他老婆的事才放了下来,要做随时可以去。村支书说:“如果你现在情绪稳定了的话,我马上和所长联系,确定好时间后,再通知李万,我们一起去。”
“好的。”肖老头有些兴奋,可他还是没有忘记交待村支书,“一定要保密啊,免得再又生出什么是非来呀!”
“你放心,还是按原来我们说的做。”
村支书的话,让肖老头放下心来。
去做鉴定是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的。
那天,所长和村支书陪肖老头和李万去了鉴定中心。办好手续、抽完血后,医生告诉说,要等五天后才有结果。他们这才舒了口气。
这次,肖老头和李万的接触,两人心理感受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当时,李万着实有点浮躁心理。他见肖老头那样对待自己,确实只想弄清自己的身世。可经过肖老头老婆死亡这件事,反而将他和肖老头的距离拉近了。他觉得,肖老头有点儿可怜,弄清情况,成为他认父的主要目的。同时,他也想为母亲找一个归宿。肖老头更是如此。他原来不同意做鉴定,也确实担心李万讹他。现在,经过回想以往的许多事,他越来越觉得李万娘说的有道理,更觉得李万像自己。他这样一想,不仅心里平和了许多,反而还有了一种欲望。因此,他们这次去做鉴定,就显得非常和善友好。
办完鉴定的事后,李万主动请客。他将所长他们带到一家餐馆,点了几道好菜,买了两瓶好酒,四人一起痛快地喝了起来。
喝酒间,肖老头和李万显得有些沉闷,都没说什么话。倒是村支书很活跃,两杯酒下肚后,话匣子便打开了。他笑着对肖老头说:“这次,如果鉴定结果证实了你们的父子关系,那下次就该你请客了吧?”
“我请客?”肖老头看了一眼李万,挠了挠腮帮子, “我请什么客?老婆死的那阵子,已经闹得焦头烂额,还高兴得起来。”
“这可是两码事呀!”村支书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一件伤心的事已经过去,马上面临的却是双喜临门呢!”
“双喜,你说的哪双喜?”所长也闲不住了,问村支书。“除了认儿子,还有哪一喜呀?”
村支书对所长做了个鬼脸,吃吃一笑,不说话了。
所长没明白啥意思,还想问,被肖老头打断了。
肖老头猜出了村支书的话意,嘿嘿一笑说:“我们支书就是想得远,真是个精明人。不过,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
李万也很快明白过来。他看了大家一眼,说:“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我请客。那时请你们喝个痛快!”
说着,他起身给大家酒杯里斟满了酒。“来,为我们期待的那一天,共同干一杯!”
大家一齐起身,猛干了一杯。
这餐酒,大家喝得十分痛快。
……
鉴定结果很快出来了。
结果证明:肖老头和李万父子关系成立。这让肖老头和李万都万分激动。拿到鉴定书时,李万高兴得抱起肖老头,一连旋转了好几圈。然后,两人相拥着痛哭起来,是那种喜极而悲的哭。
李万边哭边埋怨着说:“爹,你真的好狠心呀!这么多年,你让我娘俩熬得好苦啊!怎么就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呢?”
“儿啊,只怪你爸不是人,让你们娘俩受委屈了。”肖老头也泪流满面,“不过以前,我确实一点儿也不知道呀!你娘可只字未提起过啊!”
“这次弄清楚了,以后可千万别再那样了呢!”李万抹着眼泪说,“你对我娘实在欠的太多,应该很好补偿呀!”
“是,是。一定,一定……”肖老头连连点头。
这时,村支书说:“好了,你们‘双喜’了,高兴了,可别总是让我和所长凉一边儿。快请我们喝一顿吧,也让我俩消消疲倦哩!”
听到这话,李万马上放开肖老头,张开双臂,高兴地跳了几跳,大声喊叫起来:“我请客,大家一醉方休!”
接着,他们又在那天的馆子里喝得东倒西歪。
快醉的时候,所长也明白过来,忙问李万:“我们今天喝的算什么?该不是你说的那天的酒吧?那可是双喜酒呀,应该双倍喝才是吧?”
村支书连忙接茬说:“是的是的,应该双倍喝!”
李万一拍胸脯,说:“没问题,保证你们喝双倍儿!”
说着,他要服务员又拿来了两瓶酒。“今天我就让你们喝双倍!”
这时,肖老头还算清醒。他今天喝得并不多。毕竟,他心里还有事儿。
肖老头一直在琢磨傻瓜儿子肖平。肖平本来就只那么清场,加上他娘死的时候,又受了那样的刺激,他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吗?能认李万娘这个娘吗?肖老头担心,弄得不好,还可能给儿子更大的刺激,怕他受不了,或者,怕他又闹出什么事儿来。因此,他想在事情公开之前,先与肖平进行认真的沟通,让他慢慢接受后,才好说这件事。于是,他说:“这事,大家回去后别先急着说的好。”
“为什么?还有什么可瞒的!”李万没弄懂肖老头的意思,以为他又犹豫或者反悔了,便急切地说,“就是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也高兴哩!”
村支书接着说:“大伯,你还有什么顾虑呀?事情到了这一步,只管高兴宣扬就是!”
“我是担心肖平……”肖老头欲言又止。
“啊,我知道爸的心思了。他是担心肖平哥难以接受。”李万悟性高,很快把握住了肖老头的脉搏,便高兴地说,“爸,你就不必想太多了。哥那儿,我以后慢慢和他沟通吧!”
这时,所长突然将了肖老头一军:“肖老伯不是怕我们喝他的喜酒吧?”
肖老头见他们把话说到了这份上,也不好再说什么。在村里几十年,他肖老头哪里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呢!肖老头想,既然大家都在兴头上,也就没必要让人扫兴。于是说:“好吧好吧,一定先请大家喝喜酒……至于肖平那里,以后再慢慢沟通。”
【九】
很快,李万是肖老头儿子的消息,像山风一样,吹遍了山村的每一个角落。周围男女老少全都知道了。就在人们“啧啧”称奇、频频祝贺、向肖老头和李万讨要喜酒喝的的时候,新的风波还是发生了。闹起事端的,确实是肖平。
肖平开始听到风声并不信,没当回事。那次,娘和父亲吵的时候,他只听到娘说,肖老头和李万娘之间有什么,并没听说李万的事。他觉得别人说的话,有点无稽之谈。可那天,李万却拉着他的手叫“哥”,他才相信真有此事。他顿时落下脸来,不仅没给李万的面子,反而气冲冲跑向舅舅家。他要向舅舅问个明白。
等从舅舅那儿回来,肖平的火气就大了,气也壮了。他首先找到肖老头,劈头盖脸大闹一顿:“我娘刚死,你怎么突然就找了个老婆,还认了新的儿子?我娘的死,是不是你和那个女人联手搞的?你们还想请大客庆贺,是不是庆贺我娘死得好啊?”
肖平的话,问得肖老头眼珠子翻白,一句话也应不上来。
在家里闹过后,肖平又跑到李万家里去闹。他一口咬定,他娘就是肖老头和李万娘合伙逼死的,还把李万也搭上了,说那次在救他娘时,李万就没安好心,那么晚了还非要送县医院,完全是有意让她死。这让李万娘气得差点吐血,当场晕倒在地。
李万觉得肖平简直是胡闹,心里十分来火,架着他便往外推,直到将他推倒在地……
喜事还没来得及办,却闹出了这样的事。肖老头心里感到很沮丧。但他转过来一想,这样的儿子,又能拿他怎么样呢?他的嘴是堵不住的呀!再怎么,将来也要面对。于是,他只好冷静下来,先做儿子的疏导工作。
肖老头和肖平的沟通,经历了艰难的过程。开始,肖平坚决反对认李万的事。他对肖老头说:“你尽做些没屁眼的事。你的孩子怎么会怀到别的女人肚子里去的?以前娘在世时,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是我的兄弟?如今突然冒出这么个事来,稀奇古怪!”
肖平虽然有点儿傻,话却很锋利,句句戳在肖老头的心窝子里。
肖老头又不好霸蛮,只能耐心开导:“别的就不说了。李万是你兄弟,这是事实。你想想,你有个兄弟该多好啊!以前你没有兄弟,有什么难事没人帮你,还有人欺负你。你显得好无助呢?现在有了兄弟,有事他会帮你,别人也不敢再欺负你了。这还要不得?”
“他能帮我?不打我就是好的了。”肖平似乎根本不相信,认了李万作兄弟,别人就不敢欺负他了。并且,他对李万两次打他耿耿于怀。“以前从来还没人打过我,只有他才打我。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他还能保护我?”
肖平总是拗着。这让肖老头有些烦。跟这样的人沟通,真的太难了。肖老头的脑子一下又乱了。他没好气地对肖平说:“好吧,就让你倔。看我今后死了,你怎么办?一家人孤伶伶的,你和儿子又都不是精明人,将来谁管你们的死活啊!”
谁知,肖老头这样一说,肖平的大脑倒像受到了很大刺激,一下竟伤心地痛哭起来。也许,他确实感到了以后自己家的孤独,这才转变了态度。
“好了好了,只要他以后对我好,能保护我们一家,我再什么也不说了。”肖平哭过之后说,“不过,我还是要听听舅舅他们的意见。”
尽管儿子的话还留有尾巴,但毕竟还是转过来了。这让肖老头感到了高兴。
后来,肖平又去了舅舅家一趟,回来再没说什么。肖老头心里就坦然了。
【十】
经过儿子这一闹,李万和他娘及肖老头的情绪一下低了八度。肖平已经成为他们绕不过、搬不开的一块巨石,但又不能不正视他。毕竟,他还是肖老头的儿子,也毕竟,他还是李万的兄弟。因此,他们最后商定,今后无论什么事,要尽量不再刺激肖平。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把请客作了低调处理:只请主要客人和相关人员。以尽量减少对肖平的刺激。
他们形成这样的共识后,很快就确定了宴请的基调:除请李万舅家的人外,肖老头这边基本没请什么人。肖平舅家的人,肖老头要儿子去请过,但没有一个愿意来。肖老头也没有兄弟姐妹,除了儿子一家,再没有什么人。再就是几个村干部,还有司法所长等,一共不到三桌人。
另外,肖老头又想,既然是“双喜临门”,就必须把要做的事做到位。他担心儿子的舅家人,还会借机唆使儿子闹事。那天,他和李万娘商量后,他们去民政部门办理了婚姻登记手续。这才放了心。
尽管如此,请客的那天,肖平还是闹出了事:那天的宴席是在肖老头家里安排的。他家原来的小吃馆,锅碗瓢盆一应俱全,随便就能弄出几桌饭菜。饭菜是李万娘操持的。她的一手厨艺不错,菜肴安排得也很丰盛,每桌都安排了十大碗。香喷喷的饭菜和人们热闹的谈笑,把整个小屋闹得热气腾腾。
肖平再次闹事,就在这个时候。
当时,人们已经坐上了桌,正准备高高兴兴喝喜酒,肖平带着妻子和孩子进来了。肖平进来时,胸前抱着一个大黑边镜框,镜框里是他娘的遗像。肖平几步走到最上方的桌前,将他娘的遗像放在桌子上,将一把椅子拉开后,带着妻子和孩子一齐跪在桌前,对着遗像连叩了三个响头。
肖平边叩头边拖着哭腔说:“娘,你可坐好了,别让人家占了你的位置。”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在坐的客人们都惊住了。没人想到会出这种事,都不知道怎么才好。
肖老头见状,很快落下脸来。他瞪了儿子一眼,忙走过去,将前妻的遗像拿开。哪知,肖平一下从地上站起,一把扭住了肖老头的胳膊。
肖平气愤地说:“你凭什么将我娘赶走?她还是你老婆呢!你请客,为什么就不要她参加?太黑心了吧!”
见这种情况,客人们都纷纷劝肖老头:“算了算了,你要理解儿子的心情,请伯母上坐是好事。应该的,应该的。”
肖老头差点气得吐血,但也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
这时,李万走过来,将肖老头和肖平分开。然后,将肖平娘的遗像放到神龛上,再到厨房装了一碗饭菜,倒了一杯酒,点了三根香,放在遗像前,而后朝遗像作了三个揖。这样才算安抚了肖平。一场不愉快的事,就这样平息了。
不过,有了这场插曲,这餐酒大家都喝得很冷静,没有半点高潮。所长和村支书两人坐在一起,相互敬酒,闷闷地喝着,再也没提起说要喝双倍酒的事了。李万舅家的人也是一脸的土灰色,匆匆吃了几碗饭,灰溜溜地走了。
李万娘连桌也没上,做完饭菜后,就走后门悄悄溜走了。经过几次重挫,李万娘再也受不住了。她发誓说:“不管以后怎么样,我是不会再跨进肖家门坎一步的。”
肖老头又一次感到了压力。一头是他欠了几十年情债的李万娘,他再也不能欠她的了;一头是自己的傻瓜儿子一家,他又不能不管;两头都割舍不下。他感到不好怎么来维系这种关系。他的脑子又开始乱起来。
那天,李万突然给肖老头出了个主意:“这样吧,爸,你干脆住过去陪娘。我们一家三口住到你家里来,也好照应一下哥哥他们。”
看着李万十分诚恳的样子,肖老头眼睛一热,差点流出泪来。他这才感到,李万确实是个很精明、很有责任心的好儿子。今后家里的事,有李万来支撑,他就放心了。
不久后,李万一家三口就搬到了肖老头的房子里。肖老头和李万娘住到了一起。
【十一】
从那以后,肖老头的家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种平静,是一种新支架支撑起的平静。李万和他娘成了这个支架中的重要支点。但真正起顶梁作用的还是李万。
李万把肖老头看得特别重,很亲近他,没事的时候,总是陪他喝几杯。有时候,他还将娘也拉上,说是要肖老头为他娘喝“陪罪酒”,说得嘻嘻哈哈的,弄得肖老头和李万娘都有点不好意思。
而对肖平,李万不知使了什么魔法,简直让他变了个人样。
肖平对李万,一改往日那种不理不睬的态度,变得很热烀起来,总是很热情,“老弟老弟”叫个不停。还经常对别人说:“李万就是我亲弟弟。他应该叫肖万。”
而对李万娘呢,肖平更是出人意料的亲热。见面就亲亲热热地叫“娘婶”。
“娘婶”这称呼,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让李万娘心里满是欢喜。她以前发过的牢骚话,一下子也被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肖老头和肖平之间,还是往日那样不冷不热,儿子不管老子,老子也不管儿子,互不搭界儿。有时一句话不投机,两人的眉毛就都竖起来了。这让肖老头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说儿子傻吧,他又知道对李万和他娘那么好;说他不傻吧,他对自己的父亲又很冷淡,有时甚至很敌视。真弄不清这傻瓜蛋究竟怎么回事。这和李万比较起来,区别太大了。肖老头觉得,这似乎不能全用“有病”来解释。那又是为什么呢?
这事,在肖老头心里一直磨蹭了一段时间。一天夜晚,肖老头突然做了个梦。他梦见前妻对他说:“你不要总是和肖平过不去。他能叫你一声爸,算是抬举你了。他其实是你哥的儿子……”
肖老头惊醒后打了个寒颤。他弄不懂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就是这个奇怪的梦,让他回想起了曾经的往事……
原来,肖老头的娘怀他时,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另一个先出生,成为老大,他后出生,成为老小。两人长相一模一样,高矮胖瘦,鼻子眼睛眉毛嘴巴,以及声音,都没有任何区别。直到他们长大后,父母也分不清谁是谁。那年,由大人们做主,将他们的姑表姐,定给了他们中的老大。“老大”是父母叫的。可表姐直到婚后也没弄清谁是大的。结婚那天,兄弟俩还争着都要做新郎。可婚后不久,“老大”突然死了。为了不影响家庭,父母商量后一口咬定,死的是小的。这样,肖老头就堂堂正正做起了丈夫。不久后,妻子便说怀上了孩子……
难道……肖老头突然有了要弄清肖平身世的想法。那天,他将李万叫到一边,把以往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说了。
李万听后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肖老头年轻时,还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
李万帮肖老头认真分析了亲子鉴定做与不做的利弊。他觉得,肖老头和肖平做亲子鉴定,还是和自己当时的情况不一样。他分析说:“当时是我主动要求去做的。之所以要做,自己完全是为了证实身世,并不担心失去什么,是与不是,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而现在,肖平不可能主动要求去做,他也从来没怀疑自己的身世,不存在要证实什么。而一旦做了,证实他不是你的亲子,那不仅会造成他巨大的心理伤害,让他感到更加孤独,而且还会造成他与你的严重对立。肖平甚至会认为,是你和我娘俩故意排斥他。”
肖老头听着,沉默了。
“其实,根据你所说的情况,无论肖平的父亲是不是你,弄清楚意义并不大。因为,你和你兄弟原本就是一个卵子裂变成的两个人,如果没有裂变,肯定就是一个人。你的他的就那么回事。再说,你的那个兄弟已经死了多年,就是弄清楚了,对他也毫无意义。有那个必要吗?”李万接着又说,“你就只当自己多了个儿子吧!”
李万是从医学的角度,给肖老头解释的。肖老头虽然不懂医学,但道理还是让他信服。不过,有了李万以前的事,他还是觉得弄清楚的好,心里踏实,不会把疑问带进棺材。当然,无论结果怎样,他都不会对任何人公开,更不会不承认肖平这个儿子。毕竟,即使不是,肖平也还是自己同胞兄弟的后嘛!
李万听了肖老头的话,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妥。于是,父子俩商定后,在没让肖平知道的情况下,还是去做了鉴定。
那天,趁肖平感冒的机会,李万带着他和肖老头进城,让他们把鉴定做了。他们做了两项:一是亲子鉴定,一是亲权鉴定。
李万悄悄告诉肖老头:之所以要做亲权鉴定,就是如果亲子鉴定证实,他和肖平不是父子关系,那么,就看亲权鉴定他们是不是亲缘关系。如果是,那就证明,肖平确实是肖老头兄弟的儿子。
很快,鉴定结果出来了。结果正如李万说的那样:肖平不是肖老头的亲子,他俩只有亲缘关系。这让肖老头心里全明白了。
自那时起,这事只有肖老头和李万知道,连李万娘也没告诉。他们担心李万娘知道后,会另眼看待肖平。当然,肖平更是蒙在鼓里。因此,这件事,对他们家庭没有造成任何不利影响。李万和他娘与肖平的关系还是那么融洽,往来还是那么亲近。肖老头对肖平反而亲近了许多。很多事,他都不再与肖平较劲,尽量让着他。两人少了往日的对立,靠得更近了。
那天是李万娘的生日,李万没有请其他客人,只请了肖平一家。
饭桌上,李万娘和肖平一家都没喝什么酒,只有李万陪肖老头喝。喝着喝着,两人都有了醉意。这时,肖老头来了兴致,突然问李万:“你以前不是说我种不好么?可现如今呢?”
李万不知肖老头怎么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竟一时无法回答,脸一下子红了。
李万娘没明白意思,瞪了儿子一眼说:“难道以前还用这样的话,伤害过你爸?真不懂事哩!”
李万有点尴尬,嘿嘿一阵傻笑。然后岔开题说:“不过,我后来还是弄清楚了。我说遗传病,倒是一点儿也没错。”
“那……”肖老头眯起眼睛,望着李万。
“其实遗传病有多种。近亲结婚也是祸根。”李万很认真,压低声音说,“听说,你们……都是姑舅表结婚。所以……”
肖老头特别欣赏李万用的“你们”这个词。一个“你们”,对李万娘和肖平两口子,简直就是一道模糊数学题。
肖老头心里暗骂了一句:“狗日的,真是个人精儿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