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给你赎罪了
看到路两边熟悉的面孔,江海微笑着和乡亲们点着头。望着曾经带给他们生的希望的于书记被迫害成这个样子,终于有人忍不住轻声的哭了起来。
“都他妈嚎啥!想跟着反革命去陪葬啊!”赶车的何大柱叫唤着。
“打倒走资派汉奸于江海!”
“造反有理!”围坐在马车四周看押于江海的小将们也齐声高喊起来。
“站住!”突然一声断喝惊得拉车的马差点儿挣脱了缰绳,何大虎像一尊门神一样拦在了车前,他身旁站着老村长和张才。
“什么人?”车上的红卫兵“呼啦”一下跳下车,一个个横眉立目的奔着大虎迎了过去。
“我找他,”大虎一指赶车的何大柱,“你给我过来!”
看到大哥堵在面前,何大柱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大虎面前。
“哥,你这是干啥?赶紧回家,别瞎掺和。”
“你还有脸管我叫哥!”大虎突然抡圆了胳膊用尽全身力气,一大嘴巴子呼在了何大柱脸上。
何大柱只觉得脸上一麻,眼前闪过无数金星,一个踉跄趴在了地上。
看见何大柱挨了揍,红卫兵们饿狼一样冲了过来按住了大虎。
“捆起来押走!”一个年纪稍大一点儿的吩咐道。他就是“全无敌”战斗队的队长。
“放开他!”车上的江海站了起来,“你们是冲着我来的,别和乡亲们较劲。”
这时何大柱也清醒了一些,站起来揉着肿起老高的腮帮子,“撒手撒手,他是我大哥。”
“我不是你哥,我们家也没有你这个败类!”大虎依然不解气。
“大虎!”江海向他摇摇头,“咱不和他们置气,天有天理,国有国法,不能总是让他们黑白颠倒的,你让开吧。”
“于书记,我……”大虎喉咙里哽咽着。
“撒开撒开!”何大柱又向红卫兵比划了一下,几个小将才把按住大虎的手松开。
老村长拍了一下大虎的肩膀走到了前面。
“江海,你受苦了!”一句话没说完,脸上已经老泪纵横了。
这下,周围的人再也控制不住,哭声喊声一下提高了一大截。人群中江海找到了小云的身影,她只带了兴国,兴泰,兴民三个大的,兴安应该是让别人帮忙看着呢。小云尽力的翘起脚看向江海,三个孩子紧紧的抿着嘴唇,眼里泪花闪动。突然之间,江海鼻子一酸,一下觉得这些年为了工作亏欠小云和孩子的太多太多了,到头来却让她们为自己担惊受怕,冒着风险。自己出了事,刘胡来一定会对小云和孩子下手。一想到这,江海拼命的用眼神向小云示意不要过来。也许是明白了江海的意思,所以在兴泰的一声“放开我爸爸!”还没喊出口,就被小云死死的捂住了嘴。
“于书记是好人,你们不能冤枉好人呐!”
“再革命也得讲道理吧?咋能这么对待功臣呢!”
江海看着老村长,看着张才和大虎,还有红旗村的乡亲们,此时也早已泪流满面了。
“李叔,你们回去吧,不用担心我。到任何时候人都不能怕鬼,白的就是白的,不可能随便就让他们抹黑了。”
“江海,你是为了咱们村来的,净跟着我们吃苦遭罪了,没享过福,可现在你又被红旗村的人给害了,我们愧对你呀!”老村长泣不成声,一个瘦弱的老人竟然“扑通”一下跪在了车前。面对这场什么革命他无能为力,只能用这种方式替红旗村的几千口人给江海赎罪了。
“叔,你这是干啥!”江海被老村长的举动惊呆了,也“噌”的一下面向老村长跪在车铺上,同时眼睛看着张才和大虎。“快,把叔扶起来!”
张才,大虎马上一边一个拉起了老村长李宝山。这个一向倔强的老头儿仿佛突然之间一下没了精神。
“哭什么丧!都赶着来送终啊!”
刘胡来早就在一旁看着呢,见老村长他们哭天抹泪的,心里那是个美呀:“忘了你们是咋整我的了,现在我都给你们还回去!”
刘胡来说完话,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眼神都齐刷刷的看着这个人间祸害。
慢慢的踱着方步来到于江海面前,刘胡来冷笑一声:“嘿嘿,于书记,于主任,欢迎啊,你今天又回家了,也好让全屯子人都看看你今天有多风光,哈哈!”
江海冷冷的看着刘胡来,目光像冰块儿一样。
“瞅你这样儿是不服气呗?”刘胡来趾高气扬的看着于江海。“还他妈以为你在台上当官呢?你现在是反革命,阶下囚!老子现在可是堂堂的区革委会副主任,这是县革委会任命的,专门审判你的,革你的命,你听明白了没有?”
“革命?”江海不禁露出了嘲讽的神情。“你知道什么是革命吗?你有什么资格谈革命!我抗日打游击的时候你在干啥?我打四平打锦州的时候你在哪儿?我为了解放负过伤,你的伤是在哪儿受的?你现在给大伙儿说说!”
“妈了个巴子的!”这下可碰到了刘胡来的死穴。“死到临头还敢蹦跶,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吧!等明天公审你的时候你就知道对抗革命是啥后果了,拉走!”
于江海占在理上,而自己却是革委会副主任,只要明天批斗会上有人作证,就能给于江海定上罪。到那时候,白的也就成了黑的。
红旗村一夜未眠。
第二天,天刚刚亮,一阵急促的锣声把全村人都惊了起来。
“都出来,看于江海的批斗大会了!”刘胡来派出的敲锣人走街串巷的叫喊着。
乡亲们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一口,个个心情忐忑连跑带颠儿的奔大礼堂的大院而去。
为了显示革命的震慑力,刘胡来指挥手下人连夜搭起了一个高大的台子。台上一侧摆开一排椅子,刘胡来带着贾仁义,马效忠,还有县里来的红卫兵“全无敌”战斗队的头头儿彭天挨个坐在一块儿。台子中间一个长条木凳,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台下几十个红卫兵小将排成几排,胸配像章,手拿语录,如临大敌一样面色沉沉。
二 红旗村公审
土改的时候不少人都见过审判大会,不过那都是斗地主分田地,批斗坏人的。而现在要审判的竟然是红旗村的恩人、救星于江海,这让乡亲们的心情既无奈又沉痛。
刘胡来走到台子中间,望了望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清了清嗓子,把手一背。
“毛主席的红卫兵们,社员们,今天我们要批斗罪大恶极的反革命份子,走资派于江海!”
“打倒资本主义,保卫毛主席!”台下的红卫兵也跟着高喊着。
“把于江海带上来!”刘胡来向后面的礼堂招了一下手,所有人都翘着脚望向礼堂门口的方向。
随着门被打开,五花大绑的于江海被红卫兵推了出来。即使走路不便,江海还是保持着挺立的姿势,顺着木板搭起的台阶走上了台。
“江海!”
“于书记!”老村长和大家一起喊了起来。
“都给我闭嘴!”看乡亲们心里还这么向着于江海,刘胡来有点儿歇斯底里了。
“现在开始审判,公布于江海罪状!”
听到主子命令,马效忠往后捋了捋头发,一本正经的走到江海前面,托着手里的大字报,开始宣布“走资派反革命“于江海七大罪状:
第一、于江海在城里搞的城南厂和药厂,就是走资本主义路线,典型的“走资派”的代表。
第二、他的弟弟进了福利厂,他的熟人二愣子进了城南厂,这是因为他私心太重,犯了“个人主义”的错误。
第三、于江海的弟弟于江山是苏修间谍,私藏电台收听敌台,而这个收音机恰恰是于江海买给他的。
第四、于江海在红旗村不安心搞生产,专门建作坊,把“走资派”的作风带到了红旗村。
第五、收留孙大裤衩子等来路不明的人,妄图拉拢他们搞帮派,有反革命的重大嫌疑。
第六、阻止七区的红卫兵大串联,破坏“文化大革命”。
第七、和妇女主任邱二丫儿乱搞男女关系。
这一套“罪状”马效忠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还没等他说完,台下已经是骂声一片。马效忠耳朵听着,心里越来越发虚,腿颤抖,手哆嗦着勉勉强强宣读完毕,连忙低着头回到椅子上坐下来。
贾仁义看到刘胡来给他使的眼色,顶着骂声站起来。
“于江海罪大恶极,现在请证人!”
“还有证人?谁会这么做损出来作证呢?”乡亲们一脸迷惑,毕竟连二赖子被打成重伤都没帮刘胡来作假证。
当他们看清第一个走上台的证人的时候,才一窝蜂似的骂起来:“是这个养汉老婆,也就她能干出这事儿来!”这句话是骂大鸭梨的,刘胡来也觉着刺耳。
“都闭嘴,谁再吵吵一样是反革命!”刘胡来一句话把全场人都吓得不敢出声了。
“薛亚丽,刚才说的于江海的罪状你听清了吗?”贾仁义装模作样的问大鸭梨。
“嗯。”大鸭梨不敢抬头,只是点了点头。
“这个婊子,天老爷咋不瘟死她!”乡亲们恨恨的小声咒着她。
“薛亚丽被走资派于江海迫害过,今天她愿意来作证,这是她划的手押。”贾仁义举起那张大鸭梨按过手印的证明。
“真他妈阴损,啥事都干呢!”
“就她那德性,准时得着啥好处了。”都一个村住了这么多年,谁不了解大鸭梨是个爱贪小便宜的人呢。
“让薛亚丽下去,下一个证人上来!”贾仁义继续比划着。
“还有?”乡亲们傻住了。
看到大鸭梨都快被唾沫星子淹死了,陈大林真的后悔了。他死活不想上台,却架不住红卫兵人多劲儿大,硬生生把他推了上去。
“陈大林?”
所有的人都被惊呆了,张大着嘴,不敢相信这个勤快能干,啥坏事儿没干过的陈大林会跟着刘胡来陷害于江海。
“陈大林,你个败家玩意儿!你那根筋错了,作死啊!”大林媳妇看清证人是自己的老爷儿们时,真的快疯了。她万没想到大林会干出这样的缺德事儿。
陈大林低着头扫了一眼自己快疯了的媳妇,想开口说点儿啥又咽了回去。他只觉得自己的脚发飘,身子发麻,魂儿似乎都飞了出去,在半空中看着他自己的这副皮囊。至于媳妇儿怎么哭喊,乡亲们怎么骂他,贾仁义拿着他按过手印的证明宣布他从现在开始就是红旗大队的村长了,他一概没有听到,一直到被红卫兵连拉带拽的拖下了台子。
不管怎么样已经有两个证人了,接下来该是重头戏,那六家流浪户上场了。
贾仁义扯着嗓子高声叫着:“于江海拉帮结伙,准备闹独立,反革命,推翻新政权。现在证人上台控诉……”话音没落,带人去找孙大裤衩子他们的何大柱深色慌张的冲进了会场,不住地向他挥手,并跑上台去找刘胡来。贾仁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打住,也跑到刘胡来身边。
觉察出情况有变,刘胡来脑子一紧,“出什么事了?”
“这帮人太他妈贼了,都跑没影儿了,就剩孙大裤衩子和老忒儿他们两家。”何大柱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奶奶个熊!敢给老子玩儿这手。”刘胡来肺子差点儿气炸了。“跑的先不管,没跑的就是能当证人的,先带上来。”
“嗯呢!”何大柱答应一声就往台下跑。贾仁义返回台上接前面的话继续往下说:“带证人孙富贵,老忒儿上来!”
“啥?他俩?他俩怎么能干这事儿呢!要是没有于书记,他们全家骨头渣子都烂没了,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人真是白脸狼,救他一命还反咬一口。”
“哎!于书记真是瞎了眼了,白瞎一片善心都喂了狗了。”
在乡亲们的议论纷纷中,孙富贵和老忒儿直溜溜的站到了台子中央。
贾仁义扯开嗓子叫道:“前些年于江海收留孙富贵他们六家就是没安好心,他背地里拉拢人想当土皇帝。现在孙富贵,老忒儿就给他作证!”
在一片骂声中,孙富贵和老忒儿缓缓的抬起了头,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乡亲们!我孙富贵是咋来到红旗村,咋落的脚,我记得明明白白。前一天有人让我们证明于江海书记是反革命。我现在就指天发誓:于书记没干坏事儿,是被诬陷的!我们的命都是于书记救的,这次就是死了也不能丧了良心!”然后回头一指刘胡来,“就是他们逼着我们做假证,陷害于书记!”
“你妈的!”刘胡来一蹦多高,他万没想到那天好像被他的淫威吓迷糊了的孙大裤衩子,老忒儿竟然敢不要命的来当众揭穿自己。
“快把他们抓起来!”
饿狼一样的一帮人扑了上去,按倒了孙富贵和老忒儿。
“于书记,我们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就是死也陪你一块儿死!”老忒儿躲着来捂嘴的手高声喊着。平常经常被取笑模仿的老忒儿音今天听在乡亲们的耳朵里竟是那么好听,那么让人热血沸腾。
“好样的!”
“是条汉子!”
乡亲们一边叫好,一边响起了如雷般的掌声。
三 放人吧
刘胡来失算了,自己下三滥的手段被当众揭穿,就像伸出脸让人抽了一顿一样——磕碜!
“把他俩押起来!和于江海串通一气的都是反革命!”
押走了孙富贵和老忒儿,批斗会场还是不安静,刘胡来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硬着头皮挺下去。
接下来贾仁义胡乱的宣布了一下其他证人的名字:洼子里的头号赌鬼闫八万,靠山弯儿的二蹦子。
终于又轮到刘胡来登场了。他环顾一下四周,“我刘胡来,七区革委会副主任,现在宣布:于江海走资派,反革命,大汉奸,人证俱在,必须当众认罪!”
听到最后一句话,何大柱,贾仁义带着几个人上前拖起江海就往那条长木凳上架。
“撅着,开飞机!”这是“全无敌”战斗队队长彭天教给刘胡来的一招,对此刘胡来特别满意。于江海有腰伤,坚持不了多久就得乖乖的认罪。
“你们够了吧!”台下始终一言不发的老村长终于看不下去了。
“刘胡来,做人别太绝了,你耍的什么鬼你自己清楚。你那几个证人都是一面之词,孙富贵和老忒儿又说是你逼他们做假证的,所以乡亲们不信于江海有罪。”老村长横眉立目,脖子上青筋暴露,显然生气到了极点。
“你说他不是就不是啊?”马效忠不识好歹的来了一句。
“是不是乡亲们的眼睛都亮着呢!你们今天逼供就是不对,放人!”老村长据理力争,丝毫不让。
“放人!”有了老村长这个主心骨,乡亲们的愤怒也爆发出来,吼声震耳欲聋。
“老家伙,你是不是活腻歪了?放人?让反革命跑了你能负责?”刘胡来话虽说的强硬,但面对几千人的怒火还是藏不住心虚。
老村长“啪”的一下折断了自己用了多少年的烟袋摔在地上。“我负责,这把老骨头早就豁出去了,你放人吧!”
“放人!”张才,大虎和身后的乡亲们一步一步的逼过来。
“你们这是逼供!”
“不能就这么冤枉好人,赶紧放人!”
刘胡来衡量了一下,知道今天要是不放人或许就会被撕成肉丝儿。他故作镇静的一笑,“哈哈!好,你们都不怕死,都想跟革命对着干,我就成全你们,今天先把于江海放了。不过丑话撂在前面,要是于江海跑了,我拿你们一个一个试问。等我把于江海的罪状都找到,再和你们算总账!放人!”
还没等台上的红卫兵反应过来,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群里挤出,手脚并用的爬上台子。
小云!江海看清了,乡亲们都看清了。和江海过了这些年一直吵吵闹闹的小云此刻披散着头发,一只鞋也不知丢到了哪里。
“让开!”小云嘶吼一声,吓得抓住江海的红卫兵立刻松了手。
江海看着小云用手解,用牙咬,用尽全身力气想把捆在他身上的绳子解开。
“爸!”兴国,兴泰也跳上台和妈妈一起动手。
每个人都不动了,每双眼睛都注视着台上的一家人。直到绳子被解开扔在地下,小云一抓江海的胳膊,说了声:“走,回家!”
全场才又发出震耳的欢呼声。
批斗会的头天晚上,老村长特地来家里叮嘱了一番小云,让小云尽量在批斗会上保持冷静,以免被刘胡来抓住把柄。江海遭了难,四个孩子还指望着她照看呢。老村长不放心,又安排几个人守在小云身边,直到刘胡来被逼无奈放人的时候,小云才不顾一切的冲了上来。
刘胡来要疯了,要炸了!
计划周全的一个批斗会整成这样,还迫不得已把于江海放了!可气的是孙大裤衩子,老忒儿,竟他妈的明着跟自己干上了。原打算过后好好的修理修理他俩解解气,到最后也跟于江海一样放回了家,真是王八钻灶坑——憋气又窝火。好在于江海已经不是干部了,自己也坐上了副主任的位子,有时间跟你们慢慢玩儿!
江海被人前呼后拥的送回了家,像一个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英雄。同样像英雄一样的还有孙富贵和老忒儿。
批斗会的前一天晚上,六个外来户自发的凑到了一起,研究怎么能过第二天的这一关:不诬陷于书记就会得罪刘胡来,肯定没好下场;诬陷于书记那可是忘恩负义,天理难容。
大巴掌挠着脑袋,搓着脚在地下直转圈儿。
“老天爷咋能让刘胡来作起来妖儿呢?这个祸害心狠手辣,他是想害死于书记呀!”
“于书记是好人,是咱们这几家的救命恩人,咱们要是丧了良心,还不得天打五雷轰啊!”于二蛋气呼呼的说。
“嗯,无论如何不能做这个孽。你们都咋想的?”孙富贵问道。
大巴掌想了想,“不作证,刘胡来就得整死咱们。要不咱们趁着天黑跑吧,这拖家带口的和他折腾不起。”
“嗯。也不能都一走了之,得有人给于书记说句话,就算救不了他不能凉了他的心。”孙富贵顿了一下,“我们一家子来的时候连衣服都穿不上,是于书记让我活的像个人似的。我留在这儿,明天和他们拼了,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快走,等消停了再回来。”
“那不行!”老忒儿接着说,“一个人太少,我和你一块儿去!”
就这样,其他的四户人家简单的收拾了一些东西连夜躲到外地。孙富贵和老忒儿留了下来,才有了大闹批斗会的一幕。
江海回到家,吃了一口热粥才有点儿精神,连日的折磨已经让他浑身没有了力气。
“江海,在家好好歇着,他们再敢来我这把老骨头就和他们玩儿命,反正我的棺材都做好了。”老村长攥着江海的手说。
“叔,没事,我还能挺得住。”江海努力的笑着安慰老村长。
“这回咱们不要这个官了,就在家哪也不去,他们还能逼死人呐?”小云一边用湿毛巾给江海擦脸一边叨咕着。
老村长摇摇头,“这帮畜生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咱们还得防备着点儿。”
“于……书记,”何大虎低着头憋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我们家对不起你呀!你说,我咋有这么个混账弟弟!从现在开始我就不认他,死了都不许他进祖坟!”
“大虎,我没怪你。”江海伸着手,示意大虎坐下来。
“就是,这一母生九子,九子还各不同呢。咋能怨你呢?”小云很难得的说出一句通情达理的话。
“可不,小云嫂子说的对。大虎你这几天为了江海也操了不少心,乡亲们都看着呢。”张才也劝着他。
这时,外面陆续来了一下街坊邻居,有的拿几个鸡蛋,有的送一碗小米。只一会儿功夫,就凑了一大堆。
老村长指了指大伙儿,“江海你看,咱们乡亲们都念着你的好呢,就是出了大鸭梨和陈大林这两个败类玩意儿。”
四 丧家之犬
而此时的大鸭梨和陈大林也小心翼翼的躲避着乡亲们愤恨的目光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柴老蔫儿是管不了大鸭梨的,不过这次的事不同以往。
“你说你今天当什么证人……”
没等老蔫儿说完,大鸭梨就“嗷”的一嗓子。
“你少跟我叭叭儿,这不都是为了家嘛!你说你干啥啥不行的,连个半拉子都顶不住,咋养活一家人?往后不用干活了也给整工分,你说我能咋整!”一句话把老蔫儿造没嗑儿了。
孩子们也只能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他们的妈,就躲一边儿去了。他们心里知道,往后只要一出家门就会被喷一身唾沫星子的。
陈大林可就没那么好过了。拐弯抹角东躲西藏的好不容易磨蹭到家,还没进门就被屋里面泼出来的一盆泔水浇了个正当。
“你还有脸进这个家门!咋没撒泡尿把自己浸死呢!”媳妇横在门口指着他的鼻子,气得浑身筛糠一样。
“挺大个老爷儿们干这损事儿,你可真白披了一张人皮!”
陈大林低着头不敢看媳妇儿的眼睛,吭哧瘪肚的说:“那、那不是……我也是没招儿了了吗。刘胡来心狠手辣的,不答应他也不行。再说他还答应我当、当村长。”
一听这话大林媳妇更来气了。“谁稀罕你这个村长!就你这么当上的村长谁能服你?挺大的人咋就没长骨头呢?还有脸说!”
陈大林当然也知道了后果有多严重,只不过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呆呆的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林媳妇反身又摸起烧火棍,“还不滚!家里没你的地方,跟你丢不起人。孩子也没你这个爹,我们怕脊梁骨被戳折了!”
陈大林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出来,犹豫了一会儿转身耷拉着脑袋走了。现在能去哪里呢?红旗村的乡亲都恨死他了,没人会收留他。事到如今,他终于知道了做一条丧家之犬是什么滋味儿了。
晃荡来晃荡去,像一个孤魂野鬼又怕被人看见,最后实在没招儿了,陈大林又想到了刘胡来。刘胡来让他干的事儿都干完了,自己也是村长了,去村大队住也许是没问题的吧。
去大队的路上遇上几个老邻居,不是在背后指指点点,就是还离得老远就躲开了他,像回避瘟神一样。
陈大林垂头丧气的夹着尾巴挪进了村大队的大门,正好看见县城“全无敌”战斗队的头儿彭天带着一些手下在吆五喝六的啃着狗骨头,喝着狗肉汤。占领红旗村后,彭天就带着亲信们住在这里。这帮外来的生人刚进村的时候,屯子里的狗会经常朝着他们一通狂叫,可现在一看到他们,就算再凶的狗也马上逃得无影无踪了。即使这样,整个红旗村如今也没剩下几条狗了。
陈大林在屋里站了一会儿才被发现。
“这不是新村长吗?快来喝一碗。”一个看似愣头愣脑的红卫兵嚷嚷着。
彭天扭过头来看了看他,“傻站着干啥呀,来吧。”嘴上客气着,眼神里却是十分的不屑。
“哎!”陈大林表情木木的答应了一声,又马上摆摆手,“不滴了,我都吃完了。我就是……想在这……住一宿。”
“哈哈哈!”屋里顿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你是不是被媳妇撵出来了?”
“看不出你个大男人活得这么窝囊,哈哈!”
陈大林无奈的装着笑脸听着,心里一阵阵发酸。嘲笑过后,彭天一指墙角,那里有一堆麦秆。“你就睡这儿吧。”然后就回头继续喝狗肉汤了。
陈大林向墙角望了望,没再说啥,走过去坐在麦秆上,低下头不言语了。闭上眼听着屋里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嬉笑声,谩骂声,耳朵里越来越疼,直至麻木。
没能除掉于江海,刘胡来心有不甘。不摘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早晚会反过来扎自己,甚至要了自己的命。证据,他妈的证据,一定要拿到足够的证据弄死他!吃不香睡不着的刘胡来想到了一个人:马效忠。这家伙心眼子多,还得和他商量商量,看看下一步咋整。
林子里的树叶随着秋风一片片的飘落下来,亮着红黄绿青各种各样的色彩。五花山,预示着又到了收山的季节。
江海坐在离村不远的一片林中小空地上。说来奇怪,周围的那些大树好像受了什么指引,齐刷刷的斜着从四面八方把树干伸向空地上方的天空,搭起了一个凉棚。空隙处透过一缕缕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不远处,兴泰刚刚捡完一小堆蘑菇,正拿着几颗橡子逗树上的两只松鼠。
没有了工作,江海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清闲。小云似乎一夜之间变得贤惠了,几个孩子也像小鸟儿一样天天在身边围着他,这就是天伦之乐吧。
江海的心一下静了下来,他一直想要这样的一个家:和和气气,没有争吵。他一直向往这样的生活:天天陪孩子读读书,去地里除除草,老守田园,与世无争。但他心里知道,这样的平静生活不会太久,周围有一群饿狼在随时准备着要治他于死地。
眼看天色渐晚,江海起身叫上兴泰一起回家了。
穿过一条小道,前面不远就是南沟子的一个拐角。
“爸,我在前面下了网,咱们去看看有没有鱼。”兴泰高高兴兴的去拉江海的手。在他的心里认为爸爸已经没有了危险,天天都能在家陪着他们了。
“行,去看看。”江海也来了兴致。
昨晚刚刚下了一场秋雨,南沟子的水涨了好多。江海和兴泰小心翼翼的踩着河边的泥泞,拨开杂草走近河边。兴泰在一棵淹没在水里的柳树根上摸出一条绳子,再顺着绳子一点点扯出一片渔网。江海没有伸手帮忙,他笑着看着兴泰的一举一动。兴泰长高了,也壮了,像个男子汉了。
网里一动,翻起一片水花。
“是个大家伙!”兴泰开心的大叫起来,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水面。
“爸,你看,那是啥?”上游飘过来一截大木头吸引了兴泰的注意,他暂时放下了手里的网。
“嗯?”江海顺着河面看过去,木头上趴着一个小东西,一身黄色的皮毛已经被河水打湿,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正看着他们。
五 说他是汉奸他就是!
“是黄皮子。”江海认出了这是一只黄鼠狼,乡亲们都叫它黄大仙儿。这只大仙儿应该是被上游的山洪冲下来的。
江海没有犹豫,一步跳进了河水,一只手拉着渔网快速的向河中间靠近。当那根木头恰恰经过身边的时候,江海一把把它拉到了身边。
或许知道江海是来救自己的,黄大仙儿老老实实的趴着不动,眼巴巴的看着江海。
到了河边,江海用一只手抱起黄大仙儿递给了兴泰,然后手脚并用趴上了岸。
小家伙儿浑身湿透,瑟瑟发抖,蜷起身子躺在兴泰怀里,瞪着一双亮亮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父子俩。
一身黄褐色的皮毛,嘴巴部位微微发黑,看得出来这是一只上了年岁的黄大仙儿。
“完了,鱼跑了。”兴泰惋惜的说。
“还好救了一条命,也不算亏。”江海笑着脱下自己的湿衣服拧干,又穿在身上。
“走吧,回家。”爷俩儿有说有笑的回家了。
“这是啥玩意儿!”兴泰把黄大仙儿往炕上一放,吓了小云一跳。
“我和爸在河里救回来的。”兴泰扯过一块毛巾给大仙儿擦着毛,等擦干了又用自己的棉被围了一个窝,让大仙儿在炕上暖和着。感受到了一份善意,大仙儿索性乖乖的趴在里面,不一会儿竟安静的睡着了。
江海这里难得一点安宁,而刘胡来的心却像被猫挠的一样,抓心挠肝的。于江海在外面一天,他就坐卧不宁一天。
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去县城里于江海工作过的地方搜集“罪证”。对了,还有邱二丫儿,在她身上也要做一点文章,一天都不能再等下去了。
县城里的工作队兵分两路,一路奔城南厂,一路奔福利厂。
如今的城南厂已经破败的不像样子:小韩被批斗赶回了家,工人也都不知了去向。大门黑漆漆的上了一层的锈,虚掩着没有上锁。厂子里所有的车间门窗都被砸得粉碎,上面还结着一片片的蜘蛛网。原来用做酱菜的一口口大缸如今也成了碎片,散落在院子里。它们熬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却没躲过红卫兵的大棒。
这是贾仁义第一次进城。奉了主子刘胡来的命令,在四个红卫兵的指引下摸进了城南厂,想找到一点儿能证明于江海“犯罪”的蛛丝马迹。
转了一圈儿,别说是人,连一个耗子都没看着,更别提什么证据了。正在垂头丧气想走出去的时候,冷不丁一抬头,一个人正一声不响的站在大门口挡住了他们的路。看模样有六十多岁,头发已经灰白,一手的老茧,肩膀却是宽阔,一看就知道有一把子力气,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壮劳力。
自从小韩被批斗革职回家,城南厂就让造反派封死了。工人们都害怕沾上走资派同伙的罪名儿,各回各家,只求着能够自保。只有一个人闲不住,那就是愣子叔。
每天他都会绕着弯儿来这里溜达一圈儿,看看是不是会突然出现奇迹:大烟囱冒烟了,工人们又回来了,江海一手鼓捣起来的城南厂又红火起来了!可一天天的来,也就一天天的失望。
今天愣子叔和往常一样转到了城南厂的大门外。
“嗯?有人进来,难道要开工了?”愣子叔快走几步又站住了。路上天天能看到红卫兵去游行,去抄家,去封锁工厂,怎么能单单让城南厂开工呢!
等他看到从里面出来的五个人的时候,心里憋着的火气又大了一些。他不认识这几个人,但熟悉他们身上穿的衣服:绿军装,红袖标,统一的像章。就是这样一些人砸了江海辛辛苦苦建好的城南厂和药厂,今天又出溜儿进来,不知道还要耍什么花花肠子?
“你是谁?到这块儿干啥来了?”四个红卫兵嘴里问着,快步走上去把愣子叔围在中间。
愣子叔皱皱眉:这些混账玩意儿,打小就知道不干好事。
“我就是这个厂子的,来看看不行啊。”愣子叔没好气的说。
“啥?就是这个厂子的!”贾仁义来了精神头儿,俩眼冒光。“那你认识于江海吧?”
“认识,咋地了?”愣子叔起了戒备心。他们批斗了小韩厂长,不会也要对江海下手吧。
“哈哈!那太好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贾仁义手舞足蹈起来。
“咋把你乐成这样?江海咋地了?”虽说看着贾仁义不顺眼,但是愣子叔急于想知道江海现在的情况。从打江海到七区上班,爷俩儿就没见过几次面,最后一次见面都差不多两年前了。
贾仁义可没管这些,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城南厂的人,说不定就能挤出点儿有用的玩意儿来,整死于江海。
“你问于江海呀,他是不是在这儿的时候没干啥好事儿,净走资本主义路线了?现在让我们打成了走资派和大汉奸。你能不能帮我们找几个人来揭发他,彻底把这个汉奸除掉。”
“你跟我说啥!”一听江海被眼前的这伙人害了,愣子叔的火爆脾气一下就窜了上来。他一把薅住贾仁义的袄领子,只一用力,贾仁义的两只脚就离了地。
“你说江海是汉奸,我他妈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
贾仁义被勒得快上不来气儿了,脸蛋子发紫,两只手死死地抓住愣子叔的手想把它从脖子上掰开。
“你......撒手!”
四个红卫兵发现形势不对立刻冲上来,有的搂脖子,有的抱胳膊,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让贾仁义挣脱出来。
“你们这帮小兔崽子!”愣子叔使劲全身力气一胡噜,把四个年轻力壮的红卫兵甩了个东倒西歪。
贾仁义蹲在地下捂着脖子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气来。四个红卫兵也一骨碌站在他的身边,瞪着眼前这个一言不合就发脾气的愣老头儿。
愣子叔的灰白头发一根根直竖,鼻子流着血,一对儿牛一样的眼珠子狠狠地瞅着贾仁义。
“江海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是啥人我不知道?我看你才是汉奸,王八蛋!”愣子叔的话不多,今天真的是被气急了。
“好,老头儿,你敢打毛主席的红卫兵,你找死。”贾仁义用手指着愣子叔却不敢上前一步。“把他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