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蝗大战
蝗灾,曾经无数次的出现在人类的历史上。每一次的出现又适逢大灾大旱之时,给本就饱受灾害之苦的百姓的伤口上狠狠地撒上一把盐。令人深恶痛绝,而又闻之色变。
东北三省很少发生过蝗灾,但是江海在部队的时候听战友们说起过他们老家的蝗灾,知道这些讨厌的虫子有多么大的破坏力。没想到在这天灾人祸一起把父老乡亲们往绝路上逼的时候,它们也赶来凑热闹了。
片刻的惊慌之后,江海冷静了下来。他告诉自己,这个时候他是徐家村的主心骨,他一定不能慌。
“这可咋整啊!”二丫儿指着在蚂蚱嘴下迅速变成白色的苞米苗儿,声音里带着惊恐。女人天生就怕虫子,更何况这些虫子正在啃食着她们的庄稼,破灭着她们生存的希望。
“别害怕!这是好事!”于江海大声喊到。冷静下来以后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有一次部队出去执行任务,后勤补养不足,几个山东兵带着他们烤蚂蚱吃。那个味道还是很香的。
“啥?好事?”二丫儿一脸迷惑。
“对,就是好事!天老爷给咱们送吃的来了!”江海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还带着一丝兴奋。他又向着还站在地里被铺天盖地的蝗虫吓得有点儿发傻的社员们大声喊着:“社员们!赶快找家伙抓蚂蚱,今天晚上咱们还吃肉!”
“不会是要吃这些蚂蚱吧?”大家伙儿心里还有一点儿迷糊。不过从这个于书记来了以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十分靠谱。社员们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哄儿的去抓那些落在庄稼上的蚂蚱了。更有腿快的飞奔回屯子里去叫人了。
只一会儿的功夫,全村几千口人就全部出动了。网兜,箩筐,筛子和盆子等各式各样的工具都亮了一个相,向着这些从天而降的蝗虫开战了。
听于书记和村里的老人说蚂蚱确实能吃,而且还好吃,这些天天饿得前腔贴后腔的社员们都乐开了花。尤其是要保住庄稼,保住一年的救命粮,每个人都不遗余力的抓起了蚂蚱。打井队和拉水的民兵也迅速地加入进来,就连老人和七八岁的孩子们也统统上了阵。看上去,比过大年时候还要热闹。
刚开始抓到的蚂蚱被送到了食堂,再后来成麻袋装好的就被马车拉到了场院里。捂死的蝗虫铺在场院的地上,厚厚的一层,还有人专门负责翻动晾晒。人们由最初面对蝗灾的惊恐变成了现在的喜笑颜开,欢天喜地。毕竟,眼下能吃饱肚子才是最为关键的。
江海却深知这次蝗灾的后果有多严重。一个下午,村里所有的庄稼地都遭受了蝗虫的袭击,还有两个地块几近绝产。“蝗虫过后,赤地千里”。他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了蝗灾的可怕之处。
今年的粮食减产已成定局,口粮不足正好用这些蝗虫来补。他赶紧找到了正在组织捕蝗虫的老村长。
“于书记,这帮玩意儿来的太猛了,损失可不小啊!”老村长面色凝重的说着,都顾不上擦一把脸上的汗。手里还拎着一个面袋,里面已经装了大半下蚂蚱。
“是啊,照这样下去今年可能连公粮任务都完成不了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这场天灾还下不去,咱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抓点儿蝗虫留着救命吧。”江海一把抓住一只落在脸上的蚂蚱用力的摔在地上。
“这玩意儿喜欢热乎地方。我想天黑以后拢上火,还能多抓一些,也省得晚上它们再祸害庄稼。”老村长李宝山经历的多,做事沉稳,点子也多。他也是江海在徐家村最尊敬,最信服的人。
“嗯,咱们俩想到一块儿了。我来找你也是要说这个。”江海说到。
“这样吧,老村长,让第一拨人先回去吃饭,吃完就回来换岗。等晚上咱们再挑灯夜战。”江海觉得事不宜迟,赶紧和老村长一起布置下了任务。
食堂里,师傅把蚂蚱放进大锅翻炒了几下,一锅的蚂蚱很快变成了金黄色,再撒上点儿咸盐花儿就出锅了。看上去颜色挺诱人,闻起来也没有什么怪味道,胆子大的就先尝了一口。
“嗯!好吃!”没想到平时令人讨厌的蚂蚱竟然是难得的美味,社员们都争着抢着吃了起来。
好久没吃上饱饭了,再加上开春后的农活让社员们消耗了大量的体力,这顿炒蝗虫着实让他们过足了瘾。
五岁的兴国和弟弟兴泰坐在一条板凳上,手里拿着用竹签串好的蚂蚱,迟迟不敢张口。江海摸了摸兴国的头问:“咋不吃呢?可香了。”
兴国瞪着眼睛问道:“爸爸,这是啥?能吃吗?
江海心里有一些发酸,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二丫儿正好走过来,轻轻地抱起了兴泰,笑呵呵的说:“宝贝吃吧,这是大虾,可好吃了!”
“真的是大虾吗?”兴国和弟弟犹豫着,还是咬了一只在嘴里嚼了起来。
“好吃好吃!真的是大虾!”兴国开心的喊了起来。两个孩子天真的样子引得周围的社员也跟着哈哈大笑。而作为他们的父亲,江海这时候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等天色黑了下来,徐家村四周的田地里升起一堆堆的篝火,和附近村屯的篝火连在一起,照亮了整个夜空。人们大呼小叫的声音也混成一片,彻夜不眠。
这场人蝗大战整整持续了三天。几千人轮番上阵,从蝗虫的嘴里抢庄稼,顾不上休息,甚至不敢多睡一会儿。徐家村所有的耕地无一幸免,三分之一已经绝产,剩下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能给人以安慰的就是全村抓到了几千斤的蚂蚱留作口粮。活着,还有希望!
这场战斗的结束也是在下午。眼看着蝗虫越来越少,又恰好着一阵凉风吹过,西北的天空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飘过来。乌云似乎是蚂蚱的克星,这些肆虐了三天的虫子害怕得像一阵风一样向远处飞走了。
热闹了三天的原野突然变得安静了。
二 吉祥有余
蝗灾,一直发生在黄河流域以南,东北很少见到大规模的蝗虫迁移。可就偏偏在这样的一年,在乡亲们挣扎在饥饿这条生死线上的时候,它们来了。毁掉了大片的庄稼,但同时也送来了最需要的粮食。这不知道是大自然的惩罚,还是老天的恩赐。不过这一切已不再重要,都随着一场及时到来的倾盆大雨宣告结束了。
在江海的记忆里从未见过家乡下这么大的雨。两天三夜,原本干裂的土地不仅喝得饱饱的,而且每一条地垄沟都成了一条小河。快要见底的南沟子也出了槽,河水灌进了村里。村南面的两趟房子家家都进了水,无法居住。
江海带人去地里排水,清除内涝;老村长忙着安排家里进水的社员找住处。好在平时大家乡里乡亲的,都比较热心帮忙,很快就东西屋、南北炕的安顿了下来。
等老村长赶到地头儿的时候,正看见江海在指挥社员挖壕沟放水。几乎几天的不休不眠,于江海又瘦了不止一圈。一身的泥水,头发也打了绺儿,眼窝深陷,白眼仁儿布满了血丝。
“于书记,你先回去歇歇,这儿我找人替你。”看着于江海累成这样,李宝山很心疼。于江海来到徐家村就和社员们打成一片,不娇气,做事还有头脑,让老村长李宝山发自内心的敬佩。
“哦!老村长,您那里都安排好了?我没事儿,就快好了。”江海把手里的铁锹交给别人,和李宝山一起走到了地头儿的小路上。
“老村长,眼下旱情是过去了,只要不再下雨,这水也能排出去。我在想秋后的收成怎么办?被蝗虫吃光的地块儿得补种。您说种什么能来得及?”
李宝山搓了搓手上的泥土,说:“我也在合计了。现在也只能种芸豆,红小豆能来得及了。这两天趁着雨水足,抓紧都补上,不会影响秋后的产量。”
“那好,今天放完了水,明天就开始下种,越快越好。”江海的嗓子哑的说话都有一些困难了。
暴涨的河水也给南沟子带来了鱼虾。晚上收工的时候,贾仁义偷偷的来到了河边。白天他无意中看见了不知道从哪里冲来的一张渔网,正好挂在浸泡在河边的一棵大柳树的树根下。不仔细看,根本没人能够发现。
“兴许网里会有鱼呢!”他心里暗想。
等天色擦黑,贾仁义鬼鬼祟祟的来到河边,看看四下无人,就脱下鞋卷起裤脚下河了。他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扯着一根粗树枝,另一只手试探着拉起了那张渔网。
渔网被冲下来的时候被刮破了一点,不过整体还算完整。等贾仁义把渔网拉到一半的时候,“啪啦”一声,水面打起一朵浪花,一条鱼尾巴划出了水面。
“妈的,还不小呢!”贾仁义心里猛地一跳,加快了拉网的速度。
渔网被拉到了岸上,他终于看清了那条困在网里的鱼。这是一条足足有四五斤重的草鱼,在网里使劲儿的打着滚,想要挣脱出来。
“哈哈,还想跑!”贾仁义嘴里嘀咕着,上前用一只手死死地按住这条大鱼,另一只手折断一根树枝。他把树枝的一头从鱼鳃插进去,又从鱼嘴里出来,再打成一个结,这条大草鱼就乖乖的被他拎在手里了。
确认没人看见,贾仁义才拎着鱼往屯子里走去。快要进村的时候,他又觉得不放心,脱下了外衣把鱼裹了一个严严实实,捋着道边儿继续往家走。
说来也巧,路上又遇见了那个嘴馋又风流的大鸭梨薛亚丽。
“哎?我说贾大兄弟,这走道咋还溜边儿呢?”大鸭梨影影绰绰的看到了对面走来的贾仁义,就随口问了一句。
“啊!没啥事。今天干活整了一身泥,回家洗洗。咋地?这天都黑了,又出去吃野鸡呀?”贾仁义的嘴也不饶人,和大鸭梨开起了玩笑。
自打上次大鸭梨在刘胡来那里吃鸡的事曝光以后,屯子里的人就不再拿黑瞎子的事儿拿大鸭梨穷开心了,转而动不动就在她面前嚷嚷着“吃野鸡”。
大鸭梨也听得出来贾仁义话里有话,那句“吃野鸡”还有另一层意思。不过对于这些,她倒是很看得开,一副无所谓的架势。
“你管得着咋地?吃啥也轮不到你头上!”大鸭梨不甘示弱。
一听这话,贾仁义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虽然他在一瞬间也觉得这想法有点儿危险。
“鸡肉吃腻了,是不是得换换口味?”贾仁义说着,故意把手里的衣服一提,露出了半条鱼尾巴。
借着昏暗的光线,大鸭梨也看到了这是一条鱼,而且个头儿不小。
“你从哪整的这么大一条鱼?赶紧交村里去,让于书记看到还不批死你!”有了前两次教训,大鸭梨对于江海是有恨又怕。
“别瞎吵吵!没人看到!告诉你吧,还真没人看到。怎么样?想不想吃鱼?上回吃鸡,这回吃鱼,给你来一个吉祥有余,嘿嘿。”贾仁义不怀好意的笑了。
大鸭梨当然明白贾仁义肚子里装着什么花花肠子。
“别来忽悠我!我看看真的假的。”说着,大鸭梨上跟前抢过那条鱼仔细看了一下。
“这得有五六斤吧!”大鸭梨心里暗喜,一个主意从脑子里蹦了出来。
“贾仁义,你知道你这是啥行为吗?我现在就去于书记那告发你!私自藏吃的,还想勾引良家妇女。你就等着蹲笆篱子吧!”
这一下可把贾仁义吓坏了。原以为就大鸭梨这样嘴馋又风流成性的,一条大鱼轻而易举就能让他好好“开开荤”,没想到反让这老娘们儿将了一军。这老娘们儿是不是被于江海收拾怕了?这要是真的告自己一状,那不是要和刘胡来一个下场?想到这,贾仁义吓出一身冷汗。
“你可别嘚瑟了!告我你能有啥好处?再说于书记能不能信你还两码事呢!”贾仁义嘴上说着,心里却发虚了。
“他信不信我就不管了。于书记能不能再收拾你一回我也不好说。”贾仁义不是刘胡来,他没有刘胡来那股土匪的狠劲儿,大鸭梨根本不怕他。
“真他妈晦气!”贾仁义一跺脚。“算你狠,这鱼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吃吧!”
大鸭梨等的就是这句话。
“你说的哈!那我可就不客气了!”然后拎着鱼拧拧哒哒回家了。
“妈的!没打着黄皮子惹一身骚!你还他妈良家妇女。你要是良家妇女,全屯子都没有一双破鞋了!”身后只剩下贾仁义狠狠地骂着。
三 跃进的步子终于迈不动了
本来已经被破坏得千疮百孔的工农业生产因为遭遇了严重的自然灾害而再受重创,各地挨饿的人数在急剧增加。
旱灾,蝗灾,涝灾造成了粮食的大面积歉收,也让徐家村的这一年过得格外的艰难。
终于在这个冬天,一直急速奔跑的大跃进的步子再也迈不动了!全国转入了调整、巩固的时期,人民狂热的情绪因为遭遇了饥饿和死亡的打击也早已冷却了下来。
过年前,于江海的正式任命下来了:七区人民公社主任。因为于江海的主动要求,他还兼任徐家村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他要兑现他不带领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就不离开徐家村的承诺。
现在,江海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七区老杜书记身体越来越差,江海要分担大部分公社的工作。从七区到徐家村之间这条长长的乡间路上,经常会见到他奔波
的身影。
朱大志书记也曾经多次传话,让他注意休息,考虑徐家村重新选举一个书记。江海也给朱书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如果他现在就离开徐家村,就是没有完成朱书记交给的任务,他就成了逃兵。而且他心里已经对徐家村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这里也是他的家,这里的父老乡亲就是他的家人。他一定要让乡亲们吃饱穿暖才能昂着头,问心无愧的走出徐家村。
朱大志了解自己的尖刀排长是个啥脾气,完不成任务牛都拉不回来。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今年的冬天依旧那么冷。
这天,江海刚刚从公社里回来,在院子里和老村长聊了几句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小云正被三个孩子忙得团团转,看见江海进屋可算松了一口。
“这天天都见不到你的人影。工作就那么重要,别说不顾家,连孩子都不管了。”
江海习惯了她的抱怨,没有接话,而是低下头摸了摸兴国、兴泰的脑袋。又抱起来兴民,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儿。
对于他和小云的这个家,江海没有什么特别依恋的,但是这三个孩子,他无时无刻不挂在心上。他也知道小云在家挺不容易的,可是他只能在心里感激,却无法真正的喜欢上这个人。
“爸爸,我饿了。”兴泰抬着头,看着江海小声的说。三个孩子里面,长得最像江海的就是兴泰。圆嘟嘟的小脸,大大的眼睛,十分讨人喜爱。
孩子喊饿,江海的心也很难受。小云来的时候还有一些口粮,可是江海执意把它交到村里食堂。因为小云和孩子已经按照食堂的伙食标准分配口粮了,他是干部,就不能违反规定在家里在私存粮食。朱书记给的饼干还剩下几块,在小云和老村长的极力反对下,才给孩子留下来冲水喝。为这,小云也没少埋怨他。
“好儿子,再等一会儿食堂就开饭了。”江海努力的笑着说。
“那今天还能有虾吃吗?”兴泰忽闪着大眼睛问到。他信了大人们的话,一直把蚂蚱叫做大虾。
“嗯,能有。要是没有的话爸爸就去给你抓好吗?”江海捏了一下兴泰的小鼻子。
听爸爸这么说,孩子露出了特别天真的笑。
哄完了孩子,江海脱下自己的外衣,放在洋铁盆子里洗了起来。原来的旧军装已经破的不能再穿了,江海才给自己换了一身中山装。因为只有这一身衣服,所以只要脏了,江海都是自己洗干净,再赶紧用炉子烤干。
衣服还没洗完呢,二丫儿推门走了进来。
这是二丫儿第一次登门。江海和小云对二丫儿的到来都有一点意外。
“邱主任,你咋来了?是不是村里又出什么事了?”江海猜二丫儿不会只是来串门的,一定是有什么事要说。
小云没说话,不过她看二丫儿的眼神里还有一丝敌意。
二丫儿看江海在自己洗衣服,也有点意外。自然也看到了江海穿的棉裤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棉絮。
“村里好好的呢,于书记你就放心吧!”说着,二丫儿拿出了手上的一个小布口袋,打开一倒,里面滚出几只小麻雀。
“昨天晚上我家小宝儿在房檐子掏的家雀儿,今天给孩子们拿来吃吧。这么小的孩子就跟着大人一块儿挨饿,看着挺可怜的。”
麻雀,因它喜欢在屋檐下搭窝,家乡人就叫它家雀儿。以前的东北,麻雀随处可见,一大群就成百上千。由于它还经常偷吃粮食,又得了一个不雅的名字——老家贼。每到夜晚,家雀儿进了窝以后,拿一把梯子搭在墙头,爬上去摸屋檐下的鸟窝,就会很容易的抓住它们。虽然能吃的都要统一交给集体食堂,但对于孩子们抓到的家雀儿,村里是不管的。把抓到的老家贼埋进炉火里烤熟,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美食。
“拿这干啥?给你家小宝吃吧,孩子正长个儿呢,都吃不饱。”弄清楚了二丫儿的来意,小云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他都大了,饿不了咋地。你们孩子小,不吃饱可不行。”说着,二丫儿捡起一只小麻雀递到了兴国兴泰面前。两个孩子还小,第一次见到已经死去了的毛绒绒的麻雀,还有一点害怕,不由自主的往后躲了躲。
“呵呵 这小样儿还害怕了。一会儿你就知道香不香了。”说着,二丫儿走到火炉旁边,弯下腰在炉膛里扒了一堆红堂堂的炭火,把几只麻雀埋了进去。
江海看着这些,一直没说什么。他能猜得到小宝儿掏的家雀儿被妈妈拿走的时候会是多么的舍不得。孩子十岁了,正是能吃贪长的时候。可现在却要天天跟着大人一块儿挨饿。一定要社员们过上好日子,自己还欠着徐家村父老乡亲一个承诺。
二丫儿又哄了一会儿孩子,一边和小云聊着家常。她知道小云对她有误会,有戒心,正好趁这机会拉近一点儿关系。
江海抻着衣服在火墙上烤着,一层层热气散了开来。
四 穷则思变
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二丫儿扒开火堆,从里面拨出那几只麻雀。顿时,一股诱人的香味儿飘满了屋子。兴国,兴泰兴奋的吸着鼻子,用力的闻着。
“小馋猫,这回不害怕了吧。”二丫儿把家雀儿拿起来,和小云一起摘下烧烤得发焦的皮毛,撕下香喷喷的家雀儿肉放进兴国、兴泰的嘴里。两个小家伙儿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忍不住贪婪的用力嚼着,开心的笑着。兴民还不能吃,却也吸着鼻子四处找着香味儿飘来的方向。二丫儿和小云也忍不住开心的笑了起来。
又坐了一会儿,二丫儿起身告辞了。
“往后别抢小宝儿的东西了,孩子正长身体,还要上学,吃不饱可不行。”临走江海叮嘱了一句。
“他呀!都大孩子了,也懂事了。没事的,放心吧。”二丫儿随口说了一句就走了。
江海把衣服烤干,挂在了墙上的一根钉子上。
“这两天我要进一趟城,去跟朱书记汇报一下工作, 听听上面的新政策,顺便看看江山他们。”
“这大冷的天你咋去?”孩子们吃饱了,小云的心情也好了一些。
“冷也得去,不能因为冷就耽误了工作。”江海坐在炉子旁边,又随手在火里加了一根木头柈子。“杜书记让咱们搬到公社那去住,我想孩子们太小,就别折腾了。再说咱们一走,徐家村的乡亲们就会认为我再不管他们了呢。”
“哪儿都一样吃不饱,不折腾了。”小云也是一样的看法。
前些天,朱大志急匆匆的组织了一次大会。三年的困难时期终于熬过去了,朱大志整个人看上去也老了十几岁一样。现在国家政策调整,得赶紧规划方案,尽快的解决老百姓温饱问题,让一切秩序恢复正常。
这次江海进城就是要和朱书记汇报一下他的想法。他想在七区开个头儿,不仅要解决温饱,还要富起来。徐家村就是他的试点儿。
马车来到县政府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看见江海,朱大志一脸的兴奋。
“江海,你可回来了!路上冻坏了吧?快喝口水暖和暖和。”说着,亲手倒了一杯水递了过来。
“朱书记,您别忙了。我还行,冷了就跟着马车跑几步。你看,我都跑热了!”感觉到朱大志的精神头儿好多了,江海的心情也放松下来。
“哎!这股风终于过去了!现在工厂全部复工生产,慢慢的就要走上正轨了!我这心那,也能放一放了。”心情好了,朱大志的话也多了起来。
不过江海一直还关心一个问题。“朱书记,那您那个处分应该撤了吧?”
朱大志一摆手。“处分还没撤,就留着它吧!当做一段历史的纪念。我也不想当更大的官,眼下只想尽快的让老百姓吃饱饭。江海,说说,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江海喝了一口水,放下搪瓷茶缸。
“朱书记,我还真有一些想法要和您汇报。今年受灾严重,粮食歉收。我更担心的是来年会不会还发生灾害。我的意见是开春就要做好一切准备。挖深水井,修水利,保住粮囤子。”
朱大志点了点头,“继续说。”
“还有,就是那些山林。大炼钢铁砍去了不少,剩下的一定要保住啊!最缺粮的时候是大山救了我们一命,我们要把它留给子孙后代,给他们留一口饭吃。”
“嗯!”朱大志轻轻的拍了一下桌子,“这个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接着说!”
江海又喝了一口水,同时也思索了一下。朱大志看出了他的犹豫。
“有啥就直说!啥时候学会吞吞吐吐的了呢!”
“是这样的,朱书记。”江海微微笑了一下。“我是怕我的想法再给您惹麻烦,您还背着一个处分呢。”
朱大志也笑了,“如果你的想法是好的,对咱们县,对老百姓有好处,我不怕再被处分一次!说吧!”
“朱书记,”江海脸上严肃了起来,“我看村里的食堂存在好多弊端,好多人习惯了吃大锅饭,不爱劳动,这样就影响了社员们的积极性。我想是不是把它解散了?还有,村里有很多社员有一技之长,我还想把他们组织起来,办村集体作坊。只是暂时还没有规定,不知道这样做行不行。不过我还是想试试,如果出了问题我自己负责。”说到后来,江海的眼神越来越坚定。
朱大志一直看着他,也认真的听着江海说的每一个字。他知道,这样做是有风险的,至于风险有多大,他也无法预计。“大跃进”的风还没有完全过去,后面的事谁也不好说。同时他也清楚,江海说的这些是对的。他也在脑海里想过,只不过思路还不够清晰。今天,和自己的老部下一见面,思想上就碰撞出了火花。可是这火花能不能照亮一片天?还是会给他们自己引火烧身呢?
正了正身子,朱大志认真的对江海说:“怎么?让你去冲锋陷阵,我在后面躲避责任,出了事一跑了之?哈哈!战场上我是这样带着你们打仗的吗?”
一句话把江海说得不好意思了。
“江海,我知道你是想保护我。可是我们保住了乌纱帽,老百姓却饿着肚子骂我们,这乌纱帽戴着还舒心吗?”朱大志有一点动情了。他又想起了那些烽火连天的岁月,想起了那些长眠在地下的战友们。和他们比起来,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
江海又何尝不是呢?
“朱书记,既然这样,我想在我们那,在徐家村先试试看。如果成功了,就在全县推行;不成功,我就在全县面前请罪。您看,我已经写好了计划,交给您,交给县里研究。”说着,江海从棉衣里面的兜里掏出了他早就写好的报告。
“好啊!你这是有备而来呀!行,今天晚上我就召集县委集体讨论研究一下,尽快给你答复!”朱大志脸上很兴奋的神情。
“那好,谢谢您了,朱书记!”江海似乎也看到了希望。
“这谢啥!都是为了党,为了工作。”朱大志又想起了什么,“小云和孩子们在那还习惯吧?有没有什么困难?”
“没啥不习惯的,咱们和社员一样,没有特殊化。”江海回答。
“那就好。你先去县招待所休息一下,我马上组织开会。”朱大志已经有一些迫不及待了。
江海站起了身,“朱书记,我不累,不用休息。我想去城南厂和药厂看看,再去看看江山。”
城南厂和药厂是江海搞起来的,他对这两个厂子有多深的感情,朱大志一清二楚。如果不是特殊时期,他也不会让江海离开。
“那好,你骑我的车去吧,这样快点儿。”
五 终于恢复正常了
城南厂的大门打扫得干干净净,酱菜车间的烟囱冒着烟,曾经被搞得乌七八糟的工厂又有了生气。
江海的脚还没迈进大门,远处就跑来一个人。
“于主任,朱书记给我打电话说你要来,我就一直等着呢!”来人正是小韩,原来朱书记的秘书,现在城南厂的新厂长。
江海握住小韩的手,“现在应该叫你韩厂长了!”
小韩腼腆的一笑,“啥厂长啊。组织和朱书记把这个重任交给我,我真的觉得压力很大,早就盼着你来和你学学经验呢!”
在江海的眼里,小韩就是一个可爱的小兄弟。他热情,有干劲儿,而且内心单纯。
“咱们城南厂重建,难度很大,你也辛苦了。有什么事尽管说,咱们一起想想办法,尽快让咱们厂子活起来!”
“那行,我现在就带你看看!”小韩也是心急火燎的。
刚刚走进院子,迎面跑过来一个人。
“江海!你可回来了!”听那憨憨的声音就知道这是二愣子。
“哎呦!愣子叔,您身体还好啊?”看到楞子叔,江海心里一热。
这才没有多久没见,愣子叔的鬓角已经有了一点白发了。
“我这身体没毛病,就是这两年把我气得够呛。好好地厂子祸害成这样,看着心难受。现在好了,又能开工生产了!”
“嗯!这回不折腾了,以后跟着韩厂长好好干吧!”江海紧紧地拉着楞子叔的手说。
小韩也笑了了。“楞子叔啊,做事特别认真。本来我想推荐他做后勤厂长的,可他说啥都不干。”
楞子叔搓搓手上的老茧,“我跟你们不一样,大老粗一个,大字不识,当啥厂长啊!我就干保管员,给咱们厂看好家就行了呗!”
“哎!江海,”小韩忽然想到一个事儿,“你还不知道呢吧?楞子叔当爹了!”
“真的?”江海感觉又突然又惊喜。
“嗯呢,真的,是个儿子,嘿嘿。”楞子叔回答着,脸还有一点儿发红了。
“哈哈哈……”看着楞子叔的样子,江海和小韩都笑了起来。
几个人高高兴兴地在厂子里走了一大圈。看着天色不早,江海告了辞,又骑车去了制药厂。
正是工厂下班的时间,江海就远远的看着,没有走进去。一群群的工人走出来,虽然一个个脸上消瘦得棱角分明,但是却有说有笑,心情似乎很好。“终于恢复正常了!”江海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骑车离开了。
江山正趴在桌子上画着图纸。他现在是福利厂的技术员,要经常在回家后继续加班工作。当看到江海推门进来的时候,江山很是意外。
“哥,你啥时候回来的?”江山放下手里的笔,站了起来。
“我下午就回来了。”江海摘下帽子,抖了一下上面的雪,“明天就走,抽空来看看你们。”说着,坐到桌子前看起了江山画的图纸。
“你行啦!能自己画图纸。”
“那是,你兄弟还能差了。嘿嘿。”江山颇为自豪的说。
“哥,快坐喝口水。”小宋把倒好的水放到江海面前。上次流产,再加上营养不良,小宋的身体一直不好。
“不用忙了,我看看你们就走。”江海说。
“哥,你还没吃饭吧?”江山问道。
“我一会儿回县里的招待所去吃,不用管我。”江海知道口粮的宝贵,不想让小宋去做饭。
聊了一会儿工作和家常,江海就回到了招待所。简单的吃了一口饭,奔波了整整一天的江海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早的,江海就来到了朱大志的办公室。而此时朱大志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他了。
“朱书记,您这么早啊?”看到朱大志眼里的血丝,江海就知道他肯定又熬了一夜。
“我昨晚没回家,开完了会就在这眯了一会儿。”朱大志示意江海坐在椅子上。
江海想开口问问昨晚的研究结果,可又有点忐忑。他实在不能确定县委会不会都支持他的想法。
看出了江海的担心,朱大志笑了一下。“是不是怕你的建议没有通过呀?确实有一些同志很担心,害怕这样做会犯错误,所以昨晚的会开到很晚。不过大多数领导同志对你的建议还是有信心的,同意你在徐家村先搞一次试验,并随时和县委保持联系,保证不出现重大失误。”
“真的?”江海很激动。
“那还有假?”朱大志拍了一下自己面前的一摞材料,“这是会议纪要,今天让秘书整理一下,形成材料发给你,你就可以搞你的实验了!”
“是!朱书记,保证不给县委丢脸!”江海的呼吸都有点儿急促了。他一直在思考怎么让农村工作形成突破,可是由于政策限制没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想法。现在有了县委的支持,他可以放开手脚去大干一场了!
会议材料很快就拿到了手里,和朱书记告别后,江海风风火火的赶回了七区。老杜书记本人没什么新思路,他一向服从上级的指示工作。现在江海带回了县委文件,他自然没什么意见。而且如果试验成功了,七区的工作就会在全县打一个响炮,所以很快大家就形成了一致意见:江海在徐家村开始他的试点工作。
回徐家村的路上,江海的心里还翻腾着无法抑制的热情。从来到徐家村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在心里谋划着要做出这样的改变,现在终于等来了机会,他要大干一场了!这种热情让他冒着呼啸的西北风也不觉得寒冷。
进村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东北的冬天,天黑的特别快。临到家门口了,对面一个人影迎了过来。
“于书记,这么晚才回来呀?”
听声音,江海知道这是二丫儿。
“是啊,这才进村,还没到家呢。你也是,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呢?”
一边说着,江海一边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