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于江海沉默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这件事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和乡亲们说。毕竟闹灾荒的年月刚过,这两年乡亲们年年累死累活的干,才刚刚吃上一口饱饭啊!
礼堂里的人也都看着于江海,隐约觉得这件事似乎很难办,不然以于书记的性格,绝不会思考这么久。
于江海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可又不得不说。“我想和父老乡亲们商量一下孙富贵一家的安置问题。”
原本安静地人群有一点骚动了,有人开始嘁嘁喳喳的议论起来。
提起孙富贵,红旗大队的每个人都很了解。那是去年的深秋,秋收已经结束,天气很凉。红旗大队里来了一家讨饭的人家儿:爹妈带着三个孩子。孙富贵和老婆玉兰刚过三十岁,又带着一儿两女三个孩子,大儿子十岁,最小的女儿才五岁。一家五口除了玉兰外,每人都赤裸着上身,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儿。灾荒年到处都缺粮挨饿,孙富贵一家一路从山东讨饭到了大东北,大人孩子都饿得皮包骨似的有气无力。又是到了要入冬的时节,一家人冻的瑟瑟发抖。红旗大队一些善良的乡亲们虽然很可怜这一家人,可是又没什么办法,只是尽可能的从自己嘴巴里舍出一点吃的暂时救济一下。于江海是去村口的磨坊时看到蜷缩在树底下一堆乱草上的这家人的。简单的了解一下情况后,于江海赶紧把他们领到了大队部,让他们在火炕上暖和了一会儿。知道他们在东北没有一个亲人,只是漫无目的的乞讨后,于江海叫来了大队的几个主要成员,最终决定让他们暂时住在马棚里,顺便还能帮助饲养员看管牲口,也能度过即将到来的冬天。
因为富贵一家来的时候每个人只穿着一条大裤衩儿,所以从这个时候起,村里人就直接把孙富贵叫孙大裤衩子了。虽然有点儿不雅,但是对于能容留自己全家人的红旗大队的乡亲们,孙富贵还是接受了这个称呼。每次有人喊他的时候,他总是很爽快的答应着,脸上还带着憨憨的笑。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于书记,没有大家伙儿的收留,他和老婆,还有三个孩子,可能就要冻死饿死在东北这块土地上了。
今天,于江海在全村大会上提起了这个名字,大家一下子就猜到了于书记心里的想法。因为在这之前,于江海已经决定收留了孙富贵这样逃荒过来的五户人家了。红旗大队就那么些土地,每年就打那么些粮,增加一个外来户,就要从全村人的嘴里再抠出来一点儿口粮。但是大多数善良的老百姓还是支持了于江海和大队的决定,只有那么个别几个人在背后嘀嘀咕咕的不高兴,又不敢当面说出来。
“孙富贵一家呢,大家伙儿都知道了,讨饭过来的,在咱们这待了有小半年了。人也老实厚道,干活也勤快,再说咱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小的三个孩子跟着要饭,挨饿受冻啊。”老村长先开了口。
“我没啥说的,省一口吃的就能救了全家人的命,挺一挺难关也就过去了。”张狗剩儿在下面接了一句。
“就是的,咱们扎紧一点儿裤腰带,咋地都省出来了。”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的应和着。
离火炉最近,也是最热乎的位置上,挤着三个脑袋,也在小声的嘀咕着。其中有一脸横肉,小三角眼睛的刘福来;麻子脸的何大柱;还有长着鹰勾鼻子的贾仁义。三个人平时总在一块儿打连连,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而刘福来是这三个人里的主心骨,再加上一肚子坏水,心黑手狠,所以背地里乡亲们都叫他刘胡来。
“这算他妈什么事啊,又他妈弄来一户,这不是拿咱们的口粮去给他自己买好名声吗?”刘胡来眨着小眼睛说着自己心里的小九九儿。
“可不是咋地,最后吃亏的都是咱们小老百姓。再这么下去不还得饿死人嘛!”贾仁义和何大柱随声附和着。
感觉到了这里的气氛不对,村民们把目光投向了他们,于江海也目光冷冷的扫了他们一眼。对这几个人他太了解了。背景不干净劣迹斑斑不说,还整天在村里阴阳怪气的,红旗大队的任何决定他们都有说上几句风凉话。尤其是这个刘胡来,于江海和他们家还有很深的一段渊源。如果自己不是干部,不是有党的纪律,早就不容他在村子里煽风点火了。
于江海深吸了一口气:“乡亲们,自从我来到红旗大队,算上孙富贵一家,已经收留了六户人家,多了二十几口人吃饭。村里刚刚度过饥荒正缺粮呢,把困难让大家一起分担,我也于心不忍呐。可是我想他们虽然是外来的,那也是我们的阶级弟兄。如果能活下去的话,我想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拖娘带崽儿的出来要饭。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不管吧。要是大伙儿不反对,还是老办法,开春盖房子,户口问题我再去公社上面请示。张会计记上点儿,借五块钱给富贵家里填点东西,我开工资了再还上。乡亲们同意吗?”
每次都是这样,五块钱对于他于江海一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家里就他一个人挣点儿工资,糊口都费劲。四个孩子也经常被饿的叽哩哇啦的,大家伙儿也都看见的,还能说什么呢?
“同意。”
“同意。”
“那好,我谢谢乡亲们了,散会。”于江海说完转身走向了台脚的侧门。
乡亲们目送着这个表面上特别严肃,不苟言笑,实际心地又特别善良的书记离开了会场。但于江海没想到的是,因为他的善良,却给自己在后来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祸根。
二 英雄救美
虽说于江海是县里面派过来的干部,但是从他的爷爷开始,到他的少年时代,都生活在离红旗大队几十里地远的王家窑,大家伙儿对他的身世还是很了解的。
当年,于江海的爷爷跟着全家从老家山西太原逃荒来到了王家窑,并在这里落了户。盖起草房,打猎捕鱼,开荒种地,渐渐地把日子过了起来。
那时候的东北遍地是宝。虽然到了冬天就是西北风,大烟儿炮可劲儿的吹,天寒地冻的,但是却有着一望无边流油的黑土地。山上跑着獐狍野兔,河沟里鱼虾成群。“棒打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对于那些在南边儿饿得快没了命的逃荒者来说,这里到处都是吃的,简直就是天堂一般,所以大批的逃荒人一茬又一茬的涌进了这里。于江海的爷爷就是跟随第一批拓荒人来到东北的。日子安稳下来之后,他还为自己娶了媳妇----一个从山东垦荒过来的人家的闺女。转过年,他们迎来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后来于江海的爹---于家旺。给孩子取这个名字,是指望老于家以后能够安安稳稳,人丁兴旺。只是因为后来的一次意外,于家旺的娘回娘家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打鱼的冰窟窿,坐下了寒病,以至于无法再次生育,于家旺就成了家里的独苗。不过这个三口之家却也一直过的其乐融融,和和美美的。男人耕作,女人持家,孩子也健健康康的长到了十八岁。
成年之后的于家旺出息的格外健壮、俊朗。这几年跟着爹下地种田,上山打猎,不管做什么,都是十里八乡响当当的一把好手。虽然没有机会读书,但也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用村里老人的话说,是一个特别仁义、能干的孩子。和他爹一样,正直,还有一点儿倔脾气。
这年刚刚入秋,地里的苞米黄豆还没有收,正是山上的狍子、野猪下山抢食的时候。和往年一样爷俩轮流着看护着,以免辛辛苦苦忙活了一年的收成被糟蹋了。
这一天早上,家旺爹发现地头儿下的套子里困死了一头肥壮的公狍子,就赶紧吩咐儿子推上手推车去二十几里外的县城卖掉,再换回点儿盐和布料。孩子长得快,原先的衣服有点挤挤吧吧的了,趁着没收地,孩儿他妈好给家旺赶一身新衣服换上。
年轻人腿脚就是麻利,太阳还有老高呢,于家旺已经推着车走在回家的路上了。车上有爹妈让自己买的盐和染成蓝色的粗麻布,还有他给爹打的一壶酒,给妈买的一条头巾。这次抓到的狍子个儿大,卖的价钱也好。
家旺正吹着口哨儿路过一片松林的时候,突然听见前面不远一个女子尖声喊了一句:“离我远点儿,你们两个坏蛋!”同时又隐约传来男人猥琐的笑声。
感觉不对劲儿,于家旺推车跑了过去。远远的看见是两个混小子在纠缠一个女孩子。姑娘已经退到了小路边的草丛里了,两个家伙还在对她动手动脚,并且满脸令人厌恶的嘻笑着。姑娘被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撕吧不过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只能继续倒退着,眼睛红红的,眼泪马上都要流下来了。
这个姑娘家旺是认识的,前村李家的二闺女,好像名字叫小翠儿的。年纪嘛,也应该有十七八岁,白里透着粉的脸蛋儿,细长的眉毛,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玲珑的鼻子,嘴角微微上翘,扎着一条到腰间的辫子,是这附近数一数二的漂亮闺女。有两次路上见到她的时候,于家旺还忍不住偷偷地瞄上了几眼。虽然目光没敢多做停留,也觉得心慌慌的跳得飞快。
“你们住手!别欺负人家!”于家旺大喊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手推车跑了过来。
看着身强体壮,一身豪气的于家旺逼到眼前,自觉有点儿心虚的两个混球儿后退了一步。
“嘿,想嘎哈?英雄救美呀,还是看这个小丫头片子长得怪好的,也想插一腿,和我们哥俩争一下儿?”其中一个灰眼珠儿,头发微黄的小子阴阳怪气的嘲讽了一句。
“别他妈嘚瑟,找死啊?麻溜滴给我滚犊子!”矮壮胖子说话倒是透着一股狠劲儿。
“你们两个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冲我来!”于家旺毫不退让,正气凛然。
终于盼来了救星,小翠儿趁着两个小流氓分神的时机赶紧的靠近到了家旺的身后。由于害怕和紧张,她的呼吸有点儿紧促,这让家旺更生出一种保护欲望。
“呦嗬!你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仗着自己这多一个人,灰眼珠儿上前一步,伸手来扯家旺的脖领子。在他的手还没有碰到自己的时候,家旺突然一把抓住了灰眼珠儿的手腕,顺势一个反拧。这几年跟着爹打猎种田,家旺已经练出了一把好身子骨,一头小牛都可以摔倒,何况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
“啊!”一身惨叫,灰眼珠儿疼的跪了下来。“疼,要折了!你给我松开!”灰眼珠儿这时候还在装着硬气。
见势不妙,矮壮胖子猫腰从路边草稞儿里捡起一根小臂粗细的枯树干,搂头照着家旺的头抡了下去。
“小心!”小翠儿吓得失声尖叫了起来。
赶紧的撒开灰眼珠儿的手,于家旺侧身一闪,同时用左手抓住砸过来的棍子顺势一领,右手的拳头奔着胖子的胸口就是一下。
“哎!”胖子挨了一拳,一个趔趄,手里的棍子也到了于家旺的手中。
由于刚才胖子下手的劲儿够狠,于家旺的心里也火了起来,用手里抢来的棍子对准了胖子的屁股就是一下。
胖子又是一声惨叫。“哎呀妈呀!”一栽歪身子坐在了地下。
三
眼见胖子被于家旺打了屁股,灰眼珠儿赶紧窜到胖子身边把他拉了起来。知道两个人加起来也是不人家的个儿,何况现在人家手里又多了家伙呢?但是就这样认输又不甘心,自觉很没面子。
灰眼珠儿指着于家旺:“小子,我今天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嘴上硬气着,两个人还是转身跟头把式的跑了。
“我等着你又能咋地?下次干坏事别让我碰上,不然我还揍你!”于家旺把手里的木棍朝着两个家伙身后扔了过去。“桄榔”一声响,俩小子吓得一哆嗦,跑得更快了。
家旺转过身看了看身体还有点儿发抖的小翠儿,“你没事吧?”
小翠儿点点头。“嗯,没事了。谢谢你家旺哥,今天多亏你了,要不就……”小翠儿没好意思再说下去。
“咋地?你认得我呀?”家旺有点儿意外。
“咋不认得呢?前后村住着,我见过你,知道你叫于家旺。”小翠儿说完咬了一下嘴唇。
“嘿嘿。”家旺憨憨的笑了一下,“我也见过你,是叫小翠儿吧?”
“嗯,我是叫小翠儿。”小翠儿没有了刚才的紧张,脸红红的笑了。“哎!家旺哥,你的手出血了!”
家旺一看,原来左手刚才被胖子的棍子扫了一下,破了一块皮。不过为了对付那两个混球,竟然一直没觉得疼,现在被小翠儿一说,才觉得有些疼痛。
“才破了一点儿皮,没事的。”庄稼人,平时难免磕磕碰碰,家旺倒是满不在乎。
“净瞎说,能不疼吗?”说着话,小翠儿从自己衣襟的里面撕下一块布条,不由分说,抓过家旺的手包扎起来。
第一次碰到陌生姑娘的手,于家旺感觉整个手臂,甚至全身都麻麻的,真的感觉不到疼了,心又一次慌慌的跳了起来。
因为两个人是同路,包扎完伤口,就边走边聊,沿着小路一起回家了。通过交谈,家旺知道了小翠儿是去姥姥家回来,不想却碰上了这两个二流子,差一点儿就吃了亏。说来也巧,正好被家旺遇上了。家旺一边走一边回味着刚才灰眼珠儿说过的四个字:英雄救美。他从说书先生的口中曾经听过这样的桥段,没想到今天真的让自己赶上了。他现在真的希望回家的路远点儿,再远点儿......
快走到小翠儿家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一个男人的身影站立在大门口。“翠儿啊,咋才回来呢!”喊话的应该就是小翠儿的爹了。
“爹,没啥事。”小翠儿答应了一句。
家旺也朝着小翠儿爹的方向点了一下头,和小翠儿告辞道:“你到家了,我也该往回走了。”
“你不进家来坐坐?”小翠儿抬头问。
“不去了,我得快点回去,要不爹妈该等着急了。”说完,家旺推着车继续赶路了。远远的回头,看见小翠儿和她爹说着什么,还朝自己的方向指划着。
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
家旺妈端出了饭菜,家旺洗了一把手,一家人开始吃饭。看见儿子的手上缠着一块布条,家旺妈问了一句:“家旺,手咋地了?”
“哦,和两个二流子打了一架。”就着吃饭的功夫,家旺把路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和爹妈说了一遍。
看着自己的儿子,家旺爹一下生出了一种自豪感:这小子还真是好样的!也突然间发现,这孩子已经长大了。
“小翠儿呀?这孩子我见过,可俊了,挺招人稀罕的。”家旺妈笑着说。
“对,她爹妈咱也认识,都是挺好的人。”家旺爹若有所思。
“可不嘛?要是能让小翠儿做咱们的儿媳妇,那可就好喽!”说到这个家旺妈更来了精神。
“哎呀,妈,别瞎说了!”家旺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心却已经跳到嗓子眼儿了。
“哈哈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啥不好意思的?”爹妈看他那紧张得不得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刚刚吃过早饭,大门一响,打外面进来一个人。家旺爹推门迎了出去,“哎呦,大兄弟,咋是你呢?这么早就来啦!”来人正是小翠儿她爹。
“看你说的,我能不来吗?昨晚就应该来,他娘说太晚了,非拦着我。我得好好感谢你家小子,也得感谢你们俩呀!”小翠儿爹有一点激动。
“你说昨天的事儿啊?那他碰见能不管吗?不管就不是我儿子啦!”家旺爹的得意劲儿又来了。
“嗯,这小子像你,直性,哈哈!”小翠儿爹亮着大嗓门。
“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屋说吧。”家旺妈招呼着。
“对对对,快进屋。”两个人谦让着进屋了。
看到妈递过来的眼神儿,家旺赶紧和妈一起端水递烟,还对着小翠儿爹低头叫了一声叔。小翠儿爹看着家旺满眼的赞许,脸上的欢喜藏都藏不住。
哥俩坐上了炕头,同时打开了话匣子。从逃荒路上的遭遇,到在这开荒的艰辛;从家里种了多少地,养了多少头牛,到儿女从小到大的趣事,越说越热乎。原本两家只是见过面,这次可真是了解了个底儿朝天。一直聊到了快中午时分,家旺爹话一转:“兄弟,小翠儿这孩子多大了?找人家了吗?”
“十七啦,我和她妈还没舍得把她嫁出去呢,呵呵。”小翠儿爹笑呵呵地说到。
“你看,昨下晚儿吃饭的时候我和他爹还说呢,要是小翠儿能做我们儿媳妇,那可是我们家八辈子修来的福呢!”家旺妈赶紧接过话去。
“你倒是想得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哈哈。”家旺爹笑着打着哈哈。
“哎!老哥,你这话不对,家旺这孩子我也喜欢,还仁义,能干活。我们家是闺女,不能上赶子提这事儿,要是你们真有这想法,我还真同意!”小翠儿爹正儿八经的说。
“真咋地?”家旺爹娘异口同声的问道。
小翠儿他爹把眼一瞪。“男子汉大丈夫吐口吐沫都是钉儿,还能骗你们?最主要的是我相中你们是一个过日子的好人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