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报恩
“呦!富贵啊,这黑灯瞎火的咋还来了呢?”小云连忙把油灯点着。
孙富贵搬了一把凳子坐下。“我这不是来看看兴国嘛。这帮黑心的玩意儿,把人往死里整!”
“孩子没事儿,歇歇就好了,还让你们惦记着。”小云说。
“没事儿就好。嫂子你就别和我客套了,要是没有于书记,说不定我们一家人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于书记是我们一家的恩人呐!哎……”一说起这个,孙富贵的心里就难受。
同样,小云心里更不好受。“说这个干啥。你大哥是好人,可活着的时候我还总是和他对着干。”
看小云又提起了伤心事,孙富贵赶紧把话题岔开。“嫂子,我这次来还有一个事儿。”
“还有事儿?兄弟你说吧。”小云不知道孙富贵还能有什么事,而且还是很认真的样子。
今天下午兴泰在场院上扛麻袋的事让孙富贵想了一下午,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晚上就来蹬于家的门儿。
“嫂子,你家啥情况呢我也看在眼里了,你带着四个孩子吃饭都难。我琢磨着把静玉送给你家。”
“啊?”小云大吃一惊。包括兴国,兴泰也都用不解的眼神看着孙富贵,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富贵啊,你咋把我闹糊涂了呢?”小云问。
“嫂子,我是这么想的。你家现在就缺劳力,我让静玉过来就是给你当个闺女,去生产队干活儿挣的工分都给你们。”
小云这才听明白孙富贵的意思。“那哪能行!富贵,静玉还要上学呢,可不能让孩子遭这个罪呀!”
孙富贵摆了摆手。“嫂子,要是没你们家帮我们一把,静玉的命都没了,还上什么学呀!现在你们家有了困难,我们也该到了报答的时候了。再说一个女孩儿家,不念就不念吧,学的那点儿东西也够用了。”
兴泰这时插了一句话。“叔,让静玉上学吧。我刚才跟我妈说好了,我不念书了,去生产队干活儿。”
孙富贵摸了摸兴泰的脑袋。“你一个人哪能养起一家人啊!”然后又转头对小云说:“嫂子,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兴泰和静玉从小也算青梅竹马,又在一块儿念书。你家兴泰打小就仁义,我琢磨着要是以后你们不嫌弃就让静玉做你家的儿媳妇吧。你看咋样?”
孙富贵的一番话更让小云吃惊不小。她和孩子们现在是什么身份?是走资派,是“狗崽子”!有些人对她们正避之唯恐不及呢,更别说把闺女送来了。
“富贵啊,这可不行,咱不能坑了静玉呀!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
孙富贵来了倔脾气。“啥大事儿我做不了主?我是她爹!这事儿啊,我在家都已经说好了,她妈和静玉都同意。静玉过来。”
从进门开始静玉就始终低着头躲在爸爸的身后不说话,完全没有了平时爱说爱笑的劲头儿。姑娘大了,虽说不是很懂得嫁人是咋样一回事,还是知道害臊的。当然,现在的兴泰也涨红着脸不知所措了。
孙富贵把静玉拉到跟前。“嫂子,今天我把静玉交给你了,别说是给你们家干活儿,就是当牛做马也是应该的。我没文化,但是知恩图报的道理我还懂。要是你和兴泰没看中我家静玉,等日子好了就把她给我送回来。我孙富贵不会说一个‘不’字!”
小云一把把静玉搂在怀里,眼泪再一次的控制不住了。
“富贵,静玉这孩子我还能看不中?又水灵又懂事,就是舍不得让她来我家受苦。再说了,你看看这家里头都没有她睡觉的地方,也不方便。这样吧,你先把孩子领回去,等开春了我们再说这事儿你看行不行?”
小云想等过了一段时间或许事情还能出现转机,不会拉着静玉一块儿吃苦了。不得不说,江海出了事以后小云的转变是巨大的。
孙富贵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那行,嫂子,等开春生产队开工干活儿了,我就让静玉过来。那我们先回去了,有啥事儿你就跟我吱声,啊!”
“哎!”小云答应一声,赶紧扒拉了一下兴泰。“去,送送你叔和静玉。”
“嗯。”兴泰还是不好意思,耷拉着脑袋一直把孙富贵爷俩儿送到大门外。
“兴泰啊,回去吧。家里有啥事儿你就去找我。”孙富贵叮嘱道。
兴泰还只是“嗯”了一句,就站住不动了。
静玉和父亲走出了几步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兴泰。虽然是黑夜里,兴泰也仿佛感觉到了静玉眼中闪过的一丝光。那一缕光,在他青春懵懂的心里激起了一丝波澜,久久不能平静。他知道,他们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一起读书时那种天真无邪,单纯质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孙富贵,这个老实厚道的庄稼人,因为受人恩惠而无时无刻不记在心里,即使为此付出生命也毫不含糊。现在,在恩人一家遭受严重挫折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宝贝女儿作为了一种报答的方式,与其说是感恩,不如说是一种善良。因为江海的善良而使他们一家老小得救,今天他又用自己的善良来帮助江海一家渡过难关。在那个荒诞混乱的年代,善良是维系社会的唯一底线。
严冬到了,黑土地被冰雪深深地压在下面。猫冬开始了。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静,就连刘胡来他们的革委会都没有了动静。除掉了于江海,放眼七区的十来万人没有一个是对手的,刘胡来暂时可以高枕无忧了。
而在这个冬天里最为难熬的当属贾仁义了,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唇亡齿寒。
躲在屋里几乎不敢出门,还整天围着那条黄皮子的围脖,可邪虎的是不但咳嗽没减轻,还填了一个新毛病:脖子竟然不能转动了!牵扯着整个后背疼得不得了,一点点的变成了罗锅儿。怀疑是得罪了黄大仙儿,就把那条围脖供了起来,还天天烧香念叨,但是依然不见好转。
山外面一片萧条寂静,可山里面的兵营里正进行着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结婚的是小谢和刘娅。
二 一场特殊的婚礼
宣传队到来之后除了宣传毛泽东思想和演出之外,并没有给连队带来什么坏的影响,常江也松了一口气。这样,连队就成了文化大革命以来唯一的一片安静的地方。
马上要过年了,在常江的主持下,在吃饭的小礼堂里,小谢和刘娅举办了一场简简单单而又意义不一般的婚礼。
小礼堂里没有红花,没有喜字对联,小谢和刘娅也只穿了一身绿军装坐在战士们中间。
集体唱了一首《东方红》过后,常江走到了前面。
“同志们,今天对我们连队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从前咱们的连队里都是清一色的小伙子,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也不会来了刘娅她们这三个女知青,还有小谢和小宝两位同志。我也看到了,在连队这个革命集体当中,大家就像是兄弟姐妹一样。今天是在我们连队里第一次举办的婚礼,小谢和刘娅成为革命伴侣,咱们祝贺一下吧!”
战士们响起了一阵整齐而又热烈的掌声。
朝夕相处的日子长了,年轻的战士们都把他们当成了哥哥姐姐,还自觉地为他们保守秘密。现在其中的一对儿还结了婚,自然发自内心的为他们高兴。
等战士们掌声落下去了,常江对小谢和刘娅说:“特殊时期,咱们连队的条件也有限,你们的婚礼也简单了一些。不过这样也好,能让你们记住,你们的结合很不容易,一定要好好珍惜。”
小谢拉着刘娅的手在战士们的注视下双双走了出来。
“常连长,同志们,在我和刘娅最困难的时候是连队收留了我们,我和刘娅给同志们鞠躬了!”
一个深深地鞠躬下去,战士们再一次响起了掌声。
“我们感谢连队,感谢常连长和同志们,还要感谢一个人。”说到这里,小谢在面前的桌子上端起两杯水,交到刘娅手上一杯。
“我要感谢于书记,可惜他没看到我们结婚,没喝到我们的喜酒……”说到这里,人已经泣不成声了。
礼堂里安静了下来,战士们都静静地看着他们。
小宝,王璇和黄英也各自端起一个水杯,走到小谢和刘娅身边。
小谢稳定了一下情绪。“今天,我们结婚的第一杯酒,我敬于书记!”说完,高高地举起手里的杯子慢慢的撒在地上。
刘娅和小宝,王璇,黄英也跟随着他的样子把手里的水撒在地上,嘴里默念着:“于书记,我们敬你!”
战士们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每个人的内心都不能平静,脸上也不知不觉的都留下两行热泪。
春天到了,又是开学的日子,可兴泰却从此要告别学校了。
看着大哥和两个弟弟上学的背影越来越远,兴泰用力的擦了一把眼睛,把粪筐放在身后的爬犁上,拿起铁锹向村中走去。
和全大队的壮劳力们一块儿起早贪黑,兴泰就像拼了命一样。他要挣足一年的工分养活全家,如果他不挺住这个家就抗不下去了。
每天拖着要散了架的身子回家,兴泰还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有在晚上别人都熟睡的时候才擦一擦眼泪,揉一揉疼痛的肩膀,第二天再咬着牙爬起来重复简单而繁重的生活。
静玉也辍学了,和他一样每天早早的下地干活儿。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家也像一个成年劳力一样丝毫不落下风。两个孩子就像两台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不停的运转,一刻不敢停下来。
到了下种子的时候了。
一眼望不到边的地头儿,一溜排开了战斗大队的男女劳力。马效忠和大鬼头,陈大林三个脑袋挤在一块儿合计了一下,最后还是陈大林硬着头皮站出来。
“今天上午先把垄沟犁出来。俩人一组,我念到名字的去牵牛牵马。丁友,陈三胖;张才,徐魁;何大虎,刘玉书……”
“哎呦!二赖子和大虎一组啊!”
“可不嘛。大虎得累啥样啊,哈哈!”
二赖子被刘胡来打成了半个残废,谁都不想和他一组的。
大虎没管那些,一拉二赖子的袖子。“走,你给我扶正了犁就行。”
“哎!”二赖子腰都站不直了,一拐一拐的跟着大虎牵牛去了。
等所有的牛马都分完了,就剩下两个人:兴泰和静玉。
“杂种!”一直在注意这这边情况的孙富贵忍不住骂出声来。
“这不是又想玩儿阴损的手段吗?”有人也看出好像不正常了。
陈大林向四处张望了一下,用了用劲。“牛马都已经分完了,就剩下两个人。你们俩只有一付犁,自己想招儿吧。不能干就回去,实在不行今年的工分就按半拉子算。”
“陈大林!”孙富贵终于忍不住了。“你他妈还是人吗?那张人皮披在你身上真是白瞎了!”
陈大林看着横眉立目冲到他跟前的孙富贵,吓得一弯腰躲在了马效忠旁边。
“就是的!陈大林,你也不拍着良心好好想想,于书记对你哪里差了?你陷害人家不算,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
“你这么干下辈子养活孩子没屁眼儿你知道吗!”
离得近的几个社员快速的围拢过来,指着陈大林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
“你们这是要干啥?”马效忠故作镇静,同时和大鬼头对了一下眼神。大鬼头马上招手把在远处等候的手下叫了过来。
“革委会安排的活儿你们还有啥意见?”身边有了打手,马效忠也底气十足起来。
“没有牛没有马,你就让两个孩子犁地,你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老村长指着兴泰和静玉问道。
“啊!”马效忠这才装出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你说他俩呀。那你说咋整?就赶到这儿了,谁让他俩命不好呢!”
孙富贵眼睛瞪得和牛一样。“是他俩命不好,还是你们的心不好?三番五次地对孩子下手,你们的心都喂狼了吧!”
何大柱就让狼给掏了,一听这话马效忠可有点儿心颤。“孙大裤衩子,别跟我咋咋呼呼的!你要是心疼你都整回家养着呗,和我说这些没用的干啥呀!”
“你!”孙富贵被马效忠耍无赖的样子气坏了,伸手就去薅他的衣服。
“敢和革命干部动手,给我抓起来!”马效忠向手下们下了命令。
三 如愿以偿
听到主子一声呼唤,几个造反派“嗷”的一声窜了来,扭住孙富贵的胳膊就往人群外面拽。
“松手,别随便抓人!”老村长带头就往回抢。
静玉看着父亲被抓又挤不过来,急得眼泪直流。
“你们放开!不就是一条垄吗?”兴泰清亮的声音一下让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一齐看向他。
“就一条垄,我让你看看!”兴泰的眼睛里透着一种气势,让马效忠心中一凛。他记起了兴泰背麻袋的事儿。心想:“这小子有股子犟劲,恐怕日后是个麻烦。”
“好啊,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来磨洋工的。”
兴泰一仰头,挑战的目光看着马效忠。“没啥了不起的,你看着。”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搭在肩头,把木桦犁的绳子搭在上面,扭头对静玉说:“帮我扶好。”
静玉吃惊的瞪大了眼睛没有动。
“帮我扶好。”兴泰对她笑了笑。
现场的每一个人,包括马效忠,陈大林和大鬼头在内都呆住了。他们猜到了于兴泰要干什么,却又不相信他真的会这么干。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眼看着静玉扶起木犁,兴泰弯下腰像一头小黄牛一样奋力向前拉去。
明知道这是故意刁难,兴泰还是要争这一口气,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老于家是不会败落的。
一步,两步……十米,三十米……
兴泰的肩头像着了火,气息像一头牛。他拉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吃力,可前面还有一多半的距离……扶着犁的静玉也攥紧了扶手,全身跟着使劲。
“兴泰,我帮你!”不去管他什么革委会了,孙富贵跑步过去拉起了犁上的绳子。
“还有我!”
“我也来!”
……
张才,老村长,就连二赖子都搭上了一把手。
马效忠没敢再说什么。他似乎感觉到一种力量正在形成,让他手心发凉。他回头看了一眼在身后蔫头耷拉脑的陈大林,恨恨地说了一声:“废物!”。
“终于到头了!”有人欢呼了一声。
兴泰把木犁扔在了一边,和大家一起回头去看地的另一边,马效忠他们几个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陈大林这个没长鸟的熊玩意儿!”公社革委会里,刘胡来气得直拍桌子。
“可不嘛。”马效忠在一旁添油加醋。“咱们把于江海都干掉了,剩下个小毛孩子就把他吓屁了。”马效忠没完成刘胡兰交给的任务,还吃了瘪,回来就把责任推到了陈大林身上。
刘胡来坐下来喘着粗气,那把太师椅被他压的“吱吱”的响。
“等我逮着空儿回去看看,不行就把他换了。”
“嗯,要是再像他这样儿软了哈嗤的,战斗大队就得乱套不可。”马效忠一句话说到了刘胡来最担心的地方。
“嗯,这个事儿宜早不宜晚,我得尽快去。”刘胡来的气终于平和了一点。
马效忠看看时机差不多了,笑嘻嘻的凑前一步。
“大哥,这次去也不是没收获。”
“啥收获?”刘胡来一看马效忠露出了他惯有的笑容就知道还有好事。
马效忠摸了摸衣兜,拿出一个金簪子,递到刘胡来眼皮底下。“大哥,你看看这个。”
刘胡来的小眼睛立刻大了一圈儿。“在哪儿整的这玩意儿?”
“嘿嘿。”马效忠附在刘胡来的耳边,“这个是大鸭梨在老丁家抄家抄来的。现在她也疯了,这玩意儿也戴不了了。我这次去顺便去了一下她家,就拿回来了,嘿嘿……”
大鸭梨做梦也没有想到,她豁出脸皮和尊严得来的东西最后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落得一场空。
刘胡来也乐得前仰后合。“你小子心眼儿就是多,真有你的。”
马效忠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大哥,我这不是为了嫂子嘛。你拿回去给嫂子戴上,保证更漂亮,更会对你好了,嘻嘻。”
见了金子,刘胡来也没客气,伸手接了过来。“你给我一份儿大礼,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公社刚刚来了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名额,别人我想都没想,就是你的了。”
“真的!”马效忠一跳一尺多高。“哎呀大哥,你太好了,你就是我的恩人呐!”也许是自知自己罪孽太多,马效忠恨不得马上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刘胡来一撩眼皮,“你大哥还能忽悠你?县革委会任主任也同意了,你就等着收拾收拾去上大学吧。”
“哎,妥了!” 马效忠日思夜想的事终于如愿以偿,心里都快乐开花了。
兴泰家里,老村长,孙富贵看着兴泰红肿没了皮的肩膀,气得牙都痒痒。
“刘胡来,马效忠,他们是害人之心不死啊!”老村长吧嗒着旱烟袋说。
“实在不行就和他们拼了,大不了一命抵一命。说啥也不能让他们像害于书记时候那么猖狂了。”孙富贵一直对他们害死江海的事耿耿于怀,现在更是拿兴泰当成了自己的姑爷。今天马效忠明摆着就是奔着兴泰来的,孙富贵能不生气嘛。
兴国半天都闷着头不说话,这时才走到兴泰面前。
“兴泰,别跟他们较劲了。我也不去学校了,咱俩一起到生产队干活儿,咋地也能多挣点儿。”
“那可不行!”兴泰一口回绝。“爸就想让咱们念书,绝不能半途而废。我还能受得了,说不定哪天他们说了不算了,我还能回学校呢。”
“也没啥学的,天天都是背那些。”兴民嘟着嘴说。“我也不想念书了,跟你去干活儿。”
兴泰一抓他的小脑袋,“胡说八道。读过的书早晚能用得着,不许胡思乱想。”
看到这里,小云也只能是摇头叹息。
刘胡来到了战斗大队,这是江海去世后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社员们都去铲地了,村里没剩下几个人,显得冷冷清清。刘胡来选在这个时候来也是出于保险起见,他还不确定战斗大队的老百姓对他的恨有多深。
大鬼头不在,只有陈大林一个人守在大队革委会。
“刘、刘主任。”看见刘胡来进来,陈大林马上毕恭毕敬的站起来。
“嗯。”刘胡来鼻子哼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看刘胡来脸色不咋好,陈大林更是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
长时间难耐的沉默,陈大林都快窒息了。
四 自作孽
“我让你当战斗大队的革委会主任,你看看你咋干的?”刘胡来终于发话了。
“呃——”陈大林搓了搓手。“那个……那个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些话不好意思那啥……”
刘胡来脸上一沉。“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你那些乡里乡亲的!”
“这……”陈大林的腿都有一点抖了。刘胡来对付于江海的手段他是见过的,如果他想收拾自己……那真的不敢想象。
“我肯定、肯定是听你的。”陈大林嘴唇颤抖着说。
“听我的就像个样似的,别一天窝窝囊囊的。你说你啊,老百姓管不了,连老娘们儿都收拾不了。”刘胡来指着他的鼻子数落着。
陈大林低着头不吱声了。他现在就后悔那天怎么就遇见刘胡来了,怎么就让他几句话吓唬得被拉下了水。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你看看你那熊样儿!”刘胡来越说越来气。“天天家都不敢回,赖在革委会了,让老百姓咋看你!”
“我想最近就回家住。”陈大林声音小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是吗?那现在就搬回去吧。”刘胡来一副瞧不起的眼神。
“我、我媳妇儿她这两天有病了,都不能下地干活儿。我想等她好了就回去。”陈大林解释道。现在媳妇儿病着呢,他怕回去再惹媳妇儿生气。
“她在家?我去看看,看她有厉害。”打倒了于江海,刘胡来的眼里就再没有放得下的人了,更何况一个老娘们儿?在他的心里,只要几句话就能把陈大林媳妇儿吓得哆嗦乱颤。
“你……不用了吧。”陈大林心里一紧张。他怕刘胡来把事情搞砸,他就真的没有回去的可能了。
“这个不用你管,等我把她收拾老实了你就回家吧。往后对这帮老百姓给我狠实点儿,别蔫儿了吧唧的!”说完刘胡来抬腿就走了。
陈大林在后面张了几下嘴,最终啥也没说出来。
陈大林家不远,刘胡来没走多远就到了。
屋门关着,家里静悄悄地一点儿动静没有。
“有人吗?”刘胡来站在门口问道。
屋里有了一点声音,过了一会儿有人在里面问:“谁呀?”
看来大林媳妇儿真在家,刘胡来直接一推门进去。
“是你!”大林媳妇儿盖着被子躺在炕上,一看进来的是刘胡来,马上一骨碌坐了起来,戒备地看着他。
“你来干啥?”
刘胡来还是背着手四处打量着不说话。他现在也学会了用心理战。
“要是没事你就走吧。”大林媳妇儿下了逐客令。
“走?”刘胡来这才开口。“我就是来看你的,能随便就在吗?”
“来看我?”刘胡来一句话把大林媳妇儿吓得不轻。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有好事儿吗?她更警惕起来,冷冷的说:“我不用你看,你赶紧走吧。”
“嗬!脾气还挺大,怪不得陈大林整不了你。”刘胡来歪着脖子看着她。一个村里住了这些年,他早就知道大林媳妇儿是个美人,现在虽然年近四十,依然不减当初。要不是看陈大林勤快能干,他老丈人还说不定能不能把姑娘嫁给他呢。
“别说那没用的。”大林媳妇儿不耐烦了。“我和陈大林的事儿用不着你管!”
“谁说我不能管了?”刘胡来可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是公社革委会主任,让陈大林当的大队革委会主任。你不让他回家,我管管也没毛病吧?”
大林媳妇儿不想和他理论。“他想住哪儿住哪儿,你跟他说去。”说着,就上来把门打开并往外面一指。
刘胡来走了两步到了门口,做出要走的样子,可又把门关上了。大林媳妇儿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你要干啥?快走!”大林媳妇儿情急之下伸手就往外推他。
“哎呀!还挺有劲儿。”刘胡来顺势扯住了她的手。“不信还治不了你了呢!陈大林怕你,我可不怕。”说着一反手把大林媳妇儿推到了炕沿边儿上。
“你赶紧松开,要不我喊人了。”大林媳妇儿脸憋得通红。
一听这个刘胡来更来劲了,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你喊人?现在全屯子都没几个人了,你喊了也没人能听见。”
大林媳妇儿拼命的挣扎着。“刘胡来!你别忘了你是革委会主任,还要不要脸?”
“要脸?我这张脸谁不怕呀!你一个小老娘们儿还跟我撕吧,麻溜给我老实滴跟着革委会干吧。”刘胡来死死的攥着她。
“我才不跟你们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儿呢!”说着,大林媳妇儿趁刘胡来不注意,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背上。
“啊!你妈的你属狗的!”刘胡来猛的一推大林媳妇,自己也撒开了手。
这口咬得可不轻,手背上两排牙印都在冒血。
“看不出来你还真是个母老虎啊!”刘胡来疼得龇牙咧嘴,恶狠狠的看着她。
一看刘胡来被自己咬伤了,大林媳妇儿也有点儿害怕,身体微微的发抖,圆睁着两眼看着刘胡来。
见大林媳妇儿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刘胡来突然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他坏笑了一声逼了过来。
“你还要干啥?出去!”大林媳妇儿嘶哑着声音吼道。
“干啥?你把我的手都咬坏了,你说咋赔吧?你不是能耐吗,今天我就治治你的毛病!”刘胡来说着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扑了上去。
“你给我滚!”大林媳妇儿拼劲最后一点力气想去推开刘胡来的手。一个女人家,再加上病还没好,身子发虚,哪里拉扯得过膀大腰圆一身横肉的刘胡来,没两下就被刘胡来压倒在炕沿上。
村里的劳力都去干活儿,孩子也去了学校,屋里的门窗又关得严实,任凭大林媳妇儿喊破嗓子也没谁听得到了。
陈大林在革委会里五脊六兽,心神不宁。本期望今天刘胡来能说服自己的媳妇儿,至少能让她怕了,自己好早一点回家去住。可是刘胡来去了老长时间,左等不回,右等不见人,陈大林坐不住凳子了。
他一会儿站起来到门口伸着脖子往家的方向看看,一会儿又回到屋里抓耳挠腮的坐卧不安,几次想回去看看又忍了下来。今天刘胡来说的那些话明显就是在警告他,要是再弄不好他这个革委会主任怕是要凉快了。没了这顶乌纱罩着他,在战斗大队他可咋待下去呀!
时间每过去一分钟,陈大林的煎熬就增加了一分。最后他实在等不下去了,索性推开门朝家奔去。
五 又一条人命
一进院子,屋里似乎是媳妇儿的抽泣声。
“啊?咋回事?”陈大林加紧走了几步。
刚走到院子的一半,刘胡来推门出来了,手上还在提着裤腰带。
“啊!”陈大林一下愣住了。在这一瞬间他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顿时全身如同被雷击了一般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刘胡来经过他的身边,嘴角上扬了一下。“一个老娘们儿,还没招儿收拾她了呢!”然后大摇大摆的出了大门,走了。
陈大林脑子一片空白,傻傻的缓不过来。感觉过了许久,飘出去的那缕魂儿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面,而此时屋里的哭声还没停下来。
“媳妇儿!”陈大林一把推开门,看见媳妇儿正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抱着一床棉被蜷坐在炕上,肩膀不停的耸动着。
“媳妇儿,他把你咋地了?”陈大林跪在炕沿上,俩手抓着媳妇儿的肩膀问。
他媳妇儿抬起头,泪流满面的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一嘴巴打在他的脸上。
“你还算什么老爷们儿!我这辈子嫁给你真是瞎了眼了,滚!”
一嘴巴抽醒了陈大林。“是啊,我算什么男人,连人都不是!为了一点点甜头害了于书记一个大好人,现在又被刘胡来耍,还搭上了自己的媳妇儿,这就叫罪有应得,这就叫活该!”陈大林越想越后悔,他“扑通”一声跪在媳妇儿面前,左右开弓一巴掌一巴掌的扇在自己脸上。
“我不是人,我错了!我混蛋,我不是人!”
大林媳妇儿目光呆滞的看着他。现在她对这个男人已经彻底的死心,彻底的绝望了。曾经别人都说自己嫁给他,这一辈子吃穿不愁了。她自己也觉得这辈子有了最大的依靠。可谁想,长着男人样儿的陈大林竟然没有一个男人的骨气,跟着刘胡来做了坏事,闹得自己在乡亲们面前不敢抬头,现在还看着刘胡来把自己给祸害了。
等陈大林打累了停下来,她媳妇儿才说了一句:“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媳妇儿,我……”陈大林想去拉媳妇儿的手。
“我让你走,我待一会儿就没事了。你走,走!”媳妇儿低吼着。
陈大林的心疼得要裂开了。自己的媳妇儿从来没舍得骂一句,没舍得动一个手指头。是刘胡来他这个王八蛋害了自己,还侮辱了自己,我绝不能饶了他!想到这儿,他猛的站起来,“我去找这个杂种算账!”说着话,人已经冲到了院子里。
大队革委会里空无一人,刘胡来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前前后后找了一大圈儿,陈大林也没见到人。忽然他又觉得临走时媳妇儿的表情不对。
“坏了!”他惊呼一声又疯了似的朝家里狂奔回去。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媳妇儿!”陈大林喊了一声,没有一点儿回音。
他颤抖的手拉开了屋门,屋子中间的梁上挂着的正是自己的媳妇儿!
“啊!你给我下来!”他抱住媳妇儿的腿,能感觉到媳妇儿的身子已经发凉了。
他慌手慌脚的搬来凳子把媳妇儿放下来抱在怀里,可无论怎么叫,媳妇儿都闭着眼睛再也不睁开了。
“啊——”陈大林欲哭无泪,凄惨的喊声回荡在屋内,像狼嚎一样。
大林媳妇儿死了。
乡亲们对大林媳妇儿的死更多的是同情和气愤。这么好的一个人就活活的被欺负,被逼死了,这是刘胡来又犯下的一桩罪。
只有几个人背地里指着陈大林骂他是遭了报应,自己没遭雷劈却害死了自己的媳妇儿。也难怪这么说,就连他两个从学校回来的孩子都用怨毒的眼神看着他,谁也不和他说上一句话。
陈大林也不管这些了。他赶走了所有来帮忙的人,自己砍树,自己动手做了一副红色的棺材,把媳妇儿葬在了村口向阳的一块坡地上。一连多少天,人们都看见他跪在媳妇儿坟前絮絮叨叨的不知在说着些什么。
“这人好像也疯了。”乡亲们远远的看着,小声的议论道。
“哎——他是死是活都是罪有应得,只可惜了他媳妇儿了。”
“可不嘛,要我说呀该死的是他。这就叫好人没好报,祸害活千年。”
“陈大林原来也是挺好一个人,咋就走上了邪路了呢。”
“人啊,都是无利不起早,还是图点儿啥了。”
……
议论归议论,陈大林已经根本不在乎这些了。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字:恨!恨刘胡来,更恨自己,也恨这场什么文化大革命。要不是它,自己就会老老实实的当他的农民,老婆孩子热炕头儿,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现在可倒好,在刘胡来那里不得眼不说,还让他逼死了自己的媳妇儿。乡亲们也看不起他,唾骂他。混到如今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窝囊!
今天难得生产队歇了半天工,兴泰让静玉赶紧回家歇着。整整一个春天,静玉天天早早地从家里出来跟着兴泰一块儿上地,跟壮劳力一样豁死豁活的干,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咬着牙挺下来的。原来在一起念书的时候还能无话不说,现在突然有了一层微妙的关系,反倒让他们都不好意思了。
和妈妈小云说了一声,兴泰直奔村后的学校去了。
一大溜连脊的草房还是父亲江海领着人翻盖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老师被撵出了学校,门窗也被砸了个稀烂,复课以后才勉勉强强的堵上将就着上课,看上去还是破烂不堪。
“白求恩同志是个医生,他以医疗为职业,对技术精益求精……”只有一阵阵读书声才让人确信这里真的是学校。
再一次走进校园,兴泰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他最爱的地方,别说是读书,就是一张带着字的纸片他都视若珍宝。可现在,这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了。
静静地躲在教室的窗前,听老师的讲课,听同学们的读书声,兴泰渐渐地忘记了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置身于课堂上。
直到“铛铛”两声下课钟声敲响,兴泰才从幻想中走出来,赶紧擦擦潮湿的眼睛,躲在了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