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监守自盗
因为四个锅里的大熊掌烀的时间不够,没有熟,正好和社员们约定明天拿它做早饭。师傅在灶子里加上柴火,就都回去睡觉了。一个晚上,所有人的梦里都是香喷喷的大熊掌。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江海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了!
江海披衣服开门一看,叫门的是第三生产队的食堂管理员。江海对四个食堂管理员都了解过,知道他叫贾仁义。
“什么事这么着急?”江海看他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
“书记,坏了,我们食堂锅里的熊掌丢了!”贾仁义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说啥!”于江海怎么也不相信能发生这样的事。
“是真的。于书记,我天刚亮就起来去开大门,顺便扫了一眼大锅。看着锅盖在地上扔着,我就想坏了。过去一看,那个熊掌早就没有了!”贾仁义急赤白脸的解释着。
冷静了一下,于江海说:“你先别声张,去把老村长他们几个叫着,我先去食堂那等着你们。”
贾仁义答应一声转身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着于江海。这个书记能有啥招儿呢?
江海骑着自行车快速的来到食堂。在大门口他就下了车。先没急于进院,而是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看着大门,然后又慢慢的围着食堂的围墙转了一圈。
等他转回大门口的时候,老村长和张会计他们早已经到了。
江海看着贾仁义面无表情的问道:“你昨天晚上什么时候锁的大门?”
贾仁义面带疑惑的回答:“大家伙儿吃完饭走了我就锁门了。”
“锁完门后那个熊掌还在锅里吗?”江海继续问到。
“在呀,我看得清清楚楚的。”贾仁义一五一十的说。
“那今天早上你起来没开门就发现熊掌丢了对不对?”江海的眼睛直视着贾仁义。
“对、对呀!”贾仁义和江海对视了一下,立刻躲开了他犀利的目光。
“贾仁义!你少在这装蒜!你知道监守自盗是什么罪吗?”于江海的声音像一声惊雷,吓得贾仁义浑身一哆嗦。老村长他们几个也糊涂了:书记凭啥这么快就认定熊掌是贾仁义偷的?
“哎呀!书记,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呐!你这无凭无据的,干啥说是我偷的?”贾仁义的脸涨得通红。
老村长他们不知道书记有啥证据,所以没有插话,决定先看看再说。不过他们心里都为书记捏了一把汗:这要是没抓住证据,以后就会失掉不少威信。
“证据?你自己看看,这个大门这么高,没有梯子根本进不来,我看了门上一点儿放梯子的痕迹都没有。小偷在外面又根本打不开门。”于江海手指着大门说。
“那、那还有墙呢!”贾仁义嘴里不服。
“我刚才转了一圈,为啥?大墙是用泥茬起来的,一人多高。人要是跳进来也会把墙头蹭出道子来。我看了,这一圈墙一点儿道子都没有。要是我说的没错的话,墙里面也没有一点儿道子,你用不用和我们一起去看看?”江海的声音越来越威严,贾仁义脸色渐渐发白。
“那我咋知道?”贾仁义的声音有点儿虚了。
听着听着,老村长他们几个也清楚了,于书记分析的没错,可以肯定这个贾仁义监守自盗了。只有于江海自己心里清楚,他只是很大程度上怀疑,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凭感觉这个贾仁义心里有一些发毛,就决定诈他一下。
“仁义啊,做人可不能这样。你饿,乡亲们都饿,咱们得一块儿把饥荒抗过去呀。说实话当初你要当管理员的时候我们都不咋同意,你是拍着胸脯保证的。一直都好好的,这次咋还犯糊涂呢?”老村长苦口婆心的劝了贾仁义几句。
听着老村长的话,贾仁义不敢抬头了,嘴里还是小声嘀咕着:“老村长,我没有。”
“还敢说没有?”于江海决定趁热打铁。“老村长这么给你讲道理,是给你留一条后路你知不知道?你说没有,那好,我现在就找警察来破案,你看看他们怎么说?到那时候你后悔都晚了!”江海趁热打铁,决定再诈他一把。
贾仁义看着自己的脚趾头不说话了,鹰钩鼻子上渗出了点点汗珠。
江海围着他走了两步,现在他心里已经有底了。
“我猜,那么大的熊掌你一个人肯定吃不了,你还有个同伙对不对?是你从里面开锁把他放进来的,他是主犯吧?贾仁义,你主动坦白了还能争取宽大,真要等警察来了你的罪可是不小啊!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贾仁义的汗已经顺着脖颈子淌到了后背上,心里合计:这咋跟他亲眼看见了似的呢!
张会计和二丫儿也在旁边跟着打气。“咋回事你倒是说呀!非要一个人扛着是咋地?等把你关起来的时候看看谁能来救你。”
一句话说到了贾仁义的心里,他绷不住了。
“于书记,老村长,我糊涂,我错了。”说完这句话,贾仁义的眼泪和鼻涕一起下来了。
“这回你仔细说说到底咋回事?我们几个都在这呢。你态度好,交代彻底点儿,我们会给你宽大处理的。”于江海看火候差不多了,语气也缓和了一点儿。
“那,那我说。”贾仁义一跺脚。“是刘福来鼓动我干的,剩下那一半熊掌他拿走了!”
“他奶奶的,我一猜就是这个王八犊子!”一听这个人,老村长一改他的好脾气,骂了一句。
看到已经有人往食堂这走来了,江海觉得事不宜迟,要人赃俱获,就招呼一声:“赶紧走,堵他去!”
几个人带路,一起朝着村里跑去。贾仁义没忘了在身后喊着:“可别告诉他是我说的,他会和我算账的!”
哪里还顾得上贾仁义在后面说啥,他们迅速跑到了一座两间的草房前。
这时候,这个眯眯小眼的胖子刘福来还躺在被窝里做美梦呢!
二 人赃并获
昨天晚上食堂的社员走了之后,刘福来故意躲在门外。等贾仁义来锁门的时候,这小子一步窜了进来。
“嘎哈玩意儿,吓我一跳!”看到刘福来,贾仁义也没意外。平时总在一块儿鬼混,也算臭味相投。刘福来点子多,眼珠一转一个道道儿,贾仁义老服气他了。
“还吓一跳,你个熊玩意儿,干不了啥大事。我问你,那个大熊掌是不是还在锅里呢?”刘福来眯着眼睛问。由于激动,小三角眼睛里冒着贼光。
这家伙主意是多,不过不琢磨好事儿,徐家村的老百姓都叫他刘胡来。
“在呀。咋地?你还想偷摸地吃了它呀?”贾仁义有点儿迷糊了。
“对头,就这么想的。”刘胡来边说边向那口大锅走去。
“哎哎,哥呀,这可不行!多少人盯着呢。明天早上来吃不着熊掌,那还不得把我给吃了啊!”贾仁义赶紧拦着。
“瞅你那样,还不如个耗子胆大呢!听我的,咱俩吃个够,明天还保你没事。”刘胡来说完拿起那把大勺子就去捞锅里的熊掌。
“等等!”贾仁义一把攥住勺子把。“哥,你说啥?吃了还能没事?”听刘胡来这么一说,贾仁义的哈喇子都要下来了。其实他早就想一个人独吞的,可是没有这个胆儿,也没有一个十全十美的招儿。
“还亏你长个脑子,干啥用的?咱俩就把它吃了,明天告诉他们这东西丢了,还能咋地!”刘胡来一扒拉贾仁义的手,就把熊掌从锅里捞了出来。
“说丢了?他们能信吗?”贾仁义觉得这个理由有点儿不靠谱。
“一会儿吃完把锅盖一扔,这个地方弄得乱一点儿。明天早上你先去报告,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你了。”说完,刘胡来捧着熊掌啃了起来。
看到刘胡来吃得那么香,贾仁义心里彻底放弃了抵抗。
“你别自己吃独食啊!”也抢过熊掌大口啃了起来。肉虽然有点硬,但还是很香的,没一会儿功夫,两个人就吃得饱饱的了。
“呃......”刘胡来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心满意足的摸了摸肚皮。“哎呀!过瘾!”说完拎起剩下的大半个熊掌就要走。
这下贾仁义清醒过来了,“哎呀哥呀,你别走啊!我这咋整?”
刘胡来嘬着牙花子,斜眼看了一下贾仁义。“还咋整!看你这窝囊样儿。来吧,我教你。”说着走到大锅旁边,舀了几勺汤淋在锅台上和地上,然后又拿起两片木头锅盖,扔在了地下。
“妥了。明天起早你就去报告,说熊掌被人偷了。”一转身,又拿起熊掌要走。
“等一下!”贾仁义又赶紧拦住他。“这熊掌你咋还拿走呢?”
这句话把刘胡来气够呛,“要不说你没长脑子呢!都说丢了还能再放锅里吗?放我那,你趁没人的时候去,有了它,咱们俩就能吃几天好的。”
“哦。”贾仁义这才回过味儿来。“那行啊,你快走,别让人看见你啊。”
看着刘胡来溜走了,贾仁义又向四周张望了一会儿,确定没人看见,才放心的回屋睡觉了。本以为干的天衣无缝,没想到被这个于书记一眼就看出了漏洞。包子褶没捏住--露馅儿了!
刘胡来正在被窝里做美梦呢,哪里想到那边贾仁义已经招供了。自从成立食堂以来,这小子就没怎么挨过饿,经常溜到贾仁义那噌点儿吃的。村里饿死那么多人,这小子反倒养得比以前又白又胖了!
“咣当”一声巨响,吓得刘胡来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差点儿一个跟头折到地上。
“刘胡来!你小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一抬头就看见老村长李宝山那张愤怒的脸。因为生气,老头儿的胡子都在发抖。
同时,他也看见了老村长身后于江海那张阴沉的脸。这脸色可怕的让他的心差点儿从嘴里蹦出来。
“咋地了?你们这是嘎哈?”刘胡来嘴里硬气,心里早已明白了八九分。不过他没弄懂,咋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呢?
“还咋回事?你装什么蒜!你看看这是啥?”张会计揭开了锅盖,从里面拿出被啃剩大半个的熊掌递到刘胡来眼前。
这下刘胡来知道自己被抓了一个人赃并获,说啥都没用了,干脆把头一低,不说话了。
“带走,去食堂!”于江海终于发话了。声音像冰一样,听得刘胡来心里发凉。
大食堂那里,第三生产队的社员们已经炸开了窝。其他三个生产队的乡亲们正在美美的吃着大熊掌的早饭呢,他们倒好,等了一晚上,熊掌丢了!
看着群情激奋的乡亲们,贾仁义吓得低着头,不敢作声。被人追问熊掌咋能丢了呢?他也只是“不知道”“不知道”的应付着。不过他心里是越来越发虚。等一会儿刘胡来被带来,一切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那时候这些人还不把自己吃了啊!
“闪开闪开!”随着一阵喊声,大门口闪开了一道人缝儿。于江海走在前面,老村长和张会计推着刘胡来跟在身后,最后是邱二丫儿。
“原来是这个王八蛋!”
“早就看出这小子来了,粘豆包掉地下踩一脚--不是什么好饼!”
看到这幅场景,社员们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并且他们还看到了张会计手里的大半个熊掌。
带着刘胡来走到了屋檐下,江海转过身,“贾仁义,你给我过来!”
“哎。”贾仁义声音小的像蚊子一样,一步一步挪了过去。而那些向他射来的目光就像刀子一般刺在他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社员们,我想你们都知道了,昨晚熊掌被人偷了。好在现在案子已经被我们破了。管理员贾仁义监守自盗,我们还抓到了刘福来这个主谋。大家说,应该对他们怎么处理?”于江海的声音缓慢而清晰。
“揍死这两个混蛋!”
“关起来!”社员们七嘴八舌发泄着自己的愤怒。
老村长李宝山咳嗽了一下。“贾仁义辜负乡亲们的信任,监守自盗,这是一个不轻的罪名。更可气的是刘胡来这个主谋,更罪加一等。刘胡来,你也不想想你是咋来到徐家村的?党和政府给你宽大的机会,你就应该好好改造自己,别学你爹刘大呲牙最终落个那样的下场!”
什么?刘大呲牙!江海心里一动,这不是自己仇人的名字吗?
三 冤家路窄
多少年了,于江海的脑子里从来没忘记这个名字。是这个畜生害死他的爹和娘,还有奶奶,打断了江山的腿,害得他被卖做长工。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被这个畜生给毁了。江海做抗联的时候也想过找他,可惜这家伙带着手下流窜到别的地方祸害人去了。后来江海跟着四野走了,就再没有了刘大呲牙的消息,没想到今天再徐家村大队碰到了他的儿子,这真是冤家路窄!
“老村长。”江海打断了李宝山的话。“你刚才说他爹是刘大呲牙?”
“对呀。怎么了?你认识?”老村长有些奇怪的问。
没有接老村长的话,江海走到刘胡来的面前,眼睛直视着他。“你爹就是土匪刘大呲牙?”
突然被这么一问,刘胡来有点儿发懵懵了。难道这个于江海和我爹有过什么过节?要是那样就惨了,他还不得借这个机会整死我!
对于他自己这个出身,刘胡来再清楚不过了。他是一辈子都洗不干净的。当年他娘被抢到山上后,生下了他,自己却得了产后风死了,这小子命大活了下来。等大了一点他就和他爹刘大呲牙一起做起了土匪,小小年纪跟着出去打家劫舍。而且和他爹一样, 刘胡来心狠手辣,肚子里坏水又多,成了这伙土匪的主力干将。
等到日本人被赶走,东北解放,解放军进来剿匪的时候,他们的好日子才到了头儿。现在七区公社的杜书记和剿匪部队正好把刘大呲牙一伙儿围在了北边的一个山包上。刘大呲牙负隅顽抗,见喊话劝降不起作用,部队发起了进攻。土匪们欺负老百那是手掐把拿的,可一遇到正规军就不堪一击了。两枚手榴弹扔在了刘大呲牙身边,这个作恶多端的土匪头子被炸了个粉身碎骨,一条腿还高高飞起,挂在了树杈上。
刘胡来这下害怕了,看看身边没剩几个人,赶紧喊话出来缴枪投降了。按照解放军宽大的原则,收了他们的枪,又交给政府劳动改造了一段时间后,就被分到了公社里做了社员。
刘胡来被分到了徐家村大队。刚来的时候他还小心翼翼的夹起尾巴,生怕再被改造了。可农村干活毕竟不像做土匪抢劫来的容易,刘胡来有些受不了了。后来见形势有些安稳了,这小子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分到劳动任务的时候就磨洋工,再不就装病偷懒。更可恨的是他那一肚子坏水又开始冒泡,偷鸡摸狗,鼓动别人干坏事,时间长了,才被乡亲们改了名字——刘胡来。
今天,他爹的事再被问起,而且还是这个刚来的书记,刘胡来心里直打鼓。可他又不敢撒谎,小三角眼睛向上翻着看着于江海。
“是。”
这么多年,于江海一直没忘记刘大呲牙这个仇人。现在仇人已死,却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遇到了他的儿子。而且他能感觉得到,这个刘胡来没比他爹好到哪儿去。强烈的仇恨,让他恨不得一拳把这个混蛋砸扁。可是他又告诉自己,我是党员,是干部,私事和公事要分开,绝不能公报私仇。
强压着心里的怒火,江海看着刘胡来一字一句的说:“你知道吗?二十多年前,你爹刘大呲牙带着一伙儿土匪去我家打劫,杀了我爹我娘,逼死了我奶奶,打断了我弟弟的腿,我才无家可归,被卖给地主家做长工的。”
听了于江海说的这些,刘胡来呆若木鸡一样,更不如说他被吓傻了!这是血海深仇啊,看来这个于书记是不会放过自己了!
全体社员们也被惊呆了!食堂院子里鸦雀无声,静悄悄一片。没想到刘胡来一家如此的作恶多端,更想不到于书记的身世这么坎坷!
“弄死这个祸害,别让他再害人了!”突然有情绪激动的社员喊了起来。这句话可把刘胡来吓坏了。他深知自己在村子里名声很差,今天又有新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了,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贾仁义在一旁早就吓得浑身筛糠一样不停的发抖了。书记和刘胡来这么大的仇恨,自己又跟着刘胡来在一块儿胡来。今天他拿刘胡来开刀,那自己还能囫囵得了吗?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于江海身上。这是新书记来村里上任的第三天:第一天找到了救命神土;第二天,一枪嘣死了黑瞎子;这第三天,只一会儿的功夫就破了一个案子。新书记好像有两下子!社员们有一点佩服了。现在两个小偷就站在这,怎么处理大家都等着书记发话呢。
于江海在心里一次一次的和自己说着两个字:冷静。他还想起了在县里临走的时候朱书记曾叮嘱过他:在农村工作条件复杂,遇事要有党性,讲原则,还要有方法,千万不能冲动。
想了一下,他终于开口说道:“刘福来,我于江海和你们家有血海深仇。讲私仇,我把你千刀万剐都不够给我们老于家赎罪的。抛开这个不谈,你撺掇贾仁义偷吃乡亲们的救命口粮也该送交上级关押改造。看在你是我来到这儿的初犯,我和你的私人恩怨先放在一边,但是你偷了大家的口粮该有个交代。从现在开始,你在村里接受改造,具体任务由你们队长分派。还有,你既然已经吃了,就该吐出来,自己找机会去山里打猎,采野菜给乡亲们补上,能不能做到?”
刘胡来低着头,冷汗直冒。于江海话音刚落,他就忙不迭的点头。“我能我能,谢谢于书记,谢谢于书记!”
“于书记,太便宜这小子啦!”社员们有的不满意了。明明要到嘴的大熊掌被剥削了,谁能乐意呀?
“是便宜他了,但是以后请大家把眼睛擦亮点儿监督他。如果他不好好改造,再犯一次的话,罪加一等,这样行不行?”江海大声对着院子里的社员们说。
“行,我们听于书记你的!”社员们已经对这个刚来到徐家村才三天的书记心服口服了。
“还有你贾仁义,你是食堂管理员,却辜负乡亲们的信任,监守自盗。这是可以定罪的,你知道吗?”于江海开始收拾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贾仁义了。
“于书记,我错了,饶了我吧!父老乡亲们呐,我错了。”贾仁义带着哭腔,差一点儿没跪下来。
“从现在开始,撤了你的食堂管理员,和刘福来一样去给乡亲们找吃的。你们俩每天完成多少任务,由你们生产队长向我汇报。”于江海斩钉截铁,宣布着对贾仁义的处理结果。
“行,于书记,这个事交给我吧。”第三生产队队长安山东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和于江海做完保证他又转身对社员们鞠了一躬。“俺山东子对不住大伙儿了,用人不当,才让贾仁义这小子钻了个空子,给乡亲们赔不是了。”
“行了,今天的事就到这,乡亲们也都饿了,赶紧吃饭吧,吃完了好去干活儿。”于江海看差不多了,就决定收场。
四 惊魂一刻
一听说吃饭,社员们顿时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黑压压的向大锅台挤来。
从这天开始,刘胡来和贾仁义两个按照安山东子分派的任务天天进深山找吃的了。因为刘胡来当过土匪,捕猎很有一套,还真让他下套子逮回来十几只野兔子。贾仁义没有这经验,进山遭了不少罪。有一次还是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回来的。不过据他后来和人偷偷讲,那是在山里被刘胡来揍的,原因就是他招认了偷熊掌的事。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月,马上就要麦收了。
这天,于江海又要去公社里开会研究秋收安排,同时听取一下公粮的征收任务。因为断粮,青麦就被吃了一些,再加上社员们以为有大食堂大锅饭了,春种的时候就没有往年精心,所以今年的收成已经可以肯定不如去年了。多希望今年能减少一点公粮任务啊,不然来年不知道怎么熬过去呢!
来这里一个月,江海回公社开了四次会。除了兼任徐家村的党支部书记外,他还是公社的副书记,有些重要的会他还要发表意见,拿拿主意的。来来回回这么远的路,他每走一次都很辛苦。
短短一个月里,其他几个村又饿死了几个人,而从他到徐家村后,徐家村再没饿死过一个人。因为这,朱大志书记提请县委为他嘉奖了一次。他也兑现了对朱大志的承诺,没有丢这个脸。
这次公社的会议很不成功。各个村预计收成都会减少,为了还债,派下来的公粮指标却在增加,每亩地多了二十斤!这下所有的支部书记都炸了窝。年景不如以往,公粮任务又要增加,这无疑使雪上加霜啊!
会议从早上开到了天擦黑,最后还是公社书记杜金成拍板:即使挨饿也要执行上面的任务!这是为了提前实现共同富裕的方针政策,再忍一忍,做出点儿牺牲就能永远过上好日子了!
于江海在会议上保留了自己的意见:这样的搞法,没等过上好日子呢,人就饿没了。但是他是一个兵,上面决定下来的政策就会去执行。至于怎么做能不饿着人,还要回去想办法了。
怀着这种闷闷不乐的心情,江海急忙骑车往村里赶回去。徐家村四千多口人正等在他带回来好消息呢,可这样回去怎么和乡亲们说呀?难道还要再吃一年土吗!
江海骑车一边走着,一边思考着,不知不觉路过一片树林。天色已经发黑,路两边的树荫也越来越深。突然,江海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小道上,两道绿光直视着自己。
狼!
江海瞬间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冒着绿光的两只眼睛他再熟悉不过了,在抗联宿营的深山里他见过好多次。有的夜晚狼群会围着宿营的战友们嚎叫,那瘆人的声音叫人毛骨悚然。生在东北的他更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最可怕的野兽不是老虎和黑熊,而是狼——这些成群的,聪明的家伙。
现在,他下了车,和这头狼对峙着,很近。狼不动,他也不动,似乎谁先动谁就会把致命的破绽留给对方。江海的一只手攥住那把镰刀,另一种手摸着身后的枪。他完全有信心干掉这头狼,但是他现在还不能动手,因为他不清楚在路边的林子里还有多少狼的同伙。他一个人是对付不了狼群的。
见他没有什么动作,那头狼干脆坐在了路中间,眼睛盯着江海一动不动。这家伙想干什么?是不是在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给它的同伴制造机会,这玩意儿可是狡猾的很,江海警觉的用眼角扫视着周围。
又过了一会儿,看江海好像没有什么敌意,那头狼扭头向路边的草丛“嗷”的叫了一声。草丛一动,竟从里面跑出四只小狼崽。小家伙们嗖嗖嗖的跑到妈妈身边,还回过头来看了看对面的于江海。
这下江海明白了,这是母狼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横穿这条路,正好被他碰见。母狼怕他伤害狼崽,就和他对峙上了。
这个时候自己更要镇静,绝不能动。
看到狼崽儿有些顽皮,母狼低声吼了一下,狼崽儿们赶紧过了路,钻进另一侧树林里。确认孩子们安全了,狼妈妈才站起来,一边看着江海,一边走进了林子。
等狼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江海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已经站得僵硬,两只手也攥得发麻了,手心里满满的都是汗。
等要进村的时候,江海发现村头有手电光打了过来。
“是于书记吗?”远远的传来邱二丫儿带有一些急切和担心的声音。
“是我。”江海向着村口的方向喊了一声。
“哎呀!于书记你可回来了,我们都惦记呢。二丫儿非要去找你,说天黑怕你遇到点儿啥。”老村长李宝山边说边迎了过来。
“我这不好好的嘛!会开的晚了点儿,半路上还遇到一只狼。”江海故意说的很轻松。
“啊!真碰见狼了!你没事吧?”二丫儿都有点儿失声了。
“没事,狼也和人一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呵呵。”江海怕大家担心,竟然说起了笑话。
“回去再说吧,于书记也累了。”老村长打着手电照着路向村里走去,江海和二丫儿推着车跟在后面。
回到了生产队屋里,二丫儿端过一碗野菜粥递给江海,看他吃完了才问起了路上遭遇狼的事。
“今年很少能见得到狼了,估计是人进山里找吃的又把它们撵了出来,造孽呀!”老村长感慨万分。
二丫儿可是听的心惊肉跳。“于书记,你再出门可别回来这么晚了,怪吓人的。”
“我最害怕的不是狼,是今年的公粮任务又多了,来年的形势就更加不妙了。”江海吁了一口气说。
“啥!”老村长和二丫儿都愣住了。
五 想尽一切办法
原本盼着江海能带回来一个好消息,来年不会再挨饿了,没想到等来的是一个更糟的结果,他们心里的失望可想而知了。
“还加?这还咋让人活了?”二丫儿赌气的摔了一下手里刚刚刷完的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老村长也理解不了。“这人都饿成这样了,咋还加呢?加了多少?”
“一亩地涨二十斤。”江海无奈的说。
“这么多!就今年这收成,再多交二十斤公粮的话就真的没吃的了!”老村长的脸色都变了。
“是啊,于书记。这两天进山都没找到啥,全是人。别的村也和我们一样组织人进山找吃的,有的树皮都被扒下来了。”二丫儿这两天正为两手空空的回来上火呢,听说公粮任务又加了能不急吗?
江海拿拳头锤了一下桌子,“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今天在公社开会的时候我也保留了自己的意见。可这是上面统一的布置,我们也违抗不了,只能再想想别的法子了。”
“那总不能再吃一年土吧!”二丫儿气得嘴都撅起来老高。
“先不说这些了,于书记今天累够呛,早点儿睡,咱们明天再研究。”老村长李宝山看天色很晚,眼下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就催促大家早点儿去休息了。
终于盼来了收麦子的一天。这是每年东北收的第一茬庄稼。今年,社员们对麦收的盼望更加强烈。饿了大半年,不管怎么样就要吃上新粮了,管他什么公粮呢,先吃一顿饱饭再说!
今年也算天公作美,收麦子的几天始终放着晴。徐家村的男女老少一起上阵,割的,抱的,用车拉的,很快,场院上的麦垛小山一样堆了起来。
场院中央被扫得干干净净,一捆捆麦子被散开,均匀的铺在地上。一匹匹大马拉上了用石头做的磙子,在社员的吆喝声里一圈一圈飞快的跑着。虽说是闹饥荒的年月,这些马的待遇还是很不错的。即使有人被饿死了,也没有把它们杀掉充饥,除了那些老的不能干活或者得了病无法救治的之外。现在可算轮到它们出力了,马倌的鞭子甩得“啪啪”作响,就好像鞭子轮得响亮,麦子就会打得更多一样。
随着磙子一圈圈碾过,麦秸变得柔软了,麦粒也从穗子上脱落下来。看着差不多了,旁边等候的社员就上来把麦秸用叉子挑走,只剩下金黄的麦粒在地下铺了厚厚的一层。
上面最好的麦粒被装进了麻袋,那是要交公粮的。剩下最底下的一层不够饱满、还混着一些土的才能留给村里做口粮。即使这样,场院里也是人欢马叫,喜气洋洋。似乎从现在开始,他们就逃离了饥饿和死亡的威胁。
最开心的是那些孩子们。一垛垛的麦秸堆在一起,成了孩子们嬉戏打闹的最好的战场。他们先在麦秸垛上挖开一个洞口,再把身子探进去手脚并用把里面的麦秸往出掏,一点点就打出了一个“地道”。很快,麦秸垛里的“地道”连成了网,孩子们像一群小耗子一样在里面钻来钻去,玩儿起了“地道战”。
江海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知道即使新麦下来乡亲们也吃不上几顿饱饭。他要尽快的想出新的办法来才能度过一个更大的危机。这些天他一直在和徐家村的几个老人讨教经验,想法也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回公社开会的时候大家也很赞同,并一致决定在全七区公社推行。
每年麦收之后的麦田地就空闲了,而距离收玉米、大豆等大田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何不把它利用起来?江海几个人赶紧马不停蹄的带着乡亲们把麦田翻过来,重新种上了萝卜、白菜。虽然生长时间不足,但是能长多大算多大吧,总归能吃就行。
意想不到的是这次尝试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没过多久,大片大片的麦田里就变成了绿油油的一片。余下来的时间里,所有的社员都在争分夺秒的储存粮食。每个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如果不想被饿死,那只有这样去做了。就连平时村里最懒的二癞子、贾仁义都非常积极主动的加入到找粮队伍中来。
入了秋收完大田里的苞米,谷子,黄豆之后,几乎周围的每一片山林里都挤满了人。蘑菇,榛子、橡子、山核桃,山梨……凡是能吃的,都拼了命的往回抢。
由于不同的村之间争抢山货太激烈,打架伤人的事件发生了无数次,幸好的是没有出人命。局面难以控制,让江海特别头疼,他也只能祈求老天不要闹出大事了。他知道每个村的社员抢的不是口粮,而是活下去的希望。当生存成为一种奢望的时候,一切的情义,道德,甚至法律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让江海意外的是,刘胡来所在的收山队每次带回来的东西都是最多的。这个家伙拿出了当土匪时的狠劲儿,几次架打下来,就再也没有外村的收山队敢和他们争了。
民以食为天,在历史上中国的老百姓不止一次的用生命的代价参透了这句话的含义。他们的食谱也得到了极大的丰富,而在这个秋天里,苞米瓤子、黄豆荚都被磨成了粉,做为食物储存了起来。
看看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江海骑上自行车回了一趟县里。
六 小变故
从来到七区公社到现在三个多月,这是江海第一次回到县里。他不顾一路骑行的疲惫,立刻去向朱书记和县委汇报工作。分开没多久,朱书记看上去更瘦更憔悴了一些。可想而知,这三个多月里他经受了怎样的煎熬。
“江海,你那里的情况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你们的经验也很好,其他的公社都在推广,可以说你帮咱们解决了大问题。我代表县委要好好地谢谢你呀!”听完江海的汇报,朱大志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欣慰地说。
“朱书记,我对下面的工作不熟悉,也是随时随地的和基层的干部、老百姓学来的。”江海知道是所有人汇聚起来的智慧让他度过了基层工作的最初阶段,他不敢一个人接受这样的夸奖。
“不管怎么说,没饿死人就是胜利!”今天朱大志的心情也似乎好了一点。
“说实话朱书记,胜利真不敢说,目前只能保证饿不死人,可来年的情况会更糟,我心里也没底。”江海说出了心里最担忧的地方。
“是啊,大形势都这样,我们只能尽量想办法了。”一想倒下一年的局面,朱大志更是一筹莫展。
“江海,还没到家吧?先回去歇歇吧。”看江海浑身的汗还没干,朱大志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
“嗯,我先去看看江山再回家,明天还要回公社。朱书记,你也要多保重。”江海站起来打算告别。
一说江山,朱大志皱了一下眉头。“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好像江山媳妇流产了。”
“什么?江山媳妇流产了,很严重吗?”听说弟弟家出事了,江海的心又提了起来。
“哎!就是吃不饱,营养不良,工作的时候一下晕过去,孩子就没了。大人还没事,就是需要休息。”这是小韩秘书告诉他的。知道江山家里的事后,朱大志特意让小韩去看了一次。因为江海的原因,朱大志把他们看作家人一样。
告别了朱书记,江海又急忙去福利厂江山的宿舍。
福利厂的口粮定量越来越少,生产任务倒是越来越多。每天饿着肚子干活,工人们已经快挺不住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小宋怀孕了。这本来是一件喜事,却来的不是时候。营养上不去,让小宋的身体很虚弱,终于有一天在工作台上晕倒了,孩子没有保住。
江海进屋的时候,弟媳妇小宋正躺在炕上。好多天了她都不爱说话,心里默默的承受着失去孩子的痛苦。江山心疼得不行,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陪着媳妇一块儿难过。
看到大哥回来,江山有些意外。
“哥,啥时候回来的?咋这么晚还来呢?”江山从炕沿上站起来说。
“我到县里汇报工作,听朱书记说了小宋的事,就过来看看。”江海把手里的一包红糖递给江山,这是他路上拐了个弯去供销社找老林买的。本来这钱他是想回家给三个孩子买吃的。
“哎呀哥,买这玩意儿呢,多难买呀!”江山知道哥哥手里不宽裕,家里的孩子都舍不得买这么好的东西,不由鼻子一酸。
“先烧水,给你媳妇冲一碗。”江海心疼的看着弟弟。
“大哥你快坐。”江山媳妇想要坐起来,江海赶紧摆手制止了她。
“你要休息,还要增加点儿营养。我回头看看想想办法吧。”
“哥,让你跟着操心了。”想起流产的孩子,小宋又要控制不住眼泪了。
“你们俩都别想那么多,等条件好了再要一个。现在最主要的是要养好身体,知道吗?”江海只能这样的安慰着他们。
坐了一会儿,江海出门去回自己的家。几个月没回来,家里什么情况他一无所知。想用那点儿钱给孩子们买吃的,现在也没了。本来从徐家村出来的时候,二丫儿给包了一些榛子,核桃,山里红,想带给孩子们吃,结果被江海拒绝了。这是乡亲们的救命粮,他怎么能占用呢?
怀着一种愧疚的心情,江海推开了家门。
小云正在哄着三个孩子睡觉,可是越哄越闹,折腾得她手忙脚乱。听到门响,一抬头,看见江海风尘仆仆的进来了。三个多月没见,站在眼前的江海却好像老了好几岁一样。
“你咋回来了呢?也没个信儿。”小云虽然知道江海没喜欢过她,可她还是很为江海担心着。走了这么久,音信皆无,她又带着孩子不方便去和谁打听。
“回来汇报一下工作,明天还要回去。”江海脱下外面的军装放在凳子上。
“爸!”老大兴国看见爸爸回来,兴奋的站在炕沿上张开小手等着江海来抱他。老二兴泰也跟在哥哥身后,两眼看着突然回家的爸爸。瞬间江海心里热乎乎的,他一手抱起一个,在他们的脸上亲了一口,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在孩子们最需要照顾的时候他却不在身边,回来一次又两手空空,这心里的滋味儿实实在在的很不好受。老三兴民在妈妈怀里,由于太小还不会说话,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的爸爸,似乎有点儿不认识这个刚刚进屋的男人了。
“家里咋样?带孩子挺累的吧?”虽说和小云没什么感情,江海还是很感激她在家带孩子的辛苦。
“还能咋样。口粮就剩下一小碗了,你再不回来就断顿了。”小云的话里有一些无奈,有一点埋怨。
看着小云凌乱的头发,看着孩子们饿的瘦小的可怜样儿,江海的内疚感更深了。
“等村里都稳当了我再接你们过去吧。”江海觉得这样分开是个事儿,孩子还小,离得这么远他无法照顾。
第二天,江海没急着回徐家村,而是又跑去找了老林。从他那里用工资赊了一点儿玉米面和土豆,给娘儿四个留在家里,江海才放心的赶回了村里。
这时候村里又出事了,惹祸的是那个好吃懒作的二赖子刘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