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是出名的女汉子,没人见她哭过。别人说,梅花的眼泪金贵。婆婆王妈却说,她心硬,眼泉是枯的。
海生死的时候,才三十岁。儿子英年早逝,王妈感觉天都塌了,哭得死去活来。可作为妻子的梅花,哭的理由更多:往日恩爱的夫妻,说散就散了,叫人心疼不?还有老娘和刚上学的儿子,生活重担将全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哪天才有出头之日?
可梅花一声没哭。她眨巴着干涩的眼睛,一门心思找人帮助料理海生的后事——搭灵棚,垒台子唱夜歌……车轮子样转着。转到深夜,才坐到海生棺材旁边,迷糊一阵。第二天清早,又开始转……直到把海生送上山,她才倒在床铺上,睡了一天一夜。
王妈很心寒,边哭边埋怨海生:“儿啊,你也活该!当初,娘那么阻止你们,你只当耳边风。如今,死了也讨不到她一滴眼泪……”
海生和梅花恋爱,王妈确实不看好。梅花生就男儿性格,脾气硬,嘴快,说话做事都不让人。和性情柔弱的海生,简直不是一个笼里的鸟。王妈告诫过海生:“今后和她一起过日子,有你受的!”
那时,海生听不进妈的话。他被梅花的美貌吸引住了。梅花百里挑一的漂亮,人见人爱。海生像喝了迷魂汤,谁也无法改变他。
王妈转不过这口气,心里堵的难受,很快病倒了。
没了海生,家里顶梁柱倒塌,梅花的压力可想而知。她在附近生态经济产业园打工,整天很忙;家里的田地,又要挤时间耕种;孩子上学,也要侍候;病床上的婆婆还要照管……梅花忙得不分日夜,累得天昏地黑,烦恼也渐次增加。王妈料定梅花会哭。可她还是没哭,实在累了烦了,就扯开喉咙吼上几嗓子。
一天,儿子缠着梅花要钱买糖吃。梅花手里没钱,儿子哄不应,就吼起来:“只会张嘴要吃,哪来那么多吃?再要,就只能啃我骨头了!”
儿子被吼住了,王妈心里也有了疙瘩。这不是指桑骂槐埋怨自己吗?王妈心凉了,就想劝梅花离开。
傍晚,梅花收割完稻子,回来时,天色已大黑。刚进屋,她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一身像散了架,半天动弹不得。
见势,王妈强撑着病体走过去,对梅花说:“孩子,别霸蛮了。身体要紧啊!”
梅花眨巴着干涩的眼睛:“不撑又能怎样,一家人还要生活吧?”
“去找个人吧,”王妈沉着脸说,“免得我拖累你。”
“我找人容易。”梅花盯着王妈,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您……怎么办?”
难道,梅花还在操心她这个婆婆?王妈一听,心里打起鼓来。
王妈抬起眼皮,仔细打量着梅花:原来身子健壮的梅花,如今瘦得像一片枯槁的荷叶;白皙的脸蛋,渐渐变黄变黑……想起丈夫死的那会儿,自己也才三十岁。海生和孙子如今的年龄也差不多。当时,还有公公婆婆关照,兄弟姐妹帮助,她熬掉几身皮,才把海生拉扯大,多不容易啊……如今,梅花这一代是独生,连个商量事的人都没有……她才二十八岁,日子长着哩,又能撑多久?
一阵将心比心,王妈心里淌起了血,口气也随之改变了:“还是找个人吧,不然,你撑得太苦了。”
王妈原来劝梅花走,是不想受她的气;眼下再劝,是真心为她着想。
“丢下您,”梅花直摇头:“我对不起海生。”
“别管我。”王妈流着泪说,“我会……去村敬老院。”
梅花没再吭声,叹了口气,默默起身去做晚饭。
看着梅花轻飘飘的身影,王妈着实坐不住了。过了几天,她悄悄去联系了敬老院。
那天晚饭后,王妈还没来得及说联系敬老院的事,梅花却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自己找好了人——对方是她初中的同学,丧妻一年,住地不久前划归生态经济产业园区,本人也在园区上班;家境不错,有一孩一栋二层小楼,正缺少主家的女人。
梅花开心地说着,脸上有了笑意。
王妈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也把联系敬老院的事说了。
“您……真要去那里呀?”梅花感到一惊,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你们走了,我也要考虑以后的生活。”王妈说着,低下了头。
“跟我们一起走。”梅花还是一点不拖泥带水。“这是我和同学说好了的。您和我们一起过去,这是前提条件。”
梅花的话,触动了王妈另一根神经。她愣住了。
“别管我……”王妈抬起头,牵起梅花的手,哽咽着说,“只要你和孙子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行,”梅花说,“要走,我们一起走。”
见梅花的话没有商量余地,王妈只好摊牌:“孩子,婆随媳改嫁……没听说过的事……”
“妈,海生走了,我就是海生。”梅花很快明白了王妈的意思,突然双膝跪地,号啕大哭,“您不是随儿媳改嫁……您是……搬家啊……”
梅花终于哭了。她最后的话,是和着泪水哭出来的。
王妈再也挺不住,鼻子一酸,泪水涌出眼眶。她抱住梅花,婆媳俩相拥着,痛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