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和龙虎闹矛盾有些时候了。他们父子矛盾的交点,是为了爹曾经对娘的一个承诺。
前年底,龙虎带着妻子和孩子,高高兴兴回家陪爹过年。这些年,龙虎和妻子一直在外打拚,连孩子也跟着在那里读书。一家人平常很少回来。只有到了年关放假,他们才能与爹团聚。爹一个人在农村老家守着一栋空房子,生活很清闲,也很孤独。因而,龙虎每次回家,都很珍惜与爹团聚的机会,希望能给他带来一些欢乐和喜悦。可没想到,那次他们刚回到家里,龙虎却遇上了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事实:爹和村东头的张寡妇住在了一起。
得知情况后,龙虎像当头挨了一棒子,懵了。
张寡妇的男人是去年才死的。她比龙虎只大几岁,孩子和龙虎的孩子也差不多大小。爹要与这对似女像孙的娘俩在一起适不适合,龙虎心里自然有话要说。可最让他难以容忍的是,爹当年对娘是有承诺的。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龙虎越想越来气。他将爹叫到一旁问究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爹一点也不否认自己与张寡妇的事。他说:“我就想有个家。”
“你想要什么样的家?”龙虎忍不住了,大声质问起来,“有儿媳,有孙子。吃穿不愁,清闲自在,还供你钱花。难道这还不算是家?真的生得贱!”
龙虎本来是个孝子,历来对爹很尊重。用“生得贱”这样的重话指责爹,还是头一次。这让爹感到很心寒,也无法接受。
“我就是贱命。抚养了儿子抚养孙子,如今却是一个孤怜怜的人。”爹很伤感,脾气犟了,“只怪我这把骨头贱,偏偏还这么硬朗。要是不中用了,哪里还用得着让你也说贱?你要是再说,我就要贱到底!”
“不管怎么贱,都不能这么个贱法。”见爹使起了牛性子,半点不认错,龙虎心里更加窝火。他只好把娘搬出来。“你这么做,对得起我娘吗?你当时对娘是怎么承诺的呀?你说一定不会离开这个家、让家散了。可如今……”
爹也承认,自己以前对妻子确实有过承诺。在妻子最后的时刻,看着她恋恋不舍的样子,他确实是拉着她的手,说过不会让家散了的安慰话,好让她放心走。可是,妻子死后这些年,他作为一个男人,又当爹又当妈将儿子拉扯大,让他成家立业,如今连孙子也七八岁了。应该说,自己已经兑现了对妻子的承诺。再说,儿媳孙们都走了,一直留着他一个人守着空屋,不但闲得无聊,也孤独得可怕。这样的家,对他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我心里,这个家已经不存在了。我身体还好,总不能就这样憋死。我还是要寻找生存的出路。”说着,爹已经泪光闪闪,声音哽咽。“……我想,如果你娘在天有灵,也是会原谅的。”
“原谅,娘凭什么原谅?你对她承诺的事都不兑现,还要她原谅,说得出口?”见爹半点没有悔意,龙虎说得更狠了。“如果你说娘会原谅你,就拿出她的承诺来。拿不出,就休想走这一步!”
爹顿时哑了。显然,妻子当时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承诺。
那次,父子俩狠狠吵了一架,闹得不欢而散。一家人连年也没过好。
尽管儿子说了许多狠话,可爹依然没有改变自己。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家了。他需要的是另外一个家庭的温暖生活。等儿媳们一走,他依然又住到张寡妇家里去了。
这让龙虎气愤不已。在电话里,父子俩经常争吵不断。可再怎么吵,龙虎也遥控不了爹。父子之间的隔阂更深了。
第二年回家过年的时候,龙虎连家门也未进,就直奔张寡妇那儿,将爹拖了回来。父子俩吵闹一番后,龙虎使出了狠招。他将爹锁在了睡房里,像看管犯人一样管制起来。每天除了由孩子从门缝递送茶饭外,让爹连见外人的机会也不给。
见此情景,儿媳妇惠敏觉得很过意不去。她有些同情爹。
惠敏劝龙虎说:“怎么能这样呢?他是你爹呀!”
“爹又怎样?他想背叛我娘,还算是爹吗?”龙虎不以为然,“你看,都快六十的人了,还要去上别人家的门,为人家养小。对得起我娘吗?”
“爹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也不容易。你娘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如果他还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也未尝不可。我们做儿媳的,还是应该顺着他吧,何必看得那么严重?”
“那怎么行呢!”龙虎很激动,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当时对娘是有承诺的,有承诺就应该兑现嘛!”
“嗨,人都去世了,还要什么承诺呀!”惠敏是很通情理的女人,她深知老人心中的苦闷,继续劝说着,“只要他愿意,就随他吧!已经这个年纪了,还能活多久?”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龙虎突然发起飙来,“你娘们懂个屁,少罗嗦点!”
面对丈夫的淫威,惠敏不好再说什么。
每天夜里,惠敏还是悄悄将门锁打开,想让爹独自到外面转转。可爹也很倔,再也不肯出门一步。就这样,他们父子俩对抗得更加厉害。
经受过几次沉重打击,爹感到更加孤独,变得更加沉默。面对儿子的横蛮,他再也不好往张寡妇家跑了。儿媳们走后,为了排除内心孤独,他每天就自个儿到亡妻的坟地去转。
亡妻的坟地在离他们家不远的山头上。坟前山下是一塘清水,碧绿见底;后山是一片森林,树木参天,枝叶茂盛;有许多白鹤在那里栖息、飞旋。以前别人说,那里是一块风水宝地。那时,爹听了,心里很是滋润、踏实。
可如今,爹去的时候,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好心情。心里多出了许多惆怅和痛苦。每次去,他总是要扑倒在亡妻的坟头痛哭,倾诉心中的思念,排解心头的苦闷。
一天,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他梦见了亡妻。亡妻望着他一脸痛苦的表情,很同情地对他说:“你如今实在太孤独,还是走吧!”
“我哪能走得了啊!儿子说我当时对你承诺了的,死活也不让我走呀!”爹泪流满面,抱住亡妻痛哭,“你当时怎么不给我这样的承诺呢?”
“那我现在已经承诺了呀!”亡妻也泪水涟涟地望着他。
“不行。”爹叹了口气,低下了头,“儿子不会相信的。”
“那好说,哪天你将儿子叫到我的坟地来,给我燃放些鞭炮,烧点纸钱。到时候,我会变成一只白鹤,从坟头的草丛中飞起,那就是我对你的承诺。你就可以走了。”
……
爹醒来后,反复琢磨着梦里亡妻对他说的话,终于有所领悟。他决定按亡妻的指点去做。
过后不久的一天,爹终于给龙虎打了电话。他将梦中亡妻的话,给儿子说了。他说得活灵活现,情真意切,似乎事情真的发生过一样。
爹还说:“不是说你娘没有承诺么?这就是承诺。”
龙虎一听,觉得爹越老越糊涂,越老越荒唐。不说这梦是否属实还难说,就是真如此,也不过只是他所思所想的心理反应,是一种幻觉而已。哪里能当真呢?
“别胡思乱想好不好?”龙虎冷冷地对爹说,“连一个梦也可以当成承诺?真是天大的笑话。赶快死心吧,我可没时间和你做游戏。”
谁知,爹这次倒挺认真,较上了劲。
“如果你还不信,就马上回来,我们一同去你娘的坟地验证。如果没有的话,我再什么也不说了。”爹态度很坚决,话也说得很硬气。“如果你不回来,就别再怪我不守信用。以后,你也别想再干预我的事。我们一刀两断!”
听着爹的话,龙虎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嗨,真是个老顽固,不到黄河心不死呀!”
“是不是爹脑子有些乱了。”惠敏知道后,开导龙虎说,“我们回去吧,就按他说的去做,免得老人家心里总搁着事儿。折磨久了,真的还怕出事。”
龙虎拗不住,只好答回家一趟。
清明节的前两天,龙虎带着妻儿回来了。龙虎特地买了十几捆鞭炮和纸钱,心想,也正好去给娘上上香,烧点纸钱。这些年,自己一直在外,平时没时间去祭拜娘。同时,他也听信妻子的话,依爹一次,好让他早点从幻觉中走出来,彻底死了这条心。
那天下午,龙虎开着小车,将爹接到了娘的坟地。
上了香,燃放起了鞭炮。顿时,整个坟地鞭炮声隆隆,烟雾弥漫冲天,让人眼睛也无法睁开,连后山树上的白鹤也被熏得到处乱飞。
望着天空飞翔的白鹤,龙虎得意地笑了。心想,这些白鹤都在树林中,娘的坟地哪来什么白鹤飞起?他相信,爹这次一定会彻底收心了。
想到这里,龙虎再也不愿管爹的事,就自个儿带着孩子,跪到娘的坟前烧纸钱去了。
就在这时,奇迹果然发生了:烟雾中,突然一只白鹤扑扇着翅膀,从娘的坟头草丛中冲天飞起,一边飞一边鸣叫着。那声音仿佛在说:我走了,你走吧……
看到眼前的一幕,龙虎顿时懵了。他感到很愕然,难道……慌乱中,他连忙站起身,朝白鹤飞去的方向奔跑起来,边跑边大声叫喊着:“娘,真的是你吗?你真的是在答应爹吗?”
回应龙虎的,还是白鹤一声声的鸣叫:我走了,你走吧……
那只白鹤很快与空中飞旋的鹤群汇合在一起。望着飞向远方的鹤群,龙虎久久陷入了沉思。他像做了一场梦。
惠敏一直站在一旁静静观看。刚才,烟雾中发生的事,她还是觉察出来了,但没说。她是真心希望爹能幸福的。
这时,惠敏走到龙虎身边,拉了他一把,提醒说:“娘走了,爹也该走了。我们回去吧!”
看着仍木呆呆站在娘坟头的爹,龙虎突然眼睛一热,泪水滚落下来。他飞快跑过去,双膝跪在爹面前,抱住他的双腿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