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时,老家拥有一个苹果园,是在自家的两亩责任田上发展起来的。
八十年代,农村没有更多赚钱的门路,种植果树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既提高了经济效益,又美化了村庄环境。现在粮食安全叫的这么响,国家实施耕地“非粮化”政策,大概是建不起来的。
我家的苹果园坐落在村庄北部的“十九亩地”,在往“水池”去的生产路的东侧,一直到东边的另一条生产路。顾名思义,这整块地有十九亩地大小,村庄附近最好的地块之一。是水浇地,且规则平整,呈长方形,东西走向,一字排开,正好占据一级梯田,南北两级梯田的落差有一米高。因别家不种苹果,只有大伯和我们两家种,远远望去,像是一处庄园。
父亲当时在外干活,挖树坑的任务几乎都落在母亲一人肩上,母亲说当时年轻,不惜力,干起活来不知道累。我们年纪小,却把树坑当战壕,一个坑一个坑的跳着打仗,不顾母亲的辛劳。每每想起,心中总有一丝愧疚。
苹果树栽上以后,随着果树的一天天成长,围着苹果园的四面,逐渐栽上一周花椒树,它枝干硬挺,满是尖刺,起到了一定的防护作用,外人不得轻易入内。果园南边的中部则建了一间管理房,里面放着一张小床,其他空着的地方放一些农具。紧贴着管理房的外墙,开了一扇门,虽说起来是门,却是用胳臂般粗的树干,截成一般长短,横竖几根用钉子钉起来的简易门。这样一来,苹果园这个封闭的“独立王国”就算完成了,我儿时有十来年的快乐时光都和它密不可分。
自从有了苹果园,家里便多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关于果树修剪的书,父亲专门买来学习修剪苹果树的,也因此得知修剪的好处:能调节枝叶合理分布,调节果实的分布;一样是果树剪,果树剪的后半部和正常的剪刀一样,前半部则类似一只鸟的嘴部弯曲着,剪起树枝来,手起枝落,干脆利索。
有了苹果园,父亲母亲便忙碌起来,张罗着翻地、施肥、拔草、浇水。过了两三年,树上逐渐开花挂果,青涩的小苹果渐渐显露出来,一派硕果累累的景象,每颗果子都蕴含着父母辛勤的汗水。
苹果园不需要日夜看护。管理房的作用,在我看来,是每次忙活园里的农活,家里送的饭来了,供大家吃饭小憩和遮风避雨的场所。母亲做好了饭用铝饭盒装好,我乐意骑上父亲的“大二八”自行车,绕过屋后,从生产路一趟一趟的往地里送。饭盒里装的虽然都是很普通的饭菜,不过换在苹果园里吃起来,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天空有时阴沉沉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坐在小屋子里,望着树叶上不断往下淌的雨滴,是孩子们的一种乐趣。孩子们在屋里下下棋,或带着作业来,吵吵闹闹的,半天就飞也似的过去了。
树下的草丛里绿色的大蚂蚱“扁担”,也是孩子们的目标,逮住拿草绳拴起来,先由紧跟不舍的黑色的狗子玩,等它玩够了,拿回家喂鸡。
秋季,到了苹果成熟的季节,满园的树上挂满了各色鲜艳的果实。到了园里,顾不上喘口气,先找一枚红的看上眼的果子,摘下来用手擦拭一下,咬一口,满口的汁水,这份甜美是不可言喻的。果树都是嫁接的矮化品种,树干一般都不高,果子伸手就能够着,高一些的,搬个木制的方凳过来,颤颤巍巍的,也将就能摘到。
苹果园里的苹果树以“秦冠”居多,还有部分“红富士”和“黄香蕉”。“秦冠”果树高大,果实也大,个大的有八九两上下,果肉脆甜、汁多;“红富士”遍体通红,果实不大,卖相最佳;“黄香蕉”则小巧些,果皮金黄色,果肉白色泛黄,汁多甜酸,多了一股香蕉的独特香味。我们兄妹从小就能分辨苹果的品种,也得益于父亲买回的画报,里面详细的介绍了各种苹果的类型,图文并茂,一翻就是多年,早已烂熟于心。
苹果熟了,就要考虑往出卖。不像现在,网络发达,通过直播间苹果很快就卖出去了。那个年代,没有网络,甚至连电话都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基本还是面对面,或者写信。
苹果都是纯天然的,品相看起来虽差些,味道也还不错。大多是水果贩子来到地里,就地议一个价,“一律子”收。说起来议价,大多还是贩子说了算。剩余的采摘下来,给亲朋好友送一部分,其他贮存在红薯窖里,一直能储存到春节。
其间,父亲也尝试过去县城的农贸市场卖苹果。凌晨,自行车装上满满的一筐苹果,蹬车到县城的菜市场,十几里地的路程,途中需下一个大土坡,也就是北窑坡。到了市场,碍于面子,也不善叫卖,时间久了,不得已降价,早早一卖了之。趁着天色微明,推着车子,顺北窑坡一路赶回。北窑坡下最可口的羊肉水煎包子,5分钱一个,舍不得吃,为此没少受母亲埋怨。可想而知,靠苹果园是挣不了大钱的。一年下来,苹果没少吃。
有一年,雨水好,母亲在苹果树下种了几十棵冬瓜苗,冬瓜耐活,趁着那年的雨水,一路疯长,意外收获了几十个大冬瓜,每个有六七十斤重。冬瓜熟了,一个个瓜皮表面像蒙上了一层霜。摘冬瓜的那天,父亲借上二爷家的骡子,套在架子车上,支上栅子,把冬瓜一个个竖起来,码好,用绳子固定好,我和妹妹坐在车上,父亲步行,赶着骡子,拉往县城一个工地的食堂。由于北窑坡太陡,改由东屯坡走,路上还是出了意外。在最陡的地段,颠簸中绳子慢慢松动,栅子散开,冬瓜掉落一地。父亲只好停下,把骡子缰绳系在树上,解开围着栅子的麻绳,把前后两扇珊子摆好,码上冬瓜,牵上骡子,继续往县城赶。一车冬瓜500斤,5分钱一斤,仅卖了25元,可在那个年代,也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父亲乐开了花,我和妹妹也跟着乐。返程路过北窑坡时,5分钱一个的水煎包让我们兄妹俩吃了个够,父亲仍是舍不得吃。
上了初中,学校离家有几个村庄的距离。有次,晚饭后,父亲匆忙地骑车来到学校,找到了我,掏出了一个手绢,里边包了半个苹果。对我说道:“这是咱家新苹果园结的,你尝尝。”后来才知,在村大队部对面的空地上,又承包了一块苹果园。满园的果树,只一棵挂了果实,也只有一枚。父亲母亲妹妹三个人吃了半个,其余半个父亲骑车跑了十几里地,给我专程送来,只为我能尝尝新栽苹果的味道。我顿时,鼻子一酸,一股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
大概过了十余年的光景,父母没有更多的精力来经营苹果园,已不适合当下的需要。最终,这些树都被连根刨掉了。我记得刨下来的树干,枝枝丫丫的,堆在了老家的屋后。又过数年,被收树的上门全部收走,听说是做了果木炭,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苹果园没有了,恢复成了麦地。父亲去年长眠于此,融入了这片生养的土地。
如今我还会经常梦到那片苹果园,我还是当年的那个小男孩,在园子里疯跑,妹妹在后面追,妈妈围着围裙做饭,父亲坐在在园子里抽着烟,对我们笑着,园子里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叫着。
梦醒了,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