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曦
云贵高原的黔中腹地,有一泓风景秀丽的“夜郎湖”。这里:青山绿树照碧水,湖上时闻渔歌声;满山桃李春来艳,游客依依醉风情。 湖西,有一座古风犹存的苗族山寨,约二百来户人家;老远望去,整个山寨掩蔽在箐林中,大都是茅草盖屋;不知何时,有命名权的雅士们,就缘其居地环境特征,给它取了寨名——“后箐”……
一
山寨凭山望湖,空气清新,但却坐落在山巅上。数年前,这里因山势高峻而不通公路亦不通水;村民们吃水须用木制水桶下山腰去背。
缘于滴水贵如油,山寨里厨间之事,委实难包洗干净吃卫生;进而言之,浣衣涤被冲澡洗头之类,就可谓奢侈了。这就给疾病的侵袭,留下了诸多空隙;好在高山人身强体壮,一般病菌将他们奈何不得。
然而,也有难逃劫数的。
两年前的秋天,寨子头年近花甲的苏士英,就撞到了她押不住的结核杆菌;患上了让山里人望而生畏的“干痨”病--肺结核。从那时起,她和她那一贫如洗的家庭,仿佛就背负着了一座沉重的大山,一步一步地走向人生的沼泽地……
苏士英患病后,她的儿子们少不了四处奔波,为她寻医问药。乡间懂些医道的人说,此病无它法,唯有给她吃好喝好瞌睡好;而且,不断地花钱买药不断地吃:如此这般,可望痊愈。医者之言,关乎性命,苏士英和她的家人们哪敢当耳边风?可是,仔细一思量,家里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钱买药又买营养?一家人顿时忧上心头,愁上眉梢,谁也无计可施,都成天蜷在各自的茅屋里苦苦地想钱。
苏士英呢,没有闲暇去思虑医药钱物之类事情。她一如既往地,总在她茅屋里的木床上蜷起睡;她想用睡眠吸取的生命力,和着胃里那些从山里采来的草药,挥发出来的药力,去与山鬼般凶狠的结核杆菌厮杀。
有一回,她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橘色的太阳,正悬浮在夜郎湖边的山肩上,将整湖碧水照得橘黄;全然化成了她过去下山赶乡场时,看见的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苗姑娘和布依小伙们,买喝的那种橘子汁。她感觉精神爽朗了许多,便将建中和建国两个儿子,唤到她的茅屋里;母子三人,围坐在烟雾沉沉的柴火塘边,说了许多话。凡是想得到的事情,苏士英都给她两个儿子嘱咐妥贴。身患重病,其言也哀——
“儿们,既然医生都说了,妈这个病要吃好点,那你们两哥弟家里那些鸡啊蛋的,不要净光卖了,留点给我补一补;去赶乡场的时候,记倒经常带点药物给我吃;哦,还要记倒,不要让娃儿们来我屋头,怕惹倒。唉,看会不会好喔,要是……”她似乎还有话,但不想往深里说,怕提到那个不吉利的字:死。
哥弟两个都孝顺,从茅屋里出来之后,分别回到各自家里,将母亲的说话,原本给婆娘娃儿们都传达了。
“这个家头穷得起火,哪里还留得下什么鸡啊蛋的呀,不拿鸡和蛋去卖,哪里来钱买盐巴?”建中的婆娘心不悦,愁苦着脸犯嘀咕。
婆娘的话说得也在理,但却是,只顾吃盐巴不管妈死活;话髓里显露“不孝”。建中心想:马跑全凭马夫吆,妻贤全靠丈夫教;便见缝插针地开导婆娘说:
“妈是有病才要好的吃;再说呢,哪怕无病,吃点好的也应该嘛,古人常常讲:‘百善孝为先’,老妈辛辛苦苦一辈子,不容易呢;眼下临到病重了,你我不正该孝敬她一回?没有钱吗想办法:开春我就去打工,到时侯不就有钱了?如今妈既病重,你要替我服侍周到,以免寨中人说我忤逆。”
婆娘虽说一时糊涂想岔事理,但经男人一点拨,心气也就顺了;只是脸上却不住泛红晕,仿佛做了错事现原形;便归依佛法般道:“你咋个讲吗,我咋个做喽嘛。”
响鼓不需重捶敲。建中的婆娘,受了建中的教诲后,总隔三差五地煨了鸡汤煮好荷包蛋,叫上幺弟媳,一道端去婆婆屋里的床头边,再三再四地,劝导婆婆要多吃。
有一天,婆婆说:“我睡床上冷得很。”听到婆婆的话,建中的婆娘连忙抱来稻谷草,铺在婆婆屋里地上的火塘边,说:“睡捱火边会热乎。”边说边扶婆婆走下床,让她和衣睡在稻草上;婆婆很是满意,说:“这就好多了。”
大梁正则二梁端。幺弟媳也是个明白人,自从与嫂子端过鸡汤敬婆婆,她心里日夜犯嘀咕:哥嫂皆敬孝,弟媳敢昧良?从此后,每当嫂子有事不得闲,弟媳就去婆婆病榻边,嘘寒问暖勤打点。
寨里的老者们,既恭维又忧虑。时常三五人扎堆,聚在林间岩包上,叽叽啾啾咬耳朵:“苏士英的两个媳妇都是孝顺人,只可惜,她是着干痨缠上身;两个媳妇整天围倒转,难包干痨不会缠呢……”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两个媳妇听到这番话,顷刻之间心里生惧怕;建中的婆娘忙给弟媳说:“寨中老人说得有道理,我们要谨防老妈身上的干痨缠呢。”
从此后,建中的婆娘和弟媳,孝敬婆婆之心打折扣;若非孝道守心间,可以说,谁也不愿再近婆婆的病榻前。
“打电话把老幺喊回家,教他送老妈去大医院,看医生是否有办法;若是能收了老妈身上的‘干痨’病,也免了寨邻之中谈闲话!”两妯娌浑身解数都使尽,总不见婆婆的病情减半分;到后来,婆婆竟然水米都不进。一时间,妯娌二人犯了难。嫂子毕竟年纪大,心里始终有办法;正在弟媳愁眉苦脸间,建中的婆娘想到了向弟媳的男人建国求援。
二
建国一闻讯,救母心情切,连忙找到老板说原委,结了工资从福建急急忙忙赶回来;一到家,便将自己的婆娘和哥嫂,一同邀去看母亲。大家走进茅屋里,只见母亲奄奄一息躺在柴火塘边的稻草上,身上盖着一件褴褛的小棉衣。建国连忙上前问候道:“老妈,你有哪点不舒服?快给我们几个讲。”
母亲慢睁迷糊眼,哼哼呵呵把口开,说:“鸡汤喝过不少,药物吞了许多;到头来,我还是浑身上下不得劲,吃饭吞药都恶心。你们快去把老木备,到时候,送我上山安葬免得急。”
听了母亲的伤情话,兄弟妯娌悄悄把眼泪抹。建国始终心地善,连忙说话宽慰妈,说:“老妈你别这样讲,我到外省去打工,只为找钱医好你。伤心的话你不要谈,明天我们送你去县医院。”
母亲说:“儿们不用太费心,有钱揣到开春买化肥呢……”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满山满箐林雾气沉沉。建国唤起嫂嫂苏建芬,不管母亲允不允,背起就朝山下去;来到乡场上,坐起大客车,一直送进普定县医院。
建国急忙掏钱挂了号,医生照光化验忙不迭。临了,医生道:“你妈患的是肺结核,须到北门医院去住院。”建国的嫂嫂苏建芬,听到这话心里犯迷惑,呐呐地向医生探询道:
“我妈病了一年多,吃鸡吃蛋又吃药,咋就不见病情好?要是在医院住下来,不知花钱多不多?”
医生说,苏士英哪怕吃得好,但是用药无规则,服服停停无效果;只要能够把院住,输液打针会慢慢好;假使兜里不方便,医疗救济有免费药。
在北门医院住了四五天,一天要花百把多块钱;建国和嫂嫂的腰包渐渐地空,免费药物望穿秋水却不见,脸上悄悄泛愁颜。
“妈,好点了没有?”建芬此刻关心的不是病,实愁包里没有多少钱。
婆婆觉到媳妇的心里事,说话岂肯吐真言?便绕了弯子道:“医院的药味臭得很,我想回家去慢慢的撑,今晚把东西都捡好,明天我们就回后箐。”
翌日,无论主治医生如何劝,苏士英还是坚持要办出院;医生实在没办法,只好照着疗程处方开药让她带回家,并且耐心嘱咐说,一定要按时服药不间断;苏士英点点头,表示一定遵照医生说的办。
一路上,母子三人坐车走路又跋山,终于来到后箐的茅屋前。回家后,苏士英的精神似乎有好转,能够坐在茅屋门前把山景观;但不知病情是否会反复,寨邻之中的男女老幼仍然不敢把边沾,总怕“干痨”将自己缠。
有一回,邻寨张家坝有人办“月米酒”,喜庆娃儿出世三十天;闻讯后,建中的婆娘为了尽礼数,提着半蓝鸡蛋去吃酒;有人在山间道上碰到她,露着鄙夷神色开口便讥讽:
“你也去吃月米酒呀?怕你家干痨惹到人呢!”
她一听此话怒火起,放下手中竹篮欲反讥;可是,想到婆婆身上确实有“干痨”,岂敢理直气壮与人争?尽礼不成反遭踏,她只好,提起鸡蛋抹着眼泪返回家。
一家人,听了建中的婆娘讲遭遇,闷闷不乐暗丧神。从此后,个个闲着无事也不出门,常常闷在各自的茅屋里,无颜再到邻居家里去串门。
苏士英的丈夫不愧为家主,受人歧视怨气能往肚里吞;他冥思苦想了一整夜,终觉到:这个事情不能净光埋怨寨里人;怪只怪,自家的婆娘确有“干痨”缠在身;别说邻里有怕悸,自己想到都嚇人。心头的“疙瘩”一解开,他便往建中的茅屋去;一路上,他暗暗想:儿媳昨天遭揶揄,心头定然有怨气;此去先帮她解心结,再与建中琢磨何以镇服“干痨”病。
儿子媳妇见到爹,心中有怨无悦色。建中冷神妥气地询问道:“爹呀,有哪样事?”
爹顿片刻点燃叶子烟,老气横秋慢开言。他满脸沧桑望着儿子儿媳妇,语重心长地说了话:
“这几年,我们的家运很不顺;但是,哪怕处境再艰难,你们两个大的也要硬起头皮撑;你妈有病她不爱得,就像人的鼻子臭也割不得。别人落井下石我们要想开,有什么怨气敞开心胸放搁起嘞。眼下要紧的是,建中你要和建国细商量,一定要将办法想;山里的老树疙蔸你们都刨得断,难道连一个‘干痨’都扳不翻?要多费心,只要断了家里的‘干痨’根,左邻右舍哪个还会跳出来嘈舆论?”
这番话,儿媳闻之开心颜,儿子听后主意生。看到婆娘脸上阴转晴,建中这才回了爹的话:“晚上我去找建国,坐倒和他慢磋商。”得了大儿子的砍截话,建中的老爹起身回了家;只见苏士英端坐在木凳上,老幺建国正在给她喂鸡汤。
“爹,你也吃一点嘛。”建国说。
“唉……我不想吃。”
“不吃也好,怕我惹到呢。”苏士英咽了一口鸡汤,呐呐地说。
“妈,喝了鸡汤你要把药吞下去呢。”建国提醒母亲道。
“唉……药就不吃了,吃去也无效;拖得一天算一天吧。”
不管建国如何劝,母亲死活都不吃药;建国的爹呢,站在一边干瞪眼。
临近傍晚。太阳搭山天刷黑,远山近树已模模糊糊看得不真切;建中得知建国在母亲的茅屋里,趁着夜色过来约他共商“断根”计:
“你喂完鸡汤来我家,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讲。”建中隔着门槛发完话,连忙转身返回自己家。婆娘见他一回来,马上开口盘问他,说:
“你进家头去没有?”
“我是站在门外头。”
“防到好,如果遭缠到,神仙也解不了!”婆娘边说边看神龛上供着的菩萨像。
“知道了,少罗嗦!”建中有些不耐烦:苏士英始终是他娘。
片刻后,建国亮着手电推门走进哥嫂家,见面开口问:“你们喊我做哪样?”
“是这样,今天早晨老爹给我讲,如果你我兄弟要挺胸抬头做个人,老妈身上那个东西不能总是央,要想个办法把根断,以免寨中之人常把闲话讲。”建中给建国讲了父亲说话的核心。
“不知咋做才断根呢?我心里的确无办法。”建国年轻少见地,无奈之中把话发。
建中年纪虽比建国大,但未经过此等事,心里同样也无法。他沉思良久恍然大悟道:“喔——刚才我和你嫂讲闲话,心里有点受启发:既然只用药物难断根,不如就用神药两解法;明天我们下山去,奉请‘谜娜’跳神祛!你看咋样?”
“我从来没有见识过,不知‘谜娜’行不行?再说不知哪里有,要问寨里的老辈人。”建国心里没有“谱”,发出话来分量轻。
“我们山下的煤洞坡,有个男的叫尚正学;他的婆娘会跳神,远近闻名道行深;明天我们就去请……我想啊,她定能断掉我们家头的干痨根。”建中毕竟是大哥,见识终比建国多,说出话来有着落。
第二日早晨。太阳还没有爬上来,山雾浓得化不开;建中和建国哥弟俩,背着一只绿花公鸡下山来;他俩要去煤洞坡,决意把跳神驱鬼的“谜娜”请到家里来。
三
兄弟俩来到煤洞坡,恭恭敬敬地朝见了“谜娜”婆。一进家,只见“谜娜”的两只眼皮总是耷拉着,与人说话眼睛也不睁;那神情显出:世上只有人求她,绝然没有她求人。建中看了心发虚,忙将绿花公鸡奉上去;口里呐呐地说:
“老菩萨,我妈得病了,打针吃药都不好,请你发发慈悲帮解脱。”
“谜娜”瞟了一眼拴在面前的大公鸡;掐指算了道:
“喔……你妈得的不是病,是被干痨缠上身;这个干痨啊,凶得很!恐怕你家里的人,都已遭它的根须缠了呢;不过,不要紧,你家先把香蜡纸烛备办好,待我晚饭时分来收捉。哦……还要外加一个猪头一只公鸡一升米,米上还要放点钱嗬。”
“米上要放好多钱?”建中的兜里不方便,家中也只有二三十块钱,便忐忑不安地探询道。
“不多不少…… 一百二十元。”“谜娜”的神情显得不耐烦;建中呢,想到家中钱少脸汗颜。
“干脆讲定啰,你来我家吃晚饭吧。”家中虽寒酸,建中还得硬着头皮请。
“唔……那也好嘛……但我吃不惯包谷饭呢。”“谜娜”将两只眼睛一闭起,给建中界定了伙食标准。
“你放心,我家过年时留得几碗米;鸡槛头还有只老母鸡,我一到家就杀了炖,包你吃得舒服又顺心。”建中为遂“谜娜”意,连忙向她数“家珍”。
“谜娜”听了建中的话,不留情面地训斥他:
“嗨,你说得怪——敬神杀的是公鸡,你看到哪家把母鸡宰呀?像这咯,如果碰到打渔的,买条鲢鱼去煮起。”顿了顿又转念道:“若无公鸡又无鱼,母鸡肉嘛……勉强吃点也可以。”
“好好好,我们就照你说的去准备。”
“谜娜”总算应奉请,兄弟二人这才放下心;连忙赶到乡场上,将“谜娜”嘱备之物一应都买齐。
兄弟俩,背起猪头公鸡香蜡纸烛一升米,午时就爬上山顶来到家,才将背篼放下来,建中就给婆娘发了话,说:
“晚上谜娜来跳神,把剩下的米淘来蒸;鸡槛头那只老母鸡,去把它抓来杀炖起。”
“你真是公鸡顾头不顾尾——那只老母鸡正下蛋,杀了哪有鸡蛋去卖钱?如果分文不巴身,空手咋去买油盐啊?”婆娘总是会当家,开口反驳男人的话。
“头发长,见识短!你瓣起指头算一算:干痨来家这些年,吃了家里多少钱?只要能把它根断掉,何惜一只老母鸡呀?”婆娘不顾全大局,建中抓住就不客气。
“哎呀呀,我这就去揪鸡杀……哎?好像谜娜不吃荤嘛……”婆娘于心不忍,企图刀下留鸡;但见男人一顿眼,哪里还敢动邪念?
“咯咯咯,咯咯咯……”母鸡见婆娘走近来,拉开嗓子要鸣冤:长年为你生蛋卖钱买盐巴,咋兴提刀把我杀呀!
婆娘不让鸡申诉,挽起衣袖抓住鸡;只肖片刻,便将老母鸡撩倒在洗脚用的木盆里,然后,拨毛洗净砍了放进鼎罐头;旋即又去茅屋外,抱来柴草生火炖。
夕阳西下山月升,“谜娜”肩挎大红布袋气喘吁吁上山来;建中喜出望外迎上去,给她卸了包袱就往家里引。
建中的婆娘一见“谜娜”走到家门口,连忙从光线暗淡的茅屋门里迎出来,满脸带笑发话道:“饭菜都熟了,只等你老菩萨咧……请请请,坐好饭菜就奉上来!”说完,又吩咐娃儿去唤建国家的人到场来。
给“谜娜”端来鸡汤盛上白米饭,建中夫妇和衣衫褴褛的三个娃儿,却只管站在一旁观。你道何故?原来是:凡人不敢与“菩萨”同桌进晚餐。
“谜娜”年将近花甲,衣着打扮古怪惨:头发梳成两根小辫子,辫梢上扎的是红头线;身上穿的绿衣裤,脚上袜子套凉鞋;再看她:细嚼鸡肉慢咽汤,若有所思又扒一口白米饭;盯着面前的红豆酸菜一箸也不拈。
建中的婆娘看在眼里心忐忑,害怕怠慢“谜娜”,耽误“断根”大事了不得,连忙上前探问道:“老菩萨,饭菜合你口味么?”
“谜娜”闭着眼皮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挑剔道:
“你做饭的米有点陈(旧),老母鸡的肉嘛……不好啃。”
“家中柴禾少,火候不老到,望你老菩萨包涵咧……”
“谜娜”不答婆娘的话,自顾抬眼望了建中道:
“饭菜收了罢,敬神的东西呈上来!”“谜娜”说着站到神龛边,摆出一副真神颜。
建中一家老小这就忙不迭。婆娘提猪头,娃儿抱公鸡,建中端来香蜡纸烛还有一升米,尽数供在神龛前。然后,一家人又静静地恭候“谜娜”发话。此时的后箐山寨:
夜深沉,人已静,但闻远处狗吠声;
山月不知凡间事,独向茅庐洒清辉。
“谜娜”端坐在神龛前的木凳上,两眼微闭不发言,蓄了长甲的手不住地掐指运算。片刻后,她猛然一睁眼,说:“时辰到!”便从大红布袋里,摸出约莫半盒火柴来,点燃蜡烛后,焚香又烧纸,口中念念有词,拜了神佛又拜祖师。
建中一家人,静静地围观不做声;屋里充斥着香火味;火红的烛光似乎照暖了一家人的心。大家心里都在想:如若今晚谜娜跳断干痨根,全家人从此人前不再做矮人!
“谜娜”拜完神佛祖师后,就静静地坐在木凳上,等待神灵来附体。过了片刻,她嘴里发出“噫—嘻,噫--嘻”的声音;接着,便将全身上下的肌肉不住地颤抖起来;旋即,就拈了燃烧的纸钱,在建中家的茅屋里上下跳,嘴里总呐呐着。那姿态:正像蹦迪亦如跳街舞。
建中一家人,听不明白也看不懂,心里只是干着急;建中的婆娘想问究竟,便胆怯着祈求明示道:“老菩萨,你看我家的干痨根断得了断不了?”
“谜娜”口里发着“呐呐”的声音,什么却不答;建中的婆娘欲再问,“谜娜”猛然睁眼瞟了她一下,眼神里分明显露着:“人也敢与神对话?”;于是,“谜娜”便将浑身上下的肌肉和脂肪,愈更加剧颤抖;为避建中的婆娘再问,干脆点燃纸钱拈在手里,又满屋里跳来跳去。这回,建中的婆娘也就不便开口了。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 “谜娜”已满头大汗,精疲力竭,这才蔫了一般坐回到木凳子上;见“谜娜”收了“法场”散了“神”,建中和他的婆娘便靠近去探问:“老菩萨,我家这个事情,你看……”
不待建中家人说完话,“谜娜”一下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些许难色说:“喂——哟,你家里这个干痨实在凶!根源就在你妈的身上,刚才我看到,干痨已将你妈的心肝肺都咬烂了;我请我祖师和我联手施法,都拿它不住嘞!”
听了“谜娜”的唏嘘,建中家人的眼前,顿时崛起一堵越不过的墙;建中的婆娘有些心浮气躁,连忙上前哽咽道:“老菩萨啊,你再想办法,一定要为我家消除灾难啊!”
“谜娜”听了建中婆娘的话,眼睛并不看她,瞟了瞟供桌上摆着的公鸡猪头一升米,以及米上的一百二十元,便若有所思道:
“这样吧,你家干痨的老根我虽断不了,但我也不会让它的根须把你们年轻的缠;你家每人拿一个鸡蛋,各自滚遍全身上下,然后拿去煮熟剥了壳,我看过之后就知道咋办了。”
建中的婆娘不敢问缘由,只管从里屋拿来鸡蛋,吩咐家人全身上下滚了,然后,烧起柴火全部煮熟剥了壳,便用泛了黄的土陶碗,盛了端到“谜娜”面前的供桌上;土陶碗里的鸡蛋共九个,“谜娜“从中抓了一个问:“这个是谁的?”
建中的婆娘连忙答:“我的!”眼神里分明正等着“谜娜”的终审判决;“谜娜”伸出长长的手指甲,将煮熟了的蛋白精心剖开,见其中蛋黄呈黑色,便故作惊讶道:“噫——,你已被干痨的根须缠身了呢!”听到这话,建中的婆娘顿时面呈惶恐,便惊骇道:“我男人和娃儿们呢?”
“谜娜”不答话,自顾摆显她很有些敬业精神的模样,无论是建中家的还是建国家的,只要是土陶碗里的鸡蛋,她都逐个细细地看了。看毕,她长叹了一口气道:“你家大人娃儿都被干痨缠身了呀!”
“咋这样呢?”建中家人迷惑不解;“谜娜”好似指点迷津道:“你们来看嘛---这九个鸡蛋的蛋黄都各有名堂:有黑色的,有白色的,还有带血丝的;你们再看这一个——啊,坑坑凹凹的,活像一个小马蜂窝……你们大人娃儿都被缠了,都被缠了啊……”
“咋办呢,老菩萨?请您给我家解脱了吧!”建中家人央求道。
“谜娜”露出一副救世主的面孔,若无其事道:“你们甭急,甭急。刚才我和我祖师已为你们施法护身,缠住你们的那些干痨根须,会蔫去的,会蔫去的……至于你妈身上的老根嘛,我实在无法,你们看着办吧。”
话毕,已是子夜时分。山岚越来越浓,明朗的月光,已化成朦胧的雾霭,笼罩了整个山寨。“谜娜”向茅屋门外张望了一阵,便露了真容,说:“收好敬神之物,我要动身了。”建中的婆娘听了,便将供桌上的猪头公鸡一升米,以及放在米上的一百二十元钱,用“谜娜”的大红布袋尽数装了;“谜娜”理所当然地,将“敬神”之物斜挎在肩,不紧不慢地走出茅屋去。
尽管“谜娜”汗流浃背地跳了一场也没有将“干痨”的老根跳断;但是,看在她和她祖师联手施法为其家人护身的情分上,建中还是紧跟在身后,径直送她下山去……
四
大约是婆娘们嘴快的缘故,建中家请“谜娜”跳神欲断“干痨”根的事情,一时间,竟如竹篮打水一般,全都泄漏了出去,成了寨域里的晚间新闻。于是,山寨之中有见地的人,茶余饭后就时常聚在一堆,大加评说:
“干痨嘛,活了这六七十岁,我没听说过能断根呢……”
“哼哼,岂止断不了根?还会惹人呢;谁惹到就只有等死。”
“那,‘谜娜’没跳断他家的干痨根,我们不就要遭殃啦!”
“不行!告诉他家尽快想法子断根;否则,惹到人他家负责!”
“……”
这些闲言暇语,经建中婆娘的耳朵搜集整理之后,原原本本都摆到了全家人的面前。人言实可畏,建中吓一惊:咋能让族人上门指责下通牒呢?可一转念,万般无奈却涌上心头:妈身上这“干痨”根,咋就医不断也跳不断呢,难道世间原本就没有奏效的断根之法吗?
他掉进冥思苦想的黑洞里了。眼前浮现着诸多景象:母亲奄奄一息躺在稻草上,众多族人愤怒指责的面孔,婆娘娃儿被“干痨”撕咬心肺,他和弟弟建国两家的茅屋阴森森空无一人……
想到这里,建中仿佛感觉到,自己正带领着全家人,向一条阴暗的狭路走去;而且,越走,越黑……
狗急跳墙,人急生方。建中暗想了一阵,思路豁然开朗;他回想起了下山喝酒醉那一回,在乡场上听到电视里唱过的那首歌:世间没有爬不过的坎,亦无趟不过的河。他站起来,脚步轻快地走出茅屋去:他要把父亲和弟弟建国这两个家里的骨干喊拢来,共商家是——再定“断根”之法。
“爹,我妈这个事情,医不断根也跳不断根,我看还是要想个法子了断;如果总这样拖下去,要把我们家拖垮呢。不信你算嘛,我妈痛病这几年,家里的钱物着掏空不说,外边的借债至今都没有还呢。”建中将父亲和弟弟建国,唤到他茅屋里坐定之后,沉默片刻,便开口说话。
“怎么办呢……我也无法嘛。”父亲脸上显出万般无奈。
“有一回,我听人说过,要断干痨根只有一个办法……”
“啥办法?!快说嘛。”不待建中说完,建国就急着催问。
“唔……也就是,等到被干痨缠身的人快咽气的时候,用热糍粑将那人的七窍,和其它能出气的地方封住,然后,背去丢在外面;这样,干痨才不会从那人的身体里面逃出来,它的根也就自然地断了……老妈的事,你们看用这个办法行不行?”说到这里,建中将话打住,望着建国和他爹。
“老刀不砍刺,老人不管事。你们两哥弟,想咋办就咋办嘛。只要能图清净就好。”建中的爹并不想亲眼看到自己的女人,咽气在儿子描述的情景中;但想到断根之事,关乎全家兴衰,也就模棱两可地回了建中的话。
见爹说话不砍截,建中就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建国问:
“老幺,你看咋办呢?”
“我先去买糯米搁在家里,等老妈快咽气时就做嘛。”参与谋逆犯上,建国有些心虚;但恐自家娃儿被“干痨”缠身,便附了议。
封杀“干痨”的方略既定,父子三人一夜无话。
时隔数日。一天傍晚,建国看到哥哥建中来他屋里,以为要追问他买糯米的事情;正在彷徨间,建中开口却说:“我在白桥买了十斤,你不肖买了。”说完又匆匆离去。看得出,建中的“断根”积极性,远比建国要高涨得多;他决意要趟过横在他眼前这条河,爬过阻挡他家庭出路这道破!
活得滋润的人们,总感叹“日子过得真快啊”,惜时如金之情溢于言表。然而,背负着“干痨”这座大山,且缺钱少药的建中及其家人们的心里,却一点也生发不出如此惜时的情愫;在他们的印象中,日子全然是熬出来的,无所谓过与不过。不信你就看吧,寒冬夹持着呼啸的山风,又像往年一样,从山寨四面八方的箐林深处窜过来了;整个山寨的茅屋们都惊骇着,在那里瑟瑟发抖;茅屋顶上的茅草,被山风撕扯着满山满箐林乱扔……
这是苏士英患病之后,熬出来的第三个冬天。两年时间都过去了,尽管中西药和草药都吃过,但总不见转机;这个冬里,竟然还起不了床;家人也不敢沾边了。
一到深夜,她就感觉到,这个冬天比往年冷了许多,便要下床来,依旧蜷睡在柴火塘边的稻草上,她觉得,捱着柴火要暖和些。望着那烟熏火燎的柴火堆,她心里总在想:这个冬,怕是熬不过去了吧?倒不如死了清静呢!
冷酷的山风,似乎窥透了她的心事,便疯也似的拍打她茅屋的篱笆门;还将冰冷的爪,从门隙间竭力伸进茅屋去,抓挠她颤抖的身子,仿佛急着想把她带走。
这时候的建中呢,心情比冷酷的山风还要急;母亲在他眼里,早已是一蔸盘根错节,且正在满家满屋里蔓延的“干痨”根,不锄不安!
“老幺,我看老妈快不行了。我打算今天晚上,把她的干痨封住,让她一个人带走算了,免得大家提心吊胆的;歇一会,你来我家和我舂粑粑,把你婆娘也喊来帮忙。”建中要开始趟过横在他眼前那条河了,并且还得携着他的家人们一起趟;临近傍晚的时候,他便匆匆来到建国的茅屋里,异常镇静地宣布了封杀“干痨”的执行决定;“唔……好嘛。”建国仿佛有些不情愿,但也应了。
建中这又匆匆地去。一钻进自家茅屋,便吩咐婆娘道:“你先把糯米淘蒸起;等一会,建国和他婆娘就来帮忙。”婆娘听了,自知厨间事情皆女人本分,便挽袖淘米上火蒸。
待天黑尽黑了,建国和他婆娘才一前一后地来;兄弟妯娌四人都默不作声,,闷闷地坐等柴火蒸糯米饭。
“我先给你们讲嗬,”建中有事要嘱咐,话破了茅屋里的死寂;接着道:“封干痨的时候,谁也不准讲话嗬;要不,干痨听到声音,就会从老妈的身体里头跑出来呢。那就断不了根了;你们要记倒呢。”“是啰。”个个深信不疑,皆表遵嘱。
柴火蒸饭还是慢。一直待到夜里十点过了,糯米方成熟饭。建中的婆娘,快脚快手地将饭倒进石碓里,便唤建中和建国过去舂。不肖片刻,便将糯米饭舂成热糍粑。
“趁热,拧起粑粑走!”建中面露坚毅,给建国说;旋即,在石碓里拧了约斤把重一坨热乎乎的糯米粑,拿着便走出门去;建国也拧了一坨,跟在他身后;建中的婆娘胆大,也跟了去。
三人来到母亲的茅屋前,建中悄无声息地,推开虚掩着的篱笆门;暗夜中,只见母亲依旧静静地躺在柴火塘边的稻草上,柴火塘里的烟火早已熄灭,便蹲下去探听气息;听了一会,便附在建国的耳边悄声道:“还有点气气的,动手!”说着,竟肆无忌惮地将捏着热糍粑的那只手,伸向母亲的胯下;见哥哥封了下面,建国惟恐“干痨”自七窍出,连忙压住母亲放在胸前的双手,用手里的热糍粑,将她的口鼻眼耳都封了。哥弟俩看到:母亲的头,在冬夜里的微光下,拼命地痉挛了一阵才没有动静;建中的婆娘见状,上前帮着他兄弟俩,给“干痨”婆婆穿了衣裤,然后装进口袋捆了,抱进竹编的背篼里。
打点就绪,建中建国哥弟俩,便乘着夜色,连夜将苏士英的遗体,轮换着背起就往山下去:他们想拜托夜郎湖里的鱼虾,将竹背篼里那蔸让他们倾家荡产,且难以做人的“干痨”根吞噬净尽。他俩亦步亦趋地下到哪芮大山脚,这就见到那胸腹阔大的夜郎湖了;走到湖边,建中将背上的竹背篼一倾,便将那蔸“根”,倒进了深邃的湖水里;水响过后,湖面上泛出阵阵涟漪;须臾,复如处女般宁静;兄弟俩望着苍茫的夜郎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也许听我唱挽歌的人们,对这一个寒夜,会逐渐地淡忘;然而,我相信,夜郎湖将会永远铭记这个日子:二00八年十二月十三日凌晨!
建中——这个高山上的华老栓(鲁迅社会批判小说《药》的主人翁),他携着自己的女人和弟弟的手,艰难地爬过一道坡,又趟过一条河;然而,正当他和他们喘息未定的时候,却又陷进了难以自拔的水草地……
时隔一个多月,苏士英的尸体在夜郎湖边浮出水面,刑警很快将案件侦破,建中和他的女人及弟弟,都被带上手铐送进县城里,蹲了监狱。
而建中和建国家里那两窝嗷嗷待哺的娃儿呢,眼下都顾不及了;只好任由建国的婆娘和他爹,带着慢慢地熬。不过,这已经是春天了;落叶萧萧的箐林,在春风的习习声里,正渐渐地泛着翠绿;暖暖的阳光,已经照到山地上;往后,包谷洋芋和荞麦也会越来越多,娃儿们大约就冻不着也饿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