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遇见了老相识
欧林河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翻卷着白色的泡沫肆虐的狂奔着,发出火车一样“呜呜”的咆哮声。
马效忠站在河边眉头紧锁,看着眼前足有三十米宽的欧林河心急如焚。离报到的日子还有最后的三天,这条大河却成了他过不去的坎儿。远远地河湾里有两个摆渡的木排,可马效忠不敢坐,他晕船。那种眼前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的滋味儿他想想就够了,还是再等等吧。
第二天,情况还是如此。
“明天是最后一天了,无论如何都得走!”马效忠下定决心,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儿。
第三天,他谁也没告诉,老早就一个人背着行李赶到了河边。他要和这块土地做一个永久的告别,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去向。
今天的欧林河温柔了很多,水面落下去一点,也没有了那么狂躁的轰鸣声。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马效忠松了一口气,不安的心暂时放了下来。
“哎——”他招手向河湾里喊了一声。“能过去吗?”
其中的一个人站起身,伸开长长的船蒿撑着木排向他靠近过来。
很快,木排停在了马效忠脚下的河岸边。
“上来吧。”摆渡的社员低声说道。他披着一件宽大的帆布雨衣,低着头用力的撑住木排不被水冲走。
“嗯。”马效忠看看脚下。这是用十几根原木捆绑在一起做成的木排,看着就坚固。一步踏上去,并没有左右摇摆,很稳。
“呼——”马效忠的心落下来一半。他放下行李坐在上面,向河水里望了一眼又赶紧闭上了眼睛。河水泛着花,像要开锅的水,看一眼就有一种要栽下去眩晕感。
木排向河心划去,马效忠闭着眼睛小心翼翼的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思绪也飘出了很远很远。
受他大爷马大棒子当过伪警察局长的牵连,从小就因为出身不好遭人白眼,处处受人欺负。别人骂他,他要回敬笑脸;别人打他,他不敢还一下手。好不容易一直从小学熬到了高中,又赶上停止高考,下农村做知青。马效忠索性把心一横,自己申请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七区公社。这里没人认识他,没人了解的他的过去,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可结果又犯在了于江海的手上,遭遇人生的又一次打击。跟着刘胡来造了于江海的反,算是改变了一次命运,也得罪不少人。现在刘胡来一死,自己又处在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可天老爷就是这么开恩,他马效忠去上大学了!再过几年,谁记得他的过去?谁记得他干过什么事儿?人们知道的只是他是一个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大学生,是人上人!
眼看着要走上人生巅峰了,马效忠越想越乐,差点儿就笑出了声。
凭感觉也差不多快到对岸了,他睁开了眼睛。
“嗯?”木排怎么还在河中间打转转?河心的水深流急,更让他犯晕。马效忠看了一眼摆渡的。
“快点儿划呀!我着急呢!”
摆渡人像没听见一样,依然自顾自的撑着了木排不动。
马效忠这才发现情况不对。“你咋还停了呢?快走,这多危险啊!”
“你这么着急干什么?是要逃跑还是要急着去投胎?”摆渡人转过头来摘下了雨衣上的帽子。
“啊!你是……小宝!”马效忠惊得下巴差点儿掉进河里。
小宝朝他点点头。“你记性挺好的,还没忘了我是谁。”
“你怎么来……摆渡……”马效忠一时之间想不明白小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可是凭直觉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小宝撑住木排,向马效忠的后面一扬下巴。“不光我来了,还有一个人呢,你看看认不认识?”
还有?马效忠哆哆嗦嗦的回头望去,原来另一个摆渡的也撑着木排跟在了他们后面。
“谢、是小谢!”马效忠更吃惊了。小谢和小宝同时出现,而且又扮作摆渡的,他们要干什么?不会是……马效忠不敢再想下去。
“你们要干啥?”他惊恐的问道。
“干啥?等你呗!”小谢把木排靠了过来。“我们专门来给你送行,都等你好几天了!”
等我?咱们没那么大交情吧?不仅没交情,还有过节呢。
“那先把我送给去,有事儿咱们再慢慢说。”马效忠努力的陪出笑脸说。
“我看咱们还是就在这儿说吧。”小宝不为所动。“等过去了你就要急着去上大学了,哪有空儿再搭理我们?”
“对对对!我着急去报到,麻烦哥俩儿快一点行吗?谢谢啊,谢谢。”马效忠点头哈腰的,完全没有了和刘胡来横行无忌时的威风。
“快点儿行啊,就是不知道会把你送到哪儿去了!”小谢看着马效忠,冷冷的眼神让人心里都结了冰。
“哥,那啥……别开玩笑,我真的着急。这是那个……毛主席挑选的工农兵大学生,可不能耽误了啊!”马效忠心虚气短的说。
“你闭嘴!”没等他说完小谢就打断了他。
“你还上大学?你配吗?马效忠,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干了多少坏事儿,还害死了于书记!你这么伤天害理还能上大学,还有没有天理!”江海遇害让小谢心里无比愧疚。于书记拿他就像自己的孩子,可自己却无力救他,只是偷偷的回去上了一次坟。
河水滔滔在脚下流过,马效忠晕得都快吐了。又遇上这两个催命的,马效忠更是腿都站不稳了。
“两位哥,这事儿也不能怪我呀。我也是没有招儿了。再说,那于书记也不是我害的,是刘主任、不!是刘胡来。你们别把账算在我身上啊!”
“哥,不用和他废话。”小宝对小谢摇摇头。“马效忠,别再跟我们鬼话连篇了,留着和阎王说去吧!”
“你们!”马效忠差点儿栽倒。“你们还敢杀人咋地?”
“要是留着你,不知道你还会害多少人呢!”小宝用脚用力一踩木排,差点儿把马效忠晃下去。
“啊!”马效忠身子一摇,“扑通”一下跪在了木排上。“哥,我错了,你们饶了我吧!我一定会重新做人,报答你们的!”
“行,马效忠,我就放了你。”小宝微微一笑。“就看天能不能放过你了!”
马效忠还没反应过来,小宝就一步跳到了小谢的木排上,同时把插在河底那根几米长的蒿杆拔了出来。
失去了固定的木排飞快的载着惊恐万状的马效忠向下游漂去!
二 都结束了
欧林河滋养了两岸肥美的黑土地,养育了世世代代在此生活的人们。它清澈明净,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可即使再温柔的母亲也会对不肖的儿女发一发脾气,现在就是欧林河发脾气的时候。
没有了任何控制的木排在河水里几个旋转颠簸就把马效忠吓得屁滚尿流,他蹲下去用手指抠住木排的空隙处,面色惨白的失声叫喊着:“救命啊!救命!”
小宝和小谢划着木排,冷冷的看着这个卑鄙小人在苦苦的挣扎着,目光中没有一丝怜悯。
下游的河道更加宽阔,水流也越发湍急,马效忠眼前一晕,胃里翻江倒海的一搅,“哇”的一声吐了个七荤八素。
“救、救我!”
马效忠的手指都快要抓断了,伴随着体力的下降绝望感也越来越强烈。
“快!救命……”一声救命还没喊完,木排重重的撞在了一个漂浮的树墩上,他手指一滑,“扑通”一下掉进了河里。
浑浊的河水迅速的灌进了他的嘴里,鼻子里和耳朵里。他拼命地划了几下,用力的把头露出水面。
“救命——啊!”
一个浪头拍过来,呼救声就被滔滔的河水淹没得干干净净。直到现在,马效忠才能体会到当初兰胖子被他们推进河里之后是什么样的一种挣扎了。天道好轮回,他也终于尝到了这个滋味儿。
片刻之后,河面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马效忠去报到的路上不慎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至于落水的细节没有人去刻意的追问,反正消息足够大快人心就是了。革委会的几个主要人物死的死残的残,就剩下了大鬼头一个,见势不妙也赶紧收拾收拾放弃了革委会这个烫手的活儿回去老老实实的种地去了。都传言革委会是个犯邪的地方,再待下去说不定哪天再把命丢了。
县里又派来一个新的革委会主任,七区的文化大革命也进入了相对温和的阶段,没有了大批斗,取而代之的是经常性的毛泽东思想的学习。背背语录,唱唱歌,这样的日子对老百姓来说已经算得上安稳了。
看样子今年秋天会有一个好收成。苞米棒子鼓鼓溜溜,大豆摇着金色的铃铛,带着香气的秋风里,一群大雁在空中盘旋,好像不舍得离开这里飞回到南方。
江海的坟前,肃立着一大群人。有老村长,常江,小云、二丫儿、孙富贵、小谢、小宝,兴国、兴泰、静玉、黄英……
“江海,我们都来看你了……”一句话出口,老村长已经泪流满面,其他的人也跟着低声抽泣起来。
常江慢慢的举起手敬了一个军礼。“江海同志,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几个孩子在我这儿都挺好的。”
小云划着火柴,点燃了一把纸钱,坟头上顿时升起了一缕青烟。
“江海,你受了一辈子苦,在那边可千万别再苦了自己了。哎,兴泰不念书了,我也是没办法,到了那边都不知道咋和你交代。”
“妈,别这么说!”兴泰赶紧拦住妈的话。“大哥,兴民,兴安不都在念书嘛,这样挺好的。”
“于书记,现在我得叫你一声大哥了。”孙富贵拉过静玉的手说。“你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我没啥报答你的,就把闺女送给你当儿媳妇吧。往后没啥事我就来这儿坐坐,咱哥俩儿唠唠嗑。静玉,给你爸烧纸,磕头。”
“哎。”静玉听话的往火里填了一把纸钱,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小谢眼含热泪,“于书记,我们都好好的,你就放心吧。小宝说了,他们以后会听你的话,一起考大学。到那个时候我们再来看你。”
直到轻烟散去,每个人还都不想离开,似乎还有许多话没说完。忽然,坟头后面的树丛一动,里面探出一个小脑袋,圆溜溜的小眼睛转了几圈,一只毛色金黄的小黄皮子钻了出来,两个后腿着地,直溜溜的看着他们。
“蛋黄儿!”兴泰脱口而出。“不对,不可能是蛋黄儿。”他马上否定自己。
“嗯,蛋黄儿让他们害死了,这个可能是它的孩子。”老村长把着兴泰的肩膀说。“他是替蛋黄儿来陪江海的,是来报恩的。”
小小的畜生这样的通人性,可是有些人呢?竟然不如一个畜生。大家沉默着,也思考着……
“小妹妹送情郎啊,
一送送到大门外。
泪珠儿一行行
落呀么落下来
天南地北你可要捎个信
莫忘了小妹妹把你挂心怀
……”
突然,随风飘来一阵不合时宜的歌声,是大鸭梨坐在一片荒草地上,正把一些快要干枯了的野花一朵朵的往自己的头上插。
一九七八年,又是春节。兴泰和静玉正在给他们刚刚满月的第二个孩子冬文换尿布,兴安推门走了进来。
“二哥,嫂子,你没看谁来了?”
“这大过年的谁能来呀?”静玉的话音没落,门外就想起了爽朗的笑声。
“大过年的来不行吗?”小谢满面春风的走了进来。他刚刚平反不久,被正式任命为七区公社的主任。“我还带来两个人呢,你们看看。”
“兴泰,静玉,我们来了。”小宝和王璇手拉着手随后进了屋。
“嗬!你们咋凑得这么齐呢!有啥喜事儿?”一见到这些人,兴泰就乐得不行,连忙招呼他们坐下。
“你们多了一个儿子,这不就是喜事儿嘛!”王璇走到静玉身边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
“小心点儿,咱们身上还有凉气呢。”小宝笑着说。
“哪有那么娇气,没事的。你们快坐。”静玉拉着王璇的手说。
“要说喜事儿呀,还真有,而且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小谢兴奋的说道。
“是吗?咱们的谢主任,那你就快说吧,别和我们绕弯子了。”兴泰一边给他们倒热水一边说。
“兴泰,”小谢一下严肃了起来。“我刚刚拿到于书记和你们家的平反决定,今天特地来向你们宣布一下。”
三 没讲完的故事
“平反?”兴泰的手停住了。多少年了,他一直都在盼着这一天。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又有些害怕,万一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呢?
不仅是他,屋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就像在期待着一个非常特别的时刻。
小谢缓缓的声音有些颤抖。“组织上认定,于书记是被诬陷、迫害的,现在正式恢复他的党籍和名誉。平反的政策也下来了,给你们家解决一个工作,去县里上班。兴泰,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说着,小谢激动地一把抱住了兴泰,两个人同时流下了热泪。
是啊,这顶走资派反革命的帽子太重了,压在他们头上喘不过气来。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都是坏分子,是“狗崽子”。平反了!他们可以和别人一样自由的呼吸了!
“哎呀!都别哭了,看看你们几个大老爷儿们。”静玉和王璇擦着眼睛安慰着他们。
“对,不哭了,咱们还有喜事儿呢,再让你们听听。”小谢指着小宝和王璇,“你俩自己说吧。”
“你们俩?啥喜事儿啊?要结婚啦?”静玉不解的问。
小宝不好意思的笑了。“嘿嘿,不是结婚。我俩说了,等大学毕业了再结婚。”
“啥?你俩上大学啦!”兴泰惊喜的问。
“嗯,兴泰,静玉,成绩下来了,我们俩一块儿考进了省林业大学。”王璇拿出通知书,小心翼翼的交到兴泰的手上。
“你们行啊!真考上了!”兴泰捧着通知书,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了一遍。考大学,这也曾经是他的一个梦啊!
“这次就是可惜了黄英姐,要不是他爸有病让她回去接班,也能和我们一块儿上大学了。”王璇惋惜的说。
“也不错了,看你刘娅姐,和我在这儿蹲山沟儿呢!”小谢半开着玩笑。
“对了,刘娅姐怎么没来?”兴泰这才想起了没看见刘娅。
“她想来了,脱不开身,组织妇女学习呢。她这个妇女主任比我这个公社主任还忙呢!”小谢话虽这么说,但是语气里却透着一股自豪。
“对了,兴民一直想要去当兵,就是报不上名。这回平反了,没问题了吧?”兴泰问。
“肯定行啊!这小子就喜欢舞枪弄棒的,去部队正合适。”小谢说。
“是啊,我妈知道不知有多高兴呢!”兴泰一脸的兴奋。“都别走了,咱们一起吃顿团圆饭,我给你掌勺儿!”
“不用了兴泰,我和王璇回家看看我妈就走。”小宝不想兴泰那么辛苦。
“这说啥呢!把我姨接这儿来。”兴泰脸上不高兴了。
“也是啊,”小谢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难得人这么全,就把姨接过来吧。”
“这就对了嘛!等你们上了大学回来一次就更费劲了。”兴泰挽袖子就要去做饭。
“我还有一个好消息没说呢。”小谢拉住他。
兴泰哈哈一笑,“还有多少,一次都说完了,越多越好啊,哈哈!”
“市里面朱书记也平反了。”小谢说,“就是腿落下了点儿毛病,现在也回到咱们县里了。”
“不管咋说,只要人在就好。”说到朱书记兴泰又想起了父亲,如果父亲能活到今天该有多好啊!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
“一个去城里上班的名额,看看你们几个谁去?”小云坐在孩子们中间问。
半晌没人说话。
她看看兴国,“你是老大,你咋想的?”
兴国自那次抗麻袋受了伤已经休学几次了。“我看还是让兴泰去吧,他为咱家受得苦最多。”
“不行,”兴泰第一个不同意。“大哥身体不好,去上班更合适。我和静玉还要照顾妈,照顾兴安上学。再说我成家了,还有孩子,想上班人家也不一定要呢。”
兴国摇摇头,“反正我不想去上班。你看看咱爸干了一辈子工作,最后捞了一个啥下场?”
“大哥,你不能这么想。”兴泰劝导着。“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咱们得往前看。”
这时兴民也插话进来。“二哥说的对,咱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啥也不干了吧?”
“要不这个工作给你吧。”兴国对兴民说。
“我不想去,我就想去当兵,等征兵的下来我就跟着走。”兴民态度坚决,没有动摇的余地。
小云看这样争论下去也没个完,还是要她拿个主意的。“你们都别推让了。兴国身子骨弱,往后还要成家养活一家人的,你去上班。就是这样有点儿委屈了兴泰。”
“妈,别这么说。”兴泰完全没拿这个当回事。“只要咱们家都过得好好的,我就值了。”
兴国还是有点儿犹豫,“我不想去县里上班……我看咱们北面新成立的林场用人,我去那得了。”
兴泰思考了一下,“嗯,这样咱们一家人离得都不远。我明天去问问这样行不行,顺便去看看江山叔。”
江山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躺在病床上。再过几天就能拆下石膏走出医院,和其他人一样扔掉拐杖正常走路了。手术是县医院的李大夫做的,手术方案还是十年前他和江海一起研究过的,可是手术却耽搁了整整十年。床头放着平反材料,等出了院他就要回到福利厂出任厂长了。当然上班之前他要先去看看愣子叔。老人家退休了还整天嚷嚷着要回城南厂看大门,得劝劝他该享几年清福了;还要去替大哥看看朱书记,不知道他的腿伤成了什么样。
朱大志是坐在轮椅上回来的。被关了两年牛棚,得上了严重的风湿,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平反后也到了离休的年纪,想落叶归根,就回到了余安县。陪他一起来到余安的还有市里的同志。
市里的同志除了护送老领导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和原县革委会主任任永久谈谈他的问题。
文化大革命结束了,老任还留在一把手的位置上,可他总觉得心里发慌,多少次都在梦里惊醒过来,无法入睡。当市里同志来的时候,他正在屋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
“任永久同志,我们专程来向你宣布市里的通知:鉴于你在文革中的问题,市党委决定暂停你的工作,认真配合调查,并接受最后的处理意见。”
老任的手一抖,半截烟掉在地上。他又弯腰费了好大的劲儿捡起来摸索着放进嘴里。
“我、我服从组织决定。”
“嗯。”市里同志语气缓和了一下。“朱大志同志离休刚刚回到余安,你有没有什么要和他说的?”
“朱书记回来了?”老任被吸到一半的烟呛了一下。“咳咳咳……不行,我得……我得去看看他。”说着,用力的想站起来。可是还没等站稳,突然身子一摇晃重重的摔倒在地上。等身旁的人去拉他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吐着白沫,口眼歪斜,中风了。
小兴安岭上吹来的风弱了,黑土地的春天来了,欧林河上泛起的冰排一块接一块的向远方漂去。
欧林河的木桥上,兴泰,小谢,刘娅拉着小宝和王璇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小宝哥,王璇姐,在学校有什么事给我们写信啊。”兴泰叮嘱着。
“嗯!我们一定。”小宝用力的点着头。
“你们放心好了,等我们毕业了就回来工作。到那时候咱们还是经常见面的。”王璇笑着说。
“好啊!咱们可一言为定了!”小谢指了指身后,“我们就在这等你们!”
“好!一言为定!”小宝像宣誓一样举起了拳头。
“行了,还能不相信你们嘛!时候不早了,快走吧,我们等你们的好消息。”小谢把背包递了过去。
刘娅拉着王璇的手难舍难分。“记得给我和黄英姐写信。”
“我记住了,你们也要多保重。”王璇眼泪汪汪的。
“好了,我们走吧!”小宝拉起王璇的手,大踏步的向河对面走去。
欧林河水一如往常的流淌着,静静地诉说一段过往,诉说着几代人的爱恨情仇。而黑土地上的故事依然在继续着……
后记
早就想写这篇小说了,在我还读小学的时候。
从小就常听父母和村里的长辈们说起我的爷爷,说起他打小成为孤儿,被卖进地主家做长工,到后来被逼着和我奶奶结婚、逃婚,再到从军打仗,直至转业回来工作和在“文革”中被迫害的经历。那时候听起这些来就像在听故事,所以就想:要是以后能把它写下来的话,题目就叫《故事》。
想法是好的,可惜我不懂得写作,以至于拖到了现在。好在这些年的时间并没有白白浪费,让我能好好地琢磨一下他们那一代人的情感,理想追求和所生活的时代与我们究竟有什么样的不同。慢慢的我似乎懂得了,无论时代如何不同,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例如善良,正义和责任……
虽然我写的不是历史,是小说,但是小说里的绝大多数情节都是真实的。如太爷爷拒绝带土匪去“抢大户”被土匪打死;爷爷被卖做长工,被逼婚逃婚;妇女孤身一人抓住黑瞎子;父亲偷了吃的被爷爷一步一柳条的抽打;救黄大仙儿;收音机被污蔑成“电台”;被关“牛棚”吃辣椒面和头发茬子;怒烧军功章;还有“造反派”逼着我十几岁的父亲抗麻袋、犁地……现在说起来这些可能有人根本不会相信,但是这样的事真的实实在在的发生过。
记忆中我只见过爷爷的照片,那还是在部队照的:黑白色的半身像,穿着军装,带着军帽,圆脸庞,高鼻梁,大眼睛,一身英武之气,用任何时代的标准看都绝对是一个美男子。我就常常在想,如果我奶奶不那么丑的话,我们家的基因一定很了不起,至少我的外貌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哈哈……
据老人们说,即使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追求我爷爷的大姑娘小媳妇也是排着队的。哎!话说他老人家的魅力确实让我汗颜。不过那个时代绝大多数的干部只认得五个字:为人民服务,满脑子都是国家,都是工作。我爷爷就是这样的。从来身上只有一套衣服,穿脏了就晚上洗干净烤干了,第二天再接着穿;公家的便宜一分不占;自己家省吃俭用,对那些外来讨饭的流浪户却倾囊相助……能扛得住诱惑,忍得了寂寞,拿得起工作。
如果不是那场“十年浩劫”,爷爷的命运和我家的命运绝对不会是现在的样子。然而历史不会重来,它留给我们的只是深深的思考:只有国家稳定了,强大了,老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在那场运动里,有无数善良的乡亲们挺身而出,不怕受牵连,不怕被迫害,尤其是被我爷爷收留的几户讨饭过来的人家。虽然运动过后社会被破坏得千疮百孔,但那一丝善念却永远留在我们心间。起来造反的几个人也和小说里写的差不多,最后都没有一个善终。这也验证了一句老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无论怎样,正义的光芒一定会穿破乌云,永照人间。
我是自认为准备好了才开始写作的,但是真的动起笔来还是遇到了很大的考验。我是“文革”后出生的,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再加上不是专业的作家,第一次写作就选了一部长篇,所以开头的部分总感觉有些生涩。好在写作的过程中,那些事,那些人在我的脑子里都是鲜活的,有生命的。在我写到某个人的时候,就觉得他(她)正站在我的身边,和我讲述他(她)当时的所思所想。我只是努力的去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尽力的走进他们的世界当中就可以了。
爷爷工作的大部分经历都在乡下,所以我在写的时候对于他前面在部队,在商业系统的部分选择了简略的叙述,甚至是一带而过,而大部分的笔墨用在了他去农村以后。
这些故事就发生在东北,在语言上要有东北方言的特点,又不能完完全全的用东北方言来写。那样的话,也许好多现在东北的年轻人都未必会看得懂了。
不管怎么说,这部小说算是完成了,不完美却很用心。因为这不仅仅是一部小说,还是我们家的半部家史。
201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