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逼婚
时光流逝,一转眼江海又在郭家村度过了三年,他已经是一个十五岁的大小伙子了。这三年,日本人对老百姓搜刮的越来越厉害,汉奸队经常会出现在距离县城更远的村庄。郭家村因为有东家和县长的关系,汉奸队是没有来过,不过郭大东家每年给日本人交的粮还是比以前多了不少。村子里人心惶惶,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乡亲们的日子也是越来越难熬。更可怕的是在县城里日本人开始抓人了,听说是有什么抗联联络员。
这几年里,老张的身体也不咋好,天气一凉就会哮喘。他把好多事情都交给了江海去办,东家对此也是认可的。只有去县城办事他还坚持着自己去,有时候也会带着江海。
江海早已把张大爷的几本书读得烂熟于心了。张大爷管家记账的活儿他也完全拿得起来,分文不差。由于经常的和长工们在一起干活儿,他的身子骨也更加的结实。寻找江山的事一时还没有着落,江海急切的心情也慢慢的变得平和下来。
开完春,老张带着江海分派长工短工种完了地,忙碌的日子稍稍的清闲了一点。
这天老张去了一趟镇里,把三个店铺清点了一下。刚刚到家,就有人来告诉他,东家在北屋里等着呢。老张有一些奇怪,以东家的习惯和对他的信任不会是过问收账的事,那还有什么让东家这么急呢?
没来得及歇歇脚,老张赶忙走进北屋。郭大东家还坐在那把椅子上,手里端着水杯,好像等了很久的样子。
“东家,您找我有事?”老张进屋就问了一句。
“啊,不急不急。”郭圣仁站起身来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
“老张啊,坐这,我有个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老张又是一愣,东家有什么事儿还要跟自己商量呢?稍微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东家,有事您就说吧。”
郭圣仁喝了一口水,又深吸了一口气。“老张啊,我看江海这孩子也不小了,十五岁了吧?我想给他成个家。”
“成家?!”老张彻底愣住了,东家怎么会想起给江海成家?究竟什么用意呢?急匆匆的找自己来就是说这个?
“是啊。”郭圣仁看着老张肯定的说。
“这倒是好事,就是江海还有一点小,东家怎么会想到给他成家呢?”老张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郭大东家又喝了一口水,想了几秒钟。“江海虽说是我买来的长工,来的时候岁数也小了点儿,不过我看他五官端正,又挺机灵的,就让你带带他,现在看出息的确实不错。 ”
当初东家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老张是有一点意外,不过还是很感激东家对这个孩子的照顾,可这事和成家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对,老张突然想到了什么!
“东家,那您想给江海找哪家的闺女呀?”
“呵呵,还能有谁,就是我家的小云呗。”郭圣仁终于揭开了谜底。
“啊!”老张现在彻底明白了东家当初的做法,原来他早就看中了江海,这是有意的给自己培养了一个姑爷。老张来到郭家也有七八年了,只知道东家有这个闺女小云,在县城一个亲戚家里寄养,回来过几次,自己却还一次都没见过。
思量了又思量,老张还是开口说道:“江海这孩子哪都好,就是个性很强,再说小云他都没见过,会同意吗?”
“他同意?”郭圣仁把手里的水杯“啪”的一声墩在了桌子上。“这些年我好吃好喝的养着他,累活儿不让他干,没饿死就是他命好。现在把我自己的闺女再嫁给他,他有什么不同意的!”
看着老张不说话了,郭圣仁又放缓了语气。
“老张啊,我找你来就是商量一下,看看他们的婚事咋办。再说小云也十六了,比江海大一岁。俗话说女大一,抱金鸡,我看他俩还是挺合适的。”
话说到这里,老张知道东家的意思不会改变了。“那江海那里怎么和他说?”其实问这句话的时候老张已经知道答案了。
郭大东家又来回走了几步停下来说:“他和你挺亲的,我觉得你先和他说一下的好。”
感觉嗓子眼儿一阵发痒,老张剧烈的咳嗽了几声,然后说:“好吧,我选个时间先试探着和他说一下。这孩子倔,不能动硬的。”
“嗯,这个事就靠你了。也不能拖太长时间了,趁着农闲有功夫,就把他俩的事儿办了吧。”郭圣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老张。
“行吧,我找个机会说说看。那——东家,我先走了。”老张想早一点离开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有点胸闷。
“好,那你去吧。”听了东家的这句话,老张赶紧起身走出了了北屋。
在老张和东家说话的同时,江海正带着大黑大黄靠在村头的大榆树下坐着呢。每年江海都来树上挂一块红布,江山没有找到,他就不会放弃希望。大黑大黄一边一个,把头枕在江海的腿上,闭上眼睛任由江海轻轻的抚摸着他们的头,一副享受的不得了的样子。忽然,它俩一起抬起头看着村子里的方向。江海顺着它俩看过去,愣子叔正跑了过来。
二 订婚
愣子叔是真正的长工,一年到头没多少休息天儿,今天是难得的一个。离得近了才看见,他手里还拿着一个刚刚做完的风筝,脸上还是那副憨憨的笑。
“愣子叔,风筝是你做的?”江海站起身来。
“嗯呢,看看咋样!”愣子叔把风筝举到江海面前。
看着愣子叔得意洋洋的样子,江海也笑了。这几年愣子叔成了他的好朋友,有什么话他都会和愣子叔说。愣子叔不会表达,只会嘿嘿的笑,高兴了还会把他举起来,让他在自己脖子上“骑梗梗儿”,不过现在愣子叔已经有点儿举不动他了。
“那还说啥了,愣子叔就是厉害!”说话的同时还向愣子叔伸出了大拇指。
“来,我拿风筝你扯线,让它飞起来!”愣子叔把风筝线递到了江海手里。
这是一个大蝴蝶,虽然愣子叔的做工粗糙一些,却是十分结实。春天的风不大不小,正好适合放风筝。不一会儿的功夫,大蝴蝶就在村头的天空飘了起来。一老一少在这时就像两个孩子一样忘记了一切 ,笑着跑着。大黑大黄也觉得新鲜,在地上追着风筝撒着欢儿。
吃过午饭,老张喊了一声江海,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江海也脚跟脚的走了进来。
“张大爷,啥事?”这几年老张对自己就像是爷爷,像爹,像老师,可又都不像。总之,江海已经把老张当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了。
今天的事儿,老张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头儿告诉江海东家的意思。思索又思索一番,老张摸了摸江海的脑袋。
“江海呀,来这儿四年了,你也成大小伙子了。”
“嗯,这几年多亏了张大爷你,还有愣子叔,要不我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江海不仅长大了,也越来越懂事。
叹了一口气,老张摆了摆手。
“咱们都是苦命人,帮一把是应该的。你觉得这几年东家对你怎么样?”
东家?说实话这几年东家挺关照自己的,没有像其他长工一样干那些苦活累活。可自己又是被东家买来的,每想到这儿,江海的心情又很复杂,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东家呀,对我挺好的,要不我也不能跟您学写字,也不能和您出去找江山。”
江海明事理,懂得感恩,老张也早就看出来了。
“江海,早上东家和我说了一件事。你知道他闺女小云吗?”
小云?江海很疑惑,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可根本没见过。
“张大爷,我知道,可没见过,为啥提她?”
“我比你早来好几年,也一次没见过。今天东家突然跟我说,要把小云给你当媳妇。”
说话的时候老张紧盯着江海的脸。
“啥!”这下江海吃惊不小。他才十五岁,结婚的事儿还从来没有想过,而且女方还是东家的女儿,连一次面都没见过。
“大爷,我没想过结婚。再说……再说……”江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老张笑了一下。“大爷知道,你还小,不过十五岁结婚的也不少。你是不是怕人家小云是大小姐,你是长工,不般配呀?”
“张大爷,我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再说我和小云都没见过,不知道她啥脾气秉性,长啥样,咋结婚啊?”江海越说越觉得荒唐。
其实这些老张都想过,可他也没有办法 因为这是东家的意思。
“江海,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东家说了,你们结婚的事儿就算定了,是不能更改的。哎,希望小云也和你一样是个好孩子,这样你以后也算是享福了。”
事到现在,江海已经彻底蒙了。“张大爷,可万一……”江海没有再说下去,老张也明白江海的意思,可就算万一又能怎么样呢?他一个被买来的长工,有自己做主的权力吗?一切凭天由命吧。
“江海,我知道你心里可能不愿意。就连大爷我也觉得这事儿有点突然。今早上东家和我说的时候我也替你推脱来着,至少也让你和小云先见过面吧。可东家说大户人家结婚都是这样的,结婚之前不能见面。”说实话老张在心里已经把江海当做了自己的孩子,他怎么能不为江海着想呢?
知道张大爷很为难,江海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可他心里就像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不想下咽,又吐不出来,卡在嗓子里,难受极了。
婚事就这么定了,请来了木匠叮叮当当的打起了家具;找来了裁缝给江海量了衣服的尺寸;郭家的门楼重新刷了油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江海却怎么也感觉不到兴奋,甚至还有一丝压抑。他原本就没想到过要结婚,而且是从没见过面的大东家的女儿。汉奸县长是东家的亲戚,他的爷爷就是被汉奸害死的,而他现在就要成了东家的姑爷,他从心里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这些天他就像一个木偶一样被摆布着,不想挣扎,不想反抗。东家让几个长工陪着他,实际上是看着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江海都懒得去想,懒得去动。老张还是时不时的来开导一下他,即使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桩婚事对江海来说是好是坏。
江海、小云的婚礼定在了五月初八,这是东家自己掐算的日子。他说这天是难得的黄道吉日,选这一天办喜事能兴家业,挡煞气。所以过完了端午节,从五月初六开始,郭家的大院里就开始热闹起来。流水席一字排开,郭家村里厨艺好的女人都被请来做喜宴,男人则忙着杀猪宰羊。整个院子里,烟火气,血腥味儿混合在一起,更加的让江海透不过气了。
三 结婚
初七这天,郭大东家请来了县城最有名的戏班,在大门口搭起台子,唱了一天的大戏。全村的男女老少在台前挤了个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能看上一场不用自己掏钱的大戏,自然是欢喜的不得了。台上的“蹦子”翻跟头,耍手绢,唱着小帽儿,讲着荤段子,下面的乡亲们也跟着笑着喊着叫着,热闹极了。今天,大东家和他的老婆也十分难得的一起出来看戏了。这场大戏的最高潮是郭大东家走到台上,当场宣布:今天是郭家大喜的日子,为了让乡亲们粘粘喜气,今年每家的地租都减掉一块钱!这个喜讯更引起了台下疯狂的掌声和叫喊声。
在外面这场大戏唱得正欢的时候,江海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屋里。他把脑袋都藏进了被子,也无法抵挡外面令人头疼的喧闹声。
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婚礼终于到了正式的日子。一大早,郭家村就被一声嘹亮的唢呐声惊醒了。大门口搭起了“喜棚”,挂起了红灯笼。因为这是远近闻名的郭大东家办喜事,吹鼓手们自然要格外卖力气。听到了喇叭声,乡亲们又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这场盛宴。
江海被几个人撕扯着换上了新做的衣服,胸前又不知道是谁帮他系上的一朵大红花。一张稚嫩的脸再配上这身装扮,倒真的是“小”新郎倌儿一个。一切都收拾妥当后江海被推出了屋,此时大伙儿正等着看新郎呢。
江海天生结合了爹娘长相的优点,本来就足够帅气,再加上一身新衣服,显得更加的精神了,不禁引来乡亲们的一阵赞叹声。
一个上午闹闹哄哄的就过去了。临近中午时分,村口报信的人跑回来大喊一声:“新娘子接回来了!”所有人又一哄声的往村口跑去。
接新娘的队伍早上就从县城里出发了,快到郭家村的时候新娘下马车换了一顶小轿,由四个人抬着进了村儿。大人们站在路两边叫嚷着,伸着脖子想看看轿子里的新娘子漂不漂亮。当初只知道郭大东家生了一个闺女,三两岁就送去亲戚家寄养了。据郭大东家讲,一个算命先生批过八字,说这个孩子命硬,要过继出去抚养,等结婚再回来就没事了。这些年即使中间回来过几次谁也都没见着,一直好奇着呢,今天终于要见到郭家小姐的庐山真面貌了。可是左看右看,轿子档的严严实实的,啥也看不见,又引得一片议论纷纷。小孩子们却不管这些,撒欢儿的跟在轿子后面跑着,打闹着。
轿子离家门口越来越近了,有人点着了挂在树上的一挂鞭炮。噼噼啪啪的响声夹杂着乡亲们的欢笑声,让整个郭家村洋溢在一片节日的气氛当中。鞭炮声刚停,烟雾还没散去,那些小孩子们就跑过去蹲在地上去抢那些还没有炸响的鞭炮,完全不顾大人们的呵斥和提醒。
江海在这时候也早被人推到门口等着花轿呢。花轿一到门口,轿帘挑开,盖着红盖头的新娘被扶了下来。身边的人立刻大声的喊着江海、小云的名字,说着善意的玩笑,拥着一对新人进了院子。
此刻还有两个人没有融入到这欢乐的氛围之中,那就是老张和二愣子。老张自然明白江海对这件婚事的抵触。二愣子本来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还特地跑去向江海道贺。
“你小子有福啊,马上就成少东家啦!”
可江海那愁眉苦脸的样子马上就让他觉得这个祝贺有点儿多余。
“哎,愣子叔,你就别瞎扯了,我不想结这个婚,也不想当什么少东家。就是当少东家了,你也是我的愣子叔,我养着你和张大爷。”这几年在这个家里,只有老张和愣子叔是江海无话不谈的人,对这两个人他永远只有感激,也不想和他们隐藏内心的想法。
“那咋整?这个婚你也得结。总比我强吧?一辈子就这样了,连个家都没有。”看上去憨憨的愣子叔也是有自己想法的。
现在,老张和二愣子站在北屋的门口,看着被摆布的已经麻木了的江海,心里的滋味儿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
轿子停在了院子中间,郭大东家走到花轿旁边,清了清嗓子,所有人都一下安静下来。
“父老乡亲们!今天是我们郭门大喜的日子!能有福得父老乡亲们来帮忙捧场,郭某在此谢谢了!”说着还深深的作了个揖。
“恭喜大东家!”众人随声道贺。
“嗯!我们郭门添人进口,可喜可贺!今天我请父老乡亲们喝喜酒,猪肉炖粉条可劲儿造,啊,哈哈哈……”郭大东家今天的兴致极高。
“谢谢大东家!”借着东家的喜事,能开荤吃一顿好的,大家伙儿当然乐不得的。
“好了!酒席开始,乡亲们多吃多喝!”说完这话,郭大东家一挥手,四个轿夫抬着花轿进了北屋第二进的新房了,只留下木呆呆的江海和不明所以的乡亲们。怎么没让看新娘子呢?可能人家大户人家闺女不让随便见人吧。虽然带着疑问,乡亲们还是忙着抢占宴席最好的位置坐下了。
不一会儿,捞忙的把酒菜摆上了桌,人们一下就忘记了新娘子的事儿,抡起筷子大吃起来。
江海被几个人推着,挨着桌去给大家伙儿敬了一圈儿酒。至于敬了谁,说了些什么,江海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他的灵魂好像已经出了窍儿,只留下一副驱壳在陪着这些人寒暄。
今天,郭大东家居然也坐在了中间的桌子上,和这些租地户们一起吃喝起来,满面红光,有说有笑。
宴席吃到太阳快落山了才开始散去,郭大东家也在老婆的搀扶下回到北屋休息去了。累了好几天的老张突然觉着两条腿胀痛得不听使唤,也赶紧回屋躺在了炕上。就在他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江海又开门走了进来。
四 逃婚
新婚之夜江海跑到了自己的屋里,老张吓了一跳。
“江海!你怎么又回来了?”老张坐起身来奇怪的问。
江海低着头,小声的说:“张大爷,我、我想在这儿睡。”
“你个傻小子!还在这屋睡?小云在北屋等着你呢,你睡这屋,明天大东家能饶了我呀?”说着话,老张跳下了炕,趿拉着鞋,硬是把江海一步一步的推到了北屋西侧的新房。东大西小,晚辈的要住西侧的房子,郭大东家的规矩还是挺多的。
看着江海推门进了屋,老张又站了一会儿,才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因为太累了,躺下不一阵儿就进入了梦乡。
江海进屋关好了门,就在门口站着没有动。他不想往前再迈一步,就好像这段距离中间隔着万水千山,无法跨越。
他的新娘小云正在炕沿上坐着,一身绣着凤凰的红色嫁衣,头上是大红的盖头,两手搭着膝盖。身旁桌子上的红蜡烛都已经烧去了一大半。
江海不迈步,小云不吭声,时间仿佛静止着,新房里能清晰的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生硬刺耳的声音传了过来。“一个让我爹喂大的长工还那么大的架子!能娶我都算你祖上烧高香了!”
江海一下子怔住了!等好半天他回过神来,才确认这声音是从小云那里传过来的。这是他的新娘和他说的第一句话,而且带着不屑,尖酸和刻薄!
他没有接这个话茬,他也没法接。
又僵持了一会儿,小云突然一把扯下头上的红盖头,狠狠地扔在地下,抬头望向江海。江海这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新娘,一直只闻其名不见真容的小云:
一条窄窄的脸上阴云密布。小鼻子,地包天的嘴巴,昏暗的烛光里也能看得清这张脸上的麻子。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小,却闪着带有一丝霸道的光。其中的一只白眼仁明显居多,更让人打心里觉得发冷。
江海彻底清醒了!这几年东家对他的好都是有原因的!这些天他的委曲求全,他的压抑,他的麻木,现在变成了一种耻辱,一种愤怒!
“没错,我是长工,我配不上你个大小姐,欠你家的我早晚会还,用不着你瞧不起我!”江海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
“妈的,穷小子还挺有志气!看看你还有多大的钢儿!”小云的话越发的粗鲁起来。
江海扯下自己身上的红花和上衣,丢在地上,仰起头看着小云。“我是穷,不过也没穷到没了志气!”说完转身推开了门。身后又传来了小云歇斯底里的声音,“他妈的,有种一辈子在门外待着,别进来!”
江海没说话,也没回头,“砰”的一声摔上了门,走到了院子里。
天空中挂着半轮月亮,把清光铺满了院落。无论人间有多少悲欢离合,月亮依旧重复它的阴晴圆缺,不喜不悲,冷眼看着人间发生的一切。
前面的屋门已经上了锁,他想去老张那儿是不可能的了。郭大东家屋里的灯光早已经熄灭,整个大院都在沉睡。东西两边是高高的院墙,和南北两栋房子围成了一个囚笼,站在院子中央的江海就像一只被困住的小鸟,插翅难逃。想想这几天的婚礼,就是一个陷阱,一种耻辱,让他心中闷着一口气却吐不出来。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突然有一种要逃离开这里的想法。
想法一冒出来,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真的要逃吗?离开这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可是不逃,在这个家里他要怎么生活,要怎么面对那个丑陋、尖酸、刻薄的新娘子。
逃!一定要逃离开这里!他要自由,他要尊严,他要出去继续找江山!看看这四周高墙大院,要怎么逃出去呢?梯子在南院,他拿不到。要尽快争取时间,更不能惊动任何人,怎么办!
又向周围望了望,他看到了西边院墙外的几棵柳树。柳树长的高高大大,其中有一些枝条伸到了院子里,垂到了墙头上。
有办法了!算了算距离和高度,江海猛跑几步,然后用脚蹬着院墙向上蹿了一个高儿,伸手抓住一个较为粗大的枝条,整个人的身体就挂在墙上。仗着年轻力壮,手脚灵活,江海换了一口气,手拽着枝条,两只脚蹬着院墙用力的爬上了墙头。仔细看了看脚下,又扯着树枝荡到了地面上。
落地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自由的气息,这些天内心的憋闷一下畅快了许多。
对墙外的天地江海非常熟悉,和长工们干活的时候不止一次的来过,所以他没有犹豫,快跑几步进了一片落叶松林。这里的树林一片连着一片,只要进了林子就不用担心被人找到,更何况江海从小和爹在山里下套子打猎,捡蘑菇,采野果,对于钻山越岭他一点儿都不陌生。
等了好半天也不见江海回来,小云忍不住怒气,推开门看看院子里,竟然空荡荡的,一个鬼影子都没有。转了一圈儿确认没人之后,她发疯一样哭喊着敲开了爹娘的门。
一会儿的功夫,整个郭家大院都亮起了灯。所有人都被叫了起来,把犄角旮旯都搜了个遍,也没见到江海。直到长工大海发现院墙上有攀爬过的痕迹,大家才确认江海跳墙逃走了!
郭大东家气得跳脚大骂,这些年养了一个白眼狼,竟敢新婚之夜扔下他的闺女逃婚!小云则咬牙切齿的发着狠,等找到这个小兔崽子一定扒了他的皮!
老张、二愣子等一些人这才见到了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家女儿,自然也就知道江海逃跑的原因,口头上却还要劝慰东家几句,又赶紧安排人接着去村外寻人了。
五 竟然是抗联联络员
第二天,全郭家村的人都知道了江海逃婚这个惊天的消息,也知道了郭大东家的闺女是一个奇丑无比,性格暴躁的大小姐。一边做着样子帮忙找人,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嘲笑郭大东家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
而现在最为江海担心的是老张和二愣子。尤其是老张,除了担心之外还心存一丝愧疚,是他劝江海应下这门婚事的,没想到事情却是这样的结局。其实老张这么做也是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江海一个人跑到了外面,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他心里会更加自责的。一着急,老张的哮喘更加剧了,只能嘱咐二愣子尽量找到江海。
全村人忙活了一天,也没见到江海的影子。天近傍晚的时候大家都停止了寻找。郭大东家一家人一天也没吃饭,出了这件事让郭圣仁和他的老婆觉得在这个村里都没有办法再抬头见人了,唯一能找回面子的办法就是赶紧找到这个白眼狼,狠狠地惩罚他一下。小云则是骂一阵哭一阵的发着疯,谁也劝不住。
天色要黑的时候,老张一个人来到村口的大榆树下。这一天他也没吃一口饭,只喝了几口水。没找到江海让他觉得更加的不安。这个孩子哪去了呢?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让人逮住,大东家正在气头上,那他的下场会很惨了。江海总是喜欢在这棵大树下坐着,会不会在这能找到他?摇了摇头,老张自己也知道不可能,但他还是来了,就好像在大榆树下能离江海更近一些似的。
“哎!江海,大爷对不住你,不该让你答应这门亲事啊。”老张坐在树根地下,背靠着大树自言自语的说。
“张大爷!”
嗯?好像江海的声音!老张“呼”的一下站起来四周张望着。除了风声鸟叫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声音,老张又失望的要坐下来。
“张大爷,是我!”
真的是江海!这次老张确认了!
“江海!是你吗?你在哪?”老张瞪大了眼睛。
“大爷,我在这。”大树后面十几米外密密的柳条丛里,江海露出了半个身子。
“快藏起来!”老张连忙挥手示意了一下,又看了看周围。确定安全以后,老张也紧走几步进了树丛,蹲下来拉着江海的手,低声说到“你小子怎么还没走?被抓到就坏了!”
“大爷,我舍不得你,想和你、还有愣子叔道个别。”江海激动得声音有一些发抖。
老张也有一点哽咽了。“孩子,大爷对不起你,没想到会是这样。”
“没有,大爷,这事儿不怪你,我知道你不会坑我。”江海当然知道老张对他的好。
老张看着江海,满眼都是爱怜。“孩子,饿了吧?来,吃点儿东西。”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手绢,打开里面包着两块干粮。又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放到江海手里。怕江海一个人没有吃的,没有路费,老张早就准备好了,虽然知道见到江海的可能性很小。
看着老张为自己准备的这些,江海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大爷,你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傻小子,先别说这个。你有没有打算去哪里?”这是老张最关心的问题。
去哪呢?逃出郭家大院之前江海一点都没有考虑过。现在想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江山他再没有什么亲人了,能去哪里呢?
“大爷,我不管了,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老张又看了看四周,忽然变得非常严肃的看着江海。
“江海呀,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这几年大爷看着你长大,我相信不会看错你。你知道抗联吧?”
“抗联?”这两个字江海可没少听,也知道他们是打鬼子的,就是没见过。
“听说过,怎么了大爷?”
看着江海,老张郑重的说:“我就是抗联联络员!”
“啊!”江海彻底惊呆了!张大爷竟然是抗联联络员,最近日本人在城里大肆抓捕的抗联联络员!
“您说的是真的?”
“孩子,大爷能糊弄你吗?”原来当年日本人炸毁了老张的家,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辗转来的这里以后,老张抱着复仇的决心找到了抗联,并成为其中的一个。因为在大城市生活惯了,不适合穿山越岭的奔波,再加上有文化,就到郭家村做了管家,利用郭大东家和伪县长亲戚的关系,收集情报送给抗联组织,同时用这个身份做掩护保护其他同志。就因为这,老张才不能极力反对东家让江海和小云结婚的决定。
听到这些,江海好像做了一个梦一般,他最敬重的张大爷竟然是抗联!至此他也好像明白了老张的意思。“大爷,那您的意思是?”
“对,就是去找抗联。这样,明天我让你愣子叔赶马车去拉货,你在三里地外路边的那片林子里等着,让他带你一程。”老张早就计划好了。
“愣子叔?他知道吗?”江海问道。
老张点了一下头。“放心吧,你愣子叔一定会给你保密的,你愣子叔人憨厚,心眼儿好使。”
哦,原来愣子叔也知道张大爷的身份,看起来憨憨的他保密倒是做的真好。
“嗯,大爷,我听你的。”江海重重的点了点头。
“你先吃点东西,晚上注意点,别让人看见你,我不能回去太晚了,记住明天等你愣子叔。”老张又详细的嘱咐一遍。
“嗯,记住了,放心吧。”江海现在终于见到了光明和希望。
老张探头向外面看了看,走出树丛,头也不回的走了。江海赶紧找了一个隐蔽的树林躲起来,去吃张大爷带给他的干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