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之恋

乍暖还寒时，气温颓然下降，已经迈向春天的脚步顿然无措。妈妈说，冻桐子花呢！于是，眼前蓦然灿烂一片。像某个险象环生的武斗现场。当所有的争斗嘎然而止的时候，桐树悄然而立。仰天地之精华，纳最后之寒意，俏然转身，深藏的绝妙随风而舞，继而，一朵精灵哗然诞生。简单含蓄，风姿绰约，一朵一树，然后遍山遍野！

家乡老屋的后山，曾有不少桐树，叶润厚而柔韧，状类心型，很是蓬勃。过家家会摘来当锅碗瓢盆，编成帽子来遮阳挡雨，或者拿着手上摇出鹅毛扇的姿势。过真家家的妈妈也常常吩咐我们去摘桐子叶。这时候我们是兴奋的，因为它一转身，就会托着清香温暖的麦粑粑或米粑粑，那可是小馋虫们心之所向啊！等它再一转身，已经铺成地上厚厚的乐园，随我们充分享受了秋阳的温暖后，又囤回后院柴堆。最终化成熊熊火焰，著熟全家食物，也煨暖那些微凉的小手。

桐叶是一年中陪我们最久的玩具，从春花灿烂到白雪辅地，总有它的用武之地。而桐花却只是嫣然一笑后，飘然而去，留下长久的念想和一地的意味深长。也就是在妈妈每年都提醒的“冻桐子花呢”之后，山间溪边就开满了桐子花，那么蓬勃，那么鲜艳，点亮了满山的寂寞，也渲染着小女孩眼中的倾慕。要是父母心情好，顺手摘一朵两朵让她美去，即使没有人帮忙，也会使出吃奶的劲抱着树摇落一两朵，拿在手上左玩右看后插在头发上。那个美啊，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待到地上都是花瓣的时候，小女孩满眼愁怅，无法扶其上枝头，也无力葬其于地下。扯着父母衣角，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桐树的存在既不是童年的桐叶，也不是小女孩恋恋不舍的桐花，它终其一生的成就是桐果。桐果含有丰富的桐油，是一种优良的带干性植物油，具有干燥快、比重轻、光泽度好、附着力强、耐热、耐酸、耐碱、防腐、防锈、不导电等特性，因而用途广泛，是制造油漆、油墨的主要原料，还可以制作油布、油纸、肥皂、农药和医药用呕吐剂、杀虫剂等。

花开花谢之后，桐树就会挂出嫩生生的果子，吸够风华雨露，泛起微微红晕，变得圆润丰美，看着让人垂涎。终于不顾父母“不能吃”的劝告，偷偷捅下一个，一口咬去……之后，父母哈哈大笑着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明末时张献忠领兵占蜀，一路不但杀光了牛羊，还采尽了野果善草。至巴山深处已筋皮力尽，突然被娇艳丰美的桐果吸引，急急采来，一口咬去……之后，张献忠大骂四川穷山恶水，出刁民还长妖果。下令要灭四川，后来四川果然十室九空了。这显然又像藿麻草一样，成为张献忠屠川的一段故事。而我桐果在我的认知里的确曾温暖过巴山数代生灵。西魏至唐时节，桐油乃川东最大的产业，其时有语：家种千株桐，一生不受穷！可以想见，那时的满山遍野，如何被桐花煊染，又被桐果点燃！

转身之际，童年已远去，满山的桐树也不知所踪，只在蔡邕与“蕉尾琴”的故事中遥想聆听。《后汉书·蔡邕列传》记载：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扰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今人多将其“桐”译为“梧桐”，其实梧桐材疏，唯油桐身坚而润，焚身之时“哔剥”有声。这当是桐树一生最为浪漫而光辉的历史了。

再次邂逅它，是在一本发展桐树的科学论证报告上，封面上栩栩如生的桐花一下把我拽回到很久以前的冬夜，那里围坐着一家大小，拿着小铁钩掏桐籽。一炉子红艳艳的火，以及父兄嘴里的故事丰富着这样的时刻，使之也其乐融融。剥出的桐籽晒干后会换回父母手中的家用，桐籽从此流浪到各相关厂家，再走进建筑、机械、兵器、车船、渔具、电器的防水、防腐、防锈涂料等领域，完成它最后的使命。

瞧，这么好看又好用的东西，却经历坎坷，历尽磨难却很难被赏识，莫非真要应那“焦尾桐”之谶？其实，它要的真不多，一点能扎根的土，一些些的阳光雨露就可以了。你不必为他修枝施肥，不必管它是在阴山阳山，春天它就会笑得那么灿烂，秋天又会沉稳得像个绅士，带来沉甸甸的收获。不论是为了桐花的灿烂还是为国防事业作贡献，我都希望桐树会重新点染巴山的春天，盼望着与久违的桐花桐果相望于晨昏。