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添人进口
此刻在宿舍这个临时产房里面已经乱成一团,小云的哭喊声又一阵一阵传出,让江海更加的着急。
“报喜了,热水端过来!”王大姐指挥着。
江海不懂,以为“报喜”就是生了,开门就要进屋,又被人一把推了出来。
“哎呀!羊水刚破,你急啥!”
“把剪子准备好!用火燎一下。”王大姐的声音比以往提高了一大截。
“是顺产,于厂长你不用害怕了!”这位经验丰富的老牛婆也没忘了安慰一下在门外心急火燎的江海。
“哇!”一声响亮的啼哭从屋子里传出来。这个声音那么近,可在江海听来却又那么遥远,就像是从天的那边飘过来一样。这是真的吗?自己有孩子了?老于家有后了!
“恭喜呀于厂长,生了个儿子,你当爹啦!”那个叫三丫头的先跑出来报了个喜。
“是啊,快进来看看吧。”其他人也都笑着招呼他。
一步跨进屋里,就看见王大姐已经用一条小棉被包起来孩子。小云头上盖着一条毛巾躺在那里,或许是太累了,脸色苍白,一声不响的。
“感觉怎么样,没事吧?”江海低下头问了一句。
“我没事了。”郭小云的声音很弱,随着话音两颗眼泪从眼角滑了下来,这让江海的心里一动。
“来,看看你们的大儿子!”王大姐乐呵呵的把孩子抱到他们面前。
小家伙已经停止了哭声,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躺在小被子里睡着了。江海轻轻的接过来被子,仔仔细细的看着这个小生命:小小的脸,小小的鼻子,嘴巴还在一动一动的。有一点像自己,有的地方也像小云。这是自己的孩子,这是他和小云生的孩子。他不想和这个女人结婚组成家庭,可现在却和她生了个儿子,这就是命。可是再想想那些留在战场上没有回来的战友呢?他们没有机会成家,更没有留下后代。和他们比起来,于江海觉得这足够幸福了。
听说于江海得了个儿子,从下午开始陆陆续续就有人来看望。你拿二斤红糖,她拿几个鸡蛋,我再提了着一兜小米,大家伙儿就像赶集一样,有说有笑。江海也难得的露出了笑容,高高兴兴的和大家打着招呼,偶尔还开一句玩笑。
坐月子期间,郭小云的坏脾气似乎收敛了许多,跟来看望她的宿舍的邻居们也愿意说话了。看到小云的这种变化,让江海重新拾起了对家的希望。
如果没有新中国,就没自己的今天,就没有这个孩子。想想过去所承受的苦难,江海无比珍惜眼下所拥有的一切,更希望这个新中国能够繁荣兴旺,国泰民安,人们安居乐业。所以,他给这个孩子取了个满含深意的名字:于兴国。
生活慢慢归于平静,江海回家的时间也多了起来。在家里逗逗孩子,做一顿家常饭,让他真正的感受到了什么是天伦之乐。同时他发现,有了孩子的牵绊,小云也没有精力和他找茬儿,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逮住机会和自己吵上几句了。这倒是解决家庭矛盾,解除后顾之忧的好办法。所以时隔一年半以后,他们又迎来了第二个儿子:于兴泰。
家里一下子多了两个人,于江海的那点儿工资有一些捉襟见肘了。孩子的奶水又不够吃,经常会饿得哇哇叫,只好冲一些糖水应付一下。幸好有朱书记,老林他们的接济,日子也就挺了过来。
时间来到了一九五七年,郭小云再一次怀孕了。
兴国三岁,兴泰一岁多,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越来越多,日子越来越难,郭小云不干了!
“你看看,你这大厂长当着,天天工作工作,做了那么多贡献,可是除了一个个奖状,挣的钱都不够养活老婆孩子的。你是不是应该去找找朱书记他们啊!”
“困难谁都有,也不是咱们一家。朱书记他们已经够忙的了,也没少帮咱们,咋好意思还去麻烦他们?等国家富了,也就有好日子了。”每当郭小云发牢骚的时候,江海都只能这样安慰她。
国家会富起来的,江海一直有这样的信心。他一直坚信党的领导,他也看到了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全力以赴。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好日子就会来的。
国庆节前夕,江海又参加了县里的一次大会,学习党中央要掀起工农业生产高潮的精神。会议开完,江海的信心更足了。看来国家的建设要提速了,好日子真的不远了!
听江海传达完会议精神,制药厂的每一个工人的热血都沸腾起来,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儿。工厂里每一台机器都在飞速的旋转,所有人都像蚂蚁一样奔忙在生产线上。
两个月后,江海找到了朱书记的办公室。
这次江海却是带着问号来的。
“朱书记,我就想不明白了,现在厂子里差不多是机器不停,人不离机,二十四小时三班倒,这样下去人和机器都受不了啊。”
朱大志抬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先坐下吧,看看这个。”说着,把一张报纸递到了江海面前。
这是一张人民日报。略微的扫了几眼内容,江海眉头紧锁,放下了报纸。
“朱书记,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这是统一的意思,要工业、农业开足马力,实现向共产主义的跨进。”朱大志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可是朱书记,我们现在的情况就是满负荷运转,再向前跨进也不符合实际呀!江海也搞不懂朱大志的意思,只能实事求是的表达自己的想法。
二 有点儿不对劲儿
朱大志对眼下县里的情况自然了如指掌,他也清楚江海说的都是事实。每条战线都在加班加点,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人困马乏的。这个时候要再增加产量,难上加难啊!
摆了摆手,朱大志说:“我们暂时别瞎猜,现在只是一张一篇文章,还没有正式的文件要求,而且我相信上面是会给我们正确指导的。”
脸色一正,朱大志接着对江海说:“江海,我们都是当过兵的,服从命令是我们的天职。我们都是党的干部,要永远相信党,跟着党走。你懂我的意思吗?”
“朱书记,我永远都是一个兵,坚决服从命令。”江海的表情严肃而坚定。
“嗯,基层的情况我都了解,现在这样的疲劳战术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想上级很快就会发现问题,给我们一个明确的说法。目前我们要做的就是别松劲儿,咬牙挺住,保证生产。”朱大志用手指敲打着桌子。这是他的习惯,每当要思考重要问题的时候都会这样。
“朱书记放心,我回去就和工人们讲清楚,一定保质保量的完成生产计划。”说完,江海站起身来。“朱书记,那我就先回去了。”
“我送送你。”朱大志站了起来,边走边问:“最近怎么样?孩子的奶水还是不够吃吧?”
“生活上的困难一克服就过去了,还总让您跟着操心。”江海很感激这个老首长在生活上一直关心着自己。
“我知道你,有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着。可孩子不管这些啊,他饿了就会哭的。以后有啥困难就和我提,咱们打江山,建设社会主义,为啥?不就是不让孩子们挨饿吗?”朱大志诚恳的对江海说。
江海听得心里一热。“我知道了,谢谢朱书记!”
“对了,朱书记,你是要调走了吧?”临出大门,江海问了一句。
“是有这么回事。组织找我谈过了,要我去坐市长,我先推掉了。眼下县里还有好多工作没完成,我不能扔下一堆乱摊子就走吧!我说等我把县里的工作做好了,再听组织调遣,哈哈。”朱大志开朗的笑着,这笑声里是一个共产党员的坦荡和无私。
江海回到厂里继续组织领导生产。机器坏了就修,人累病了就换,又足足坚持了半年多,直到他们的第三个孩子于兴民出生,才等来了新的精神:鼓足干劲,开足马力建设社会主义!
参加完全县的大会,于江海有点儿糊涂了!十五年的时间要赶超英美,这样现实吗?
会议刚刚结束。于江海就跑去拦住了朱书记,而朱书记和任县长身边早就围了好几个人。
“朱书记,这样的干法能行吗?”江海没有心思拐弯抹角。
“是啊,我们几个也在说这个问题。”老林和城南厂的辛厂长也是一样的焦急面孔。
“这是上级的精神,我们要全面传达,认真落实。至于产量能不能翻几倍我们谁也不敢保证。目前来看,几个工厂全力以赴吧,尽量提高产量。乡镇村屯建人民公社的工作可以正常进行,这个由任县长具体领导。”这是眼下朱大志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朱书记,这样做组织会不会不同意啊?”任县长有一些担心的问。
“不同意也得这样做,出了问题我去顶着。咱们总不能不顾事实的蛮干啊。”朱大志回身看着任县长说。
“那行,我们都听你的。真出了事儿,我陪你一起去向组织请罪。”任县长也下了决心。
每个人都带着一脑子困惑走了。随之,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生产开始了!
所有的工厂都在连轴转,日夜不停的加班加点;全县乡村建起了八个人民公社,老百姓不用自己开伙,都挤进大食堂吃上了大锅饭。
可即使这样,在三个月后,朱书记和任县长还是被找到市里谈话了。
原因是全县的工业产量增长缓慢,拖了全市乃至全省的后腿。朱大志被点名批评,并受到了记过处分,至于提市长的事就更不用再想了。
提不提干,朱大志倒不在乎,可是这样搞生产,他还无法理解。回到县里,他没急着开会,而是又亲自去各个工厂和公社走了一遍,看到的结果和他知道的没什么两样:工厂都在满负荷生产,产量却没办法再增加;人民公社搞得倒是热热闹闹的,可是老百姓无心种地,一门心思的吃大锅饭。这样下去到了秋天粮食肯定是要欠收的,没粮吃什么?这是要出乱子的!万一要是再遇上天灾......不敢想象!
朱大志最后一个来到制药厂的时候已是满脸愁容了。
“朱书记,我听说了,为什么给你处分?”江海一见面就冲冲的问到。
朱大志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江海,这个不重要。我现在着急呀!公社都建起来了,可是地种的却不比往年好!农民不好好种地,都去参加大炼钢铁了,我有点儿担心呐。工厂倒是都全力以赴,可产量就那么多。但是你看看其他县上报的产量,比我们高几倍、十几倍,你认为可能吗?”朱大志越说越激动。
“朱书记,您说的我都知道。这个工厂我天天的看着,没有一个人偷懒,没有一台机器闲着,还能怎么样?哪里有那么高的产量!”江海心里也急呀!
朱大志点了点头。“江海,我们最担心的问题出现了,那就是大家都在虚报产量。这不是在搞欺骗吗!”
“是啊,我也这么想。如果这样,最后受苦的肯定都是老百姓。”江海也是忧心忡忡。
“实在不行我就把情况都反映上去了。数字满天飞,高的离谱,就怕这样下去会死人的,那样的话我们就是在犯罪呀!”朱大志情绪有些激动。
江海也很无奈的说:“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明天开会,大家都发表一下意见,看看有什么好办法吧。”朱大志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三 失控
这次会议的气氛无比的沉重,参会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面临怎样的问题,却又找不出好的解决办法。最后还是朱大志拍板:人民公社要建好,同时抓紧农业生产别松劲儿,确保粮食产量,以免发生灾荒;所有的企业不停歇的运行,把生产的统计数据及时报给县里,出了问题他一个人去请罪。
“朱书记,这样能行吗?数据上不去还是不好交差呀!”任县长说出了大家共同的想法。
“暂时只能这样,看看其他地方的情况再说。总不能眼睁睁的说瞎话欺骗组织吧。那是要出大乱子的!”朱大志语气沉重。
每个人都不做声了。他们心里清楚,朱大志的决定可能会对他个人造成无法估计的后果,却又无能为力。
汇报再一次送到了朱大志和任县长手里:工厂的产量早已达到了最大值;人民公社正常的生产根本组织不起来。人们投身大生产的热情越来越狂热,几乎已经达到了失控的状态。
朱大志内心矛盾着,痛苦着,那是一种被强烈撕扯的痛。他看着眼前这些已接近疯狂的人群却无力去唤醒他们回到现实。明明前面就是灾难,还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走进去。他甚至希望组织上把自己撤职,去做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这样他的负罪感会减轻一点。可是这会让这些疯狂的人清醒吗?任县长去市里汇报了,说不定这次汇报完就会有一个更加严厉的处分落到自己头上,也许真的是撤职。
不过任县长带回来的消息是市里对他既没有批评,也没有表扬,更没有撤职,这让朱大志有一些奇怪。
听完了任县长的汇报,朱大志问:“老任,其他几个县汇报的工农业增长有多少?”
任县长想了想说:“工业增长最少的有五倍,农业产量预计增长三倍。现在真的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啊!”
“可是这样的话,我们这肯定还要被批评,被处分的呀?”朱大志非常的疑惑,表情也很严肃。
任县长低下头沉默了良久,终于抬起头看着朱大志认真的说:“朱书记,这次汇报之前,我先和其他的几个县了解了一下,发现他们的数据都非常高。如果咱们按照原先的数汇报的话,肯定交代不下去,处分是在所难免的。所以我没和你商量,就擅自做主,把咱们的数字略微改了一下。”
“什么!”朱大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老任,你这么做什么后果你知道吗?这是要出大事的!数字改了,我们的产量从哪里来?西北风给我们吹来吗?这么大的事你也敢做?”
看着朱大志激动的神情,任县长还是稳稳的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等朱大志稍微平静下来才开口说话。
“朱书记,您冷静一下听我说。我知道,这个数字不能作假,弄不好会出大事的。可是你也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形式?别人的数字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啊。我们再原地踏步,肯定会被树为反面典型的。我怕会拿您开刀的,我也是为了保护你呀。”
“老任,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你看,数字汇报完了,拿不出产量来怎么办?到那时就是欺骗组织,坑害人民!”朱大志又有一些激动了。
任县长摆摆手。“朱书记,大家都在虚报 。我们拿不出来,别人也拿不出来,到那个时候我想上级就会发现问题,组织上就会有一个解决办法的。再说,我汇报的时候都是参照别人的最低标准汇报的,还有一点回旋余地。我不想被表扬,但是也不能总是让咱们挨批评嘛。”
“哎!”朱大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任县长说的在理,他也不是不知道。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大局势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能左右得了的。只能是尽力把局面稳定住,把损失降到最低。
“老任,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们是做干部的,是为人民服务的。眼看着是错误还要去犯,眼看着老百姓要跳进火坑了还要再推一把,这心里接受不了啊!”
“朱书记,我又何尝不是呢?可有什么办法吗?没有。你知道吗?还要求我们继续大炼钢铁呢!咱们哪里有条件炼钢啊?我没敢打这个包票,不过我想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催我们炼钢的。”任县长说完苦笑了一下。
“唉——”长叹一声,朱大志瘫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目光一片迷茫。
想让朱大志一个人清净一下,任县长不声不响的退了出来。这次去汇报工作,他擅自做主修改了数字也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而今只能寄希望于上级组织及早发现这里的问题,及早纠正了。
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秋收粮食大量减产,为了还国外的债,公粮任务还要大幅度增加的结果。一个悲惨的结局已经能够清清楚楚的预见得到了!
“这下完了!”走完了全部八个人民公社,仔细的听取完汇报回到县政府的朱大志,一拳头狠狠的砸在了桌子上。各公社的收成除了交公粮外已经所剩无几,都存到了集体食堂了,最多能维持到开春。还缺大半年的口粮,怎么办?吃野菜也挺不下来呀!没吃的就要乱套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从战场上走出来的人更清楚粮食的重要性。此刻,朱大志的心里有悲哀更有愤怒。
“朱书记,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人民公社没口粮,工人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呀,这样下去,很快工厂食堂也就会揭不开锅了。”任县长也是面色凝重。
朱大志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一只手抓着头发,狠狠的扯了几把,发出无奈的一声叹息。
四 灾难
五八年的春节过得无比的热闹。全体人民都走上街头,走进工厂,去实现工业化的大发展。吃集体食堂了,自家的锅也就用不上了,干脆送进炉子里一把火炼成铁坨子,帮助国家增加钢铁产量。一时间,遍地熔炉,四处冒烟,山上的树也被一片片的砍倒填进了炼钢炉去奉献一份光和热了。
于江海的这个年过得闹心吧啦的了。工厂的产量一下子定了那么高,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的。食堂的口粮又开始定量,工人吃不饱饭怎么有力气干活?
家里的三个孩子饿的狼哭鬼叫,尤其是刚刚出生几个月的老三兴民,因为没有奶水吃,早早的就戒了奶,只能喝一点糖水,煮一点儿稀面糊糊,让人看着心疼。贫贱夫妻百事哀,郭小云又开始了抱怨。
家里的困难江海还能尽力克服,他不会因为家事给组织找一点麻烦。最令他担忧的是工厂的现状,这样下去早晚会绷不住的。他又不能去找朱书记,这种几近疯狂的局势也不是朱书记能控制得了的。这个时候去找他只会徒增烦恼,又于事无补。
一点冷静地忧虑彻底被全社会的疯狂淹没了,就连江海一手建起来的城南厂也按照上面的要求改造成了炼钢厂。一块块废铜烂铁送进工厂,又被烧成另一种形态的废铜烂铁堆放在宽大的院子里。几个烟囱没日没夜的冒着黑烟,烟雾笼罩着城南的半边天空,暗无天日。
虽然危机暗伏,但大多数人却是无法预见得到的。对于这样跨越式的发展,人们投入了无限的热情,躁动的热情也导致了精神上巨大的亢奋。这种极度的亢奋很容易让人忽略前面的危险。
很快,亢奋就被恐惧取代了!
五九年春,种子下地没多久,全县八个人民公社都断粮了!饥饿再一次使人陷入了疯狂。山上的野菜被挖光了,树上的榆钱儿撸没了,还有胆子大的去薅地里长了半截高的麦苗吃,抠土里刚刚生出嫩芽的黄豆粒儿吃。尽管如此,所有人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真的有人被活活饿死了!
朱大志呆呆的坐在办公桌前,眼睛直直的看着面前放着的几个公社送来的汇报。第一批饿死的是老人,但是朱大志清楚,接下来要死去的就会是青壮年劳力,就会是可怜的孩子。灾难才刚刚开始!
事不宜迟,救人要紧,粮库的粮囤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扫个精光。县里工人的伙食供应再一次减量,勉强凑了一点儿救济粮送往八个公社。可这点儿救急的口粮能坚持多久呢?只能盼望着老天开眼,赶快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危险期,度过难关了。
现实往往是这样: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而承受痛苦的每一秒都无比的漫长。那点儿救急的口粮对于一张张饥饿的大嘴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饥饿就像瘟疫一样迅速的蔓延,不断地有人倒了下去。
朱大志眼睁睁的看着灾难在自己身边发生却无能为力。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罪人,是他的工作没有做好才会造成这种局面。强烈的负罪感让他的内心压抑着,痛苦着。在这种深深地自责和痛苦中他想到了于江海--这个从没让他失望过的尖刀排排长。
江海急急忙忙的来到了朱书记的办公室。一进屋,他愣住了。才十几天不见,朱书记已经脸色黑瘦,眼窝深陷,鬓角的头发白了许多,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样子。
“朱书记,你这是怎么了?”问这句话的同时,江海心里一酸。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江海,药厂还有多少粮?”朱大志没有回答江海,他现在只关心一个字:粮!
江海用力咬了一下嘴唇。“每个人口粮定量减少了三分之二,每天只有二两。配一些野菜、麦麸子,就算吃不饱也能维持工厂生产。可是朱书记,这样根本坚持不了几天了!”
“我知道。江海,你看看这个。”说着,朱书记把一个文件放到江海面前。
江海仔细一看,不由觉得心里直发冷。这是八个人民公社报来的饿死人数的统计。目前为止,全县饿死的总共有上百人。最严重的是七区公社,其中单单一个徐家村大队就饿死三十二人之多。
看完之后,于江海低下头沉默了,久久不能说话。过了好半天,他才抬起头看着朱大志。
“朱书记,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朱大志站了起来,转身面对着墙,只给江海一个背影,说话声音也带有一些颤抖。
“江海,我们这些人出生入死的打天下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能吃饱穿暖吗?可是你看看,这活生生的人就给饿死了,饿死了!这才刚刚开始,我都不敢想啊!将来我们见了那些死去的战友怎么和他们说?说我们没干好,眼看着把人饿死了?还是说老天不开眼?我没这个脸啊!”
朱大志的肩在颤动,说话的声音也发抖。江海看着他,心里同样的难受。工厂里虽然没有饿死的,也是勉强支撑着,可能用不了多久,悲剧就会在工厂里上演。
“朱书记,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过了好一会儿,江海才开口问到。
“目前看情况不会好转,今年的年景有不咋好,我担心秋天的粮食再减产,那样饿死的就会更多了!不能看着这种事发生,不能再死人了。”朱大志终于转过身面对着江海。
“于江海同志,我有个事要求你。”
“求我?朱书记,您怎么这么说?我是你的兵,你叫我去冲锋我什么时候当过缩头乌龟?有什么要我做的您尽管下任务吧!”江海高高的挺起胸膛,目光坚定的看着朱书记。
五 临危受命
看着自己的这位尖刀排长,朱大志点了点头。
“江海,是这样的。我看了七区公社的报告。这个徐家村大队人多地少,去年上报的粮食产量是平常年份的四倍,结果交完公粮就没有存粮了。眼下新粮没下来,人饿死了这么多,再坐视不管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今年的春旱有这么严重,怕是秋收更会受到影响。我想让你去七区做副书记,同时兼任徐家村大队的党委书记,控制住形势,不要再死更多的人了。你能去吗?”
朱大志没有命令江海接受这个任务。自从江海回来就一直干着最艰苦的工作,没和他提过一点儿困难,要过一点儿条件,没得到他一点儿照顾。现在家里三个孩子还小,又让他去那么远的农村,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如若不是情势所迫,朱大志绝对不会做这样的安排。
江海稍微思索了一下,正了正身子。
“朱书记,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在农村待过,下去熟悉工作容易。我一定会尽力,不让党组织失望,不给您丢脸。”
朱大志慢慢的举起手,给江海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同样于江海马上也回了一个军礼。这情景就像当年于江海带着尖刀排出发去攻打锦州前一模一样。
“江海,我知道你的困难。三个孩子还小,总不能扔下不管。你要是有什么要求就和组织提吧。”
“朱书记,我没要求。”和朱大志想的一样,于江海从不会提困难讲条件。
“那就这样,你现在回去把厂里的工作交代一下。下午我们就开会,明天你带着组织介绍信去七区报到。我会安排小云她们娘几个,你不用担心家里。”朱书记知道事情紧急,只能特事特办,晚一分钟就有可能多一个人倒下去。
“朱书记,那我先回去了。药厂那一定要安排合适的人,千万不能胡搞。”要离开亲手创办的制药厂,江海真的很舍不得。
对自己的这个老兵,朱大志再了解不过了。
“江海,这次又要辛苦你了。这次让你下去的太急,人事上不好安排,所以级别还是没提,希望你理解。”
江海坦然的笑了。“朱书记,我一个地主家的长工能有今天,已经很感谢党了。能为党和国家工作就行,级别我从来没想过。”
“谢谢你的理解,希望早一点听到你胜利的消息。”朱大志握了握江海的手,又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告别了朱书记,江海立即骑车回到药厂,迅速地清点了一下账目,和副厂长交代一下工作,就回了家。
听说江海要下乡工作,小云的脸一下阴沉了起来。乡下的工作艰苦恶劣不说,还很危险。最主要的是她带着三个孩子在家怎么生活?
知道小云的脾气一上来说什么都没用,江海索性也不去和她解释,默默地打好自己的行李包,等待着第二天早上出发。
天色刚刚亮,朱书记和小韩秘书就骑车来到了江海的宿舍。不仅带来了组织介绍信,还有小半袋小米,几斤面粉。
“朱书记,怎么拿这么多口粮?”看到这些东西,江海一阵感动。他清楚眼下这些口粮意味着什么。
“江海,让你下去工作,我们都于心不忍啊!这是经过组织集体讨论的,你在外面,不能让小云和孩子饿着。”说着话,朱书记把组织介绍信亲手交给了江海。
“江海,是我们的失误造成这个后果,你这是去替我们赎罪的,辛苦你了!”
接过介绍信,江海细心的把它折好放进上衣口袋。
“朱书记,您别这么说。大形势这样,我们也是有心无力。”
看到这些口粮,小云的脸色也好了很多,主动和朱书记、小韩打了一下招呼,然后就帮着江海一起收拾东西。
朱书记和小韩骑车送了一段路后,江海就自己独自前行了。出发前他了解了一下七区和徐家村大队的情况:地处县内的最东北端,背靠小兴安岭,山多林密,没有几条路。徐家村大队由四个生产队组成,人口四五千,耕地却只有一万亩。为了响应大生产运动,粮食产量报得太高,结果交完公粮就没有存粮了,导致饿死了那么多人。怎么样解决问题,江海还没有思路,只有到了地方才能见机行事。这次去上任,江海特地把组织配给他的那把步枪带在身上,自行车的后面驮着的是随身的行李。同时为了赶山路,他还带了一把镰刀。
这一条路足足有七八十里,走到一大半的时候就开始进山路了。江海骑行一会儿步行一段,有的地方还要用镰刀打草才能过去。早上出发,到下午三四点钟终于来到了七区公社所在地——大山岗。这是小兴安岭余脉上的一条小山岭,原本四周都是树木。由于大炼钢铁,树被砍去了不少,远处望去一片是树林,一片是树桩,就像皮肤上长了一块块疥疮。公社党委书记杜金成一直坐在公社大门口的树荫下等着迎接江海。这是一个东北剿匪时候过来的山东老兵,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不识几个字,算是一个大老粗,不过为人很是朴实,热情。
江海还没下车,杜书记一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你就是于江海同志吧?今天早上县里打了电话说你要来,我就盼着呢!”
“您好,您是杜书记吧。我初来乍到,情况不熟,还得和您多请教。”江海握着老杜的手说。
老杜一副大咧咧的表情,“啥请教啊。咱这没别的事儿,就是没吃的,这人都饿死了。”
江海皱了一下眉头,这人都饿死了还没啥事吗?
“杜书记,具体情况还要请您给我讲一下。”
老杜让江海进屋坐,江海心里急,干脆就坐在门口的一个木墩上,和他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