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赶尽杀绝
蛋黄儿被撵得慌不择路,不慎被铁夹子夹了个正着,发出痛苦的一声惨叫。黎明前的黑夜里,这叫声分外让人瘆的慌。
与此同时,大黑狗也来到了它的面前,摇着尾巴,张开血盆大口恶狠狠的咬了下去。
外面的叫喊声突然停止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黑夜,江海的心也被揪得生疼。
“蛋黄儿!”泪水无声的从他的眼中滑落下来。
马效忠气喘吁吁的跑上了山坡。
蛋黄儿正软软的躺在了地上,脖子上的血还在流,爪子上的铁夹子还在,眼睛依然瞪得溜圆,好像想要看清每一个害它的坏人。
马效忠咧咧佝佝地走到蛋黄儿身边蹲下来,用手电筒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
“都说你挺厉害的,也不过如此嘛,连狗都干不过。”他自言自语的给自己打气。
天刚亮,刘胡来就兴冲冲地来了。
“干得好!真不愧是我兄弟!”刚一见面,他就一巴掌拍在了马效忠的肩膀上。
“可不咋地,没白费功夫,终于给逮住了。”马效忠小脸儿煞白的说。
刘胡来哈哈大笑。“我就说嘛,一个小玩意儿能有多大能耐?毛主席不是说过什么人定胜天吗?还怕一个小黄皮子?”
“就是就是。”其他的人赶紧随声附和着。
刘胡来看了一圈儿手底下的人。“这几天都挺累的,一会儿回去好好犒劳你们一顿。”
“谢谢刘主任!”受到了表扬,还能吃一顿好的,熬了三天夜也算是值了。
“那玩意儿在哪呢?我看看。”假意客气了一通,刘胡来还要办正事。
“在这呢。”早有人把蛋黄儿拎了过来。
刘胡来接在手里掂量了几下。“这家伙得有三四斤吧?走,给于江海看看去,哈哈哈。”
打开菜窖的门,顺着手电筒的光看过去,是江海一双发红的眼睛。
“于江海,我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样儿?”刘胡来背着手,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站在江海的面前。这些年的压抑和耻辱终于都让他翻过来了,现在他要把这些耻辱统统都还回去。
“你的黄大仙儿也保不了你了,你还不乖乖的认罪?”说着,“吧嗒”一下把蛋黄儿扔在了江海面前的地上。
江海看了一眼就赶紧把头转了过去。过了许久他才吃力地说:“刘胡来,你记着,善恶到头总有报,只是时机未到。共产党,新中国不会放纵你们这些人胡作非为下去。早晚有一天,你们会知道什么叫自食其果!”
“我去你妈的!老子就是听毛主席的话造你们的反,要把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全部都赶尽杀绝!就算我有报应那天你也见不到了,现在就送你和你那些反革命分子一起陪葬去吧!”刘胡来就像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一样叫喊着。
菜窖的门重新被关好,又在外面钉上了几块厚厚的木板。
“刘主任你看,这就是那玩意儿给于江海送的东西。”马效忠伸出手,手心上是一块硬邦邦的豆饼。这是一个造反派在江海身边找到的。
“这玩意儿还真他妈的能找。”刘胡来余怒未消,把蛋黄儿往马效忠手里一递。“给你,找人把皮扒了给老贾做个围脖。他那脸整那样儿冬天正好用。”
“哎!”马效忠没敢接,更不敢去扒皮。黄皮子好像真的有点儿灵性,他的脸刚才就被蛋黄儿逃跑时抓伤了一道口子。他回头给大鬼头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拿着吧。
又是两天过去,江海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墙边,已渐渐地忘记了饥饿的感觉。他时而内心平静如水,回忆起这些年的一幕一幕;时而暴躁如火,恨不得烧掉这世间的所有不公。他没有错,他把最好的年华都交给了烽火连天的岁月,把全部的热情都交给了新中国的建设事业。即使是死,他也要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不会向那些无耻之徒低头认错。
革委会的院子里,刘胡来被常江堵了个正着。
刚刚听说江海被刘胡来带走,不知被关押到哪里去了,常江就马不停蹄的来到了革委会。自从军队不再参与革委会工作之后,常江就没有再和刘胡来有过来往,但这次事出紧急,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常连长,啥风儿把你这个大连长吹到我这儿来了?”一见到常江刘胡来就猜到了他的来意,嘴上却避重就轻的打着哈哈。
“我是来问你于江海同志现在哪里呢?”常江可不想和他磨嘴皮子。
“于江海?他可是走资派反革命啊!现在正在接受审查呢。哎?常连长,你不是不管革委会的事了吗?”刘胡来还在绕弯子。
常江可不管他这一套。“我不仅是一个军人,还是一个党员,有权利过问一个党员的问题吧?”
常江有没有这个权利刘胡来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常江不好惹,人家手里可是有兵有枪的。
“行行!常连长说能管就能管。可这于江海现在不在我这儿啊。”刘胡来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
“呵呵。”常江一声冷笑。“刘主任,你别和我来这一套。江海在哪里你不知道?我今天正好有空,就等着你把江海找到了再走。”
“呃——”刘胡来没想到常江会来这一手。他愣了一下,“常连长,这么急我去哪里找啊?要不你先进屋,我让人找找看。”
“那好。”常江二话没说直接进了屋子里。两个战士一左一右站在了门口。
刘胡来眼珠转了几圈儿,“去给我把马效忠找来。”他故意大声的和门卫的造反派交代了一句。
一会儿的功夫,马效忠一路小跑来到了刘胡来面前。
“刘主任,啥事这么着急?”
刘胡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然后指着门口的大鬼头几个,“你们马上和效忠一块儿把于江海找到,我要亲手把他交给常江连长。听清了吗?”
马效忠早已心领神会,带头喊道:“清楚了!”
大鬼头几个不知道咋回事,也只好跟着喊:“知道了!”
坐在地上的江海一阵阵的发晕,再这样下去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于江海!”不知道啥时候马效忠来到了菜窖。
“你这家伙命真大呀,把连队的常江都惊动来了!”
“常江?”江海恍惚听到这个名字,一下又看到了生的希望。
“对,就是他。来吧,吃口饭,然后跟我们去见他。”马效忠说着递过来一碗小米饭。
二 丧尽天良
饭?江海都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吃过一顿像样儿的饭了。从小被卖给地主当长工,进山和抗联打鬼子,和四野一起解放东北,到回到余安拼了命的干工作,吃饭都是凑合。冷一口热一块,饥一顿饱一顿,以至于枪伤没好,又填了严重的胃病。
现在,一碗米饭就在自己眼前,他一定要吃下去。不仅是因为饿,还是因为要活!他要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家,生儿育女;他还要等着头顶上的天云开雾散,阳光照耀的那一天!
他一把抢过饭碗,猛地扒拉了一大口,连嚼都没嚼就咽了下去。
“咳咳咳咳……”一阵猛烈的咳嗽。瞬间江海就觉得嗓子眼儿里,胃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翻江倒海的疼。
“这是……”他把碗举到眼前,一层薄薄的小米饭下是辣椒面拌着头发茬子。
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江海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碗向马效忠砸去。
“你们——丧尽天良!”话刚说完,“哇”的一口鲜血喷出,江海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革委会里,常江把刘胡来递过来的水推到了一边。
“咋地常连长,害怕我这水里有毒啊?”刘胡来尴尬的笑了一下。
“水有毒不怕,不喝就是了。就怕这人有毒,那可就防不胜防了。”常江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你这话说的。”刘胡来端起茶缸自己喝了起来。
“刘主任!”马效忠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看见常江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啥事儿这么毛楞?说吧。”刘胡来心里一乐。看马效忠的表情事情大概是八九不离十了。
“那个、那个于江海找着了。”马效忠结结巴巴的说。不得不服这小子演戏的功夫。
“在哪里?”常江站起身来。
“找是找着了,就是……”马效忠还在继续演着。
刘胡来眨巴着小眼睛,“你快点儿说吧,别磨磨唧唧的。”
“于江海藏在一个菜窖里了,找着他的时候他吐血昏倒了。”马效忠编瞎话的同时一张脸不红不白的。
“啊!他在哪儿?快带我去!”常江一把揪住马效忠的脖领子就往外跑。跑到菜窖的时候马效忠已经被勒得直翻白眼了。他指着菜窖里面,“人就、
就在这里面呢。”
当常江和两个战士把江海从菜窖里抱出来以后,一个堂堂的汉子忍不住泪流满面。
此时的江海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脸色苍白,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角的血还没有干,头发凌乱的贴在头上,身上的衣服都能捏出水来。
“你们……”常江的手颤抖着指着刘胡来马效忠,恨不得一枪送他们去见阎王。
见常江气成这样,刘胡来和马效忠也吓得远远地躲开,不敢凑上前了。
一挂马车拉着江海回到了战斗大队。
身上盖着暖烘烘的棉被,头枕在小云的腿上,江海努力的睁开眼睛。道儿两边是一个个熟悉的乡亲,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他想对着大家笑一笑,却没有一丝力气。
“江海!”老村长摸着江海的手老泪纵横。“红旗村对不起你,我们对不起你,我们良心有愧呀!”
“李叔……”江海嘴唇微微动了两下,只勉强说出了两个字。
“江海,啥也别说了,好好养养身体。”二丫儿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
“他妈的,这帮王八犊子!”孙富贵恨得咬牙切齿。“再谁来也不让他把于书记带走了,大不了拼了!”
“于书记!”人群中挤过来一个身影,扑到江海身边,原来是小谢。知道刘胡来是拿自己当借口关押迫害了于书记,小谢的心无比难受。于书记可没少教导和照顾自己,结果却因为自己被害成这样,小谢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
“于书记对不起,都怪我,是我害了你呀!”
江海吃力的摆摆手,安慰地看了小谢一眼。
“小谢啊,你是好孩子,不怪你。他们就是拿你当个借口,我们都知道。”小云坐在车上也一个劲儿的劝。
“行了。”老村长赶紧拦住乡亲们。“江海刚回来,身体又成了这样,大家伙儿别拦着了,让他回家歇歇。等好了咱们再去看他,这样行不行?”
“嗯!”乡亲们自动闪开,目送着马车继续往前走。
看于书记走远了,小谢一转身就要走。
“孩子,你要干啥去?”老村长问道。
小谢攥着拳头,“我去找刘胡来,和他拼了!”
“这可不行!”老村长赶紧叫人把他拦住。“你去了也不能把他咋地,没用的。孩子,听大爷的,来日方长啊。”
“是啊,小谢。”乡亲们也跟着劝道。
“现在刘胡来正想找你呢,你可不能送上门去。”
“让他找到理由正好再对付你。”
“快去再躲几天吧,今天贾仁义陈大林他们都知道你来了。”
这时,常江连长走到他面前。“小谢,你别忘了于书记说过的话,以后的中国还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别冲动,留着这条命咱们还要干大事儿呢!”
“嗯!”小谢擦了一把眼里的泪水,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在乡亲们的劝说下,小谢跟着常江回连队了,暂时把这笔账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今天贾仁义和陈大林躲在大队里没敢出屋,怕乡亲们一旦发起怒来会把他们捏死,只有已经疯了的大鸭梨坐在村口的大榆树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唱着《送情郎》。
“大哥,”公社革委会里,马效忠心怀忐忑的问刘胡来,“这回于江海能不能再还阳了啊?”
“嘿嘿!”刘胡来胸有成竹的说:“就算他是铁打的,估计这次也逃不出鬼门关了。”
“真的?”马效忠还是不托底。
刘胡来伸出个“6”的手势,“他差不多得六天没吃饭吧?”
“嗯。”马效忠像小鸡吃米一样点着头。“就吃过一点点。”
“那就对了。”刘胡来眯着眼睛,“又吃了一把头发茬子和辣椒面子,他的胃现在就是一个筛子底,废了!”
“哦!”马效忠这才恍然大悟。“大哥就是厉害,服了!”
三 含恨离去
正如刘胡来所料,江海的身体真的不行了。回来后只喝了一些水,吃了几次东西又都吐了出来,还带着鲜红的血。小云领着四个孩子和一屋来看望的乡亲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计可施。
今天好不容易喝下去少半碗粥,又昏睡了过去。
小云,兴国,兴泰和老村长,二丫儿,还有孙富贵围在身边,都在眼巴巴地期盼着一会儿江海醒了奇迹就会出现,他还会像从前一样生龙活虎地带着他们一起干,一起再把红旗村这面大旗竖起来。
时间好漫长啊。终于在快到天黑的时候,江海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爸,你醒了?”兴泰眼尖,一把握住了爸爸的手。
“江海,好点儿了没有?”大家都关切的问道。
江海喘了一会儿,轻轻的点点头。“我,看到我爹娘了……还有……张大爷 ,愣子叔,还有……朱书记……”
“江海,少说话,休息一会儿。”小云看他说话困难,赶紧拦住他。
江海闭了一会儿眼睛又再次睁开。“柜子里……有个包……给我。”
“我去找。”兴泰知道那个包放在柜子的最底下,爸爸从来不让他们看。
这是一个军用的帆布书包,已经有些褪色。二丫儿帮忙剪开上面缝着的棉线,打开,原来里面是满满的一包军功章,战役纪念章和奖状!
江海从里面摸出一枚。“这个……是打四平的。”放下,又拿出一个,“这个,是辽沈战役的……”
“唔……”屋里的人都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都、别哭!扶我一把……我起来。”江海拉着小云的手。
“江海,你还是躺着吧,别急啊!”老村长劝阻着。
“叔,没事……我、起来。”江海用力挣扎着。
大家实在没办法,忍着心里的难过把江海扶着坐了起来。
江海抱着书包,两行泪水顺着消瘦的面颊流下。
又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突然有了力气,在小云和孙富贵的搀扶下下了地,坐在了火炉旁的椅子上。
炉火正旺,烤在江海的脸上,染上了一层红光。他攥着老村长的手,“叔,我可能不行了。”
“江海,快别这么说!”老村长安慰着,可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淌了出来。其他人也跟着小声哭泣起来。
江海微微地摇了一下头。“这些年……我扪心自问,没愧对党和国家,没……愧对部队,没愧对乡亲们,也无愧于天地良心。”
“是,江海,我们都看着呢。”大家都不忍心再听下去了。
“李叔,我于江海从小就成了孤儿,是……解放军收留了我,我也……没给军队丢脸。你看,这些都是……我得的军功章,说我是功臣。呵呵,功臣。”
“江海,你是功臣,是老天……不开眼呐!”老村长激动得快泣不成声了。
江海苦笑了一下。“可是……你看看,我现在……像个功臣吗?我要这些……还有……什么用!”说着,他猛然把帆布书包投进了熊熊的炉火当中!与此同时,又一大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整个人也身子一软摔倒在了地上。
大家都被江海的举动惊呆了!
“江海!江海!”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赶紧一起去扶他,可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江海紧咬着嘴唇,圆睁着一双大眼睛,带着他一身的伤,一身的荣誉,一身的不公,带着他对这个的世界深深地的不解永远的离去了!任凭小云和四个孩子在他身边怎样呼喊,任凭老村长和乡亲们如何地悲痛,也无法挽回这个曾经历经无数苦难和挫折而又无比坚强正直的生命。那一包军功章也随着他的离去在火炉里化为了乌有。
战斗大队笼罩在一片悲痛和愤怒的气氛之中。刘胡来和马效忠不见了踪影,贾仁义和陈大林也当起了缩头乌龟。唯今之计,藏起来不露面是他们最好的办法,不然乡亲们燃烧着怒火的眼神就足以把他们烧成灰。
老村长把给自己准备好的那副红松的棺材拿了出来,带着上千口人披麻戴孝把江海送到了墓地。墓地就选在了他生前常来的那片林中空地。
“江海,”老村长带头跪在坟前。“没想到啊,我这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了。要是没有你,咱们这村儿不知道还要饿死多少人呢!全村人都应该感谢你,可是我们没有保住你呀!江海,我给你赔不是啦!”说完,老泪纵横的老村长一个头磕下去久久不再起来。
寒冷的西北风夹着零星的雪花怒吼着刮过来,呼呼作响,好似也在怒斥着人间的不平。
刘胡来坐在革委会的那把太师椅上,马效忠,贾仁义和陈大林站在他面前。
“于江海死了?”刘胡来喝了一口水,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心虚别让人看出来。
“嗯,死了。今天他们正在给下葬呢。”马效忠点头答应着。
“死了好啊,一死百了。往后咱们都能把心放到肚子里了。”刘胡来长出了一口气。于江海的爹娘是被自己的爹害死的,现在他本人又死在自己的手上,剩下那几个孤儿寡母的小命儿随时捏在自己手里,刘胡来什么都不怕了。
“咳咳咳!”贾仁义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天冷风寒,他的鼻子和嘴唇都没了,即使围上了黄皮子毛的围脖也挡不住寒气往肺管子里灌。这些天就没住声的咳嗽,可能是得了气管炎。
“那个……咳咳!现在咱们这儿太平了,咳咳!都是刘主任你的功劳。”都这个德性了还没忘了讨好刘胡来。不过这话说得含糊不清,听起来怪怪的。
刘胡来用手指敲着茶缸,“嗯……这个……仁义啊,你现在这样也挺遭罪的,先好好的猫一个冬天养养啊。那个……这次大鬼头也立功了,让他先替替你吧。”
贾仁义愣了一下:这是啥意思?不用我了?这不是卸磨杀驴吗?可他不敢这么问,只点头“嗯”了一下就躲到后面继续他没完没了的咳嗽去了。
“效忠,你还得费点儿心留意着,谁再敢嘚瑟麻溜报告。”刘胡来继续吩咐道。
“刘主任你放心吧。”马效忠本来还想提一下他上大学的事儿,可觉得这个档口不合适就没张嘴。
刘胡来又把脸对向了陈大林。“陈大林,不是我说你。我把战斗大队革委会主任都给你当了,你就不能硬实点儿?老百姓你不敢得罪,连他妈自己的老娘们儿都摆楞不了,你说说你还有啥出息?你到底长没长男人的玩意儿!”
陈大林低着头不敢说话,自从被媳妇撵出来到现在还没进过家门呢。
四 就是要赶尽杀绝
从跟着刘胡来一起陷害江海以来就活得窝窝囊囊的陈大林,今天又被刘胡来一顿损,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算了刘主任,大林哥也挺不容易的,能扳倒于江海这个大走资派大林也没少出力。”马效忠赶紧送一个顺水人情。
刘胡来白了他一眼。“行了,过去的事儿就这么地,往后战斗大队还要靠你们给我盯住了,别闹出事儿来,知道吗?”
“知道了!”马效忠和陈大林异口同声的保证道。贾仁义则干脆捂着露出两排大牙的嘴没说出话来。
转眼就到江海烧“五期”的日子了。
一大早,江海的坟头就烧起了纸钱。烧纸的是两个女人:小云和二丫儿。
“江海,我们来看你了。这么多年都没享着啥福,这回你能好好歇歇了。”二丫儿强忍着悲痛,一边往火里撒着纸钱一边念叨着。
小云揉揉干涩的眼睛,那里已经流不出泪水了。“江海呀,就是这个命了。从小受苦,到最后也没过上舒心的日子。要不是我硬把他赖上了,可能还好点儿。哎!”
“嫂子你别瞎说。”二丫儿没想到小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云苦笑了一下。“我说的是真的。我成份不好,脾气差,长得又难看,他和我结婚一辈子都不甘心。我看得出来,江海能看上你,你也对江海有意,你俩还挺般配的。”
二丫儿被小云说得一愣,“嫂子,我们……”
小云依然自顾自的说着:“我知道,你们俩啥事儿都没有,你们都是好人。以往啊,我还总因为这个和江海作,闹。现在好了,想闹扯也没有这个人了,唔……”话说完,人也坐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两个瘦削的肩膀不住的颤抖着。
“嫂子……”二丫儿再也控制不住,和小云一起抱头痛哭。
远远地,老村长看着她们,仰天一声长叹。
刚过晌午,家家都接到了村革委会的通知:到场院去核算工分。
每年核算工分都是在年关之前,今年提前这么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是咋地了?是不是因为于江海的死让他们觉得良心上过意不去要收买人心呢?还是有别的什么?再说了,不都是在礼堂核算的吗?今年这死冷寒天的咋还跑场院核算了呢?
带着疑问,乡亲们纷纷来到了场院集合。马效忠,陈大林和大鬼头早早的就在这儿等着呢。
场院中间,摞着小山一样的大麻袋,这是新打下来准备送公粮的黄豆。
看看人聚齐了,马效忠看了一眼陈大林。
陈大林迟疑了一下才开口说话。“呃……社员们,今天要核算一下每家每户一年的工分。在算工分前呢,咱们要先说一件事儿。今年的新社员要把这些麻袋扛到仓库那边去。一家两袋,扛完的就到我们这儿来领票;扛不完的今年的工分就都作废了!”
“什么玩意儿?”乡亲们都被弄糊涂了。
“这年年不都是用马车拉吗?今年咋还改用人扛了呢?
“是啊,什么馊主意!”
这时,有人看到了人群里的兴国,兴泰小哥俩儿,一下就明白了他们的险恶用心。
老村长气得胡子直抖,他上前一步,手指着陈大林。“你们这些狼心狗肺,连个孩子都不放过,这是要赶尽杀绝呀!”
马效忠早就想好了对策。他上前一步,“哎!老头儿,你这话咋说的?我们这是防止有人钻空子,不出力就跟着混吃混喝。扛不动麻袋就想要工分,咱社会主义也不能养活吃闲饭的对不对?”
二丫儿也气得眼眉直竖。“马效忠,你别说得好听,谁不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啊!还有你陈大林,没骨头的玩意儿,真给乡亲们丢脸!”
陈大林被骂得耷拉着脑袋不敢言语了。
马效忠挨过小宝的揍,这个仇他一直没忘。今天看二丫儿要出头,自然也来了劲头儿。
“邱二丫儿,别拿自己当回事儿。你儿子殴打革命干部我还没找他算账呢!用不用我先把你押起来?”
“算了二丫儿姐。”这时孙富贵站了出来。“不就是两个麻袋嘛,我帮孩子扛就完了。”
“不行,老于家的活儿就得自己干,别人帮忙的不算数!”马效忠梗着脖子说。“你要是能帮忙来年的活儿你都帮了呗?”
“你!”孙富贵气得轮拳头就要上,吓得马效忠赶紧后退两步。
“咋地?你还要造反?”
“拉倒吧,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大不了把咱们的粮票分给小云她们一些也就过去了。”有怕孙富贵吃亏的社员赶紧过来劝他。
一看计谋要失算,马效忠又怎么善罢甘休。“好啊,都跟着革委会对着干是不是?要是这样,今年的工分都不算了,回家!”
“不用了,我们自己扛!”正在争论的时候,小兴泰仰着头一脸倔强的走了出来。
“孩子,不行。”老村长赶紧去拉住他。“你这身子骨还没长成呢,可别压坏了。”
“是啊兴泰,这可不是逞强的事儿。”二丫儿也担心的看着他。
“不怕,要是扛不动我就放下。我就试试吧”兴泰已经铁了心,他不想乡亲们为自己家受连累。
“这……”老村长还是不放心。
“爷爷,还有姑,你们就放心吧。”兴泰还是不肯退却。
“那好吧。”老村长无奈的同意了。“富贵,你在旁边看着,不行就搭把手。”
“哎!”孙富贵赶紧跟在兴泰身边。
“大哥,帮我一把。”兴泰招呼了一声兴国,就向那一堆麻袋走去。
一个装满黄豆的麻袋足有一百六七十斤,放在不满十五岁的兴泰肩上,就像一坐小山一样沉重。他咬了咬牙,深吸了一口气,迈步朝着仓库走去。
从场院到仓库有二里远的路,还是步步上坡。兴泰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碎了,每迈出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汗水顺着他的后背,脖子像一条条小河一样往下淌。
孙富贵跟在他的身旁,紧张得脑门子都是汗,随时准备着去接那有可能滚落下来的麻袋。
终于近了!二百米,一百米,二十米,十米。“扑通”一下扔下了麻袋,兴泰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了起来。
五 退学
“兴泰,你没事吧?”孙富贵蹲下来用袖子擦了擦兴泰头上的汗。
“没事……叔,还好好的呢。”兴泰故意装作轻松的样子。
“你这孩子,咋这么倔呢。”孙富贵心疼的不得了。江海救过他们一家的命,可他现在却保护不了江海的孩子。
忽然,来仓库的路上一片混乱。
“兴国!兴国!你怎么了?”有人破着嗓子喊道。
“大哥?”兴泰“蹭”的一下跳了起来向前猛跑。
“兴泰慢点儿!”孙富贵也连忙跟在后面。
兴泰扛着一个袋子去了仓库,兴国也狠了狠心,让人帮忙扛起了另一个麻袋。虽然大兴泰两岁,可兴国的却更瘦弱了一点。硬撑着走了没多远,突然眼前一花就摔倒了,幸好的是没有被砸到。
等兴泰跑到跟前的时候,兴国还在昏迷当中。大家喊了半天,兴国才悠悠的醒了过来。
“哥,你咋样?”兴泰汗渍渍的脸由于紧张更红了。
兴国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叔叔大爷,帮忙把我哥送回去,我把这一袋子扛完。”兴泰撸了撸袖子说。
“不用,我自己能走。” 兴国挣扎着坐了起来,试着抻了抻胳膊腿。
“兴泰呀,要不先歇歇吧,不急。”老村长心疼的说。
“我觉得还行,扛完了好回家。”抗完第一个麻袋兴泰有了信心。
“哎!”大家无奈的摇了摇头。
抗完第二个麻袋,兴泰的肩膀都没有知觉。他抖落抖落衣服就要回家,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兴泰,这个给你。”是孙富贵的二闺女静玉,还是兴泰的同班同学。此时她正扑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兴泰看了看她手里的馒头,忍着咕咕叫的肚子嘿嘿一笑。“不用,你留着吃吧。我回家吃。”
“回家吃啥!你家里有啥吃的吗?这是我妈让我给你的,拿着!”静玉说着硬把馒头塞进了兴泰手里。
“兴泰,你就别跟叔家再客气了。静玉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谁跟谁呀。”一直在旁边的孙富贵看着兴泰和静玉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计划得好好的事儿,没想到让兴泰这个犟种给抗过去了。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话不算数吧,马效忠只好硬着头皮给小云家记上了整年的工分,发了粮票布票。
兴泰还没走到家门口,就看到急匆匆迎面走来的妈妈。
“你这死孩子,逞什么能!那么大的袋子你也敢扛!”小云嘴上训斥着,可兴泰能听得出来妈妈是在心疼他。
今天只是说去算工分,让两个孩子去听一下就行了,可谁知道这帮王八蛋又唱了这么一出戏。等到兴国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小云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心急火燎的就往场院跑,正好遇上回家的兴泰。
“妈,你看我这不挺好的嘛。”兴泰没事人一样举了举手里的粮票。
“我挣回了一年的整工分,不是半拉子,哈哈。气死他们!”
“你这傻孩子!”小云摇头叹了一口气。刘胡来他们一计不成一定会怀恨在心,后面说不定还会使什么坏呢。
“这帮遭雷劈的,连一家孤儿寡母都不放过。”
进了家门,兴国还在炕上趴着。
“大哥,你感觉咋样?”虽然兴泰自己也累了个半死,还是先问了问兴国的情况。
兴国翻身坐了起来,摸着胸前。“没啥事儿,就是这里面有点儿疼。”话刚说完,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咳咳咳!”随着咳嗽声的加剧,兴国脸上的表情有显得有些痛苦。
“兴国,你怎么了?”小云一把抱住兴国,一脸的焦急神色。
“大哥咳血了!”兴泰惊呼一声,他看见兴国捂着嘴的手心里有一些血丝。
“啊!这可咋办?”小云的脑袋“嗡”的一下就大了。她想起了江海临死前吐血的惨状,不仅惊恐万分。
“妈,别怕,我去找爷爷。”兴泰说完就撒腿跑了出去。
老村长和老伴儿还没走到家,就风风火火的赶来了。手指在兴国的脉上搭了一会儿,老村长松了一口气。
“小云呐,别害怕。这孩子就是吃不住那么大的劲儿,受了点儿小内伤,养养就好了。就是这……以后不能干啥吃力的活儿了。回头我去各家各户集点儿鸡蛋啥的,给孩子补补。”
“叔,不用了,都不咋富裕。”小云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年自己脾气不好,乡亲们看在江海的份儿上都宽容她,这些她心里都有数。
“你说啥话呢!这是客气的事儿吗?”老村长不高兴的样子。
“这事儿就不用你管了,好好照看孩子吧。”李婶儿也安慰着小云。
小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拉着李婶儿的手。“婶儿,让你们跟我操心了。”
李婶儿也跟着抹了一把眼泪。“你这孩子说这个干啥?你家江海和咱们村那是操了多少心啊!哎……”
晚上一家人都只喝了一点儿苞米面糊糊,没舍得点油灯,都守在兴国身边坐着。
“妈,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兴泰小声的说。
“嗯?啥事儿?”小云问。
“妈,你看我大哥现在这样,肯定干不了重体力活儿了。兴民,兴安还小,得接着念书。我想不去学校了,去生产队供他们上学。”兴泰似乎已经早有了决定,说起来头头是道的。
小云可吓了一跳。“那可不行!你爸就希望你们念书,可不能半道儿上就下来呀!”
兴国也不同意。“兴泰,我又不是大不了的毛病,要说不念书也得是我,我是家里的老大。等我好了我去生产队。”
“妈,大哥。我身体本来就比大哥好一点,妈的眼睛又看不清,我去生产队最合适。就这么定了吧。”黑暗里,兴泰的腰板挺得笔直。他现在就该站起来做家里的顶梁柱了。
小云又是无话可说了。兴泰说的都对,总不能一家人挺着饿死吧。
沉默,长久的沉默,就连兴民和兴安也老老实实地一句话不说。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他们也长大了不少。
“吱嘎”,开门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孙富贵拉着静玉的手走了进来。
“都在家呢?咋一点儿动静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