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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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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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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被淹没在鬼针草粘人的季节里

老家虎林头山下,祖厝后的那片地,杂草丛生。牛毛草、狗尾巴草、鸭跖草、牛筋草……芳草萋萋,碧草茸茸,临风摇曳,婆娑起舞,偶有幽幽草香,迎面拂来,让人爱悠悠,恨悠悠。还有一种草,更是让人爱恨两茫茫——鬼针草。

鬼针草,在老家,被俗称为狗屎粘、臭草。鬼针草开花结籽成熟后,芒刺呈放射状爆开,每朵花由五六十枚黑色草籽针组成,每枚草籽针长约1.5公分,末端带双叉倒刺。要是那时候不经意靠近它,草籽针定会勾在衣服、头发上,特别是裤管,里里外外都是,即俗话说的被鬼针草粘得满身都是。有时内衣、内裤里都被粘上,它是怎么跑进去的,让人难于琢磨。扎得浑身痒痒的,刺刺的,很不舒服。一旦被粘上,得用手一枚一枚地拔掉,让人烦不胜烦。拔掉的那些草籽针,扔到哪,又在哪发芽生长,开花繁殖,生命力之强,让人束手无策。

鬼针草,粘人就已经让人讨厌了,还侵占了农作物的生长地盘,吸收了农作物的养料和水分,影响农作物生长。鬼针草,几乎常年生长,五六十公分个头,长有绿色对叶,散发出微辛气味。狗屎粘,臭草,名如草,草如其名,名副其实。

她,外省人,被人贩子拐到老家,卖给邻居一光棍当老婆。当时的农村家庭,有些兄弟比较多,经济困难,娶不起老婆,如果有人来贩卖外省女人,能够买个“结婚”,传宗接代,也是不二选择,要不,有可能就打一辈子光棍。那些外省女人,说方言或带方言腔的普通话,而村里的当地女人,几乎没读过书,多数男人读书也不多,这样语言沟通上存在很大障碍。我们说的闽南话,她听不懂,她说的方言,我们也听不懂。因为语言不通,那些外地女人,被村里人唤作“候鸟”。

农村人,读书少,见识窄,娶妻生子心切,法律意识淡薄,忽略了买卖人口、买卖妇女是犯法。被拐来的那些女人,由于地域差异、生活习惯、语言沟通等受到限制,又花言巧语被骗,被强制“结婚”, 思家思亲人,那日子过得说有多惨,就有多惨。那时,没有电话,没通班车,又有人看护,想逃,却插翅难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也曾多次逃跑,但一样逃不了。最后,只能“安分守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年,生活困难,物资紧缺,连吃饭都成问题,有时都快“吊鼎”的。她,时不时会到邻居的菜园,帮忙除除草,浇浇水,然后顺便摘点青菜、南瓜花、葫芦花等去炒着吃。菜可以吃,南瓜花、葫芦花也能吃?邻里很不解,也许是饿坏了,有吃叶、吃茎、吃果,而吃花,没人吃过,也没人敢吃。除此,她,野菜也吃,甚至连鬼针草的叶子,也摘去炒着吃,真是“见鬼”了。不过,她吃着吃着,倒也没被毒到,一样水灵灵,肤白唇红。

她,估摸有读过一些书。假日、傍晚,她会给我们几个小孩子看作业,讲解习题,辅导功课。她也喜欢和我们玩,因为,我们会用“半土白”的普通话与她聊几句。她说的普通话,我们听个大概意思,似懂非懂,我们说的,她应该也不是很明白。但不管怎么样,必定我们能与她说说话,“讲讲古”,多少也会排解她的一点孤寂。她“爱吃”鬼针草叶,三天两头,我们就带她到祖厝后的那片杂草地上去摘。她细皮嫩肉,轻手轻脚的,不敢踩进去,怕被鬼针草扎到。我们挽着裤脚,撸起袖子,踩进去,才不怕扎呢,帮她摘很多很多的叶子。尽管我们把裤管子挽得高高的,但还是防不胜防,被鬼针草粘得裤子、衣袖都是。摘完后,她就帮我们一枚一枚的拔掉草籽针,还告诉我们那些草籽针,不要随便扔掉,要扔回那片杂草地里,她说每一枚针,就是一粒种子,以后会发芽长叶。

接着,我们跟到她家里,看她怎么吃的,是不是真的吃了,有没有骗我们,会不会是想毒死她“老公”,然后再跑了。她像洗菜一样先洗干净,接着放进滚开的水里烫一下,捞起沥干,又像炒菜一样炒熟。她要我们吃,我们不大敢吃,只是夹一小撮试一下,不敢吃多,怕中毒,感觉那味道怪怪的,不像菜。而她,还真的吃了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她说这东西,可以清火排毒,美容养颜。养不养颜,我们不管,但我们的猜疑,毒死她“老公”,算是多心了。

贫寒家庭,能“娶”上她,也是三生荣幸,她家人对她定是呵护有加,百般疼爱。平日里,五天一次圩日会买点肉,让她“吃好”些,以期安慰安慰她的思归心。而她,对外人、邻居,特别是我们小孩子,总是热心热情,我们去了,只要有点肉片儿,会给我们分一小片儿,在那个年代,能吃上一点肉,那滋味儿真心美丽。你想,她,宁可自己吃鬼针草叶,而把那一丁点肉,分给我们饥肠辘辘的小孩儿,除了让人感动,还是感动。

我们帮她摘鬼针草叶,她教我们做功课,将好吃的分给我们,彼此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还会很多折纸,教我们折千纸鹤,折飞机,折帆船。田埂间,一起放纸飞机,看谁折的飞得更高、更久;小溪里,一起放纸帆船,看谁折的漂得更快、更远。纸飞机飞得再高,终究会落地的,而纸帆船总是顺着溪流,漂啊漂,漂向远方……她,每每在放流纸帆船时,总是手托帆船,默默念念,虔诚至致,好像在祈祷什么,或是寄托什么,才放出手中的帆船,然后有种心神不定、泪眼婆娑的思绪。我们隐约感觉,她一定是在想着远方的爸爸、妈妈和亲人。

环境造就人,慢慢的,她懂得说些闽南话,逐渐融入当地生活,当地习俗。挑水、“割芼”、采茶等各种农活,样样会,贤惠勤快,吃苦耐劳,让五邻四舍赞叹有加,羡慕她“老公”列宗列祖有保佑,才修来这个好媳妇。

一年多后,在鬼针草粘人的季节里,她生下一个女孩,他们有了自己的亲骨肉,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随后的两三年,她又相继生下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吃饭的人多了,生活也变得更加困难,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操劳农活,渐渐的,人变黑了,变瘦了,变得憔悴了。

后来,我到外地读书,又在外地上班。她与她老公带着孩子,举家到外地打工,打拼去了。每每回老家,我都会问问邻居,看看她们有否回来,日子过得还好吗,应该不用再吃那鬼针草了吧。邻居说,很少回来,可能太忙了,只有她家“祭祖做记”才回来,不过也是来匆匆,去匆匆的。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自个也从曾经的懵懂小孩,走进了不惑年岁。一次不经意,读到一篇文章,介绍鬼针草的药用价值,它的根、茎、叶,具有清热、解毒、散瘀等功效,是一味中草药。也是一种野菜,它的鲜叶子,确实可以吃。

又是一个鬼针草粘人的季节,我回老家,习惯使然,向邻居打听她,却惊闻不久前,她因操劳过度而病噩。天灰沉沉的,风呼呼叫着,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走向那片地,长满鬼针草的那片杂草地。

这一次,我没有挽起裤脚,直接踩进那片杂草地,任凭鬼针草肆虐疯狂地粘满裤管,粘满衣服,粘满头发。走出草地,经过当年与她放纸帆船的那条小溪,溪水依然静静地流着,依然清澈如许。驻足溪边,仰望天空,我抽着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着,我用烟盒锡纸折了一条帆船,将身上的鬼针草籽,一枚一枚地拔起,一枚一枚地放入纸帆船里……

此时,阳光灿烂,暖暖地照着,我将承载着鬼针草籽的纸帆船,轻轻地放在碧波盈盈的水面上,让它顺着溪流漂去,缓缓地漂去,我要让它,漂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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