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是红旗村
这次和朱大志一同来到徐家村的还有任县长。半年之内来了书记和县长,徐家村老百姓的脸上足够有光了。
食堂大锅里的烩菜正翻滚着泡沫,里面的酸菜,五花肉、骨头,血肠和猪内脏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儿飘散在空气中,让人的鼻子忍不住用力的吸了几下。甚至有心急的还不大懂事的小孩子已经馋得哭了起来,惹得大人一面连哄带呵斥,一面也盼着早一点儿开饭。
趁着开饭前的空挡,江海喊社员们都聚到了一起,朱大志和任县长站在人群中间。
“乡亲们,我说过还会来看望大家的,怎么样?说话算数吧?我和任县长闻着猪肉香就来了!”
“哈哈哈哈……”朱大志的一句玩笑话让社员们开怀大笑起来,同时他们也觉着和这些“大官”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朱大志笑着,继续说:“徐家村原来是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地方,好在江海同志和乡亲们把最难的这几年挺了过来。即便今年受了天灾,咱们徐家村还是全县情况最好的,也是第一个集体杀年猪的生产大队,可喜可贺呀!”
每个人都认真地听着,脸上带着笑,心在砰砰的跳。是啊,最难的时候过去了,日子看似越来越有奔头了。
“任县长”,朱大志转身看着任县长,“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我是第二回来,和乡亲们算是熟人。你是头一回啊,和乡亲们说几句吧。”
“是啊,任县长,给我们讲几句!”难得见一回县里的“大官”,又这么随和,社员们的热情也很高。
任县长清了清嗓子,“那我就简单的说两句吧。徐家村的试点是由县委集体讨论决定的,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徐家村给全县树立了一个榜样,接下来我们要把试点的经验在全县推广。这是徐家村给全县做出的巨大贡献,我们县委要谢谢乡亲们呐!”
“真咋地?那咱们不是出名了吗?”大鸭梨咋咋呼呼的喊着,其他人也开心的笑了起来。
“还有啊,朱书记卖给我一个人情,”任县长今天的情绪也特别的高,“他答应过要给徐家村送一面红旗,今天他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我。”说着,他示意了一下秘书小石头。
小石头连忙递过一个卷轴,大家的目光立刻被这个卷轴吸引了。
任县长轻轻地打开卷轴。这是一面鲜红的锦旗,上面印着三个金色的大字。
“这写的啥呀?”不认字的都在小声的问着。
“红旗村!”二丫儿的儿子小宝脆生生的声音念了出来。
“啥?咋是红旗村?”乡亲们有点儿不明白了。
“对,就是红旗村!”朱大志指着锦旗上的字。“我们县委决定,徐家村从现在开始改名为‘红旗村’大队,因为你们是全县的一面旗帜。这是七区公社的荣誉,是咱们徐家村的荣誉,是每一个父老乡亲的荣誉!”
“红旗村?荣誉?”社员们瞬间恍惚了一下。想不到这个原来全县最穷的小山村能被县里这么高看,那以后出去脸上不是也有光了嘛!
“杜书记,江海,来接锦旗吧!”朱大志笑着看向他俩。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老杜书记和江海一起接过了这面用汗水换来的锦旗。
吃着香喷喷的猪肉烩菜大喳粥,喝着自己酿的酒,小年的这顿饭在乡亲们的记忆中是最香的。这一天也是他们被生活压抑了多年之后过得最开心的。
饭桌上,江海也向朱书记,任县长和老杜汇报了下一步的打算:来年建一个粉坊,等以后有了条件再成立砖厂,让老百姓都住上大砖房!
说实话,江海的这个想法也让朱大志吓了一跳,不过他也相信,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吃完了饭,社员们最关心的就是分猪肉了。人人都想多捞一块肥肉,这样焅了油就能将就着多吃上一段时间。
分肉是老村长主持的,斤两上自然是公平得没的说,不过大鸭梨还是死乞白赖的分到了大块的肥肉。好在其他的乡里乡亲都不和她一般见识。负责下刀的贾仁义不失时机的趁着人多不注意,隔着棉裤在大鸭梨的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两把,也算是弥补了上次被大鸭梨骗去一条大鱼的损失。大鸭梨得了便宜,再加上她根本就不拿这个当回事儿,拎起肉屁颠儿屁颠儿的回家了。
江海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深夜。
小云哄着三个孩子都已经睡着了,她们早已经习惯了江海的早出晚归。
听到江海的开门声,小云披衣坐了起来。“还知道回来啊?你看看咱们家分的那是啥肉?”
江海听得出来小云的语气不对,他自然也知道其中的原因。在他的提议下,这次分猪肉村里的干部都是要的最不好的部位——血脖肉和肚皮上的“囔囔踹”。
“什么肉不都是肉吗?总得有人要吧。”
“就你觉悟高!”小云还是一肚子怨气。
“不光是咱们家,我们几个干部都是一样的。老村长,张会计,二丫儿都分的血脖子。咱们不能让社员们觉着做干部的搞特殊化吧?”江海把语气尽量缓和一点,怕吵醒了孩子们。再有,因为工作,每天陪家人的时间几乎没有,他的心里也是内疚的。
“还提那个二丫儿!整天跟你眉来眼去的,一看就是个狐狸精!”小云的火气越来越大,声音也提高了一大截。
江海被气得直皱眉。“你能不能想点儿好?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没好人了?”
兴国,兴泰终于被他们吵醒了。老大兴国从被窝里爬起来直勾勾的看着爸爸妈妈,一言不发。兴泰反倒是站起来一把搂住江海的脖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爸爸,你们怎么了?”说着还把小手展开,手心里是一小块烀熟的猪肝,“爸爸你吃,我自己的这份儿留给你的。”
江海一阵心酸,抱着兴泰在他圆鼓鼓的小脸儿上亲了一口。“没事,爸爸和妈说几句话,你们快睡吧。”
看着兴国、兴泰又重新钻进被窝,江海才一下想到一个问题:兴国长大了,不过性格却变得有点儿内向起来,这或许是因为自己平时对孩子管得不够吧。算一算,过了年,老大也应该上学了。
一想到上学,江海又想起了村里的那所学校,已经有一些日子没去看过了。
二 咱们又见面了
村小学位于红旗村的北面,是一溜儿连脊的草房。一个巨大的院子做操场,操场周围是用土和麦秸混在一起搭起的围墙,全村几百个孩子都在这儿上学。
张校长正在扫学校门口的雪。放了寒假,学校里没有其他的人,张校长让老师都回了家,自己看守着学校。看见江海远远的走过来,他连忙放下手里的扫帚迎了过来。
“于书记,你可好多天没来啦!”张校长瘦高的个儿,戴一副眼镜,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个教书的。
“我早就想来了,这才得着空。”江海每次见到张校长就会想到死去的老张叔。
“大跃进”的时候要求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要去炼钢铁,搞生产。可江海认为老师就应该留在课堂上,学生就应该学习文化。有知识的人才是以后国家最需要的,于是他硬是自己扛着没让学校停课。对此,张校长和老师们都很佩服这个有胆识的外来的书记。
“那你这次来肯定是有事?”张校长问道。
江海笑了笑,“也没啥,就是知道你一个人在学校,看看缺不缺啥,冷不冷。”
“我呀!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冻着吗?这屋里烧得可暖和了,快进来坐坐。”张校长一边说着一边领着江海进了值班室。火炉子里的松木柈子窜着红红的火苗,烤的屋里暖暖的。
“还真挺热乎的。”看到这些,江海的心里也高兴了起来。
“要不是你领人重新修了房子,哪能这么暖和!”张校长在炉子上拿起水壶,给江海倒了一搪瓷缸的热水。
江海坐下来捧着茶缸热了一下手,“现在也只有这样的条件了,等以后真的把砖厂弄起来,就先给学校盖个大砖房。”
张校长开心的笑了,“那敢情好!咱们这孩子一个个都精着呢,要是都有了文化,长大了肯定错不了!”
“是啊,咱们的后代决不能再当文盲了。”江海轻轻地喝了一口水说。
说到这张校长想起一个事儿,“于书记,你家老大是不是也快上学了?”
江海点了点头,“嗯,过年就打算让他上学校。”
和张校长聊了一会儿天,江海才回到了村里。今年虽说受了雹灾,但还是远远好于往年的,他们这些村干部也算松了一口气,能消消停停的过一个年了。
由于红旗村的试点见到了成效,也让朱大志和县委下定决心在全县的几个公社全面推开这种模式。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老天又出来给了他们狠狠地当头一棒。
一九六二年,天老爷好像把所有的灾难统统的演练了一遍:开春的大旱,随后的虫灾,接着就是麦收时节连续的大雨导致了麦粒还没收回来就在穗子上发了芽儿,刚刚抬了一点头的日子一下又回到了吃糠咽菜的光景。南面的饥荒更为严重,不断有人因为饥饿倒了下去,也不断有人逃荒过来,所以才有了开头儿孙大裤衩子一家拖家带口来到到红旗村的一幕。
马上又是年关了,江海急着去公社组织开个会。老杜书记的身体越来越差,全公社的工作江海要拿起来一大半。
江海背着那把步枪,赶着马爬犁行走在白茫茫的雪地上。风顺着脖领子钻了进来,刺骨的冷。呼出来的热气瞬间在帽子上、眉毛上结成了霜花。风漂起来的雪在路上形成一道道棱子,枣红马的蹄子不时地陷了进去。
穿过了几片林子,眼看着就快到公社了,从对面的坡上走过来一个人,远远地看不清是谁,可是江海还是觉得这个身影似曾见过。
感觉脚又有一些冻僵,江海再次跳下爬犁,牵着马继续向前走。等和前面的人距离越来越近,江海终于认了出来:刘胡来!
这小子被劳教三年,算一算也该出来了。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都停了一下,和三年前相比,刘胡来的身上多了几分沧桑。棉衣有一些破旧,脸上的胡子应该是好久没有剃过,看起来有一些邋遢。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小眼睛里依然闪烁着一丝凶光,暴露出他土匪的本性。
和江海对视了一眼,刘胡来一低头闪身到路边想要走过去,江海叫住了他。
“刘福来,你这是被放回来了?”
这话在刘胡来听来有一些刺耳,迟疑了一下,他还是点了点头,“嗯。”
江海能看出来他的心思,也没放在心上。“回来就好。可能你对这件事还是心有怨恨,不过你要知道这是你重新做人的最后机会,往后和乡亲们好好干吧。”
“嗯呢,我知道了。”刘胡来答应了一声,头也没回的向着红旗村的方向走了。
被放出来的这几天,刘胡来本是不想再回徐家村的,一个是没有脸面,另一个是不想再见到他的冤家仇人于江海。可在外面转悠了几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去处,只好硬着头皮再次回到徐家村这个让他颜面扫地的地方。意想不到的是第一个见到的徐家村的人就是于江海,这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吧!他现在还不知道徐家村已经变成了红旗村,成了全县的典型。回到村里,几乎所有人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只有同样被于江海处理过的贾仁义,何大柱能和他聊到一块儿,时不时还偷偷的聚在一起喝上几口,慢慢的就形成了脱离于其他社员之外的三人小帮派。
三 一切都过去了
一九六三年,这是于江海来到红旗村以来情况最好的一年。从开春起一直到年尾,老天爷都是风调雨顺的,一点儿脾气没发,保佑着红旗村一个妥妥的丰收年。加上几个村集体作坊的创收,全村人的日子好的一下就让周围村的社员眼红起来。
杀年猪的时候,朱大志又一次来到红旗村,给乡亲们带来了三个好消息:第一,他本人在“大跃进”时期受到的处分撤销,已经被正式任命为市长;第二,七区公社的杜书记退休,于江海接任七区党委书记一职;第三,县委决定给红旗村嘉奖一次,以表彰红旗村对全县农村工作做出的贡献。
听说于书记要走,乡亲们这心里突然有点儿不得劲儿了。在最困难的时候,于书记来到徐家村,从找到救命神土开始和乡亲们一起摸爬滚打,不仅躲过了饥饿和死亡两大威胁,还把全县最穷的徐家村改造成最富的红旗村。虽说于书记工作调走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难免有些伤感。
年前的这顿团圆饭没有吃出“年”味儿,除了不懂事的孩子叽叽喳喳,开心的和小鸟一样之外,大人们都不想多说一句话。
感觉到了气氛的沉重,江海端起一杯酒走到了食堂的台子上。全场都放下筷子,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带头人。
“乡亲们,”江海环视着四周说,“一晃儿来咱们村四年多了,乡亲们没拿我当外人,我也把自己当成了红旗大队的人,说实话真的舍不得走。我来到这的第一天就说过,乡亲们不过上好日子我就不会离开,现在咱们的日子好了,我也可以舒口气,站直了腰板走出去了。好在我还在七区工作,家也暂时不搬走,如果说乡亲们不撵我,我就永远是红旗村的一个老百姓!”
“真的?”江海的这个决定对乡亲们来说是意外更是惊喜,短暂的愣神之后全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
“还他妈想赖在这不走了!”刘胡来恨恨的小声骂道。此刻他正和贾仁义,何大柱坐在一个角落里,一个个吃得满嘴油光光的。
何大柱腆着一张大麻子脸四处张望了一圈,发现没人注意他们,才在桌子上顿了一下筷子,“他要是一天不走,咱们哥几个就一天抬不起头来。”
贾仁义吸了一下鹰钩鼻子,“算了吧,还能咋地?现在咱们也就是忍着,看看这辈子能不能有出头之日吧。”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忍一时未必会忍上一世,不信他能压咱们头上一辈子!”刘胡来的小眼睛里冒着幽幽的光说。
贾仁义和何大柱也端起酒杯,“那可不,今朝有酒今朝醉,先造他个酒足饭饱再说,乐呵一天是一天!”
“来,整一个!为了咱们能早日翻身!”三个人用力的在酒杯里抿了一口。乡亲们正沉浸在欢乐之中,没人在意到他们在嘀咕些啥。
团圆饭结束后,按照规定,朱大志几个留下伙食费回去了,剩下了欢天喜地在分肉的乡亲们。
刘胡来喷着酒气拎着自己分回来的那块肉,摇摇晃晃的往家走着。这一年来他尽量的收敛自己,把所有的屈辱和不如意压在心里,天天和那些社员们一起出工挣工分儿。只有一个人在自己的小草房里的时候他才会狠狠的咒骂几句发泄一下心里的不满。
正走之间,刚好看见前面有一个人,不觉眼前一亮:这不是大鸭梨吗?从他被放回来到现在一年的时间,大鸭梨一见到他就远远的躲开,不敢和他说一句话。
“妈了个巴子的!女人都这样,见到好处就上,没好处就不理你。”心里这么想着,刘胡来快走几步撵上了大鸭梨。
“这不是鸭梨妹子嘛!走这么快又是去见那个相好的去呀?”刘胡来瞪着小眼睛,脸上挂着带有匪气的笑,吓得大鸭梨一激灵,连忙后退了几步。
“哎呀!这、这不是刘大兄弟吗?你可吓死我了。”大鸭梨有点气短。自从他俩那见不得人的事儿闹开之后,大鸭梨在村里老实了许多,尤其是刘胡来回到红旗村的这一年,她处处躲着这尊瘟神,怕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刚才她也看到了刘胡来,正想快点儿走躲得远远的,没想到这个冤家竟然追了上来。
“嘿嘿,不容易啊,我还以为你有野鸡吃的时候认识我,没有野食儿就不认得我了呢!”借着酒劲儿,刘胡来不依不饶。
“那个、大兄弟,咱们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又不是啥光彩事儿,再说都过去了。”大鸭梨吓得直往后退。
“你是过去了,我他妈可是蹲了三年笆篱子!”刘胡来往前又逼近了一步。
大鸭梨更加害怕了,“那、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笆篱子也不是我让你蹲的,也不能把账算在我身上啊!”
“别他妈得了便宜卖乖!指不定哪一天老子让你们都跪地下来求我!”刘胡来的眼睛已经微微发红了。
“行行行!你可好好滴吧,好早一点儿让我们求你。”感觉越来越不对劲儿,大鸭梨胡乱回应了一声赶紧往家跑了,只留下刘胡来骂骂咧咧的在街上。
送走了朱大志,江海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这是秋天的时候刚刚盖好的两间草房,终于不用再和老村长挤在一个屋子里了。
“于大爷回来啦!”一进门,二丫儿的儿子小宝正在地中间站着呢。
“小宝来了。”江海摸了一下小宝的头。这孩子特别懂事,村里没有不喜欢的。
“小宝来找兴国一起去掏房檐子抓家雀儿,天这么黑,又冷,我没让去。”小云坐在炕头上,不知为什么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于大爷,今天在学校我答应了兴国带他一起去掏家雀儿窝。”小宝一说话就带着讨人喜欢的笑,
“爸,我想去。”兴国眼瞅着江海,小声的嘟囔着。
“我也想去。”六岁的兴泰跑过来扯着爸爸的手。
“一个小子别那么娇气,兴国跟着小宝去吧。”说着,江海蹲下来抱起兴泰,“你就别去了,太小,去了也是跟头绊脑的,在家等着吧。”
“哎,那我们走了。”小宝赶紧拉起兴国的手就往外跑。
“早点儿回来。”江海嘱咐了一句,就哄起了嘟着小嘴不高兴的兴泰,老三兴民也挤到了爸爸怀里撒起娇来。这种天伦之乐让江海忘却了所有的疲惫,全然没有注意到小云那张阴沉沉的脸。
四 还是这个办法管用
掏家雀儿窝,对于农村孩子来说那简直就是拿手小菜儿。小宝扛着一把木梯子走在前边,兴国小跑着跟在后面,他们第一个选的就是老村长爷爷家的房子。一是因为这房子年头儿老,家雀儿喜欢在这样的房檐子下面做窝;第二是老村长爷爷不会因为他们抠了自家的房檐子生气。这里有几个鸟窝,小宝白天就已经观察好了。
东山墙的这个窝最高,小宝决定先拿它开刀。他悄手悄脚的竖好梯子,把弹弓别在屁股后头,手电筒递给了兴国,“来,你给我照着点儿亮,小心点儿别出声就行。”
“嗯!”兴国使劲儿的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出来掏鸟窝,既激动又紧张,或许还因为天冷的缘故,他的两只手都有一点微微的颤抖。
借着手电筒的光,小宝悄悄地顺着梯子爬上山墙。屋檐下面的草被麻雀用它坚硬的嘴挖出了一个洞,这就是它们越冬的窝。小宝探了探头,已经能看到家雀儿灰白色的肚皮上的羽毛了。
小宝小心的伸手摸进鸟窝里。感觉到了危险的降临,窝里的家雀儿拼命地往里面钻,只可惜它们的生存能力太强,才把窝挖得太浅,以至于大难临头的时候难逃一劫。很快,家雀儿一家就被小宝连窝端了出来,塞进腰上挂的布口袋里,在里面乱窜乱撞的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下了地,小宝又把口袋系了系,递给兴国,“看好了,别让它们飞了。”
“嗯,没事的小宝哥。”兴国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拿着口袋的手还是攥得死死的,心和口袋里的小鸟一样乱跳。
围着老村长爷爷家的房子绕了一圈,布口袋里就足足有了十几只家雀儿了。看着手里的战利品,两个孩子心花怒放,又能好好地解一下馋了!,
小宝和兴国正在撤梯子准备寻找下一个目标的时候,房门打开了,老村长李宝山走了出来。
“你们两个小犊子,把房子都给我掏漏了吧!”老村长假装吓唬着他们,可脸上却藏不住笑。
“嘿嘿,老李爷爷,又让你看见啦。”小宝挠着脑袋,笑嘻嘻的说。
“可不,这都第几回了?”老村长低头摸了摸兴国的脑袋,“你小子也跟着跑出来了,冷不冷?”
“不冷。”说着,兴国还使劲儿吸了一下鼻子。
“还说不冷,快进屋暖和暖和,火盆里有烧好的土豆,吃两个。”老村长去拉两个孩子的手。
“老李爷爷,我们就不进屋了,再掏几个就回家。”一边说,小宝一边从布口袋里摸出两只家雀儿递给老村长,“老李爷爷,这两个给你。”
一下把老村长逗乐了,“你个滑小子,我能要你们的东西呀?这是你们小孩子吃的,快装起来。”又问兴国:“你爸让你出来的?”
“嗯,我爸说小小子不能太娇气,早点儿回去就行。”兴国仰着头把爸爸的话重复了一遍,那样子就像个小大人儿。
“哈哈,你爸说得对。这样,明天你俩来我这儿,我给你们扎一个鸟笼子,怎么样?”老村长被两个孩子逗得也来了童心。
“那太好了!我早就想扎鸟笼子了,我妈不让,说耽误学习。”小宝先高兴地蹦了起来。
“谢谢爷爷。”看村里的其他孩子玩儿鸟笼子,兴国也羡慕得不得了,今天老村长爷爷一许诺,也让他格外的惊喜。
“那咱们就说好了,明天放学写完作业就来,咱们扎鸟笼子。”老村长笑呵呵的说,“今天就到这,快回家吧,别让谁家的狗把你们咬了。”
“没事的,”小宝一梗脖子,“屯子里的狗都认识我,和我可好了,没一个咬我的。”
“你小子这么大能耐呢!能耐再大也得回家呀?”老村长被他的样子逗得更乐了。
“行,那我们回去了。”小宝拉着兴国高高兴兴地走了。
等兴国到家的时候,江海和小云才刚刚结束了一场争吵。
江海陪着老二、老三玩儿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小云那张脸上早已是阴云密布了。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也不想去问,就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小云却不想这样,一个大疙瘩在她的心里堵了一天,不吐不快。
“问你个事儿,”小云生硬的语气先打破宁静。“听说今天你和县里的领导提出让邱二丫儿那个小寡妇去当公社的妇女主任,这是真的吗?”
江海一愣:谁的舌头这么快?公社的妇女主任正巧刚刚出现空缺,今天吃饭的时候朱大志问起他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他就推荐了二丫儿。而这除了工作以外没有其他的任何原因,究竟是谁听到了告诉小云的呢?传这个话有什么用意?
“你听谁说的?”江海心里没鬼,说话也不慌不忙。
“谁说的你不用管,有没有这个事儿?”小云气哼哼的问道。
“是有这个事儿。今天朱书记问我有没有合适的公社妇女主任的人选,我就提了二丫儿。其他在场的人也都是这个意见,谁和你说这个的,是什么意思?”江海不打算因为这个和小云多纠缠。
小云却是不依不饶,“你提别人我不管,就那个小寡妇不行!”
江海眉头一皱,“我推荐谁都是为了工作,她能干好我才推荐她的。你别一口一个小寡妇,对人尊重点儿好不好?做寡妇又不是她的错。”
“呦呵!这就开始心疼上了?叫小寡妇都不行,那你说说我该叫她啥?二太太?”小云的声音瞬间提高八度。
“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儿影响?什么叫二太太!”江海有一些被激怒了。
小云的脾气上来了自然是不甘示弱,“你自己干的事都不怕影响,我说话就有影响啦?那么多人你凭啥就要提她呀,还不是为了天天和她在一块儿眉来眼去的吗?”
刚刚的好心情,此刻都变成了愤怒。这么多年过去,小云的性格丝毫没有改变,这让于江海彻底崩溃了。
“我不想和你吵,孩子们也要睡觉了。组织上想用谁还要通过考察,这不是我个人就能决定的。我是一个党员,做事凭党性良心,不是靠那些流言蜚语!”说完,把厚厚的棉被往头上一蒙便不再言语了。
他越是这样,小云的气越是没地方出,只顾絮絮叨叨的数落个没完,直到兴国带着一兜子家雀儿回来。发觉家里的气氛不对,兴国把心里的喜悦压抑住,也乖乖的上炕爬进了被窝。
江海眯着眼睛,内心无比的难受。工作、生活上多大的苦,多少的累他都不怕,最怕的就是家里没有一点温暖,还把孩子都影响了。家里最安静的时候还是小云生孩子的时候,她就没有那么多精力和自己吵了。哎?要不再生一个?还是这个办法最管用。
五 国泰民安
吃完了晚饭,小宝带着兴国着急忙慌的跑到了老村长爷爷的家。老村长李宝山正等着他们呢。
地上摆着高粱秸秆,竹篾,还有一堆工具。
“坐下吧。”老村长一指身边的两个小板凳,“帮我一起干活儿。”
“嗯,好嘞!”两个孩子响亮的回答了一声,麻溜的坐下来,爷儿仨一起扎起了鸟笼子。
老村长先用削得溜光的木棍搭起了鸟笼架子,用锥子在木棍上扎了孔;竹篾穿着高粱秸秆,再一根根插在架子上。小宝和兴国在一旁打下手,忙得个不亦乐乎。用了半宿的功夫,一个宫殿模样的鸟笼子基本成型了。最后,在“宫殿”的顶上安了两片可以滚动的“小窗户”,一个漂漂亮亮的鸟笼就正式做好了。只要在“下窗户”上面放上谷穗,小鸟来吃的时候就会被“滚”进鸟笼子里逃不出来。“滚雀儿”也是乡下孩子最喜欢的一个游戏。
天天和小宝哥带着鸟笼子和弹弓去打鸟儿,坐着用木板和铁丝做成的“滑冰车”去南沟子滑冰,是这个冬天兴国和兴泰最开心的事,也成了他们一生之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转过年没多长时间,江海正式上任七区公社党委书记,小云和孩子们还住在红旗村。江海这样做是出于几点考虑:第一,公社的房子紧张,家里人口又多,搬过来要给组织添麻烦。第二,小云的脾气不合群,避免她和公社的干部家属发生矛盾,毕竟这里不同于红旗村。第三,组织通过考核和民主推荐,同意二丫儿接任公社的妇女主任。这样一来,小云对二丫儿的火气就更大了,让她们分开一点总归是好事。也是正赶上“农业学大寨”刚刚开始,工作的事千头万绪,江海也索性常住在公社的办公室里,很少回到红旗村了。
这个夏天,兴泰也上了学。和哥哥比起来,小家伙显得特别的活泼,爱说爱唱,脑瓜儿也好使,什么东西一教就会。再加上三个孩子里他长得最像江海,大眼睛,虎头虎脑的招人喜欢,很快就成了学校里的小红人儿。
老村长李宝山年纪大了,想让出村长的职位。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江海同意了他的请求。李宝山的儿子一直在部队好多年没有回来,现在要把父母接过去,可这老两口子在屯子里已经住习惯了,又不想去给孩子添麻烦,就留在红旗村里种种地,铲铲草,乐得个自在。
年底的时候,江海和小云的第四个孩子出生了,又是一个男孩儿。恰巧刚刚安排好公社的工作,江海匆匆忙忙赶回了红旗村。
“江海呀,这回好,四个都是小子,给你凑够一桌儿了,这孩子小名儿就叫满桌儿吧。”一进门,正帮忙伺候小云月子的李婶儿就喜笑颜开的和江海报喜。
“婶儿啊,多亏了你了,又帮忙接生又给伺候的,真过意不去。”江海笑着和老婶子表达着感谢。
“你看你跟我还外道啥?我和你叔也就能帮这点儿忙。行了,快点儿看看你儿子吧,我给你去做饭。”老人家高高兴兴的忙着去了。
“哎!”江海答应一声走到了刚出生的孩子旁边。小家伙儿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兴国,兴泰趴在弟弟身边,大气儿不敢出一声,好奇的看着这个小东西。
江海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本书,这是今年刚刚出版的《毛泽东诗词》,“给你们俩去看看吧。”
“嗯。”看到了新书,两个孩子很高兴。和爸爸一样,只要看到带字儿的就爱不释手,立刻抢过这本书跑开了。
“你这回来一趟是真难啊!”小云盖着厚厚的棉被,说完一句话就闭上了眼睛,也许是心里的滋味儿不好受吧。
“我也是脱不开身,这不有李婶儿照顾你吗?”江海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心里也觉过意不去,语气也温柔了许多。
“他们说等你回来再给孩子起名字,叫啥好呢?”小云小声的问道。
“就叫兴安吧。”名字江海早就想好了,就看是不是男孩。“他们哥儿四个正好是‘国泰民安’。”
于江海,郭小云,这对在特殊时期,特殊情况下被命运捉弄硬生生凑合到一起的夫妻,愣是凑足了“国泰民安”四个孩子。不管怎么样,于江海算是完成了给家里传宗接代的任务。从这一点上来说,小云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
人到四十又添了一个孩子,江海在工作之余回家的次数渐渐地多了起来。兴国和兴泰在学校里的成绩也都是数一数二的,人人都夸。尤其是兴泰,认的字还没多少,竟然把一本《毛泽东诗词》背了个差不多,越来越讨人喜欢,可就是这么个聪明的小家伙却惹出了一场大祸。
七月末的时候,地里的玉米正在灌浆,嘴馋的总会想着弄几穗青苞米填填肚子,解解馋,于是各个生产队都会派人“看青”,防止有人偷盗。
这天,正在放暑假的兴泰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疯了小半天,躲在树荫下乘着凉,叽叽喳喳的说着说着就说起了地里的青玉米。
“我看那些苞米好像能烀着吃了,要不大人们咋都看着呢。”小狗剩儿说着还连鼻涕带哈喇子的抹了一把。张狗剩儿是他爹,所以村里人图省事儿,直接把他儿子叫小狗剩儿了。
“能吃也没用,有人看着你还敢去掰呀?”小豁牙子早就想吃了,可他没有这个胆儿。
“不敢,让人抓住可咋整啊。”狗剩儿可不愿意去逞能。村里的大人们看的紧,尤其是那个看青队队长三尿性,看着就怪吓人的。
几个孩子越说越来劲儿,越说越馋,半天没吱声的兴泰眼珠子转了转,打定了一个主意。
“哎呀,都别吵吵了!不就是想吃苞米吗?”
“咋地?你有啥好招儿啊?”其他人一下来了精神,眼巴巴的看着他。
“你还真敢去掰苞米呀?不怕三尿性逮住你?”狗剩儿都顾不上去擦哈喇子了。
兴泰的小胸脯一挺,“咱们去别的屯子掰,他三尿性还能管咱们?”
“唉呀妈呀!你这招儿好啊!早咋没想到呢。”小伙伴儿们都窜了起来。
“走,吃苞米去!”兴泰说完,带着头往南面的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