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牛棚
仓库就在革委会的后院。三间房,没有窗户,只在棚顶开了一个很小的天窗,一扇大门包着厚厚的黑漆漆的铁皮。
大铁门缓缓的打开,江海被一把推进了车库,这个被临时改造的“牛棚”。随着“咣当”一声响,铁门在外面被一把大铁锁牢牢的锁住了,江海也被隔绝在一片黑暗之中。头上的那顶高帽早已不知丢到了哪里,只有胳膊上的绳索还在,紧紧的困住了发麻的双手。过了好一会儿,借着天窗的微弱的光亮江海才辨清了屋里的方向。听听外面嘈杂的声音已经远去,江海慢慢地挪到了墙角坐下来。腰上的疼痛再一次袭来,让他又出了一层冷汗。微微的闭起眼睛,回想一下今天的经历,在脑子里努力的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刘胡来他们一定是早就预谋好了的,可奇怪的是老兰怎么一直没见个影子?会不会也出了意外?还是……?不应该呀?
而这时候的兰主任就坐在革委会原来江海的位置上。当他确认于江海真的被打倒,没有还手之力的时候才从幕后走出来,现在正在和坐在对面的刘胡来研究下一步的行动。
“奶奶的,没想到这么容易,早知道这样何必白等了一年呢!兰主任,就是你拦着我,让于江海那家伙多蹦跶了这么长时间!”刘胡来懊恼的发着牢骚。
“算了吧,小心点儿总比冒冒失失的强,咱们这叫稳扎稳打。说实话我他妈也早就不想忍了。”兰主任喝了一口水,抬起那张圆圆的胖脸看着刘胡来。
“那咱们下一步咋整?就这么一直关着于江海?”刘胡来试探着问老兰。
“啊……”兰主任长出了一口气,“咱们还不能掉以轻心,还有挺多人是向着于江海说话的。俗话说杀人杀个死,送佛送到西,说啥也不能再给他站在咱们头上的机会了。”
刘胡来小眼睛放着光,“你是说弄死他?”
老兰晃了晃他的胖脑袋,“不能急不能急,得先给他定个罪,等罪名落实了就算他不死也没啥章程了。”
“对!”刘胡来一拍巴掌,“让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看到刘胡来眼里一闪而过的凶残,老兰心里一惊:这小子心狠手辣,得防着点儿。
“行了,今天这些革命小将们都没少卖力气,不愧是‘全无敌’呀!一会儿你带着他们去整点儿吃的,小鸡儿大鹅啥的,犒劳犒劳人家,以后还用得着他们呢。”
“这都是小意思,马上派人去把那个邱二丫儿家抄了,据说她养了不老少小鸡儿呢。妈的,敢和咱们对着干,还能有她好果子吃?”刘胡来摇头晃脑的说道。今天邱二丫儿拼命的护着于江海,让他恨得牙根痒痒。
兰主任连忙摆摆手,“你暂时可得注意点儿,别整太大动静。咱们还是要一步一步的走,明白我的意思吗?”
“兰主任你就瞧好吧!她一个老娘们还能咋地?再嘚瑟就把她揪出来批斗,反正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跟于江海后头的也不是什么好饼,今天没斗她就算她捡便宜了!”当初送自己去劳教的就有二丫儿一个,刘胡来早就把她记到自己的这本账上了,今天是全力对付于江海,才没功夫拿二丫儿开刀。
两个人正说着呢,马效忠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小宝和王璇他们不知道跑哪去了!”
把于江海关进了牛棚后,马效忠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小宝和王璇。他要报小宝痛打他的仇,他要让王璇看看自己现在的出息。如今的七区是造反派的天下,王璇在自己身边还不像个小绵羊一样乖乖的听话?等他心急火燎的带着一伙小将们去堵小宝和王璇、刘娅他们的时候,却发现这几个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啥?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就跑了!”刘胡来一蹦老高,气得吐沫星子纷飞。今天看见小宝一副要和他拼命的样子刘胡来就来气,当时就想着过后再收拾他,结果人不见了。而且那三个女知青又年轻又漂亮,以他现在的权势,完全可以琢磨一个。现在可倒好,也跟着跑了!
“都他妈干什么吃的,几个人都看不住,快去找啊!”
见刘胡来气得暴跳如雷,马效忠诚惶诚恐地点头答应一声就跑出去了。
“算了,你急个啥?只要咱们的邱主任还在这儿就不愁找不到他们几个。”老兰慢条斯理的说。
刘胡来一想也对。“妈的,只要这个老梆子没跑就有戏。”
兰主任站起身子,伸了伸懒腰。“现在我得去看看我的老上级去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恨我。”
“要不我也和你去?让他死个明白。”刘胡来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羞辱于江海的机会。
老兰略微思考了一下,“也好,是该让他明白明白了。”
江海在仓库里,两条胳膊已经被捆得几乎没有了知觉。看着天窗,他猜测天快黑下去了。一天的时间里,江海滴水未进,滴米没沾,却没觉得饿。七区已经和其他地方一样乱了,虽然自己尽到了一切努力,可还是没挡住这一天的到来。
门外看守仓库的是何大柱和贾仁义。他们轮换着吃完了饭,觉得没事可做就隔着门和江海斗气。
“啪啪啪!”贾仁义拍了拍铁门。
“于书记,于主任!能听出来我是谁吧?我是老贾呀!记不记着我当食堂管理员的时候,就因为吃了两口熊掌,你看你把我整得。现在咋样?想没想到你也有今天?这一天也让你知道知道饿着是啥滋味儿。怎么样,要不要给你整点儿吃的?”
江海冷冷的一笑道:“你那是吃两口熊掌?你那是偷!你不是肚子饿,你是私心太重填不饱。你干活偷懒我管你,是想让你做一个自食其力堂堂正正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副小人嘴脸!”
“哎!你奶奶的!都关牛棚了还这么能咋呼!”何大柱看贾仁义被江海数落得脸蛋子发青,就压根没敢提自己耍钱被抓的那一段恩怨,索性张嘴骂了一句。
“呵呵,是何大柱吧。耍钱的瘾到现在也没戒掉,看你以后咋有脸去见被你气死的爹妈!需要好好反省的是你们俩,别跟着刘胡来混下去了,赶紧走一条正道!”一句话把何大柱和贾仁义又噎了个脸红脖子粗。
“干啥呢!这咋还和于主任吵吵起来了呢?”正在这档口,老兰带着刘胡来走了过来。
二 浮出水面
江海觉得和贾仁义他们说这些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就像对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再神奇的医术又怎么能做到起死回生呢?恰在这时,兰胖子和刘胡来赶到了。
兰主任看了看仓库紧锁的铁门,仰头做了一个深呼吸,对贾仁义一指门锁,“打开吧。”
随着“哗啦”一声响,把门的铁将军被打开,黑漆漆的铁门外走进来胖乎乎的兰主任。
老兰在外面说话的时候江海已经听出来了他的声音,等看清他身后跟着的刘胡来的时候就彻底的印证了自己所有的猜测。现在一切尘埃落定,老兰这个幕后指挥终于敢浮出水面了。
“你早就可以动手的,咋还等了这么长时间?”江海背靠着墙冷冷的对老兰问道。
老兰想笑,可是脸上僵住了,很是尴尬。他原本想虚情假意的表演一下,不想江海开门见山的怼了他一句,让他准备好的那些搪塞之词一下窝在嘴里说不出来了。
“啊……这个……那……我说于主任呐。”老兰费劲巴力地重新编排着怎么说才好。“这个它不是我要动手,你不能这么说对不对?这是听从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放手闹革命,放手和动手那是两码事,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
江海把身体坐得正了正,像看一个小丑在拙劣的表演一样看着兰胖子。
“这么说你现在终于能放开手脚了?”
“不是,于主任,你怎么到现在都不明白呀!”老兰摊着巴掌说,“这革命不是你想造反的, 也不是我想造反的,它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让的呀!你说说看,就算我们俩都不发动,早晚也是有人会带这个头儿,到那时候咱们俩还不是一样下场吗?”
“革命是这么搞法吗!”江海表情严肃了起来。“毛主席指示的,他也不会想让你们这么干,让你们污蔑好人,栽赃陷害!”
“哎呀我的于主任呐,你可真是死脑瓜骨一根筋。哪有什么事都非要掰扯个是非曲直的?说白了什么是斗资批修?那就是不是我打倒你,就是你打倒我的事儿。原来吧我是和你说过一起革命的,可是你不听啊。”老兰边说着还边摇了摇头。
江海鄙夷不屑的看着他,老兰说话越来越没底气了。
“所以你就背后拉拢这么一伙人来革命,达到你们的目的?”
“这是咋说的呢?什么叫我们的目的?”兰胖子还想欲盖弥彰。
“姓于的,你他妈到这时候了还咋呼个啥劲儿,你下台了知道吗?”刘胡来早就按捺不住了。
江海看都没看他一眼,“在不在台上我真没在乎过,这个国家是人民的,我只是为人民服务。那些对人民犯过罪行的昨晚会被人民审批!”
一句话呛到了刘胡来的肺管子。“你妈的!嘴真他妈硬,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削死你!”
“算了算了。”兰胖子拉住了刘胡来,“今天就这样吧,让老于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好好想想。”然后他又朝着贾仁义一招手,“给于主任的绳子解开,再整点儿吃的来。”兰胖子假仁假义的卖个好,本意是想让江海明天批斗会上招认一下就得了。
“那……”贾仁义看看刘胡来,有点儿犹豫。
“我说了还不算呐?”看权威遭到挑战,兰胖子有点儿挂不住面子了。
“解开解开!他有老婆孩子的还能跑了是咋地?”刘胡来的话里有威胁的意思,江海自然听得出来。如果他跑了,刘胡来就会拿他的孩子开刀。况且他根本不会逃跑,那样就会给坏人留下口实,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回到革委会院子里的的时候,刘胡来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个没完没了。而此时的大院里正挤挤喳喳的站着一大帮人,乱哄哄的像一群苍蝇。
一见兰胖子和刘胡来回来,马效忠两步并做一步跑到他们跟前,哭丧着脸说:“你们可回来了,还是没找到他们几个。”
“窝囊废,大活人都能看丢了。”刘胡来破口大骂。
兰胖子皱了一下眉头,对于刘胡来抢在自己前面说话有点儿不那么舒服。“小意思,早晚能回来的,不回这儿还能去哪儿呀?看见二丫儿了吗?”
马效忠挠了一下脑袋,“哎?也没看着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王璇,对邱二丫儿根本没在意。兰胖子可不这么想,江海被关起来了,按理说二丫儿不会不管的,这么消停不应该啊?
正思考间,大门外又摸黑来了几个人。
“兰主任在不在这儿?”一听大嗓门就是革委会农会代表郝青山。
“这个滑头怎么来了?”老兰一抬头就看见二丫儿,郝青山还有几个农友急急匆匆的进了院子。老兰心想:原来是搬救兵去了!
“我在这儿呢,这么晚了找我啥事啊?”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知故问道。
“还啥事!”郝长青急赤白脸的质问着。“这一天的功夫怎么于主任就成了走资派反革命了?兰主任你可不能糊涂,不能冤枉好人呐!”
“对呀,兰主任你可得主持公道啊!”后面的几个农友也异口同声的说着好话,一脸的焦急神情。
“来求情来了?你们知道个屁!”刘胡来窜过来吼道。“于江海是不是走资派不是你们说了算的,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全无敌’战斗队说了算。谁帮他说话谁就是他的同党,就要批斗谁!”
“江海是建国前参加过战争的,对国家是有功劳的,咋就成了反革命了?”二丫儿利剑一样的目光直视着老兰问。今天江海被造反派带走后,二丫儿顾不上身上被打的疼痛,一边嘱咐小宝他们赶紧去军代表常江那躲一躲,一边找到了在山上打草的郝长青。
兰胖子干咳了两下,“二丫儿,长青啊,你们的心情我理解,说实话我也相信江海同志。但是凡事都没有绝对,就拿原来咱们那个朱书记来说吧,功臣也说不定会被糖衣炮弹打中啊。再说了,现在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也不是我管得了的呀!”
三章 再生一计
二丫儿明知道兰胖子在故意托词,气得直打牙帮骨。
“兰主任,‘全无敌’战斗队是从哪里来的?是谁把他们找来的?他们原来认识江海吗?凭什么说江海是反革命?这些你能说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几句话把老兰问得面红耳赤。
刘胡来可不管这些什么狗屁道理,现在他就是理,就是天。拿手一指二丫儿,“你还没把个人和于江海的关系抖搂干净呢,还敢在这污蔑毛主席的红卫兵,信不信现在把你也关进牛棚?”
“你这话咋说的?江海和二丫儿是什么人我们心里都清楚,别在这乱扣屎盆子!”郝长青早就知道刘胡来的老底儿,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一顿大杵子。看郝长青急眼了,他身后跟的农友也横眉立目的往前凑过来。
这面的革命小将当然不怕这阵势,摩拳擦掌的迎了过来。
眼看要发生一场武斗,兰胖子赶紧打圆场,“都冷静一点儿,冷静一点儿!江海的事儿咱们再商量,啊?再商量。”
“行,兰主任,这是你说的,咱们明天把常连长找到一起,好好商量商量!”郝长青一改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和老兰瞪起了眼睛。
兰胖子哪里不知道军代表常江和江海对撇子,他肯定是站在江海一边的,明天要是都到了一起,落下风的只能是自己。想到这儿,禁不住暗暗担心起来:干不倒于江海自己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嘴上却不得不应承下来。“行行行!明天,明天啊。咱们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好人对不对?”
“于主任现在哪儿呢?我们想看看他。”二丫儿担心刘胡来他们会对江海使出下三滥的手段,毕竟白天腰上挨的那一棒子可是不轻。什么革命小将,就是一群流氓!
兰胖子摸了一下头发,“这个你们放心吧,我刚才去看过于主任了,他挺好的。等明天咱们碰了头,确认于主任没犯那些条儿 就继续回来主事,那肯定滴!”
刘胡来一听这话,急得直搓脚,可他看到兰胖子偷偷递过来的眼神就没有再做声。郝长青有点儿人缘,咋呼一下就会叫来更多的农友,要是今天晚上两方面武斗起来还说不定谁占便宜呢!
“那好,兰主任,我们就信你一回,咱们明天见。”二丫儿觉得老兰在这里工作,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敢再继续做出过格的事来。
“哎呀!你连我还信不过吗?”兰胖子把胸脯拍得山响。
支走了二丫儿和郝长青他们,刘胡来赶紧凑到了兰胖子跟前。“兰主任,明天绝不能把于江海交给他们!”
兰胖子心知肚明现在和刘胡来是成了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进屋说!”
夜,漆黑漫长,似乎永远也等不到黎明。
凌晨两点多一些,熟睡中的人们突然被一阵喊声惊醒。
“于江海逃跑了!”
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被炸醒的人们跑出家门,看见房前屋后有好多拿着松明子火把的红卫兵在奔跑着,大呼小叫的寻找着。
“江海逃跑了?不可能!”一直没合眼的二丫儿听见动静跑到街上正好迎面遇见郝长青。
“姐,于主任不会跑的,准是他们在扯犊子。怪咱们心太善了,咋能信他们的话呢!”
二丫儿一咬嘴唇,“走,找兰胖子去!”
昨晚二丫儿她们离开后,兰胖子和刘胡来俩人一合计,想出了一个损招儿:把江海转移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关押,然后说他畏罪逃跑。等安排好了一切,再大张旗鼓的找人,即使二丫儿她们心里明白是咋回事,没有真凭实据也是没辙。等找到几个敢给于江海做证的,把罪名落实了,那时候刀把儿可就攥在自己手里了。
“砰”的一脚,郝长青踹开了兰胖子的门。
“兰主任,于主任能跑?咋回事?你给我们好好说道说道!”
早就料到会被兴师问罪,兰胖子故意装作无辜和焦急的模样,“这咋还怪我了呢!我也是刚听说嘛!谁也没想到于主任能跑,都疏忽了,让他从天窗爬出去了。要怪就怪罪贾仁义那两个不长心的玩意儿,看个人都没看住,反倒自己睡的呼呼的。”
看着兰胖子一副无赖的嘴脸,二丫儿一下发现这个人是这样的恶心。
“兰主任,不用在这儿装腔作势!究竟咋回事你心里一清二楚。为人一世不积德行善也别做了损,会遭报应的!”
对上二丫儿咄咄逼人的目光,兰胖子心里打了一个冷战:自己这是不是在做损阴德的事儿?嘴上却没理辩三分的硬气着:“邱主任,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我和江海也是老关系了,还能诬陷他是咋地?都说了,这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要造他的反,我也和你们一样也想维护他。原来都说得好好的,等天亮常江来了咱们一块儿使把劲儿给他争取平反呢。你看现在他这一跑 ,咋解释啊?没罪也变成有罪了!”说完,“咕咚”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看他那副德性,郝长青气得心直突突。
“我说兰主任,咱们说话可得问心呐!你看我郝长青平时嘴上爱玩儿屁,但是心放得正,凡事凭个良心。于主任是不是畏罪逃跑的还不知道,别急着扣帽子!”
兰胖子一瞪眼,拍了一下桌子。“你说谁给戴帽子了?革命是毛主席的意思,就是要造走资派的反。那朱书记都被打倒了,谁能保证于江海就不会犯错误?现在他就是跑了我有啥招儿?等找到他才能真相大白呢,你和我喊个什么劲儿!”
二丫儿心里明镜一样,知道他们一定是把江海关到了别的地方,却又无可奈何。
“兰主任,不管于主任有没有罪,都是在你们手上不见的,要是出了啥意外你们可脱不了责任。”
“这不都在找呢吗?你以为我不着急呀!”兰胖子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这么想:啥时候找到还不是我说了算。
望着二丫儿和郝长青愤愤离开的背影,兰胖子知道他必须要加快行动把权利抓到自己手里,把不听话的郝长青撵出革委会,还要尽快找到给于江海坐实罪名的证人。
四 抄家
县城里的任主任此时的脑袋都大了一圈。一个个老干部被批斗被打倒,自己却能稳坐钓鱼台,还不是因为认清了形势,得到了革命小将们的支持嘛!可现在出现了新的问题,几个战斗队开始扩充力量,互相争夺地盘,甚至发生了几次械斗,差点儿闹出人命来。
“这帮愣头青,给点儿机会就不知道咋地好了。现在给你们可劲儿闹,有你们哭都找不着调儿那天!”老任闭着眼睛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心里暗想,就连兰胖子坐在他面前有一会儿了都没发现。
“你啥时候进来的,咋没个动静。”一睁眼看到兰胖子那张笑嘻嘻的胖脸,老任吓了一跳。
“我刚到,看你在眯瞪着就没吱声。”老兰边说边递过来一只“大前门”。
老任接过烟在鼻子上闻闻,“这家伙整得不错呀,大前门。”
“可不咋的,”兰胖子划着一根火柴给老任点上烟,“这都是红卫兵从走资派家里抄出来了。”
狠狠地吸了一口,呼出一个烟圈,老任笑了笑。“这么说咱这是借了走资派的光?呵呵。”
看到老任笑了,兰胖子觉得说话的时机差不多了。
“任主任啊,这一说起走资派我这心里可不得劲儿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昨天咱们城里的革命小将们下去把江海揪了出来打成走资派,还开了批斗大会呢!”
“啥?”老任大吃一惊,“于江海是走资派?真的假的?不会是他们下去胡闹吧”
兰胖子一卜楞脑袋,“也不是啊,列举了七大罪状呢,那一条一条老清楚了。说实在的我也不信江海能是走资派,可他昨天半夜就跑了。这是啥?畏罪逃跑啊,白的也成黑的了,还咋解释?不是走资派他跑啥?”
这两年身边那么多人被批斗,谁知道谁是真正的走资派呢!老任管不了,他也不想管,只求自己平安无事就妥妥的了。更何况他还是县革委会主任,那些造反派还要时不时的孝敬一下自己呢!于江海是朱大志的老部下,现在朱大志都关进去了,他还要保住于江海吗?万一把自己拖下水多犯不上。
“就昨天的事儿?你们七区山高皇帝远的,红卫兵咋还扎到那儿去了?”老任问道。
“那还不是因为江海原来在县里工作嘛,又是城南厂又是药厂的,人家红卫兵是猫着这个须子去的。”兰胖子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布包,慢慢打开,里面露出一根个头儿不小的野山参,估摸着至少上百年了。
“任主任,你看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现在江海跑了,七区怎么也得有个主事的吧?”
“哦——”终于弄明白了兰胖子打的什么主意,老任用手指了指他的鼻子。
“你小子呀!也是,这江海咋还能跑呢?这样吧,你先代着七区革委会主任,把稳了舵,别捅出篓子,更不能整出人命来,听清楚了吗?”
兰胖子差点儿蹦起来,“妥咧!任主任你就放心吧,我肯定听毛主席的,听你的,把七区的担子挑起来,干好革命工作。”拍完了胸脯,兰胖子又用手点了点那棵老山参,“咱们七区没别的,就是山多,往后给你整点儿好的。”
“嗯,这可真是个好玩意儿。”老任喜滋滋的把老山参用红布包好放进了抽屉里。
在家里边儿的刘胡来也没闲着,连夜把于江海转移到了老青山上一个空置的木刻楞里,又派了何大柱带人专门看守,天亮时分又马不停蹄的赶回了红旗村。
离开红旗村的时候他还是人人厌恶的刘胡来,而现在他是堂堂的七区造反派领袖,保卫毛主席的红卫兵!当两辆大马车拉着他和一帮革命小将进村的时候故意弄出了很大的动静,惹得老老少少的父老乡亲们都站在路边看着。
当人们看到坐在第一辆马车上耀武扬威的刘胡来时,不禁有些惊愕了:这小子跑出去两天怎么就变样儿了?还带回来两车穿着绿军装,配着毛主席像章的娃娃兵。就连坐在他旁边的马效忠和贾仁义也挺着腰,仰着头,不可一世的架势。
“保卫毛主席,打倒走资派!”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打倒走资派走狗汉奸于江海!”
看见人多了,小将们不失时机的喊起了口号。
“喊啥?打倒走资派?”
“听出来没有?说于书记是走资派!”
“净他妈放狗臭屁,于书记那么好的人能是反革命?”
人群炸了庙儿,七嘴八舌的嚷嚷开了。
刘胡来板着脸,眯着小眼睛,耳朵里听着大家的议论。“妈了个巴子的,还敢替于江海说话,等着有你们好看的!”他站起来一半身子,向前边振臂一挥:“走,去抄走资派头子于江海的家!”
老百姓说归说,却不敢把这伙来势汹汹的家伙们咋样,一听要去抄于江海的家,又呼呼啦啦的跟着往江海家跑去。
自打江海做了七区的一把手,每个月回家也就那么一两次。一是工作真的太忙,二是路途真的有一些远,不过在小云的心里却认为主要是因为江海烦她不想回家。她也知道自己啥脾气,可就是改不了,索性也就这样了。一个人在家带四个孩子真够了她忙活的。好在兴国,兴泰都大了,能帮她不少。兴民也能撒得开手,有哥哥带着,不用那么费心。
一早上兴泰就去找伙伴儿们到林子边儿捡蘑菇了,兴国不爱动就在家里帮妈妈小云带着弟弟。忽然外面吵吵嚷嚷乱成一片,大门也被粗暴的踹开了,凶神恶煞的拥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刘胡来。
“给我搜!犄角旮旯都别放过!”一进院刘胡来就指挥小将们抄家。
“横扫牛鬼蛇神!”小将们嘴里喊着口号就往里面冲。跑在前面的一个手里的木棍抡圆了砸在窗前的酱缸上。“砰”的一声,酱缸碎成几瓣,褐色的大酱流了一地。
抄家,就得狠实儿滴,先拿出气势来镇住这些“走资派”,这是小将们每次抄家最好使的招儿。。
五 老村长出马
面对疯了一样的红卫兵战斗队,小云的第一反应就是保护孩子。她挺身堵在了门口,瘦小的身子由于紧张有一些发抖。
兴国没见过这阵势,吓得躲在妈妈身后。他的两个弟弟更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刘胡来,几天没见着你还缓阳儿了呢!是不是又上山当土匪了?咋地?这是来打家劫舍呀!”小云明知刘胡来来者不善,嘴皮子上还是不肯落下风。
“妈的!敢骂老子土匪,今天就把你们这一窝牛鬼蛇神都收了!”刘胡来说着伸手揪住了小云的肩膀,用力的往旁边一抡。小云哪里扛得住刘胡来一身的力气,整个人双脚都都快离了地,头也磕在了门框上。
一个瘦弱的女人刘胡来根本不放在眼里,可他却忽略了小云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在身体歪倒的同时,小云抓住了刘胡来的手臂,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刘胡来猝不及防,发出了一声惨叫,右胳膊上几乎被咬下来一块肉。
“你妈的,疯狗!”刘胡来抬起一脚把小云踹倒在地上,“给我押起来!”
“妈!放开我妈!”兴国脸色吓得发白,还是声嘶力竭的想冲过去拉住妈妈。躲在屋门里面的兴民,兴安哭得更厉害了。
这样的场面小将们见得多了,当然不会心软,一个个摩拳擦掌就要往屋里进。
“都给我住手!”一个不大还略带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让刘胡来微微愣怔了一下。不用回头他都听得出来,红旗村的老村长李宝山来了。
刘胡来的两辆大马车直奔江海家而去的时候,几个社员就撒腿去找红旗村的主心骨老村长李宝山了。
老人家早就让出了村长的位子,想要享几年清福,可村里面遇到啥事大队书记张才都会来和他商量,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也常找他来协调,所以并没有比退下来之前轻松多少。
今天刚刚把一口旱烟装进烟袋锅还没来得及点着,几个社员跟头把式的跑到他家里。
“刘胡来带人去抄于书记的家啦!”
“啥?这个王八养的!”老村长一听就猜到个八九不离十:这些天这小子没在家,一定是不甘心低人一等,跑出去当造反派了。
等他赶到江海家的时候正赶上红卫兵刘胡来踹倒了小云。
“把人放开!”老村长撅着一撮山羊胡,眼睛像刀子一样盯着刘胡来。一个将近七十岁的人,浑身上下瘦得没了多少肉,却透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正气,逼得刘胡来不敢正视。
“哪来的老东西,敢替走资派说话,想破坏文化大革命吗?”几个不识趣的红卫兵围了过来。
“这是我们红旗村的事儿,轮不到你们外来人掺和。”老村长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接着用手里的烟袋一直小云,“松开!”
此刻的小云胳膊被两个红卫兵反拧着,披头散发,嘴角还沾着刘胡来的血,肚子上又挨了一脚,剧烈的疼痛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狰狞。
“老东西,别他妈倚老卖老,破坏革命连你一块儿打倒,知道吗?”刘胡来反过了味儿来。现在自己手里有“革命”这杆枪,怕啥?
“行啊,我一把老骨头在乎个啥?想咋地冲着我来就是了。”老村长出了名的耿直倔强,当然不会害怕刘胡来的威胁。主心骨硬气了,社员们也来了精神,年轻一点儿的气不过,手里抄着铁锹,锄头堵在了大门外面。看样子,只要老村长一发话就会杀进来。
刘胡来一看老村长不吃这一套,知道今天不能硬攻了。城里来的娃娃兵们平时武斗都是靠着人多势众,今天面对上百个手持家伙的村民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静悄悄的大气不敢吭一声。
“好啊,这是打算和我干到底了?我们可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对抗我们就是和毛主席对着干。老家伙,你可想好了!”虽然心里发怵,刘胡来依然对老村长施加压力。
“是吗?毛主席号召革命也不可能让诬赖好人,让你们这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成精!”张才书记带着何大虎从后面走到刘胡来面前,毫不客气地怼了刘胡来一句。
“你敢骂毛主席的红卫兵乌七八糟?想想啥下场!实话给你们撂这儿,于江海已经被打成走资派汉奸,替他说话的早晚都得被打倒批斗。”刘胡来说话间一指何大虎:“你兄弟也是造反派,正在看押于江海。你自己掂量着办,看看站到哪头儿合适!”
“啥?”何大虎气得一哆嗦。
“这个败家子儿!我说这几天他跑哪去了呢?等我见着他不打折他的狗腿!”大虎现在是红旗村的村长,自己的弟弟出了这码事儿,顿时让他觉得脸上无光,没法面对全村的父老乡亲。
老村长李宝山背起手踱了两步。“江海是什么人,咱们心里都清楚,不能你说他是走资派就是走资派,你说他是汉奸就是汉奸,总得拿出真凭实据吧?没有证据现在就麻溜放人!拿妇女和几个孩子泄私愤算什么好汉!”
一句话损得刘胡来面红耳赤。“好,我现在放人。等拿出证据公审于江海那天看你们还有啥章程!”说完一挥手,两个红卫兵立刻松开了小云的胳膊。顾不上理理头发,小云连忙进屋抱起了哭得最凶的兴安。小云性格古怪,不常和人来往,乡亲们也都不在意了。念着江海的好,平日里大家对这娘儿几个也没少关照,看小云进了屋,几个婶子大娘也跟着帮忙照顾孩子去了。
老村长他们此时最关心的却是江海。刘胡来敢这么嚣张,江海一定是出事了。“你们把于书记怎么样了?”老村长和张才,何大虎几乎同时问道。
“不是告诉你们了吗?于江海关押着呢!至于关在哪儿,这是革命的秘密。”刘胡来现在找到了一个最好的挡箭牌,只要挨上了革命的边儿,他怎么干都没事儿。
“好,姓刘的,咱可丑话说在前面,江海要是在你们手有啥意外,红旗村的老老少少可不会答应。至于他有没有罪,也不是你随口一说的。”老村长的目光咄咄逼人,透着倔强。
“放心吧,你们就快见到他了,批斗的时候让你们都看看。”贾仁义不识好歹的冒出来一句。
“贾仁义,你就不能跟着好人混,你爹妈白养了你一回!”老村长横眉立目的训斥道,吓得贾仁义一缩脖子退到了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